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级”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作者:埃特加·凯雷特

我这人特别唠叨。有时,说啊、说啊、说啊,正说到一半的时候,我会发现旁边那人早就没在听了。那人可能会继续点头,但两眼一片茫然。他的大脑也走神了,正在想着什么更有趣的事情。

当然,那人在想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比我说的要有趣,就这个问题,我可以跟他进行争论。不管什么事,我几乎都能争论不休。我老婆说,哪怕是根灯柱,要是我认为它有耳朵,我也会跟它争论上半天。我本可以跟旁边那人争论一番,但那么做毫无乐趣。他已经没在听我说话了,他的思绪去了另一个世界——更好的世界,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而我呢,还在不停地说啊、说啊、说啊。好比开车,就算拽住手刹,锁住了轮胎,车子仍会继续往前滑行一段距离。

我想让自己住口,真的!但那些词啊、句子啊、想法啊,都有一股惯性。话没说完的情况下,不可能嘴巴一闭,就能让它们立刻停下。不过,我知道某些人确实有那种能力。

大部分是女人。

她们能说着说着,突然沉默,让听的人——不管是谁——顿感愧疚。接着,这股愧疚之情会让听的人产生强烈的冲动,想俯身向前,拥抱她们,说一声:“对不起。”

或者说:“我爱你。”

要是能获得那种能力,能在谈话中说停就停,哪怕瞎掉一只眼睛,我也心甘情愿。要是有幸获得那种能力,我一定好好利用。比如旁边坐着心仪的姑娘时,我就会说着说着,适时住口,好让她们产生强烈的冲动,想紧紧地拥抱我,说一句:“我爱你。”就算她们最后并未那么做,但能让她们产生那样的冲动,也值了——非常值。

这天,我坐飞机从纽约前往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维尔市。飞机上,我滔滔不绝地跟旁边那人说话,怎么也停不下来。那人名叫迈克尔,是布鲁克林区一家哈西德派[哈西德派,犹太教的一个教派,是现代美国犹太教正统派。]报社的平面设计师,要去路易斯维尔市的叔叔家过住棚节[住棚节,犹太民族和犹太教的节日;那天,除病弱者以外,所有犹太人都要住进棚中,献上祭品,以感谢上帝的恩赐。]。他跟那位叔叔不是很亲,对路易斯维尔也不是特别喜欢,但他叔叔出钱给他买了机票,而他又是个积分迷——他最近要去趟澳大利亚,凭借从这次路易斯维尔之行获得的“飞行常客”积分,去澳大利亚时,他就能从经济舱“升级”到商务舱。对于长途飞行来说,迈克尔告诉我,商务舱跟经济舱的差别就像白天跟夜晚的差别一样大。

“那你更喜欢哪个,”我问他,“白天还是夜晚?”

因为一般情况下,我更喜欢夜晚。白天也有白天的好——明亮。不过,夜晚比白天安静、凉爽。这非常重要,至少是对我来说,因为我住在热带。但在夜晚,要是身边没个人的话,你也很可能会感到更加孤独。你懂我的意思吧……我话里隐含的意思。

“不懂。”迈克尔回答。他说话的语气变了。

我能看出,自己的话让他感到很紧张。“我不是同性恋,”我对他说,“我知道我说这些关于孤独和夜晚的话,听着就像个同性恋,但我真的不是。活了三十多岁,我跟男人只亲过一次嘴,而且一半还是出于意外。那是我在部队的时候,我们分队里有个名叫茨利尔·德鲁克的家伙。有一次,他带了点大麻来基地,并怂恿我们抽抽。他问我以前有没有抽过,我回答是的,抽过。我不是有意要撒谎的,我说是的,完全是天性使然。因为,几乎每次有谁问我什么话,而我又压力很大的时候,我总会回答是的。你知道,我那么回答,纯粹是为了缓解压力。毫无疑问,这种本能的反应会给我带来麻烦。请想象下面的情景:一个警察走进房间,看见我站在尸体旁,于是问我:‘你杀的?’结果肯定很糟糕。那个警察也可以这样问:‘你是清白的吗?’那样的话,我就没事了。不过说真的——我们俩私下说说,警察像后面那样问的概率有多大呢?”

