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型宴会的宗旨

爱丽丝梦境事件  作者:辻真先

1

一踏进会场,克二就感觉视野的周边喷发出烟火,像是在看万花筒。只不过这万花筒是黑白的,光线乱舞的同时几乎没有色彩呈现,视野的中心则一直保持黑暗。

“好奇怪啊。”

克二闭上眼晃了晃脑袋,再次睁开眼后已经恢复了正常,眼前扩展出的五光十色尽是喧嚣。

新宿大饭店高达四十七层,而这里应该是其中最大的宴会厅。宴会厅里挂着数量不少的枝形吊灯,看起来如同《第三类接触》[《第三类接触》,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导演的经典科幻电影。]中的UFO。克二不习惯这种场合,看到这样的吊灯只会在心中暗想,万一发生地震要避开其下方的位置啊。

特别设置的舞台上方庄重地挂着“《少年周刊》创刊20周年纪念”的横幅,正对面墙壁上则并排贴着放大后的《少年周刊》封面。

为了庆祝这本月销量近一千二百万册的超大型杂志迎来发行二十周年,文英社必然是卯足了劲儿。知名艺人接连登上舞台,散发出迷人的光彩。即使克二是演艺圈外之人,也能认出他们经常在电视上露面。随便从中拉个人出去进行单人表演,特等席票价都要超过五千日元。可放在这个宴会厅里,大部分客人却看都不看舞台,只顾着边吃吃喝喝边和旁人聊天。

人来人往,简直要把克二绕晕了。穿着昂贵和服的侍者递给他酒后,他小心翼翼地端着酒杯左右徘徊。

他看到手冢治虫和石之森章太郎,想上前打个招呼,但两人都忙着在色纸上签字绘画。另一边,永井豪正和平井和正、丰田有恒等科幻作家谈笑风生。无所事事的克二拨开人群,想去找他们的时候,却意外听到身边传来那珂的声音。

“嗨!”

他回头一看,那珂正和新谷,还有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中年绅士站在一起聊天。见克二看过来,那珂自然地给他介绍了一番。

“这位是文英社第二编辑部的部长苫田先生。”

“也是我的直属上司,真是令人自惭形秽。”新谷笑着说。

苫田有着完美的绅士形象,可以说是时髦一词的具象化。就算是平日里不关心衣着打扮的克二,也被他这种时装模特般的逼人气质所吸引。他的脸上挂着从容不迫的笑容,仿佛即使会场遭到核导弹的攻击,他也不至于失去微笑。

他直视着克二,以那深沉的男中音说道:

“啊,原来您在明野先生的手下负责《漫画》的编辑工作啊。”

克二紧张得像在参加入职面试,一边在意着皱巴巴的领带,一边对自己的表现生着闷气:

“是的,主编对我非常严厉。”

“他可是个老顽固啊。虽然经常被人误解,但他的水平是实打实的。”

话肯定是褒义的,但总感觉听起来有些未尽之义。大概是克二的注视太过明显,对方露出了夸张的沉痛表情。

“总之,实在是太可惜了。他的逝世是日本漫画界的损失。”

难道这就是大领导的调调吗?

这时,苫田看到克二身后来人,立刻举起右手打招呼。动作虽然有些夸张,但在此情此景下恰如其分,显得十分老练。

“哎呀,老师好!平时承蒙您关照了。”

克二回头一看,原来是位著名的文艺评论家。只见他用皱巴巴的手缓缓举起酒杯。

“多谢款待。”

“您请便。”

苫田脸上原本写满了衷心哀悼明野的沉郁表情,但在打招呼的瞬间便转换成了圆滑和善的商人模式。

“别客气啊……要不要再来杯?喂!”

就在不远处,有个服务员端着摆满酒杯的银色托盘,正要从几人旁边经过。评论家制止了他,没让他喊来在人群中穿梭着的高个子服务员。

“我没客气,真的够了……《少年周刊》应该会越来越成功呢。”

“老师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公司的招牌当然是文艺评论啊,相比之下其他都是小打小闹。”苫田的声音在克二身后响起。

克二突然便失去了对他的信任。克二想到正如明野曾感叹的那样,如果有生意放任不管也能赚钱,就会尽可能地在那方面偷懒。同时会专注为那些少数精英读者做些亏本工作,用于提升企业的形象。

“卖得好当然更好啊。不过,现实情况是很多读者连看到‘砰砰声’这样的拟声词都嫌烦,更别提阅读文艺评论了,生意真是不好做啊。”

