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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喜聚会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作者:埃特加·凯雷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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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在公寓的对讲机前等着,气氛很奇怪——更确切地说,是很尴尬。 “你也是来参加阿夫纳的生日聚会的?”留着花白小胡子的人对按对讲机的人问。按对讲机的点了点头。鼻子上贴着块膏药的高个子也点了点头。“真的?”小胡子紧张地摸着自己的脖子,问,“你们是他的朋友?”那两人都点了点头。这时,对讲机里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听着很清脆。 “上来吧,二十一楼。”接着,“哔”的一声,大门打开了。电梯按钮显示的最大数字是二十一——阿夫纳住在顶楼。 坐电梯上楼的过程中,小胡子坦言自己跟阿夫纳不太熟。阿夫纳·卡茨曼夫妇在拉马塔维夫[拉马塔维夫和下文的拉阿纳纳都属于特拉维夫市。]一家银行的支行开有账户,而小胡子碰巧是那个支行的经理。他从未见过他们夫妇,因为他是两个月前才调到那个支行的——此前,他在拉阿纳纳一个相对小点的支行当经理。所以,接到阿夫纳妻子普宁娜的电话,邀请他来参加这次聚会时,小胡子觉得很奇怪。但普宁娜一定要他来,说他来参加的话,阿夫纳会非常高兴的。 膏药鼻原来也算不上阿夫纳·卡茨曼夫妇真正的朋友。他是那个丈夫的保险经纪人,两人只见过几次面,而且还是在很久以前——最近几年,业务上的事,他们都是通过电子邮件联系的。 按对讲机的那个人相貌英俊,但眉毛却是一字形的。三人之中,他跟卡茨曼夫妇最熟,因为他是那对夫妇的牙医。他为普宁娜补过四颗牙,还为她的一颗大牙做过人造冠。他也为阿夫纳补过一颗牙,做过一次根管手术。尽管如此,他并不认为自己是那对夫妇的朋友。 “真奇怪,她竟然会邀请我们。”小胡子说。 “很可能是个大聚会吧。”膏药鼻说。 “我本来不想来的,”一字眉坦白道,“但是普宁娜那个人非常敏感。我不来的话,她肯定会难过的。” “她漂亮吗?”小胡子问。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这不是银行经理该问的问题。一字眉点了点头,同时又耸了耸肩,好像是说:“是的,但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普宁娜果然很漂亮:四十出头,看着一点也不老,脸上没有一条皱纹。所有男人都有英雄救美的幻想,小胡子边握着她那柔若无骨的手边想,而普宁娜正是那样一个能够满足男人心理的弱女子,惹人怜爱。最后他们发现,除了他们三个,其他人一个都还没来。只有承办聚会的人在忙个不停,把用锡箔纸包着的、盛满面包片的大盆子和大盘子一个个摆出来。不,普宁娜打消他们的疑虑说,他们没有来早,是其他人迟到了。 “都怪我,”她解释道,“我是临时决定办这次聚会的,所以直到今天才邀请你们。真对不起。”小胡子说没事。 一字眉已经站在盘子前,狼吞虎咽地吃起了意式烤面包片。面包片摆得非常整齐,他每拿起一片,盘子上就留下一个明显的缺口,好像被拔了牙齿似的。 一字眉知道这样不太礼貌,应该等其他客人到齐了再吃,但他实在饿死了。他今天给一个老头的上下牙床做了长达三个半小时的手术,做完后就匆匆换掉衣服,赶来参加聚会了,连先回趟家的工夫也没有。这会儿,他实在饿死了——确切地说,是又饿又尴尬。面包片味道不错,他又吃了一片——第五片,然后离开那些盘子,站到一边。 公寓的客厅非常大,而且连着外面的楼顶,中间只隔了一扇玻璃门。普宁娜说,她把阿夫纳“黑莓”手机里的联系人一个不落,全都邀请了,一共三百个。她知道仓促之间,肯定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来,但聚会还是会非常有趣的。 普宁娜上次备办惊喜聚会是在十年前。