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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孽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作者:埃特加·凯雷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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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每月交十五新谢克尔,万一你遭遇不测的话,你女儿就能得到十万新谢克尔。当然啦,但愿不会发生这事。你知道对于小小年纪就失去父母的孤儿来说,有没有十万新谢克尔会有什么区别吗?那区别就是白领和牙科诊所接待员的区别。” 那次事故以后,奥什里的保险生意变得异常红火。他有点瘸,右臂也瘫痪了,但不清楚到底跟哪个有关,反正和客户见面时,对方绝不会中途离去,而且会对他的话照单全收,购买他推销的所有险种:人寿保险、失业保险、补充健康保险等等——只要你说得出名字,他们都会买。起初,奥什里总是翻来覆去地讲两个故事。一个是关于某个也门人的故事。就在买了奥什里保险的当天,去幼儿园接女儿的路上,那个也门人被卖冰激凌的面包车撞了。另一个故事讲的是某个家住郊区的人。在奥什里向他推销健康保险时,那人哈哈大笑,对奥什里的话不屑一顾,但一个月以后,那人打电话来,哭着说自己刚被查出得了胰腺癌。然而不久,奥什里发现讲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比讲其他任何人的故事都有效。他自己的故事如下:“中心商场”附近的咖啡馆里,保险推销员奥什里·锡万正在跟一位潜在的客户见面。他刚对犹豫不决的客户讲完那个也门人的故事。就在这时,突然,有个轻生的小伙子从旁边大楼十一层的窗户跳了下来。随着砰的一声,那人刚好落到了奥什里的头上!轻生的小伙子“如愿以偿”了,而奥什里也当场人事不省。用水泼他的脸,他没反应;在救护车、急救室甚至重症监护室里,他也仍然昏迷不醒。医生丢下一句“情况很棘手”,就走了。奥什里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坐在病床边哭了又哭。整整六周,情况毫无好转,不过接着,奇迹突然出现了:奥什里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睁开眼睛,下了床,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残酷的现实:我们的奥什里向别人推销保险,自己却什么也没买;因为无力继续支付房贷,他只得卖掉公寓,去租房住。“看看我,”讲完亲身经历的惨事后,奥什里会做出一个试图摆动右臂的动作,然后说,“看看我,跟你坐在咖啡馆里,大费口舌地劝你购买保险。要是当初每月存三十新谢克尔就好了。三十新谢克尔根本不算什么,只够买张日场的电影票——还是不送爆米花的那种。那样的话,我的账户里现在就有十万新谢克尔了,我就可以像国王一样逍遥快活了。我是错过机会了,但你呢,难道你不想从我的身上吸取教训吗,莫蒂?赶紧在虚线那儿签上名字,购买保险吧。五分钟以后会有什么东西砸到你的头上,谁知道呢。”说着,奥什里就会用没有瘫痪的那只手把笔递给坐在对面的客户。这个名叫莫蒂、伊加尔或米基的人会盯着他看一会儿,然后便会接过笔,签下自己的名字——无一例外,谁也不会说“如果”“那么”或者“但是”。签字后,奥什里会用眨眼睛的方式跟客户告别,因为右臂瘫痪的话,你是没办法跟人握手的。最后,走出咖啡馆时,他必定还会补充一些客户们的做法是多么明智之类的恭维话。因此,没怎么费劲,奥什里银行账户里的数字很快就恢复了。不到三个月,他和妻子就买了套新公寓,按揭还比之前的那套少很多。而且通过在诊所做理疗,就连他的胳膊也开始好转了。不过,在客户向他伸出手时,奥什里会假装自己的右臂仍是瘫痪的。 “那是个由蓝色、黄色和白色构成的世界。我的嘴里有股淡淡的香味。有个东西在我头顶上方盘旋。那是个好东西,我不断地向它靠近,靠近,靠近……” 一到晚上,奥什里就会梦到它——不是那次事故,而是事故之后的昏迷。说来奇怪,虽然距离昏迷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对于那六周里的情形,他仍然记得一清二楚。他记得那些色彩、嘴里的味道和拂过脸颊的清风;也记得失忆时的感觉——只知道自己的存在,却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过去。那种感觉持续了整整六周。除此以外,在那期间,他心里只有一丝对未来的盲目乐观——源自一种奇怪的存在感。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结过婚,有个年幼的女儿;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一次事故,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医院,努力想要活下去。