“这点真是伤脑筋啊。拜电视和电影所赐,这些年轻人远离铅字已是大势所趋,《周刊》充其量算道防波堤。”

克二心想,明野可没有这么说过。

“曾经有漫画评论家指出,剧画中充斥着‘轰砰砰’‘哇呀’等拟声词,而对读者来说,拟声词就是音效。他认为马蹄声在骑马的场景中很吵,就像枪声在射击的场景中那样多余。我倒是很高兴看到日语的拟声词越来越丰富。我记得齐藤隆夫[齐藤隆夫(1963—2021),日本著名漫画家,是确立剧画概念的人士之一。]会用‘噌唰’[此处原文为“ンザッ”,其首个音节为n。]来形容刀剑之气,这样‘噌’中便凝聚起无声的气势和出鞘时的杀气,令人击掌称快。”

当时担心过分袒护反害其人,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这种趋势正暗示了年轻一代音感的敏锐。在那些不喜欢新兴拟声词的评论家耳中,所有的枪声恐怕都是一声“砰”吧。

“绵畑先生。”

突然,有人啪地拍了下克二的肩膀。

“啊,井垣女士。”

“怎么样,在《漫画》工作还顺利吧?”

“一切顺利,多谢关心。”

井垣早苗酒量很好,很少见她像现在这样顶着通红的眼圈,看来今天喝得相当快啊。

“那就好,不过要小心。”

“小心什么?”

刚反问完,克二便想到了。

“啊,对待警察的问话要小心吗?”

“不是啦,我想说我们有个很能干的大领导……”

“你是指苫田先生?”

“没错,苫田锭司,你认识他?”

“刚认识,新谷先生介绍给我的。”

“他之所以能在文英社掌握话语权,都是因为《周刊》销量稳定。”

“不过,他好像不太喜欢漫画啊。”

“你管他呢,做生意就是赚钱的。”

“啊,听起来也有道理。”

“当然,就算是甜食爱好者也会为了赚钱开酒吧的……现在《漫画》可是要挤占《周刊》重要的市场了啊。”

“原来如此。”

“他那么能干,应该采取一些措施。”

“比如说,什么措施?”

“用金钱‘捆绑’住出色的漫画家,或者截断纸张供应链,让幻想馆‘难为无米之炊’。”

“这样啊……”

“形势危急啊。与一般周刊杂志相比,漫画周刊的发行量和页数可是多得惊人。第一次石油危机[第一次石油危机,指1973年10月16日,因第四次中东战争,石油输出国组织 对以色列及其支持国宣布石油禁运,造成世界石油价格上涨的经济危机。]期间,就有漫画杂志因为纸张紧缺无法增印,迫使销量受限。”

提到纸,克二便想到了笙子。她在大牧制纸上班,那应该是纸业界最大的公司了吧……

“有妨碍的迹象吗?”克二问道。

早苗苦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随之加深。眼见她一天天变老,实在是令人心痛。

“我姑且还是文英社的人,而且是《少年周刊》的编辑,就算有风声也不便透露啊。”

“不便透露啊。”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话虽如此……”

早苗把脸凑近克二,酒精味扑面而来,中间夹杂着女人的气息,令他忍不住退缩。

“就我个人来看,苫田先生目前只是静观其变。”

“太好了。”

“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早苗抽身远离,使得克二心中又隐隐生出遗憾。

“要我说,他可能正无声无息地潜伏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呢[此处早苗的话化用自1958年的美国电影《太平洋潜艇战》(Run Silent Run Deep),暗指苫田很有可能暗中潜伏,等待时机一击制胜。]……哎呀,你们看上去真般配啊,令我好生羡慕。”

早苗转身向中迂和由布子,还有朗姆和香奈两组人打招呼。由布子身穿华丽的深红色礼服,彰显演艺圈的气质,比起在“蚁巢”的日常搭配更显女人味。相比之下,香奈虽然穿着休闲的牛仔裤,但很配她年轻干练的形象,看起来也算得体。

“没办法,我就用这个人来凑合下吧。”

早苗果断搭上克二的手臂。

这时候,川添笙子白皙的侧脸恰好掠过克二的视野边缘。


2

克二吓了一跳。

(笙子小姐?)