“于是,我跟茨利尔一块儿抽了起来。那种感觉非常特别。大麻完全堵住了我的嘴,让我说不出话来。抽大麻的过程中,茨利尔告诉我,他跟女朋友分手已经有一年了,他已经一年没亲过女人了。我记得很清楚,他用了‘女人’这个词。我告诉他,我从没亲过女人,连女孩也没亲过。”

“我说的是亲嘴。亲脸的话,我倒亲过很多女人——阿姨之类的女人。言归正传,茨利尔当时死死地盯着我,一句话也没说。但我看得出来,他感到非常吃惊。接着,我们突然亲了起来。他的舌头很粗糙,味又难闻,跟他亲嘴的感觉有点像舔步行广场周围生锈的护栏。我记得自己当时心想,亲嘴的味道原来这么恶心啊!我还想虽然那天以前,自己从未跟任何人亲过嘴,但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遗憾。”

“茨利尔说:‘我不是同性恋。’”

“我大笑着说:‘可你的名字听着就像同性恋。’”

“那件事基本上就是这样。”

“八年后,我在一家卖鹰嘴豆泥[鹰嘴豆泥,希腊食品,将鹰嘴豆、油和大蒜捣碎调制而成。]的餐馆遇到了他。我叫他‘茨利尔’,但他说自己已经不叫那个名字了,说他去内政部改了名字,改成了察希。”

“真希望他不是因为我才改名字的。”

坐我旁边的迈克尔早就没在听我说话了。起初,我还以为他生气了,因为他拿不准我到底是不是在勾引他。后来,我开始怀疑他可能真的是同性恋,我的故事让他受到了侮辱——他可能以为我要表达的意思是,跟男人亲嘴是件恶心的事。不过,望向他的眼睛时,我并未从眼神中发现任何受辱或不安,只看见不断增加的积分。增加到一定数量,那些积分就能让他“升级”,从而得到更友好的服务、更好喝的咖啡以及足够大的空间——可以让一个男人把腿伸直。

看着迈克尔的眼睛,我感到一阵愧疚。

我不是第一次从听我说话的人眼里看到那种眼神了。我指的不是渴望把腿伸直的眼神,而是完全心不在焉的眼神。每次看到那种眼神,我都会感到愧疚。我老婆说我不应该感到愧疚,因为显而易见,我的唠叨是渴望获得帮助的表现。她说我具体说了什么完全不重要,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我想说的其实就三个字:帮帮我!“想想啊,”她说,“你在那里大喊‘帮帮我’,他们却在想别的事情。感到愧疚的应该是他们,不是你。”

我老婆的舌头很光滑,味道也好闻。她的舌头堪称全世界最好的地方,要是能稍微再宽点,长点,我就搬到她的舌头上去住,永不离开;我就把自己裹起来,送到她的舌头上,像加州寿司卷中的蟹肉和鳗鱼鳄梨寿司卷中的鳗鱼肉那样。跟你们说,回想第一次所亲的舌头,再看看最后所亲的舌头,说句公道话,我这辈子真的算是成功了。我实现了人生中一次小小的“升级”。

说实话,我一次也没坐过商务舱。不过,商务舱跟经济舱的差别,真要是哪怕有一点点像我老婆跟茨利尔·德鲁克还是察希·德鲁克的舌头的差别,我就愿意去跟世界上最冷淡、最无趣的叔叔在最寒冷、最潮湿的苏克棚[苏克棚,住棚节所待的棚屋。]住上整整一个星期,以获得从经济舱到商务舱的“升级”。

这时,头顶上方的广播通知,飞机马上就要降落了。我仍在喋喋不休,迈克尔仍然没在听我说话,地球仍在转。就四天,亲爱的。四天以后,我就回到你身边。四天以后,我就会再次闭上嘴巴。

上一章:异次元空间 下一章:石榴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