因为阿夫纳工作的关系,他们那会儿住在印度。当时,一位客人带来了一只狮子幼崽,作为礼物送给他们。对待野生动物保护法,印度人似乎更懂得变通,或者,可能他们只是很少遵守吧。普宁娜对幼狮爱不释手,那是她生平见过的最可爱的动物。那次聚会,大家都玩得非常愉快。这倒不是说,她希望今天也会有人送一只幼狮给他们。她只是想让大家来,一块儿喝酒、玩笑,好好乐一乐。 “我们大家都想搞个聚会,好好乐一乐,尤其是阿夫纳。过去几个月,他一直在为发行股票的事忙得不可开交,非常辛苦。”普宁娜说。 听了印度那次聚会的故事,小胡子突然记起自己也是带了礼物来的,于是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拿出一只长条形的盒子。盒子用彩纸包着,上面印有他所在那家银行的标志。 “只是个小东西,略表心意,”他抱歉地说,“不过,这不是我送给你们的,是我们支行的全体员工送给你们的。” 他之所以感到抱歉,是因为听了关于狮子的精彩故事以后,一般的礼物是很难拿得出手的。普宁娜道了声谢,并跟小胡子拥抱了一下。考虑到他们并不认识,这个举动显得非常奇怪——至少,膏药鼻是这么想的。普宁娜坚持让小胡子暂时先拿着,等会儿亲自交给阿夫纳。 阿夫纳会非常高兴的,她说,他最喜欢礼物了。 最后这句话令一字眉感到非常难堪,因为他什么也没带。膏药鼻同样没带礼物,不过,他什么也没吃,而一字眉已经吃了六片面包、两块鲱鱼和一些鱿鱼寿司——端盘子的伙计向他指出了两次,这些鱿鱼寿司是“不洁”[指不符合犹太教教规。]的,但他还是吃了。一字眉后悔自己来了,但这会儿,他只能等阿夫纳和其他客人到来,然后趁大家吃喝玩笑时偷偷溜走。不过,他知道自己根本脱不了身,因为从进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分钟,其他客人还是一个也没来。 “你刚才说阿夫纳什么时候会到家的?”一字眉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但是,普宁娜还是着急了。 “他本来这会儿就该到了的,”她回答,“不过,他不知道聚会的事,所以可能会稍微晚一点才到。”说完,她给一字眉倒了杯酒。后者婉拒了,但普宁娜一定要让他喝。 膏药鼻问有没有干邑白兰地。普宁娜听了非常高兴,急忙去酒柜拿了一瓶。因为穿着细高跟鞋,她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 “承办聚会的人很可能也准备了干邑白兰地,”普宁娜说,“但绝对比不上这瓶。这么一瓶,给所有的客人喝,可能不够,但足够我们四个要好的喝了。所以,让我们来干上一杯吧。” 说完,她为膏药鼻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和小胡子各倒了一杯。接着,他们四个都举起了酒杯。看到没人打算说点什么,小胡子立刻“挺身而出”,祝愿在场的人聚会不断,惊喜连连,并祝愿阿夫纳尽快赶到,要不然,就什么也吃不到、喝不到了。说完,他和普宁娜都哈哈大笑起来。 一字眉感觉这句话像是针对自己说的。不错,他进门后是吃了很多东西,但他还是觉得小胡子很卑鄙,竟然拿他开玩笑。普宁娜也是,太无礼了——这么句毫无幽默感的话,也值得笑成那样,连大牙的人造冠都能看到了。别忘了,那还是他给她弄的呢。就这样吧,他下定决心,暗自想道,该走了。不过,他会礼貌地提出来,免得别人难堪。说实话,一字眉确实该走,因为他老婆正在家里等他,待在这里只会让他感到不自在,寿司又是“不洁”的。 听到一字眉结结巴巴地说要走,普宁娜反应非常激烈。“你不能走,”她死死地抓着一字眉的手,说,“这次聚会对阿夫纳非常重要,要是你走了的话……你也看到了,其他人都还没来。不过,他们会来的。”她立刻冷静下来,继续说:“他们大概是在路上堵车了,这会儿正是下班高峰期。但要是阿夫纳比他们先到的话,他开门后会发现家里只有两个客人——虽然是非常不错的人,但只有两个。当然,承办聚会的那些人不算。那样一来,阿夫纳肯定会失望的。谁也不想在五十岁生日那天失望,五十岁的人生很不容易。何况最近几个月,阿夫纳过得非常辛苦。所以到家的时候,他肯定不想看到客厅里冷冷清清的。” “就算有三个客人也不多。”一字眉毫不留情地捅破了窗户纸。说句心里话,他补充道,如果他是普宁娜的话,就干脆取消聚会,然后赶在阿夫纳回来之前把家里收拾干净。 