她怎么会来参加这个宴会?不过,克二转念想到造纸公司和文英社之间的联系,便说服了自己。

克二条件反射般地想尾随她,可宴会上客人太多,一眨眼便看不到她那苗条的身影了。遭遇这个插曲后,早苗的手被克二不经意间甩开了。

“啊,好痛,没想到连你也不要我。”早苗看上去万分沮丧。

“啊,对不起,我没注意。”

“没关系,反正我们是竞争对手……总有一天我们会正面交锋的。”

“小井垣很硬气呢。”朗姆插嘴道。

“是啊!井垣可比栗子壳还硬呢!”[日文原作此处为文字游戏,井垣(イガキ)的昵称和栗子的壳(イガ)发音相似。]

“对了,我向你介绍过井垣吗?”

朗姆将手搭在香奈的肩膀上。她自然不会因此而害羞低头,只是轻晃着染成红色的头发。

“嗯,前两天我们刚在你公寓见过。”

“啊,还有这回事。”

“就是明野被杀的前一天。”

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不是一直嚷嚷着露营车的事吗?所以我才约你第二天晚上在‘马梨花’见面吧。”

女人在这些细节上的记性总要比男人强。

“结果我到现在还没看到你的车呢。”

“不好意思。”

朗姆挠挠头。

“小浊的爱车引擎状态不太行,现在送到了修理厂。”

早苗帮腔道。

“这样啊。”

香奈见朗姆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点头,不耐烦地摆摆手。

“幸好我也没抱太大期待。”

她年纪轻轻,动作却无比慵懒,令克二品出了一番中年妇女般的韵味。

(真是鬼迷心窍了。)

他赶紧摇了摇头。

最近忙于工作,没去泡泡浴店或粉色风俗店[两者皆为日本提供色情服务的商店。],导致无论看到早苗还是香奈,都容易起欲望。说不定瞥到的笙子,也是欲望带来的幻影……

“没酒了啊。”和服美女面带职业性笑容,凑近香奈,“我来帮你拿吧。”

“哎呀,没关系,朗姆很愿意帮这个忙吧?给,空杯子。”

漫画家接过杯子,耸了耸肩。

“我也没酒了啊。”

“所以才喊你一起嘛。”

香奈迅速端起恋人的杯子,和朗姆并肩离开。克二自觉冷落了可怜的女服务员,于是找她要了杯酒。

“明野先生……早就知道了吗?”他突然想起问早苗。

“知道什么?”

“大小姐和貘谷老师之间的感情。”

早苗脸上闪过一丝阴影。她停顿了一下,苦涩地回答:

“是啊。”

“这事情有段时间了吧……”

“他去世一周前左右的某个晚上,打电话到我家,生气地说什么‘那种懒惰的漫画家哪里好了’,但其实他内心可高兴了。讲到大小姐的事情时他也是一样生气,说‘这小鬼居然开窍了’,其实他一直在关注着,担心得不得了。所以说……”

“打扰你们聊天了。”

那珂忽然冒了出来。

“你们看,那边那位是芳贺社长吧?”

他指着中间桌子方向问克二。那边有个反射着吊灯光线的熊猫冰雕,体型和人差不多大,那人就站在冰雕前面和苫田谈笑着。细长的脸上薄唇细眼,这如同细线勾勒出的瘦削男子正是芳贺聪。

“啊,是他。”

“能帮忙介绍下吗?感谢感谢。”

他的语气与巨匠身份不搭,显得有些拘谨。

“请便,请便。”

毕竟是那珂一兵开口拜托的事情,克二干脆地带着他上前去。

“社长,这位是那珂老师。”

事后回想起来,那珂想问候的可能不是幻想馆社长,而是《漫画》的新主编。如果只是单纯想找人介绍一下,他大可以去找一旁文英社《周刊》的主管领导。

芳贺对漫画知之甚少,但好歹还是听说过那珂的名字,话题瞬间转到热门作品《常东先生》上。身为普通的白领,能像这样和芳贺、苫田一起闲聊,克二心情非常愉快。

“你还真是被明野先生洗脑了啊。”芳贺笑着说。

他的五官偏小,所以笑起来的时候金牙格外显眼。

“怎么说?”

