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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日阿西莫夫科幻短篇全集 2:双百人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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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一次的纪念仪式已经万事俱备。 当然了,今年轮到在穆尔家举办,所以穆尔太太无可奈何,只能带孩子们去自己母亲家度过这一晚。 沃伦·穆尔审视房间,脸上微露笑意。起初这件事全靠马克·布兰登的热情才坚持下来,但后来他自己也渐渐喜欢上这种温和的追忆活动。大概是因为年纪渐长吧,他猜想,他毕竟比当初老了二十岁。他长出了啤酒肚,头发稀疏了,也拥有了松松垮垮的双下巴,而且——这是最糟糕的——他变得多愁善感了。 于是所有的窗户都调到偏振模式,完全不透光,还拉上了窗帘。只墙面上间或照亮几个点,借此纪念许久之前飞船失事的那一天,纪念那一天暗淡的照明和与世隔绝的可怕感觉。 桌上放着棒状和管状的飞船口粮,正中央当然还有一个没开封的瓶子,是绿色的伽卜拉水。这是一种烈性饮料,劲儿很足,全靠火星真菌的化学活性才酿得出来。 穆尔看看手表。布兰登就快到了;纪念日他是从来不迟到的。只一件事他想起来放心不下,就是布兰登在电话里的声音:“沃伦,这次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你等着瞧吧。等着瞧。” 穆尔总觉得布兰登一直没怎么变老。布兰登比他年轻些,不过也快过四十岁生日了,但依然保持着细瘦的身材,也依然用饱满的热情迎接生命中的一切。他至今保留着一种能力,遇到好事就高度兴奋,遇到坏事就深深绝望。他头发已经有些灰白,但也只有这一样而已。每当布兰登来回踱步,用最大的嗓门儿飞快地谈起随便什么事,穆尔不必闭眼就能看见曾经的那个年轻人,在失事的“银色女王号”飞船上恐慌的样子。 门铃响起,穆尔压根儿没转身,直接踢了开门的开关:“进来吧,马克。”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那柔和的声音试探着问:“穆尔先生?” 穆尔快速转身。布兰登是来了没错,但他只留在背景里,龇着牙,满脸都是兴奋的笑容。站在穆尔面前的另有其人。此人身材矮胖,秃得厉害,皮肤是坚果似的棕色,浑身散发出太空的气息。 穆尔难以置信:“迈克·谢伊——太空在上,迈克·谢伊!” 两人哈哈大笑着击掌。 布兰登说:“他通过我办公室联系上我的。他还记得我在原子产品公司——” “这都多少年了,”穆尔说,“我想想,你上回在地球上还是十二年前——” “每回纪念日他都不在,”布兰登道,“不可思议吧?现在他要退休了,他准备离开太空,去亚利桑那州买一处地方。去之前他来道别——专为道别才中途来这个城市一趟——而我以为他肯定是为了纪念日来的呢。这老浑蛋问我:‘是什么纪念日来着?’” 谢伊笑嘻嘻地点头:“他说你们每年都为这事搞个庆祝活动。” “那还用说?”布兰登热情洋溢,“而今天是我们三个人头一次聚齐,头一次真正的纪念日。二十年了,迈克,当初沃伦爬上飞船的残骸,把我们带到灶神星,到今天已经二十年了。” 谢伊四下看看:“太空口粮,嗯?对我来说这就跟回老家参加旧友联欢会一样。还有伽卜拉。噢,当然了,我记得的……二十年。平时我压根儿不会想起这件事,可现在,突然好像就在昨天。还记得我们终于返回地球的时候吗?” “那还用说?”布兰登道,“游行庆祝、演讲。其实沃伦是那件事里唯一的英雄,我们也一直这么说,可他们也一直不理会。还记得吗?” “啊,那个,”穆尔道,“我们三个是历史上头一次在飞船失事中幸存下来的人。