普宁娜立即同意了,于是叫来承办聚会的负责人,告诉他不要再搬食物上来了,并让他带着手底下的人,去楼下他们开来的面包车里暂时等待。等其他客人来了以后,她会发短信叫他们上来的。 而他们四个人呢,普宁娜对另外三人解释道,就在客厅坐着,边喝酒边等阿夫纳。说这话时,她仍然抓着一字眉的手。 也许,她本该办个稍微温馨点的聚会的。毕竟,五十岁的人不喜欢大吵大闹,而喜欢跟几个要好的朋友唠唠家常,聊些既有趣又有深度的话题。 一字眉本想告诉普宁娜,在场的这三个人谁都跟阿夫纳不熟,但看到她马上就要落泪了,于是决定默不作声,并任由她把自己拉到沙发那儿坐下。膏药鼻和小胡子也跟着坐到了沙发上。 在安慰人这事上,小胡子堪称“世界冠军”。他生平遇到过许多在投资中血本无归的客户,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们,尤其是女人。这会儿,他不停地对另外三人说笑,给他们倒酒,还把一只手搭到普宁娜瘦弱的肩膀上,以安慰她——要是正好进来个陌生人,肯定会误以为他们俩是夫妻。 膏药鼻看上去倒是显得非常自在,因为他并不着急离开。他老婆总是像死了亲人似的,成天哭丧着脸,他那两岁大的孩子又非常烦人,而且今天该他给孩子洗澡了。 在这里,他可以闲坐着,喝点小酒,认识几个稍微比自己成功的人——至少是在财富上。他甚至可以说自己是在工作。 回到家中,无论多晚,他都可以装出筋疲力尽的样子,并说他们唠叨了整个晚上,把他的头都说大了,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微笑着忍受,因为他们是非常重要的客户。 “这就是我的工作,”膏药鼻会对老婆说,“为了生活,我不得不听别人的废话,就像你不得不……”说到这儿,他会突然住口,好像完全忘了下面的事似的:他老婆已经两年多没工作了,生活的整个担子全都落到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他老婆很可能会哭着对膏药鼻说,得产后抑郁症不是她的错。那是被科学证明了的一种病,不是她凭空编造出来的。产后抑郁症是一种真实存在的生理反应,就像别的病一样。她巴不得回去工作——要是真能回去工作就好了,但是她力不从心,真的力不从心……膏药鼻会打断他老婆没完没了的哭诉,道歉说自己不是存心的,刚才那些话不知怎么就冒了出来。他老婆会相信他的话,或者不会。不过,鉴于他们夫妻之间早已出现了无法弥补的隔阂,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区别呢? 小胡子似乎完全清楚膏药鼻在想些什么,又给后者添了点干邑白兰地。 这个小胡子不简单,膏药鼻心想,相反,那个一字眉有点神经兮兮的,让人感到很不自在。刚进门那会儿,那个一字眉一直在吃东西,而这会儿,他干脆只盯着手表,在自己身上东抓抓西挠挠。刚才,普宁娜劝他别走,他还差点打断普宁娜的话,告诉普宁娜别拦他,放他走。他在这里纯粹是多余的。别人可能以为他是阿夫纳的发小或者什么人,但其实,他只是给阿夫纳补牙的。 不过,想想有点奇怪,膏药鼻继续想道,来的竟然只有他们三个人。阿夫纳那些真正的朋友到底怎么回事呢?他们瞧不起他?他得罪了他们?要不就是他干脆没有朋友? 这时,门上的对讲机发出了蜂鸣声,普宁娜急忙跑过去接听。小胡子冲一字眉和膏药鼻眨了眨眼睛,接着又给大家添了一回酒。“别担心,”他安慰一字眉,“没事的。”好像一字眉也是他的客户似的——投资失败的客户。 对讲机里只是承办聚会的负责人。他们的面包车挡住了别人的车,他问能不能把车停到公寓的停车场里去。没等普宁娜来得及回答,电话铃响了。于是,她又冲过去接电话。但是,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声音。 “阿夫纳,”普宁娜问,“你在哪儿?你没事吧?”她知道是阿夫纳打来的,因为电话屏幕上显示着后者的号码。但电话那头没有回答,只传来一阵嘟嘟的忙音。 普宁娜哭了起来,但哭得很怪:眼里噙着泪水,全身上下不停地哆嗦,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整个人看着,就像手机在震动。小胡子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酒杯——稍微再迟点,她的酒杯就掉到地上了。 “他肯定出什么事了,”普宁娜一把抱住小胡子,说,“他有点不对劲,我能感觉到。这么长时间来,我一直都能感觉到,所以才打算办个聚会,让他开心开心。” 小胡子把普宁娜扶到沙发那儿,挨着一字眉坐下。 一字眉变得越来越焦躁了。他本想在普宁娜过来后,就对她说自己得走了,老婆正在等他,但这些话,他现在怎么也说不出口了。由于挨得非常近,他都能听到普宁娜的心脏在怦怦乱跳。后者的脸色也异常苍白,眼看就要晕过去了。 膏药鼻端来一杯水,小胡子接过去,送到普宁娜嘴边。普宁娜呷了一小口,开始平静下来。 她刚才的样子可真吓人,一字眉想。 不知道她老公在电话里对她说了什么,膏药鼻想。 就算她现在很脆弱,小胡子想,就算她差点晕过去了,但她仍然是个女人。想到这儿,小胡子感觉裤子底下的家伙不由变硬了。他希望没人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这时,门上的对讲机又响了。还是承办聚会的负责人——他在等着回话,问到底能不能把车停到公寓的停车场里去,还说这会儿,街上到处都是车,根本找不到地方停一辆大面包车。接听对讲机的是膏药鼻,他把那人的问题大声重复了一遍。 小胡子冲膏药鼻点了点头,示意他告诉那人,可以把车停到公寓的停车场里去。但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普宁娜嘟哝道,不能占用别人家的停车位。十七楼住着个非常难说话的人。就在上星期,有个熟人顺路来看她,结果才在她家待了一个小时可能还不到,车就被拖走了。 一字眉自告奋勇,要下楼去告诉承办聚会的人,别把车停到公寓的停车场里去。那样一来,他暗想,就可以趁机溜走了。 小胡子说他应该留下,因为普宁娜还没完全恢复,最好能有个医生在旁边。“我是牙医。”一字眉说。“我知道你是牙医。”小胡子顶了他一句。 普宁娜说,他们得马上赶去阿夫纳的办公室看一下。他平时打电话不会像刚才那样,没说话就直接挂掉。总之,他最近不太对劲,一直在吃药。阿夫纳对她说,自己吃的是治头痛的药,但她知道治头痛的药是什么样子的,阿夫纳吃的并不是醋氨酚或布洛芬,而是椭圆形的黑色药丸,跟她见过的其他任何药都不一样。而且,阿夫纳夜里还经常做噩梦——她听到他在梦中大喊大叫。 “去跟科哈维谈一谈,”阿夫纳会在梦中大喊,“去跟科哈维谈一谈!”她问阿夫纳怎么了,他回答没事,自己不认识叫科哈维的人。 但是,她知道阿夫纳其实认识那个人——伊加尔·科哈维。阿夫纳的“黑莓”手机里就有那个人的号码。他“黑莓”手机里的所有联系人当中,她唯独没给那个人打电话,怕那个人会破坏聚会的气氛。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普宁娜说,“我感到很害怕。” 小胡子点了点头,说他们四个人都应该赶去阿夫纳的办公室,看看他是否出事了。 一字眉说他们都有点自乱阵脚了,普宁娜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是再给阿夫纳打个电话。电话中断,那是常有的事。可能是阿夫纳真出了什么事,但也有可能是电信公司出了什么故障。大老远地赶去海尔兹利亚之前,他们应该先确认一下。 于是,普宁娜哆嗦着拨了阿夫纳办公室的电话。她用的是免提模式。膏药鼻心想这有点奇怪,要是阿夫纳接起电话,对她说些私密的情话或把她大骂一顿,那就太尴尬了。 但是,电话那头并没有人接听。一字眉说应该打阿夫纳的手机,普宁娜照做了。电话自动应答说,这是阿夫纳·卡茨曼,他现在不能接听电话,有急事的话,发短信给他或打电话给他秘书。 阿夫纳的口气很傲慢,听着就像不可一世的暴发户。小胡子不认识阿夫纳,但根据后者说话的口气,他知道自己不喜欢那人。 小胡子所属银行的拉阿纳纳支行,很多客户也是那样的人。每次银行收取某项费用,那些客户就会非常生气。在他们看来,同意在小胡子的支行开户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银行不知道感激,还向他们收取换新支票簿的费用,或指望他们偿付透支产生的利息,这实在太不要脸了,简直就是忘恩负义。 一字眉叫普宁娜给阿夫纳发短信,但小胡子打断他,说没时间可以浪费了,他们应该马上全都赶去阿夫纳的办公室。膏药鼻立刻表示了同意——对他来说,整件事就像一次历险,非常刺激。 事实上,膏药鼻一点也不担心阿夫纳自杀,因为后者的保单不包括自杀身亡。