“在我印象里,你可是完全不懂漫画啊。”

“嗯……确实是。”

克二挠挠头。洗脑吗……的确如此。明野从早到晚,有时甚至到了半夜,还在不停地议论漫画,实在是令人无法忍受。可现在他死了,反而令人怀念起他那讨喜的样子。

克二杯中的冰块发出清脆的声响。说起来,明野顽固地拒绝兑水威士忌,只点加冰威士忌。

“好酒掺水,未免太糟蹋酒了。喝兑水威士忌是战后驻日军队带来的恶习之一。”

这是他在“蚁巢”时的口头禅……

克二找服务生,换了个老式玻璃杯。如果主编还活着,一定会抓着这个杯子口沫横飞吧。为缅怀明野,克二一咬牙把整杯威士忌都灌进了喉咙里。


3

“嗨,你是《漫画》的编辑吧?”

友竹亲昵地凑近。他的酒量似乎不太好,明明已经醉到站不稳了,脸色却依旧苍白。不过,克二并没有无视这个醉汉,毕竟他自己也有些醉意了。

“刚才你是在和苫田聊天?”

“是的。”

“别跟那种傻瓜聊了。”

他的声音大得吓人,连旁边的女服务员都转头看他。

“那种装绅士的家伙懂漫画?你能信?”

“你说得对。”

感觉只要反驳就会被他缠上。

“身世不错,毕业于一流大学,算是精英阶层,这种人很受女性欢迎,简直是身处金字塔尖。他们不需要漫画!漫画也不需要他们!漂亮妹妹,给我来杯酒。”他抢走女服务员手上的酒杯。

女服务员露出明显不悦的表情,转身不搭理他。如果是在文英社的协议俱乐部,可能服务员还会给他点好脸色吧,不过友竹一看就不像会成为这里常客的样子,服务员自然不乐意讨好他。

“漫画啊,就是那些到处碰壁,一头扎进人生死胡同里,除了挂着红灯笼的店[一般指小酒馆。],没别的地方倾诉的家伙们的娱……娱……什么乐来着?无所谓了,你说对吧!被女人甩了,还没钱去泡泡浴店,只好回宿舍待着,结果大甩卖时买的电视机坏了。这种时候就该剧画派上场了。看看剧画里的裸女图,流着泪自我安慰……在银座用公费吃喝玩乐的蛀虫们,哪懂得世间的孤寂啊!”

克二连拖带请,终于把咆哮的友竹拉出了宴会厅。来到空旷的环境中,友竹就整个儿瘫进随意摆放的扶手椅里,继续浑身散发酒味。克二忙前忙后照顾他,完全没注意到两人前脚出来,后脚就有几个男人走出了宴会厅。

“你说说看,谁知道苫田是那种拈花惹草的男人呢?你清楚吗?”

“清楚啥啊?”

“哈哈,我可是知道的。”

友竹坏笑着说。

“清楚苫田的女人是谁啊……他是在西新宿一家有名的情人旅馆采访时,跟她搞上的。我现在和那里的服务员称兄道弟,经常借助这层便利关系偷窥。”

“偷窥?”

“你这家伙,别装傻了。”

友竹用手肘捅了下克二,严肃地低声道。

“后来我果然看到苫田搞女人,他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动作却相当激烈啊。我都怕床被他给搞塌了。他穿着衣服的时候,看起来还像个常打高尔夫的人,可等他脱光衣服,那小肚子和松弛的皮肤就都露出来了,尽显中年人的丑态。但他的精力没话说,最后把那个年轻的‘小辣椒’搞得尖叫连连……说起来那人也在场呢。”

“咦?”

克二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那个女人也在这里。”

友竹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

“她刚才还跟苫田搭档,摆出格斗剧画中的姿势来着。那步伐风情万种,太令人吃惊了。”

“是哪家杂志社的编辑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友竹歪着头说。

“那么漂亮的编辑,我该有所耳闻才对啊。”

“那就是临时帮工的女服务员吧。”

“那她穿得可太不像服务员了。”

“打扰了。”

突然被搭话,克二吓得跳了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熟悉的刑警二人组——身材高大的上岛和相貌平平的清水。

“你们好啊。”

友竹摇摇晃晃地举起手来打招呼,看来他也被刑警们“拜访”过。

“友竹先生,关于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女人。”

“你们居然偷听?真是低劣啊。”

“要论低劣,还是不及在情人旅馆偷窥啊。”

听到上岛的回应,友竹微笑起来。

“你愿意和我们一起把她找出来吗?”