我们不同寻常,而一切不同寻常的事都值得庆祝。这类事情是不讲理性的。” “嘿,”谢伊道,“你们有谁记得他们写的歌吗?那支进行曲。‘来歌颂穿越太空的路啊,歌颂疲乏疯狂的步伐——’” 布兰登清晰的男高音加入进去,就连穆尔也一起合唱,于是最后一句歌词十分响亮,把窗帘都震动了。“在银色女王的残——骸——上。”他们齐声吼完,最后疯了一样放声大笑。 布兰登说:“咱们开了伽卜拉吧,先稍微抿一口。只这一瓶,咱们三个人一整晚都得靠它呢。” 穆尔道:“马克坚持要完全还原细节。我只奇怪,他竟没指望我爬窗出去,绕着房子太空行走,徒手攀爬一圈。” “啊,我说,这主意不赖。”布兰登道。 “记得我们最后一次祝酒吗?”谢伊把空杯子端在身前,庄重地念诵道,“‘先生们,请喝吧,敬这值得怀念的H2O(水),咱们曾经拥有一年份的水储备。’最后降落的时候咱们醉得一塌糊涂。好吧,咱们当时还是孩子呢。我才三十岁,还自以为已经老了。而现在呢,”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感伤,“他们叫我退休。” “干了!”布兰登说,“今天你又是三十岁,我们都记得‘银色女王号’失事那天,哪怕别人都忘了。讨厌的公众,最善变了。” 穆尔哈哈笑:“你还指望什么呢?每年这天定为法定假日,大家都拿太空口粮和伽卜拉当仪式用的饮食。” “我说,咱们至今仍然是有史以来仅有的飞船撞击事故幸存者,可瞧瞧现在。咱们被遗忘了。” “被遗忘的滋味也是挺不错的。起初咱们也火过一阵,名声响了,推着我们毫不费劲地往上爬了一大截。咱俩日子都过得很不错,马克。本来迈克·谢伊也会跟我们一样,只不过他非要回太空去。” 谢伊咧开嘴,耸耸肩:“我就喜欢那儿。而且我也不后悔。有了保险公司给的补偿,我现在退休手头也有很大一笔钱呢。” 布兰登状似怀念:“那次飞船失事可真叫跨太空保险公司狠狠出了一回血。可话说回来,我还是觉得不大对劲。如今你跟人家提起‘银色女王号’,知道的人都只能想起昆廷,还有好多人压根儿不知道有谁。” “谁?”谢伊问。 “昆廷。霍勒斯·昆廷博士。飞船上没能生还的一个乘客。你要是问人家:‘那三个幸存者呢?’他们就只会瞪着你说:‘呃?’” 穆尔心平气和道:“得了,马克,面对事实吧。昆廷博士是全世界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而我们三个只是世界上什么也不是的小人物。” “我们活下来了。至今仍然是记录在案的仅有的幸存者。” “那又如何?你瞧,约翰·赫斯特也在飞船上,他也是顶重要的科学家呢。跟昆廷不在一个档次,但也非常了不起。说起来,我们被陨石击中前,最后一次晚餐我就坐他旁边。结果呢,就因为昆廷也死在那场船难里,赫斯特的死就被盖过去了。谁也不记得赫斯特死在‘银色女王号’上。大家只记得昆廷。我们或许也一样被人遗忘了,但至少我们还活着。” “要我说呢,”一阵沉默后布兰登重新开口,穆尔的那番大道理他显然没听进去,“咱们是又被困住了。二十年前的今天我们被困在灶神星外,今天呢,我们被困在遗忘里。既然我们三个终于再次聚齐,那么上次发生的事情当然也可以再次发生。二十年前沃伦把我们拉到了灶神星上,现在让我们来解决这个新问题。” “你是指抹掉遗忘?”穆尔问,“让咱们出名?” “当然了。为什么不可以?二十周年纪念,你还知道更好的庆祝方式?” “不知道,但我很愿意知道你准备从哪儿着手。我觉得除开昆廷以外,大家根本不记得‘银色女王号’了,所以你得想个法子让大家重新想起那次船难。这还只是开头。” 谢伊不安地扭动身体,迟钝的面孔上闪过沉吟之色:“还是有人记得‘银色女王号’的。保险公司就记得。说起来还真有意思,正好你们提起这个。十、十一年前我曾去过灶神星,我问人家,咱们当初带到灶神星的那片飞船残骸是不是还在,他们说当然在,谁会费工夫把那东西运走?于是我就想去看一眼。我在背上绑一台反应式马达就去了。灶神星那重力,你们明白,反应式马达完全够用了。总之我没能靠近,只远远看了一眼。