不过根据现在的情况,就算膏药鼻凌晨四点才回家,他也可以对老婆说,自己是在忙工作的事情。 这会儿,他们全都坐进了小胡子那辆崭新的“本田思域”。坐电梯下楼时,一字眉仍想说服大家分头行事,让他跟膏药鼻坐他自己的车去。但是,小胡子坚决反对。 膏药鼻和一字眉系着安全带,坐在后排。他们的样子,活像两个周六跟全家出游的孩子。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一字眉没向小胡子告状“爸爸,膏药鼻捉弄我”,或叫小胡子在加油站停一下车,因为他要尿尿。 那种事,一字眉还真做得出来。他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只顾自己,不顾别人。要是这会儿爆发了战争,小胡子心想,如果要找个人照应自己的话,实在找不到人的情况下,他才会找一字眉。“虽然很明显,阿夫纳是个极讨厌的人,但怎么说他也是你的病人啊。你的病人不见了,病人的老婆情绪又非常低落,难道你还一心只想着吃面包片,吃完了就临阵脱逃?” 后座的一字眉正在发短信——很可能是发给他老婆的,而且说的很可能是些挖苦的话。膏药鼻偷偷地瞄了几眼,但角度不对,没有看清。过一分钟,一字眉收到了回复。这时,膏药鼻终于看清了,写的是:“我在床上等你,除了袜子,什么也没穿。” 这让膏药鼻很嫉妒,因为他从未收到过类似的短信。他老婆最后一次想对他说点有撩拨意味的情话时,短信尚未发明。现在,他又不让情人们给他发短信或给他语音留言,因为他曾在报上看到过,就算删了信息,电信公司也存有记录;他们可以借此敲诈你,或干脆毁掉你的生活。 正值下班高峰期,在特拉维夫上班的人都赶着回家,所以去海尔兹利亚的一路上,交通非常拥堵。反方向的交通倒是一点也不拥堵。 一字眉心想,阿夫纳说不定在办公室度过了极其普通的一天,这会儿正开着车回家呢。刚才在电话里,他本来很可能是想对普宁娜说,自己爱她;他最近几天压力有点大,脾气差了些,请她原谅;还有黑色药丸的事——那些药其实是治痔疮的,他不好意思实话实说,所以撒谎说是治头痛的。 到家后,阿夫纳会看到一辆面包车。车里,几个愤怒的人正在为了停车位跟他家邻居打架。看到这一幕,他会想起佛家的一句话,像是世人总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斗。接着,阿夫纳就会径直走向电梯,到达他家所在的楼层。打开公寓门后,他会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还会看见半瓶干邑白兰地。 普宁娜不在家,这会让阿夫纳感到非常难过。毕竟,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不需要普宁娜送他礼物,或为他办聚会——他们早已过了热衷惊喜或热闹的年纪,但叫人生的伴侣陪陪你,而且是在你不愿面对的五十岁生日那天,这个要求难道过分吗?与此同时,一字眉继续想着,普宁娜却在赶往海尔兹利亚的路上遭遇了堵车,真是太搞笑了! 但事实上,阿夫纳并没有开车回他家位于拉马塔维夫的公寓,也不在他位于海尔兹利亚的办公室。 四人最终赶到海尔兹利亚时,发现阿夫纳的办公室空无一人。门口的保安说不到一个小时前,他看见阿夫纳走了,还说阿夫纳拿着把枪。保安知道这一点,是因为阿夫纳曾叫他帮忙给枪上膛。这倒不是说阿夫纳不懂怎么给枪上膛,他其实是懂的,但枪里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他想让保安帮忙弄一下。 可惜他找错人了——这名保安不是兰博[兰博,史泰龙在电影《第一滴血》中饰演的角色,后指能够化解一切困难的英雄人物。],只是个在偏远山村种了一辈子地的哈萨克老头。当年刚到以色列时,这个哈萨克老头曾要求做个农民,但政府里的人说不行;如今,只有泰国人和阿拉伯人才能做农活,他要么退休等死,要么当保安。 保安对小胡子说,听到他帮不上忙,阿夫纳就生气了,还开始骂人。 “他很没礼貌,”保安说,“很没礼貌,连我这么大年纪的老人都骂。再说凭什么骂我呢?我做错什么了啊?” 小胡子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要是想安抚保安的话,也是能够让他平静下来的,但他现在没那个力气了。再说,听了枪的事,他感到非常生气。来这里的一路上,他一直在想普宁娜可能是过分担心了,但现在看来,普宁娜的担心一点也不过分。 “要是他问的是农活,不管什么,我都能帮忙,”保安对膏药鼻说,“我也很乐意帮忙。但对于枪,我完全是个门外汉。难道这也能成为骂人的理由?” 回车里的路上,普宁娜哭了起来。一字眉说事情已经不是他们所能掌控的了,得赶紧报警。 膏药鼻插嘴道,警察不会管的,如果没有熟人,至少要过一天,他们才会挪一挪屁股。膏药鼻这么说,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而是因为一字眉让他受够了,不管一字眉说什么,他都想唱反调。 小胡子抚摸着普宁娜的头发,也拿不出任何主意。普宁娜哭的时候,他根本没办法思考——普宁娜的泪水淹没了他的大脑,所有的想法还没成形就全都被淹死了。再说,膏药鼻和一字眉在他旁边争论不休,让他完全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你们俩打个车走吧,在这里也帮不了什么忙。”小胡子对另外两人说。 “那你和普宁娜呢?”膏药鼻问。他真的不想走,不想出打车的钱,也不想跟一字眉坐同一辆车回拉马塔维夫。 小胡子耸了耸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说得对。”一字眉说。他知道这是脱身的机会,而且小胡子真没说错,多两个人少两个人根本没有区别。小胡子和普宁娜两个人去警察局就行了,他们跟去也帮不了什么忙。 对于另外两人的主意,膏药鼻一点也不赞同。既然涉及了枪,那只有傻瓜才会回家。要是留下来,他或许就能改变什么,说不定还能救阿夫纳一命呢。就算没能救阿夫纳的命,而只是跟小胡子和普宁娜一起发现了他的尸体,那也可能是终生难忘的经历啊——也许不是最难忘的,但怎么说也是值得称道的经历啊。 最近几年来,膏药鼻就没有多少值得称道的经历,除了这些:一枚导弹落到他家公寓的北面,客房的附近,爆炸产生的气浪震碎了客房的窗玻璃;他跟一个朋友去看一场篮球比赛,电视台的摄像机恰好拍到了他打哈欠的画面。也许,儿子出生也算吧。不过,他当时并不在场——就在儿子出生的几分钟前,他接了个工作上的电话,惹得他老婆非常生气,把他赶出了产房。 总之,膏药鼻不愿离开,但他知道要是小胡子和一字眉都不同意,自己就不能死皮赖脸地赖在这里。唯一的补救办法只能是赶紧想出一个主意,而且必须是绝妙的主意。借此,他才能成为下一步行动的发起人,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我们得跟伊加尔·科哈维谈谈。普宁娜刚才说过,她从阿夫纳的‘黑莓’手机里抄了那个人的电话。要是阿夫纳做噩梦梦到了那个人,那他肯定真的在想着那个人。谁知道呢,整件事看起来好像是阿夫纳要用枪自杀,但如果他不是要自杀,而是打算杀死那个人呢?我们应该打电话提醒那个人,顺便问个清楚。”这话,膏药鼻既是对小胡子说的,也是对普宁娜说的。 一听到“自杀”两个字,本已停止哭泣、只是还在喘气的普宁娜又开始哭了,而听到“杀”这个字,她立刻就昏倒了。 好在小胡子反应敏捷,在普宁娜的脸即将挨着地面的瞬间扶住了她。 膏药鼻跑过去,想帮小胡子一把,但后者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那不是个好主意。 一字眉说没事的,只是压力太大的缘故,给她弄杯水,扶她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一会儿,她马上就会苏醒过来。 “滚,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小胡子吼道,“快滚!” 后来在出租车里,膏药鼻会对一字眉说,小胡子太过分了。他是谁啊,竟然那样吼他们?如今,就算军官吼士兵,士兵也可以向相关部门投诉的。所以,小胡子凭什么那样吼他们啊?他跟他们素不相识,再说,他们只是想帮忙而已。 上述那番话,是膏药鼻后来在出租车里说的。但这会儿,在皮图尔基[皮图尔基,海尔兹利亚的一个区。]阿夫纳上班的办公楼下,他跟一字眉留下小胡子和普宁娜,一声不吭地走了。 小胡子把普宁娜搀到车边,并扶她在副驾驶座上坐好——他的动作非常小心,好像普宁娜是什么得轻拿轻放的易碎品似的。还没走到车边,普宁娜就苏醒了,然后半闭着眼睛,嘟哝起来。但直到扶她坐好,小胡子才开始听她说话。 “我渴。”普宁娜说。 “我知道,”小胡子说,“对不起,我车里没有水。