他只知道自己活着。但仅仅这一点,就让他感到无比快乐了。总之,对奥什里来说,在那片混沌中的所想和所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仿佛所有的杂音全都消失了,四周只剩下像是哭泣的声音——那声音听着真实、纯正、动听。他没有向妻子或其他人提起过这事,因为在生命垂危之际,你不应该感到那么快乐;在妻子和女儿在你的病床边哭得死去活来时,你不应该因为昏迷而感到兴奋。所以当她们问他对此有没有任何印象时,奥什里回答没有,一点印象也没有。在他苏醒后,他妻子曾问他在昏迷中能不能听到她跟女儿梅塔尔对他说的话,奥什里回答虽然记不起听到过她们的话,但他肯定这对自己的苏醒有很大帮助。她们的话在无意中给了他力量和求生的欲望——这是奥什里对妻子说的原话,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在昏迷中,他偶尔确实会听到来自外部世界的说话声——陌生、尖锐但又模糊,就像你在水中听到的声音。他一点儿也不喜欢那声音。在他听来,那些说话声就像一种威胁,暗示着他将不得不离开自己所处的那个美丽多彩的世界。 愿你永远不再悲伤 奥什里没能去参加落到他头上那人的七日服丧期,也没能去参加那人的葬礼。不过,当那人的首个忌日到来时,他终于带着鲜花等物前去祭奠了。在墓地的只有那人的父母、一个不知是姐姐还是妹妹的女人和那人的一个胖同学。他们都不认识奥什里。那人的母亲以为他是自己儿子的老板,因为她儿子的老板也叫奥什里,而那人的不知姐姐还是妹妹和那个胖子则以为他是那人父母的朋友。在每个人都往坟头放了些小石子之后,那人的母亲开始向另外几个人打听他的身份。奥什里解释说自己是纳蒂——那人的名字——从窗户跳下来时砸到的人。一听到这话,那人的母亲就立刻开始哭个不停,边哭边说非常对不起。那人的父亲边努力安慰她,边频频用狐疑的眼神打量奥什里。在那人的母亲抽抽搭搭地哭了五分钟之后,那人的父亲冷冷地对奥什里说,他对发生的一切感到非常抱歉;纳蒂如果还活着的话,肯定也是一样;但是现在,奥什里离开的话,对大家都有好处。奥什里立即同意了他的话,并马上补充说,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又说结果还不算太坏——若跟纳蒂父母所遭受的相比,确实如此。没等奥什里说完,那人的父亲就打断了他:“你想起诉我们?实话告诉你,那么做是浪费时间。我跟姬瓦的名下连一分钱也没有,听到了吗?一分钱也没有!”听到这些话,那人的母亲哭得更加厉害了。奥什里含含糊糊地说了些安抚他们的话,称自己没有任何恶意,说完就离开了。他走到墓地入口,把硬纸板做的圆顶小帽放回木箱子。就在这时,纳蒂的姐姐还是妹妹追上来,为她父亲的话来赔不是。不过,她并不完全是来道歉的——她说她父亲是个白痴,纳蒂一直都恨他。原来,纳蒂的父亲疑心很重,总觉得每个人都企图算计他。结果,他怀疑的事还真的发生了——他的合伙人卷钱跑了。“要是纳蒂能听到我爸对你说的话,他肯定会笑疯的。”说完,那人的姐姐还是妹妹向奥什里介绍自己名叫玛埃雅,并伸出了手。出于习惯,奥什里没有握住对方的手。一年来,在客户面前,他一直假装自己的右臂是完全瘫痪的,结果就算独自在家,他偶尔也会忘记自己的右臂其实是能够动的。看到奥什里没有握住自己伸出的手,玛埃雅非常自然地改变握手的姿势,摸了摸他的肩膀——后面这个动作让他们俩都感到有点尴尬。“挺奇怪的,你竟然会来这里,”一阵沉默之后,玛埃雅说,“纳蒂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毕竟,你都不认识他。”“真遗憾,”奥什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不认识他,真遗憾。听你说起来,他像是非常值得交往的人。”他想对玛埃雅说,自己来这里,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跟她兄弟之间有一种缘分——那天,咖啡馆里有很多人,但那么多人当中,纳蒂偏偏落到了他的头上。这就是他今天来这里的原因——弄明白纳蒂为什么偏偏会落到他的头上。不过没等说出口,奥什里就意识到这番话会让人觉得很傻,所以他转而问玛埃雅,年纪轻轻的,纳蒂为什么要自杀。玛埃雅耸了耸肩。他并不是第一个问她这个问题的人。临别时,奥什里给了玛埃雅一张自己的名片,说要是需要帮助,不管什么事,她都可以打电话给他。玛埃雅微笑着道了声谢,说自己是个非常独立的人。接着,她又看了一眼名片,说:“你是卖保险的?这真是太奇怪了。纳蒂一直都讨厌保险,说保险是罪孽,买保险就是不相信未来。”很多年轻人都是那么想的,奥什里为自己辩解道,但一旦有了孩子,他们的看法就会不一样了。而且,就算想相信未来,小心一点总不是坏事。“还是那句话,要是有什么需要,”在玛埃雅离开前,他说,“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我保证不会向你推销保险。”