他们用力场把它圈起来了。” 布兰登的眉毛挑到了天上:“咱们的‘银色女王号’?圈起来干吗?” “我回去问他们这是咋回事,他们没告诉我,还说他们没想到我打算过去。他们说它属于保险公司。” 穆尔点点头:“这个自然。保险公司付清赔偿后就接手了。我签了一份弃权声明,在接受赔偿支票的同时放弃了我的残值权利。你们也一样,我敢说。” 布兰登道:“可为什么要弄力场?这么神神秘秘的做什么?” “不知道。” “飞船残骸就算卖废铁都不值钱。运输成本太高了。” 谢伊说:“没错。不过挺奇怪的,他们还从太空带了碎片下去。那里有一大堆,我能看到,而且看上去根本就是垃圾,扭曲的框架碎片什么的,你们明白。我跟人打听,结果听说总有飞船降落,卸下来更多废料;保险公司给‘银色女王号’的碎片定了一个标准回收价,所以灶神星附近的飞船总在搜索。然后,在我最后一次航行时,我又去看了‘银色女王号’,那堆碎片的体积比先前更大了。” 布兰登眼神一闪:“你是说他们还在找?” “我不知道。也许已经停了。但那一堆确实是比十年、十一年前大,可见直到我最后去的那次他们还在找。” 布兰登靠住椅背,架起二郎腿:“嗯,我说,这可真是古怪极了。精明冷静的保险公司竟然到处花钱,扫荡灶神星周围的太空,想找到二十年前失事飞船的碎片。” “也许他们想证明有人蓄意破坏。”穆尔说。 “都二十年了还在琢磨这个?就算证明了他们也追不回赔款。这事早就凉透了。” “也可能好几年前他们就不再找了。” 布兰登站起来,仿佛已有决断:“咱们来问问。这事不对劲,而我恰好伽卜拉上头外加纪念日上头,所以我要弄明白。” “没问题,”谢伊说,“可是问谁呢?” “问马尔蒂瓦克[原文为“Multivac”,出现在阿西莫夫的多部短篇中,是其虚构的一台世界最大的计算机。阿西莫夫在自传《记忆犹新》中称其灵感来源于早期计算机“Univac”(Universal Automatic Computer)。]。”布兰登说。 谢伊瞪大眼睛:“马尔蒂瓦克?!我说,穆尔先生,你这里莫非有一台马尔蒂瓦克终端?” “是的。” “我还从没见过呢,我一直想看看。” “没什么可看的,迈克。外表就跟打字机一样。也别把马尔蒂瓦克终端跟马尔蒂瓦克的本体混为一谈。亲眼见过马尔蒂瓦克本体的人我可一个都不认识。” 想到这里穆尔不禁面露微笑。他怀疑自己这辈子也不会遇到维护马尔蒂瓦克本体的技术人员。他们人数很少,工作日基本都在深藏于地球内部的秘密地点度过。他们负责照看的这台超级计算机足有一英里长,它储存着人类已知的全部知识;它指导人类的经济,指挥人类的科学研究,帮助人类做出政治决策,除此之外它还有几百万富余的电路,可以回答由个人提出的各种问题,只要问题不违反隐私伦理。 电动坡道把三人送上二楼,途中布兰登说:“我一直在考虑给孩子们装一个马尔蒂瓦克少年版终端。为了作业之类的,你明白。但我又不愿意它沦落为花哨昂贵的拐杖。你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沃伦?” 穆尔简单回道:“有问题他们先给我过目。要是我不同意,马尔蒂瓦克就见不到。” 马尔蒂瓦克终端确实只是简单的打字机样式,别的就没什么了。 穆尔设好坐标,靠这组坐标打开了全球网路中属于他的部分。他说:“现在听着。我先声明,这件事我是反对的,我愿意配合,仅仅因为今天是纪念日,还因为我自己也犯浑,心里好奇。那么我该怎么表述这个问题?” 布兰登说:“你就问,跨太空保险公司是否仍在灶神星附近搜索‘银色女王号’的残骸碎片。这问题只需要简单的是或不是就能回答。” 穆尔耸耸肩,敲击键盘输入问题;谢伊在一旁看着,又敬又畏。 这位太空族说:“它怎么回答?说话吗?” 穆尔柔声笑了:“噢,不。我可没花那份钱。这个型号只是把答案打印在一条纸带上,纸带从那边的槽里出来。” 他正说话间,真有一小截纸带出来了。穆尔把它拿出来瞟了一眼:“嗯,马尔蒂瓦克说‘是的’。” “哈!”布兰登嚷道,“我就说。现在问它为什么。” “别犯傻。这类问题显然会触犯隐私。