不过,我们可以开车去买一瓶。来这里的路上,我看到有一家‘浓香咖啡[浓香咖啡,指的是咖啡连锁店。]’,离这里非常近。” “你觉得他已经死了吗?”普宁娜问。 “谁啊?”小胡子问。 他这是明知故问,目的是让普宁娜觉得自己的担忧毫无根据。但普宁娜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并未像他以为的那样,回答“阿夫纳”三个字。 “他肯定没事。”小胡子说。他说话的语气听着令人信服——正是凭借这种语气,他先后当上了拉阿纳纳支行和拉马塔维夫支行的经理。 “我很害怕。”普宁娜说。她说这话的模样楚楚可怜,就跟几小时前第一次见到她时,小胡子心中想象的一模一样。 于是,小胡子情不自禁地俯身向前,开始亲吻普宁娜发干的双唇。后者立刻躲开了。与此同时,小胡子没有察觉任何动静,甚至没注意到普宁娜扬起手,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一字眉到家时,他老婆已经睡了。那么晚了,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困,身体极度亢奋。他的大脑知道今晚的一切——普宁娜的昏厥、他们几个人的等待以及那些古怪的争论,全都毫无意义,但愚蠢的身体却当真了。由于不困,他没有上床睡觉,而是坐到电脑前,开始查看邮件。 邮箱里只有一封邮件,是一个白痴发来的。那个白痴曾是他的小学同学,在某个网站找到了他的电子邮箱。 这就是互联网技术的弊病,一字眉想,发明互联网的人都是天才,而且很可能都坚信自己的技术将会促进人类的进步。但结果,世人并未把该技术全部运用于研究和学习,而是用来骚扰某个可怜的家伙——小学四年级的同桌。 他到底该给那个伊夫塔基·罗萨莱斯回些什么话呢?“你还记得吗,我们曾在课桌的正中央画了一条线,每次我的胳膊越过那条线,你就用胳膊肘撞我的肋骨?” 一字眉开始想象,要是业余时间光知道上网搜索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三十年前的某个同班同学,伊夫塔基·罗萨莱斯现在的人生会是什么样。想着想着,他不禁产生了一丝优越感。 对罗萨莱斯的优越感持续了几分钟后,一字眉想到了自己。他自己的人生又是什么样呢?还不是一天到晚俯着身子,对着臭嘴,在烂牙上钻啊、补啊。 “这是个非常受人尊敬的职业。”谈到牙医时,他妈老是这么说。 有什么可值得尊敬的呢?牙医和水管工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在臭烘烘的洞里又钻又补,都是为了生活,都有不错的收入,而且很可能,也都不是自己真正喜欢的职业。 只不过,一字眉的工作“非常受人尊敬”,但为了得到那份“尊敬”,他不得不背井离乡,去罗马尼亚上了整整五年的学。相对而言,水管工花在学手艺上的时间大概要稍微少一点吧。 对一字眉来说,今天真是从业以来最倒霉的一天。做牙床手术过程中,那老头一直鬼哭狼嚎的,又不停地流血;对口腔深处进行抽吸清洁时,那老头还差点窒息而死。而一字眉呢,一边不停地安慰那老头,一边忍不住想自己的工作毫无意义——那老头起码得忍受一年的痛苦,才能适应植入的异物;即使最后适应了,说不定没过两天,就因为心脏病、癌症、中风等任何老年病一命呜呼了。 看病应该有个年龄限制,一字眉边脱鞋子边想,你得告诉病人:“你已经活得够长了。从现在开始,把剩下的寿命当作额外的奖励吧。痛?那就上床躺着吧。还是痛?那只能听天由命了:要么一命呜呼,彻底解脱,要么把痛熬过去。” “老年的光景,”他边刷牙边想,“就像一匹鼻喷白沫、四蹄如飞的野马,正向我狂奔而来。过不了多久,我就要一卧不起了。”这么想着,他不由感到一阵轻松。 有生以来,普宁娜只打过别人两次巴掌。除了这次,还有一次是在十七年前,挨打的是阿夫纳。当时,阿夫纳还是个穷小子,不像现在这么讨厌,也没秃顶,但已经像现在这么自负了。他们在一家餐馆第一次约会。 阿夫纳对餐馆的服务员很不友好,硬是叫后者把已经端上来的食物退了回去。其实,那盘食物虽然谈不上美味,但还过得去。事后,普宁娜怎么也想不起,跟这个自大的家伙同桌吃饭的自己当时在做什么。 那次约会是普宁娜室友搭的线。她对普宁娜说,阿夫纳很聪明,而对阿夫纳说,普宁娜很迷人——这是普宁娜室友对于“漂亮”一词的委婉说法。 