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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下午,农庄主人告诉大家说,操作蒸汽脱粒机的那个人明天得带着机器到另一个农庄去干活,所以,趁着今天晚上有月亮可以干活,大家必须把这一垛麦子全部打完。于是机器的哐啷声,麦秆的飒飒声以及轮子转动的嗡嗡声比先前更少中断地响成一片。

苔丝一直低着头干活,直到吃点心的时间也就是将近三点钟了才抬起头来匆匆地朝四周瞥了一眼。她并不觉得惊讶地看见亚历克·德伯又来了,此刻正站在大门旁的树篱下。他看见苔丝抬起头来,就给了她一个飞吻,又颇有风度地朝她摆摆手,那意思是说先前两人的争吵不要放在心上了。苔丝重又低下头去,小心地不让自己再朝那个方向看。

下午慢慢地过去,麦垛越来越低,麦秸垛越来越高,一袋袋的麦子则装上大车运走。到了六点钟的时候,麦垛离地面只有大约齐肩膀那么高了。但是,尽管许多捆麦子经过苔丝和那个往脱粒机滚筒上加料的男子的传送被那架贪得无厌的机器吞了下去,一捆捆堆在那儿没有脱过粒的麦子似乎依然多得数不清。早晨的时候还根本没有麦秸垛,这会儿却已经有了很大的一堆,仿佛是这架嗡嗡叫的红色机器排泄出来的。这一天一直是多云的天空中,这时候从西边却一下子喷射出愤怒的阳光——狂暴的三月所能展现的夕阳就是如此——撒在疲惫的脱粒者满是汗珠的脸上,把这些脸染成紫铜色;也撒在女人们飘动着的衣裙上,使衣裙好似始终围在她们身边跳动的暗红色火焰。

所有参加脱粒的人都腰酸背痛,气喘吁吁。在脱粒机滚筒上操作的那个人疲劳乏力了,苔丝看见他发红的颈背上沾满了尘土和麦糠。苔丝本人仍站在她的岗位上,出着汗的红红的脸上尽是麦屑,白色的帽子也因为覆盖了一层麦屑而成了褐色。姑娘们当中,只有她一个人在干活的时候是站在脱粒机那一个高于地面的平台上,所以机器一运转她的整个身子都受到震动,而现在麦垛低了,把她与玛丽安和伊丝分开了,使她们两人不能像先前那样偶尔与她交换位置。机器不停地震动,使她身上的每一根纤维都跟着颤抖,弄得她像发了呆似的,两条胳膊机械地干着活儿。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伊丝·休特在下面告诉她说她帽子里的头发拖了出来,她也没有听见。

渐渐地,所有干活的人当中原先气色最好的人也开始变得面色灰白,眼睛也显得很大了。每一次苔丝抬起头来总是看见那越堆越高的大麦秸垛,垛顶上是在北方灰色天空背景上那两个穿衬衫男人的身影;在麦秸垛前面是那长长的红色传送带,好似雅各梦见的梯子[典出《圣经·旧约·创世记》第28章第12节:[雅各]“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有上帝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传送带上始终不断地有脱了粒的麦秆被送往垛顶上,看上去好像一条往山上去的黄色河流在山顶上把水喷射出来。

苔丝知道亚历克·德伯这会儿还在打麦场上,正从某个地点观察她,虽然她不知道他的确切位置。德伯继续待在打麦场上是有一个借口的,因为,每打一垛麦子,等到麦捆差不多都打完了,只剩下最后一层的时候,总会有一个打老鼠的活动,届时跟脱粒不相干的人就会参加进来——形形色色的好动的人们,有带着小猎犬和奇里古怪的烟斗的文明人,也有拿着棍子和石块的粗人。

不过,还得再干一个小时的活儿整个麦垛才会只剩下藏有活老鼠的那最后一层。当位于艾博特-塞耐尔旁的嘉艾恩山那个方向的夕照渐渐消失的时候,在相反方向的米德尔顿寺和肖茨福特那一带的地平线上慢慢升起了这个季节的白色月亮。玛丽安担心苔丝在这最后的一两个小时里是否支持得住——不过她距离苔丝太远无法与她说话——因为其他的姑娘都依靠喝酒来维持体力,而苔丝由于小时候目睹杯中物在她家里所造成的后果,一向对酒怀有戒心,也从来不喝。然而苔丝继续坚持着:如果她不能胜任这个岗位上的活儿她将不得不离开这个农庄,而这种丢掉饭碗的可能性,倘若发生在一两个月之前她会处之泰然,甚至还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是自从亚历克·德伯重又出现并开始纠缠她以后,这种可能性便成了一件使她感到害怕的事情。

大部分麦捆被传递过去送上了脱粒机,此刻的麦垛已经变得很低,以致地面上的人可以和麦垛上的人交谈了。使苔丝觉得十分意外的是,农庄主人格罗比忽然上了脱粒机的平台来到她身边对她说,要是她想去和她的朋友会面的话,她现在可以放下手里的活儿,他会找别人来替她。苔丝明白,这个“朋友”就是德伯,她也知道,农庄主人是应这个朋友或者说敌人的要求而作出这种让步的。她摇了摇头接着干她的活。