你只会拿到一张黄色的‘陈述你的理由’。” “行不行你问问就知道。搜索碎片的事他们并没保密,说不定原因他们也没保密呢。” 穆尔耸耸肩。他动手打字:为什么跨太空保险公司要开展上一个问题提到的“银色女王号”搜索行动? 机器几乎转瞬间就咔嗒一声吐出黄色纸条:陈述你请求所需信息之理由。 “好吧,”布兰登毫不在意,“告诉它,咱们是仅有的三个幸存者,咱们有权知道。来吧,告诉它。” 穆尔用不带感情色彩的措辞输入这个问题,马尔蒂瓦克推出又一张黄色纸条给他们:你的理由不充分。不能予以回答。 布兰登道:“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权利对这件事保密。” “这由马尔蒂瓦克说了算,”穆尔道,“是它判断给出的理由,而如果它认定隐私伦理禁止回答,那就没戏了。就连政府都没法违反这些伦理条件,除非是拿到法院的指令,而法院极少跟马尔蒂瓦克对着干,十年里也没有过一次。所以你准备怎么办?” 布兰登一跃而起,开始在房间里飞快地来回踱步,这实在是他的一大特色:“那好吧,咱们就靠自己把它想明白。他们费了那么大工夫,所以肯定是很重要的事。我们已经一致认定他们不是在搜寻人为破坏的证据,毕竟都二十年了。但跨太空保险公司肯定是在找某样东西,某样特别有价值的东西,值得一直找下去。那么,什么东西会这样价值连城呢?” 穆尔道:“马克,你可真是梦想家。” 布兰登显然压根儿没听见他说话:“不会是珠宝或者现金,或者证券。这种东西在飞船上不可能有很多,绝对不够补偿他们花在搜索上的费用。除非‘银色女王号’是纯金打的还差不多。还有什么比这些更有价值?” “你没法判断一样东西的价值,马克,”穆尔道,“比如一封信,作为废纸它或许只值一分[辅币单位,为美元等其他多种货币面值的1%。]的百分之一,但对于某个公司却可能意味着一亿美元,全看信里写了什么内容。” 布兰登用力点头:“没错。文档。有价值的文件。那么在那次航行的人中间,谁最有可能拥有价值上亿的文件?” “这谁能说得准?” “霍勒斯·昆廷博士怎么样?他怎么样,沃伦?现在大家记得的只有他,就是因为他来头大。说不定他随身带了什么重要文件呢?关于某样新发现的细节,也许是。该死,那次航行期间我一次也没见过他,要不然他没准会跟我提到点儿什么,闲聊的时候顺口说说那种,你知道。你呢,沃伦,你见过他没有?” “我记得没有。反正是没说过话。所以我跟他的闲聊也指望不上。当然,说不定我曾经跟他擦肩而过,只不过我自己不知道。” “不,那是不可能的,”谢伊突然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觉得我好像想起点儿什么。有一个乘客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房舱。我听乘务员说起过。他连饭都不肯出来吃。” “那个人是昆廷?”布兰登停下脚步,热切地望向这位太空族。 “有一些可能,布兰登先生,有一些可能。我并没有听到人家说是他。我不记得听到过这样的话。但那人肯定大有来头,因为是在飞船上,送饭去房舱不是胡闹吗?除非对方确实大有来头。” “而昆廷就是那趟航行里大有来头的人,”布兰登满意道,“也就是说他房舱里有什么东西。非常重要的东西。他要藏起来不给别人看。” “也说不定他单纯只是晕飞船,”穆尔道,“只不过嘛——”他皱着眉头沉默下来。 “接着说啊,”布兰登急道,“你也想起什么了?” “也许。我跟你们说过,最后那顿晚餐我坐在赫斯特博士旁边。他提到他本来指望航行期间能见到昆廷博士,结果没那运气。” “没错,”布兰登嚷道,“因为昆廷不肯离开自己的房舱。” “他可没这么说。不过我们就聊起昆廷来了。他怎么说的来着?”穆尔双手按住太阳穴,仿佛想凭蛮力挤出二十年前的记忆,“原话我当然没法复述给你们听,但大概意思是说,昆廷这人喜欢夸张的效果,或者他是戏剧化的奴隶之类;还说他们都是去木卫三参加学术会议的,可昆廷连论文的标题都不肯公开。” “全都连上了。”