“我倒是无所谓……可距离我看到她已经有阵子了,那人很有可能已经回去了。”

“那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了,请吧。”

表面听是请求,但话语中却带着不容分说的意味。友竹就像步入法庭的嫌疑人一样,被两名刑警夹在中间,带着往回走。克二也跟着他们回到了会场,发现正赶上苫田董事代表文英社向大家表示感谢。

大概寒暄意味着快要散场了,没多少人在认真听他讲话。早苗和香奈都不见了踪影。

克二找到孤零零站着的中迂,小声问他:“夫人呢?”

“她先回去了。”对方回答。

“要回去张罗‘蚁巢’啊。等会儿有时间可以去坐坐。”

等苫田寒暄完,客人们果然陆续离开了宴会厅。刑警们一直留到了最后,却终究没能找到苫田的“女人”。


4

“之后搜查进展怎么样了?”

克二迈开步子,和刑警们并肩而行,共同远离了酒店门前令人烦躁的人潮。比起电视剧里一言不合就掏枪的刑警,现实中的警察更为沉稳,有种莫名地深藏不露。一般来说克二不会主动跟他们打招呼,可谁让他今晚喝多了呢。

克二看向路边,路灯下有几朵晚开的绣球花。

“毕竟我的上司是被害人,难免有些好奇,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

两位刑警似乎用眼神沟通了一下,然后决定由上岛开口。

“没关系,像是你们公司内部的情况,今后还得请你协助。”

“原来还没圈定嫌疑人啊?”

“嗯,没错。”

上岛坦率地承认了。

“事发地点限定了这不会是流浪汉作案,明眼人都知道凶手肯定是怨恨明野先生的人。不过,我们到现在还没找到第一现场。”

“您说的第一现场……啊,是指主编被杀的时候所在的地方吗?”

“发现尸体的房间没有任何打斗痕迹或者血迹。另一方面,被害人明确告诉过你们,他准备在轻井泽的别墅会客。”

“那我们就可以据此假想当时最有可能的情况,主编在别墅附近接到客人,两人却起了争执,最后主编被那人杀害……凶手为了争取些时间,把尸体搬到别墅里面去了。”

“恰恰奇怪的是,我们无法还原被害人当晚的行动轨迹。”

“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在‘蚁巢’分开的时候是晚上8点左右,所以明野先生应该会乘坐晚上8点53分从上野发车的‘越前号’。如果错过了这趟快车,就只能坐最后一班晚上11点58分发车的‘妙高9号’了。‘越前号’到轻井泽的时间是晚上11点19分,可检票的站务员并不记得有像是明野先生的乘客。”

“说到轻井泽,信越本线[信越本线的铁道线路原本由高崎站直通至新潟站,后因长野新干线及北陆 新干线的通车有所调整,如今两站间乘坐新干线只需要一小时。]上下车的乘客这么多,站务员对某个乘客没印象也可以理解吧?”

“可是六月还是旅游淡季啊,那趟在轻井泽下车的也只有十六名乘客。再说了,背包客一般会选择更早的车次抵达轻井泽。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只有打车才能比较方便地从轻井泽站到别墅区,可当晚在车站接客的出租车司机,都称自己没有载过像是明野先生的客人。”

“可能是主编约好见面的那个人开了车吧?”

克二考虑着说道。

“在淡季的深夜,跟人约在轻井泽见面,听起来很神秘啊。比起主编,可能对方才更需要这种神秘感。不对……对方肯定是打一开始就准备为了保守秘密而杀害主编……所以他才会计划好,避开事后会被调查的轻井泽站,而选择约在其他车站……”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上岛慢慢地说道。

“凶手用车接明野的时候杀害了他,然后把尸体抛弃在别墅里。下面的关键问题就是死亡时间。”

“对啊,该考虑死亡时间了!”

“很可惜,那栋别墅开着暖气,发现尸体的时候室内温度极高。供暖的大型嵌入式煤油炉同时保障着客厅和餐厅,而尸体倒在出风口处,无法判断暖气开了多久,导致死亡时间很难确定,可能的时间范围很广。”

根据尸检结果,他的死亡时间在前一天晚上十点到凌晨一点之间。

“再对照‘越前号’的运营时刻表,我们找到了23时2分横川站、23时52分小诸站这两站。经过调查,却发现只有三名乘客从横川站下车,而且三个人都是熟客。”

“小诸站呢?”

