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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动物啊?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作者:埃特加·凯雷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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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写东西。今天,德国公共电视台的记者来我家采访,并叫我在电脑上写点东西,说作家写作的镜头能够吸引眼球。那名记者自己也知道这个主意非常俗套,但俗套也没什么,只是无聊罢了,但身为记者,她的职责就是利用灯光和与众不同的视角打破俗套,化无聊为有趣。我家的灯光堪称完美,连一盏聚光灯也用不着打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剩下的就只有我的事了——写东西。 刚开始,我只是假装写东西,但那名记者说不行,观众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要真写,”她要求道,接着解释说,“不要涂鸦,要写一个故事。动作要自然,就像平时写作那样。”我说在摄像机面前,自己感到很不自然,但她根本不听。“那就利用这种感觉,”她说,“根据这种感觉,写一个故事——写你感到多么不自然,这种不自然的感觉又是怎样让你突然产生了想要创作的强烈冲动。我说的冲动,是指从大脑一直到下身,传遍你全身的那种感觉。或者相反,是从下身传到大脑的。我不知道你的情况,不知道创作的冲动会流经你身体的哪个部位。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接着,她告诉我,她以前采访过一位比利时作家,每次动笔,那位作家的下体都会勃起。写作会“让他的阴茎变硬”——这是她的原话。这几个字很可能是从德语直译成英语的,所以听着才会这么别扭。 “快写吧,”那名记者催促道,“很好,我喜欢你写作时歪着脖子的痛苦样子。非常好,继续保持这个姿势。好极了,就这样,很自然。不要管我,就当我不在这里。” 于是,我就当她不在家里,自顾自地往下写。这样一来,我感到非常自然,就跟平时一模一样。我和德国公共电视台的观众们有笔旧账要算,但现在不是时候。这会儿,我得写东西,而且得写有趣的东西,因为那名记者已经提醒过了,要是涂鸦的话,我在镜头里的样子会非常难看。 这时,我儿子正好从幼儿园回来。看到眼前的情形,他跑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只要家里有电视台的人,他都会跟我拥抱。前两年,来采访的记者还得教他这么做,但现在,他早已是“行家里手”了——不看摄像头,径直跑过来,给我一个拥抱,并说:“我爱你,爸爸。”他还没到四岁,但已经知道了怎么回事。我儿子真是聪明啊! 德国公共电视台的记者说,我老婆还比不上我儿子。确实,我老婆的表现很不自然,一边不停地摸弄自己的头发,一边还偷瞄摄像机镜头。不过,这算不上什么问题,因为过后,你可以把她的画面剪辑掉。这就是电视的方便之处。现实中可不行,你无法把她从生活中剪辑或删除掉。能那样做的,只有上帝,或车子——要是那辆车把她撞了的话,再或者,就是可怕的疾病。我家楼上那人的老婆就是得绝症死的。他老婆得的不是癌症,而是肚子里出了问题,最后无药可救了。整整六个月,他老婆一直在便血——这是那人亲口告诉我的。六个月后,全能的上帝就把他老婆从生活中剪辑掉了。自从他老婆死后,经常有各种各样的女人来我们所住的楼里。她们都穿着很高的高跟鞋,身上散发出劣质香水的味道,而且来的时间也很奇怪,有时甚至中午就来了。我们楼上那人已经退休了,一天到晚闲着没事。至于那些女人呢,她们都是妓女——至少我老婆是这么说的。“妓女”两个字,我老婆说得非常自然,就像她平时说“大头菜”那几个字一样。但面对镜头,她就表现得很不自然了。所以说,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 我儿子很喜欢那些妓女。在楼梯上撞见那些妓女时,他会问她们:“你是什么动物啊?今天,我是一只老鼠,一只机灵的老鼠。”那些妓女马上就能反应过来,并随口说出一个动物:大象、熊、蝴蝶。每个妓女都会那样做。这很奇怪,因为换作别的人,我儿子提出同样的问题,他们就完全听不明白。 这让我突然想到,下次有电视台来采访的话,就找那些妓女代替我老婆。那样一来,肯定会显得更加自然。再说,那些妓女看起来很漂亮——虽然俗气,但是漂亮。而且,她们对我儿子很好。我儿子也会问我老婆是什么动物,但我老婆总是回答:“我不是动物,宝贝,我是人,我是你妈妈。”每次听到她这么回答,我儿子就会大哭起来。 我老婆为什么就不能顺着我儿子的意思回答呢?对于那些喷劣质香水的女人,她随口就能说出“妓女”两个字,但轮到哄小孩子的时候,她为什么就说不出“我是长颈鹿”这几个简单的字呢?对此,我真的感到很烦,烦得想打人。不是想打她,因为我爱她。我想打的是别的什么该打的人,发泄一下。右翼分子可以冲阿拉伯人发泄,种族主义者可以冲黑人发泄,但我们这些信奉自由主义的左翼人士就没办法了。我们自己束缚了自己,以致无处发泄。“不要叫她们妓女,”我教训我老婆说,“你怎么知道她们就是妓女呢?你从来没见过别人付钱给她们。所以,不要再那样叫她们了,好吗?换过来,要是有人叫你妓女,你是什么感觉呢?” “好极了,”那名德国记者说,“我喜欢你皱着眉头、狂敲键盘的样子。现在,我们只要再做两件事就行了。第一件是拍一下你作品的各种译本,好让观众知道你是个伟大的作家,你的文字被翻译成了各国语言。第二件是让你儿子再拥抱你一次。第一次的时候,他跑到你身边的速度太快了,我们的摄像师约尔格都没来得及调焦距。”我老婆问记者,她是不是也要再拥抱我一次。在心里,我非常希望那名记者给出肯定的回答。我真的很想让我老婆再拥抱我一次。因为每次拥抱,她光滑的胳膊都会紧紧地搂着我,好像整个世界就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不用,”那个德国女人冷冰冰地说,“你刚才的那个镜头就可以了。”这时,我儿子问那个德国女人:“你是什么动物啊?”我立刻把儿子的问题翻译成了英语。“我不是动物,”那个德国女人边用长指甲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边笑着回答,“我是怪物,从大海对面来的怪物,专吃像你这样可爱的小孩子。”“她说她是会唱歌的小鸟,”我极其自然地把记者的话“翻译”给儿子听,“她说她是长着红羽毛、会唱歌的小鸟,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飞到这里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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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惊喜聚会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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