布兰登又开始快速踱步,“昆廷有了一个伟大的新发现,这事他绝对保密,因为他准备在木卫三的会议上出其不意,把戏剧效果最大化。他不肯离开房舱,因为他多半觉得赫斯特会死缠烂打地探问——而且我打赌赫斯特会这么干的。然后飞船撞上陨石,昆廷死了。跨太空保险公司做了调查,听到风声说有这么一个新发现,于是就想着如果能掌握它,他们就能挽回损失,再赚上一大笔。于是他们取得飞船的所有权,从那时起就一直在碎片中间追踪昆廷的文件。” 穆尔微笑,笑容里满满都是对布兰登的喜爱:“马克,这故事很美。光是看着你无中生有,这整个晚上就都值了。” “噢,是吗?我无中生有?咱们不如再问马尔蒂瓦克一回。这个月的使用费我来出。” “不必。你尽管问。不过如果你不介意,我准备去把那瓶伽卜拉拿上来。我想再喝一小杯,追上你的进度。” “我也是。”谢伊道。 布兰登在打字机前坐下。他输入问题的时候心里急切,连手指都在颤抖:霍勒斯·昆廷博士最后的研究是何种性质? 穆尔拿着酒瓶和酒杯回来,答案也正好出现,这回是白纸。答案很长,字体很小,大部分都是参考文献,涉及二十年前发表在各类期刊上的科学论文。 穆尔看了一遍:“我不是物理学家,不过看起来他似乎是对光学感兴趣。” 布兰登不耐烦地摇头:“但那些全都是已经出版的成果。我们要的是他尚未发表的东西。” “这方面的信息咱们永远别想找到。” “保险公司就弄到了。” “那不过是你的推论。” 布兰登用颤巍巍的手揉揉下巴:“让我再问马尔蒂瓦克一个问题。” 他重新坐下,打字:在霍勒斯·昆廷博士曾任职的大学院系中搜索与他熟识且迄今仍在世的同事,给我他们的姓名和电话号码。 “你怎么知道他在大学任教职?”穆尔问。 “要是我猜错了,马尔蒂瓦克会告诉我们嘛。” 一张纸片跳出来。上头只有一个名字。 穆尔说:“你准备给他打电话?” “那是当然,”布兰登道,“奥蒂斯·菲茨西蒙斯,底特律的号码。沃伦,我能不能借用你的——” “尽管用,马克。这仍然是咱们纪念日游戏的一部分。” 布兰登在穆尔的电话键盘上设置好号码。接听的是一个女人。布兰登要求跟菲茨西蒙斯博士通话,他等了一小会儿。 然后一个细弱的声音说:“你好。”听起来很老了。 布兰登道:“菲茨西蒙斯博士,我代表跨太空保险公司处理与已故的霍勒斯·昆廷博士有关的事宜——” “老天爷啊,马克。”穆尔低声喊他,但布兰登猛一抬手,不让对方说话。 接下来很长时间没有声音,他们简直要以为电话出了故障。然后那苍老的声音说:“都这么多年了,你们又来问?” 布兰登打个响指,摆出抑制不住的胜利姿态;不过他说话的声音很平顺,信心十足,几乎有点儿油滑:“我们仍在调查,博士,关于昆廷博士在最后一次旅程期间有可能携带的某样东西,与他未发表的最新发现相关的,不知您有没有回忆起进一步的细节?” “嗯,”对方不耐烦地弹了弹舌头,“我已经跟你们说过了,我不知道。我不想再为这件事受打扰。我并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那人暗示过,但他随时都在暗示自己弄出了这样那样的小装置。” “什么装置,先生?” “我都说我不知道了。他曾经提到过一个名字,我也告诉你们了。依我看没什么太大意义。” “我们的记录里没有这个名字,先生。” “哎,你们该有才对。嗯,是什么名字来着?一个光镜[原文为“An optikon”。——译者注],就是这个。” “倒数第三个字母是K?” “也许是C,也许是K。我不知道也不在乎。现在,拜托你,我不希望再为这件事受打扰。再见。”电话挂断时对方仍在小声发着牢骚。 布兰登满意极了。 穆尔说:“马克,你刚才那一手真是蠢到了极点。在电话上冒充虚假身份是违法的。如果他有心找你麻烦——” “他为什么要找我麻烦?这事他已经忘在脑后了。但你没明白吗,沃伦?跨太空保险公司找他打听过。他一直说这些他都已经解释过了。” “好吧。但你本来也是这么推想的。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什么?” “我们还知道,”布兰登说,“昆廷的小装置名叫光镜。” “听菲茨西蒙斯的口气,他其实也拿不准。