玛埃雅微笑着点了点头。他们都知道她是不会打电话的。 回家的路上,奥什里接到了妻子打来的电话。他妻子想让他去接梅塔尔放学,奥什里立刻答应了。接着,他妻子问他在哪儿。奥什里撒谎说,自己正在拉马特哈萨隆1见一个客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他撒谎并不是因为玛埃雅摸了他的肩膀,尽管直到这会儿,他还记得玛埃雅摸他的感觉;也不是因为自己鬼使神差地来参加了纳蒂的忌日祭奠。非得找个原因的话,那就是他担心妻子会以为他非常感激纳蒂——后者肯定跟奥什里一样聪明、成功和幸福,但还是决定放弃一切,从窗户跳楼了。奥什里见到梅塔尔时,后者自豪地向他展示了自己制作的航模。奥什里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问女儿打算什么时候让航模飞上天。“永远也不,”梅塔尔用嘲笑的眼神看着他,回答,“这只是个模型而已。”奥什里难为情地点点头,说她真是个聪明的小丫头。 美梦 那次事故以后,奥什里跟妻子做爱的次数大大减少了。不过,他们从未谈论过这事,奥什里感觉妻子也并没有什么不满,好像他能从昏迷中苏醒,他妻子就已经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了。为数不多的几次做爱仍跟以前一样美妙,只是现在,奥什里对人生有了新的感触。这种感触源自另一个世界——只有被什么东西砸中脑袋后,你才能进入那个世界。这种感触超越了一切——不仅是性,还有他对妻子和女儿的爱等等。 醒着的时候,奥什里记不起昏迷时的确切感觉,更不要说向别人描述了。他只向一个人描述过那种感觉。那人是个女瞎子,他一直在向她推销人寿保险。奥什里不知道全世界那么多人,自己为什么偏偏会选中她。不过说了三句话之后,他发现自己只是在惊吓对方,于是不再继续往下说了。但在梦中,奥什里确实能回到昏迷的那个世界。自从参加那人的忌日祭奠以后,他更加频繁在梦中回到那个世界。慢慢地,他感觉自己做梦做上了瘾——每天晚上,还没上床,他就开始在期盼中兴奋得直哆嗦了,好像在外逃亡多年的人即将登上回家的飞机似的。说起来很好笑,他偶尔还会激动得难以入睡。每当那时,他就会一动不动地躺在熟睡的妻子身边,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睡着。其中一个办法就是自慰。自从参加那人的忌日祭奠以后,每次自慰,他都会想起玛埃雅和她摸他肩膀的感觉。这并非因为玛埃雅有多么漂亮,但她也不是不漂亮,尽管她的漂亮属于“保质期非常非常短”的那种类型,一上年纪就走样了。凑巧的是,他妻子也是那种类型的女人——他们刚刚相遇那会儿,他妻子也非常漂亮。但是,这并非他想起玛埃雅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玛埃雅跟纳蒂有关,而正是纳蒂,帮助他进入了那个宁静而多彩的世界。对奥什里来说,想着玛埃雅进行自慰就像想着那个世界进行自慰一样——因为玛埃雅,那个世界突然变成了一个女人的模样。 与此同时,奥什里接二连三,卖出了一份又一份保险。无意之中,他变得越来越擅长推销保险了。现在,奥什里在推销保险时经常会声泪俱下——他是真哭,而不是装出来的,尽管哭得毫无理由。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哭泣往往会缩短说服客户所需要的时间——他哭一会儿,然后向客户道歉,于是,对方马上就会爽快地在保单上签下名字。这让奥什里觉得自己像是个骗子,尽管他的哭泣是发自内心的。 1 拉马特哈萨隆,以色列城市。 滨海路上的堵车 一个周末,奥什里一家三口去看望住在某处“基布兹”[基布兹,共同生活、工作、决策和分配收入的合作农场或工厂。]的岳父岳母。回来的路上,他们开车经过了一个车祸现场——两辆车发生了碰撞。他们前面的司机纷纷放慢车速,扭头观望。奥什里的妻子抱怨说实在太令人气愤了,只有以色列人才会这样。他们的女儿之前一直在睡觉,这会儿被救护车的警笛声吵醒了。她抬头望向窗外,看到一个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男人被人用担架抬走了,于是问那些人要把他抬去哪里。奥什里回答,他们正把他抬去一个绚丽多彩、芬芳宜人的好地方。接着,他向女儿详细描述了那个地方的情形:在那里,你会变得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连想都不用想,所有的一切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不会感到害怕,就算发生了令人害怕的事情,害怕也会转变成某种愉快的感觉。他不停地说啊,说啊,最后发现妻子的脸上露出了怒容。这时,车里的广播说,高速公路上交通很拥堵。奥什里再次望向后视镜,发现梅塔尔正在笑着向担架上的男人挥手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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