“很遗憾,当天晚上小诸站异常繁忙,站务员们都没有相应的印象。”

清水刑警解释道:

“那天,新干线因事故大幅延误。小诸站前的商店联合会之前组织成员在九州旅行,刚好赶着这趟车返程。乘客们都在埋怨国营铁路公司处置不当,闹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法确认被害人的情况。”

“可是从其他条件来看,被害人很有可能就是和凶手在小诸站碰面的。”

“索性在东京碰面,然后一路开着车过去吧?”

刚听他说完,克二就想起了主编曾说过的话。

“不对,主编离开前跟我们说的是‘从上野乘火车’。”

“这个嘛……也可以认为对方是心里有鬼,才会突然选择在中途把明野先生接走,这么就没有必要一直坐到轻井泽了。”

“原来如此。”

“约在轻井泽,除了考虑到保守秘密,还有可能是为了出行方便。换句话说,两人中有一方的所在地靠近轻井泽。已知明野先生当时在东京都,那么对方应该就在轻井泽或小诸附近了。有两个人符合这个条件。”

克二突然感到心脏皱缩。其中一人说不定就是……

“你们芳贺社长算一个。”清水说。

果然提到了他!芳贺的生母因脚骨折,住进了家乡小诸的市立医院,所以芳贺每周都会跑趟小诸。明野被杀的那天晚上,芳贺正宿在小诸……

“犯人怎么可能是社长!”

克二僵硬地笑了。

“为什么要杀害从文英社挖来的著名主编?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表面看是这样,但据说被害人性格刚强,过去也经常和上司起冲突,这就完全有可能了。”

“社长没有不在场证明吗?”

“没有。”

上岛刑警断言道。

“他投宿在车站前的商务旅馆里。和一般旅馆不同,那里的房间钥匙直到退房前都在住客手上[使用传统钥匙的日本旅馆,大多要求住客在出门前寄存钥匙,以防房间钥匙 被私下复制。]。当然,白天工作人员会进出房间进行清扫整理,可深夜就没人能证明他一直在房间里了。”

“……”

“不过,有一点对芳贺先生有利,他还没有考出驾照。关于这一点,另一位苫田先生也是同样。”

“苫田董事啊。”

克二停下了脚步。走在后面的情侣差点撞上他,反应过来后便不耐烦地咂嘴,超过了克二。

“苫田先生那天也在附近吗?”

“他住在小诸的东南郊,名为千曲村的度假公寓里。包括那天晚上在内,苫田先生一连在那个房间里住了三天……听说当时的销售员是他的熟人,所以房子一建完他就把钥匙拿到手了。”

“不在场证明呢?”

“……”

上岛刑警默默地摇了摇头。

“可如果是公寓,应该有管理员啊。”

“晚上十一点以后,正面的门会上锁,而住户们手上都有钥匙,可以从侧门进出。”

“这也导致搜查受阻。”

清水不高兴地说。

“邻组[二战期间,日本政府为了便于管控民众而建立的一种地区基层组织。]啦,大杂院啦,战前人与人之间关系很密切……如今可好,公寓、高级公寓、住宅区……不仅是城市,连乡下也冒出了一堆洋名儿住宅,隔断了邻里关系。”

“除非瓦斯爆炸,否则都看不到邻居。”

克二说完胡话,便突然想起了笙子:对啊,我还是认识邻居的。

“苫田先生也同样没有驾照。我们调查了小诸近郊的出租车司机,没人载过像是芳贺先生或苫田先生的人。”

“苫田先生是独自住在外面吗?”

“好像是这样。听说他带着文件,告诉家里其他人自己有工作。”

上岛笑着说。

“当然,房间可以住两个人,配备的床也是双人床。”

“这样一来,友竹先生提供的情报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啊。”

如果苫田的“女人”有车,那么当天晚上就不难往返犯罪现场和千曲村之间。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我们复印了参会者的签到表,只要花上个一两天怎么也能查出来吧?”

上岛显得非常自信。

“大部分人都认识友竹先生,可以排除。剩下的还有……”

过去与剧画家友竹没有交往的新人编辑、销售人员,还有负责印刷、制版、造纸等相关企业的人员……

(造纸公司……)

克二突然被吓得抖起脸来。

笙子就是其中一员!

与此同时,有道锐利的光在克二的视野边缘闪烁着。之前刚进宴会厅的时候,他也曾见过这样的光。

“绵畑先生,你怎么了?”

刑警回头看了看呆立在那里的克二,疑惑地问道。他的声音像拉了变焦镜头那样逐渐远去……

此时克二还不知道,这种光被称作闪辉性暗点,是精神分裂症的前兆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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