就算是真的吧,我们已经知道他死前专攻光学了,光镜这么个名字根本没把我们往前推进半点儿。” “反正跨太空保险公司找的要么是光镜,要么是相关的论文。也许昆廷没打算公开技术细节,只随身带了一个仪器模型。毕竟谢伊说他们在搜集金属物体。不是吗?” 谢伊附和道:“那一堆里头有好多金属废品。” “如果找的是文件,他们会把那些金属留在太空里。所以我们要的就是这个:一个或许名叫光镜的仪器。” “就算你的推论全部正确吧,马克,就算我们要找的是光镜,现在也根本没希望能找到了,”穆尔直言不讳,“我怀疑留在灶神星轨道的碎片不会超过百分之十。灶神星的逃逸速度简直约等于零。想当初,我们所在的那一块飞船残骸也是侥幸才进入轨道的,以幸运的速度往幸运的方向上施加了一个幸运的推力,仅此而已。剩下的都已经没了,散落在太阳系各处,绕着太阳飘在你能想象到的各种轨道里。” 布兰登说:“他们不就捡了好多碎片?” “对,捡的正是那成功进入灶神星轨道的百分之十。” 布兰登不肯放弃。他沉吟道:“假设那东西确实在那儿,又假设他们还没找到它。有没有可能有人抢先把东西弄到手了呢?” 迈克·谢伊哈哈大笑:“咱们当时可不就在现场,但咱们是光溜溜地逃命出来的,能那样已经谢天谢地了。除此之外还能有谁?” “没错,”穆尔附和道,“再说如果别人捡到了,又为什么一直保密?” “也许捡到的人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那我们又有什么办法能——”穆尔突然顿住,转向谢伊道,“你说什么来着?” 谢伊茫然道:“谁?我吗?” “就在刚才,你说我们在现场。”穆尔把眼睛一眯。他摇晃脑袋,仿佛希望让自己头脑清醒,然后他悄声说:“伟大的银河啊!” “什么事?”布兰登紧张道,“怎么回事,沃伦?” “我不大确定。你那些推论把我逼疯了,疯得厉害,我开始拿它们当真了,我觉得。你知道,我们当时确实从残骸里拿了些东西带走的。我是说除开我们的衣服和仍然在手头的私人物品。反正至少我是拿了的。” “什么?” “当时我正从外部穿过飞船残骸——太空啊,我好像身临其境,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我捡了些小东西,装进了我太空服的口袋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不是很清醒,真的。捡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想。然后呢,嗯,我就把它们留下了。当成纪念吧,我猜是。我把它们带回了地球。” “它们在哪儿?” “不知道。我们不是一直待在一个地方,你知道的。” “你没把它们扔掉吧,啊?” “没有,但搬家的时候难免丢三落四的。” “如果你没把它们扔掉,它们肯定就在这房子里的什么地方。” “如果没弄丢的话。我发誓,最近十五年我都不记得见过它们。” “是什么东西?” 沃伦·穆尔道:“我记得其中一样是一支自来水笔,真正的老古董,用吸墨器的那种。不过真正叫我在意的是另外那样东西,一支很小的双筒望远镜,长度不超过六英寸。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望远镜?” “光镜,”布兰登嚷道,“当然!” “只不过是巧合,”穆尔努力保持头脑清醒,“只不过是一个奇特的巧合。” 然而布兰登才不吃他这套呢:“什么巧合,瞎说八道!跨太空保险公司在飞船残骸上找不到它,在太空里也找不到它,因为从头到尾它都在你手里。” “你疯了。” “来吧,现在咱们非得找到那东西不可。” 穆尔用力吹口气:“好吧,要是你想要,我就找,但我怀疑多半找不到。好,咱们就从储物层找起。照逻辑推断,应该是那儿。” 谢伊咯咯笑了:“找东西的时候,符合逻辑的地方通常是最糟糕的地方。”