约会那天的整个晚上,阿夫纳都在滔滔不绝地大谈股票、金融衍生产品和机构投资人,让普宁娜根本插不上嘴。饭后,他开着破旧的白色“奥托比安基[奥托比安基,汽车品牌。]”,送普宁娜回到住处。他在普宁娜的公寓楼前停下车,熄了火,然后说想陪她一块儿上去。 普宁娜说不必了。阿夫纳提醒她说,自己认识她室友,他只是想上去跟她室友打个招呼,并感谢她室友介绍他们认识。 普宁娜礼貌地一笑,说她室友在上夜班,要很晚才能回来,但她保证会把阿夫纳的问候和感谢转达到。说到这里,她已经打开车门,准备下车了,但阿夫纳一把关上车门,开始吻她。 对方的嘴唇没有丝毫的犹豫,也完全不顾她的感受。这虽然只是一个吻,但感觉就像强奸。 普宁娜扇了阿夫纳一巴掌,跳下了车。阿夫纳没有追上去,也没有叫住她。上楼后,她从阳台看到,那辆“奥托比安基”仍然停在楼下。大约一个小时后,她去睡觉时,那辆车还在楼下。 次日早晨,普宁娜还没睡醒,送花的就送来了一大把略显俗气的鲜花。卡片上只写着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小胡子说,“我不是有意的。” 普宁娜本可以对他不客气,质问他到底为什么亲她,为什么乘人之危,为什么开着辆满是椰子味空气清新剂和汗臭味道的破车,一路送她到海尔兹利亚。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想让小胡子送自己回家。 “也许,我们应该报警,”小胡子说,“以防万一。” 普宁娜没有同意。她知道阿夫纳迟早会回家的,他不是会自杀或杀人的那种人。听了膏药鼻的话,她刚开始是感到很害怕,但这会儿静下心来想想,阿夫纳并不是那种会把枪伸进自己嘴里,或用枪抵着自己脑门的人。她低头看到自己的双手还在哆嗦,但她的心中早已认定阿夫纳没有出事。 小胡子没再说什么,顺从地把普宁娜送回了家。 承办聚会的面包车停在路边,两只轮子挂在人行道上,但还是挡着路。真可怜,他们一直在这里干等着。小胡子说他下车,去打发他们走——他是想帮普宁娜做点事,好将功补过。但普宁娜拒绝了——她不想惩罚他,也根本没力气惩罚他。 普宁娜下车后,小胡子把她喊住了。这会儿,普宁娜已经不再生他的气了,真的。他看起来完全像是好人。至于那个吻,也许是他没选对时间吧,但从他一进门,她就能感觉到他对她非常着迷,而且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很享受那种感觉。 小胡子把送阿夫纳的礼物交给普宁娜,另外还给了一张名片,说自己的手机号也在上面;不管多晚,她都可以给他打电话。普宁娜点了点头。 她不会给他打电话的,起码今天不会。 膏药鼻找了个停车位,就在他家公寓的楼下。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走上二楼,拿钥匙打开门,在漆黑的门厅脱掉衣服,然后蹑手蹑脚地爬到他那一侧的床上,而是信步走了起来。起初,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走过了史坦德街、所罗门王街、乔治国王街和迪岑哥夫街。直到走到迪岑哥夫,他才意识到自己想去看看大海。 膏药鼻一路来到滨海大道,走下沙滩,然后脱掉鞋袜,光脚站定,用脚趾玩弄沙子。身后,他能听到车辆的嘈杂声和阵阵迷幻音乐——那音乐大概是从某家通宵营业的外卖餐馆传出来的。身前不远处,他能听到海水拍打防波堤的波浪声。 “打扰一下,”一个小伙子突然冒出来,问,“你是这里人吗?”那人像当兵的那样,留着寸头。 膏药鼻点了点头。 “好极了,”寸头说,“那你应该知道可以去哪里找点乐子吧?” 膏药鼻本可以问对方指的是哪种乐子:酒,小妞,还是毒品?但那么问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那些乐子。于是,他摇了摇头。 但寸头并不放过他,追问道:“你说你是这里人,对吧?” 膏药鼻没有回答,而是望向了远处。视线的尽头,漆黑的天空和漆黑的大海连成了一片。 不知道阿夫纳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想,真希望最后,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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