话虽如此,他们还是一起走上电动坡道,又上了一层楼。 储物层有一种久不使用的霉味。穆尔开启静电除尘器:“我觉得我们好像已经两年没除尘清洁了,凭这点就知道我多么难得上来。好吧,咱们瞧瞧——如果它确实在这儿,那应该会在‘单身收藏’中间。我的意思是说那些从我还单身起就一直保留的没用的东西。我们可以从这里开始。” 穆尔最先翻找的是装在可折叠塑料箱里的东西,布兰登急不可耐地从他肩头往下瞅。 穆尔说:“真没想到啊。我大学的年刊。那时候我玩音效,狂热极了。事实上,年刊里的每一个毕业生我都弄到了他们的录音,跟他们的照片放在一起。”他深情地敲敲年刊封面:“乍一看你肯定以为里面不过是普通的三维照片,没什么特别的,但其实每一张照片里都囚禁着——” 他意识到布兰登皱起了眉头,于是说:“行,我接着找。” 他放弃塑料箱,打开一个沉甸甸的老式的木箱。箱子里分出了一个个格子,他把格子里的东西分别往外拿。 布兰登说:“嘿,是那个吗?” 他指向一个小圆柱体,它刚刚滚到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穆尔说:“我不知——对!就是这支笔。原来在这儿。喏,还有双筒望远镜也在。当然了,这两样东西都没法用,都是坏的。至少我猜笔是坏了。有什么东西松了,在里头哐哐响。听见没?我压根儿不知道该怎么上墨水,所以也没办法检查它是不是真能用。吸墨的自来水笔已经好多年不生产了。” 布兰登把笔放在灯光底下看:“上面刻了姓名的首字母。” “哦?我都不记得有看到过。” “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看着像是‘J. K. Q.’之类。” “Q?” “对,而且用Q打头的姓少见得很。这支笔完全可能属于昆廷(Quentin)。类似传家宝,为了好运或者纪念先人留在身边。说不定曾经属于他的曾祖父,他们那个时代的人还用这种笔。曾祖父可能是叫贾森·奈特·昆廷,或者朱达·肯特·昆廷,诸如此类。我们可以找马尔蒂瓦克查查昆廷祖先的姓名。” 穆尔点头:“我觉得应该查一查。瞧,你害我跟你一样疯了。” “而如果查出来确实如此,就证明你是在昆廷的房舱捡到它的。也就是说望远镜也是从那儿捡的。” “先别忙。我可不记得是不是在同一个地方捡到它们。在飞船残骸外部搜刮的那一段我记不太清了。” 布兰登拿起双筒望远镜,在灯光底下翻来覆去地看:“这上头没有首字母。” “你本来以为会有?” “事实上我什么也看不见,只除了这道窄窄的接缝。”那是一道细槽,靠近望远镜较粗的一端,环绕镜身一圈。布兰登把拇指指甲嵌进去滑动了一下,又试着拧了拧,望远镜毫无反应。“是一个整体。”他把望远镜凑到眼睛前,“这东西没法用。” “我早跟你说是坏的。没有镜片——” 谢伊插话说:“飞船被那么一大块流星撞成碎片,有点儿损伤也是难免。” “所以即便它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穆尔恢复了悲观,“即便这就是光镜,它对我们也毫无用处。” 他从布兰登手里拿过望远镜,顺着望远镜空空如也的边缘摸索。“你甚至看不出镜片应该装在哪儿。我摸不出任何可以卡住镜片的卡槽。就好像里面从来没装过——嘿!”他猛地发出这个音。 “嘿什么?”布兰登问。 “名字!这东西的名字!” “你是说光镜?” “我说的可不是光镜!菲茨西蒙斯,在电话里,他管它叫一个光镜,我们以为他说的是‘一个’光镜。” “嗯,他是这么说的。”布兰登说。 “没错,”谢伊道,“我听见的。” “你们只不过是以为自己听见他这么说了。他说的是‘非光镜’。你们还没明白?不是分开的两个词‘一个光镜’(an optikon),而是连在一起的一个词‘非光镜’(anoptikon)。” “噢,”布兰登茫然道,“有什么区别?” “天差地别。‘一个光镜’指的应该是一种带镜片的仪器,但如果是连在一起的,那么an是希腊语的前缀,意思是‘没有’。希腊语的派生词都用它表示否定。无政府(anarchy)意思是‘没有政府’,贫血(anemia)意思是‘没有血’,匿名(anonymous)意思是‘没有名字’,而非光镜的意思则是——” “没有镜片。”布兰登嚷道。 “对!昆廷肯定是在研究一种不带镜片的光学装置,说不定就是这个,而且它可能根本没坏。” 谢伊说:“但你刚刚拿它往外看过,什么也看不见啊。” “肯定是被设在‘空挡’了,”穆尔说,“肯定有什么办法可以调整的。”他学布兰登的样子双手握住望远镜,试着从环绕镜身的凹槽处拧动它。他嘴里哼哼着施加压力。 “别弄坏了。”布兰登道。 “有些松动了。要么是本来就这么紧,要么是之前锈死了。”他停下来,不耐烦地看那仪器一眼,然后再次把它对准眼睛。他猛一转身,解除一扇窗户的偏振状态,望向城市的灯光。 他低声道:“我活该被扔进太空里。” 布兰登问:“怎么了?怎么了?” 穆尔默默把那仪器递给布兰登。布兰登把它对准眼睛,旋即尖叫起来:“确实是天文望远镜。” 谢伊马上说:“让我看看。” 他们花了将近一个钟头摆弄它,往一个方向旋转它是天文望远镜,往反方向旋转它又成了显微镜。 布兰登不停地问:“是什么原理?” 穆尔则不停重复:“我不知道。”最后他说:“我敢说这里头涉及集中力场。旋转时我们要对抗相当大的场阻力。如果仪器的体积再大些,那就得用电力驱动调整了。” 谢伊道:“这把戏真够巧妙的。” “不止,”穆尔说,“我敢打赌,它代表了理论物理学里一个全新的转折。它不用镜片就能聚焦光,而且还可以调整它在越来越宽的区域聚集光线,同时不改变焦距。我可以肯定,在一个方向上它相当于五百英寸口径的谷神星望远镜,在另一个方向上又相当于电子显微镜。还有,我没发现任何色差,所以它肯定是同等地曲折所有波长的光。说不定它也曲折无线电波和伽马射线呢。说不定它还能扭曲重力,如果重力是某种辐射的话。说不定——” “值钱吗?”谢伊口干舌燥地打断他。 “只要有人能闹明白它是怎么运作的,那可要值大钱了。” “那咱们就别把它给跨太空保险公司。咱们先去找律师。当初签字放弃残值的时候,我们到底有没有把这些东西也一起放弃了?毕竟签字之前它们已经在你手里。说起来,如果我们不知道自己签字放弃的是什么,约定也仍然有效吗?也许这可能被视作欺诈。” “其实呢,”穆尔道,“这么个东西,我说不好是不是应该由任何一家私人企业拥有它。我们应该咨询政府机构。如果这里头有钱可拿——” 然而布兰登双手握拳重重敲在自己膝盖上:“钱什么的大可以见鬼去,沃伦。我的意思是,如果人家要给我钱,我当然照单全收,但这个不重要。我们要出名了,伙计们,出名!想象一下,多棒的故事。无与伦比的宝物遗失在太空。一家巨无霸公司细细地在太空搜寻了二十年也没找着,结果那东西一直在我们手里,在我们这些被遗忘的人手里。然后呢,在最初遗失之日的二十周年纪念这天,我们把它找回来了。如果这东西能用,如果非光镜成为伟大的科学新技术,大家是永远不会再忘记我们了。” 穆尔咧嘴笑,继而放声大笑:“没错。被你做成了,马克。你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现在真被你做成了。你拯救了我们,免得我们被困死在遗忘里。” “是我们一起做成的,”布兰登说,“迈克·谢伊提供了必要的基本信息,让我们开了头。我做出了推论,而仪器在你手里。” “好吧。已经不早了,我老婆也快回来了,所以咱们这就立刻行动吧。马尔蒂瓦克会告诉我们最合适的是哪个机构、应该找谁——” “不,不,”布兰登道,“仪式第一。请先说纪念日结束的祝酒词,还要加上适宜的改动。请吧,沃伦。”他把伽卜拉水递给对方,瓶子仍然是半满的。 穆尔仔细而精准地斟满三个小酒杯。“先生们,”他郑重说道,“我们来干一杯。”三人齐刷刷地举起酒杯。“先生们,敬咱们曾经拥有的‘银色女王号’的纪念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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