打老鼠的时候终于到了,大家都动起手来。先前随着麦垛越来越低老鼠都往下面逃,最后就都逃到了最下面一层麦捆的底下。这会儿它们最后的避难处被掀去之后,它们暴露了出来,便在空地上四处逃窜。此刻已经喝得半醉的玛丽安忽然尖声叫喊起来,她的同伴们明白,一只老鼠爬到她身上去了;这种可怕的情形别的姑娘们是早已采取各种措施加以防备的,她们有的把裙子折起来,有的则站到高处去。后来爬到玛丽安身上去的那只老鼠总算被赶出来了;在狗吠声中,在男人高喊女人尖叫声中,在人们的咒骂声和跺脚声中——在这一片大混乱中苔丝解开了最后一捆麦子。脱粒机滚筒的转速渐渐地慢下来,机器运转时发出的声音也停止了,苔丝从脱粒机平台下到地面上。

她那位爱慕者先前只是看着人们打老鼠,这时候很快来到她的身旁。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我打了你耳光侮辱了你,你还这么缠着我!”苔丝说。她的声音低如耳语,因为她已经精疲力竭,没有力气说得响一些。

“如果我对于你所说的任何话或者所做的任何事情感到生气,那我真是愚蠢了,”德伯用他们在特兰特里奇的时候他那种诱惑的口气说。“你细小的胳膊和腿抖得多厉害啊!你虚弱得像一头流了血的小牛犊,现在这个样子你自己也是知道的;可是既然我到这里来了,你本来是什么都不用再干的。你怎么这样固执呢?不过,我已经对农庄主人说过了,他没有权利让女工在蒸汽脱粒机上干活。这种活儿不是女人干的;还有,他也知道得很清楚,在所有那些较好的农庄里蒸汽脱粒机已经不再使用了。我陪你走回家去。”

“哦,好吧,”苔丝回答,一边很吃力地迈步向前走。“陪我走回去吧,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我一直还记得,你来向我求婚的时候并不知道我已经结了婚。也许——也许你比我所想象的要稍微好一些,稍微体贴人一些。不管什么事情,凡是出于好心为我做的,我都很感激;凡不是出于好心的,我都恼火。有时候我拿不准你的用意。”

“如果我无法把我们从前的关系变成是合法的,那么至少我能帮助你。以前我很少体谅你的感情,现在我在帮助你的时候会十分体谅你的感情。前一阵子我对宗教的狂热——或者把它说成别的任何什么都可以——已经过去了。不过我还保留着一点儿人性中好的方面;我希望是这样。喏,苔丝,以男女之间一切温柔的和强烈的感情的名义我向你保证,请你相信我!我有足够的钱财使你免除烦恼,你可以不必为你自己、你的父母和你的弟妹们烦恼。只要你信任我,我可以使他们都过上舒服的日子。”

“最近你见到他们吗?”苔丝急忙问。

“是的。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你在哪里。后来我只是碰巧得知你在这儿。”

苔丝在她借宿的那栋小屋外面停住了脚步,德伯也在她身旁站住;清冷的月光透过园子边上的树篱的那些树枝斜照在她疲倦的脸上。

“不要提我年幼的弟弟妹妹们了——不要弄得我精神和体力完全垮掉!”她说。“如果你想帮助他们——上帝知道他们需要帮助——你就帮助他们吧,但是不要告诉我。可是我不要,我不要!”她大声说。“我不想接受你的任何东西,不管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我!”

亚历克·德伯没有陪苔丝进屋去,因为苔丝是和这一家人一块儿住的,在屋子里面一切都得公开。苔丝进屋后在一个洗衣盆里洗了手,然后跟这一家人一起吃晚饭。晚饭刚一吃完,她就思考起来,并且独自退到靠墙放着的桌子旁,就着她一个人使用的那盏小灯心情激动地写起信来——

我自己的丈夫——让我这样称呼你——我必须这样称呼你——即使这会使你想起我这么一个毫无价值的妻子而惹你生气。我面前困难重重,我必须向你倾诉——我没有别人可以指望!现在我完全暴露在诱惑之下,安吉尔。我害怕说出这个诱惑我的人是谁,而且我很不愿意写信把这件事告诉你。可是我是多么依赖你呀,你无法想象我依赖你到了怎样一种程度。现在,趁可怕的事情还没有发生,你不能立刻就到我身边来吗?哦,我知道你不能来,因为你离我这么远!我想,要是你不很快来到我身边,或者让我到你身边去,那么我就非死不可了。你给我的惩罚是我应受的——这我知道——完全是我应受的——你生我的气是有理由的,是正当的。可是,安吉尔,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这样的正当——给我一点儿,只要一点儿仁慈吧,即使我不配得到它,请你到我身边来吧!如果你来了,我情愿死在你的怀里!只要你原谅了我,我死了也就心满意足了!

安吉尔,我活着完全是为了你。我太爱你了,所以你离开了我我不会怪你,而且我也知道你需要找一个农庄。不要以为我会说哪怕是一个刻毒的或者埋怨的字。只是请你回到我身边来吧。没有你我觉得孤独凄凉,我的爱人,哦,多么孤独凄凉啊!我不在乎非这么干活不可:只要你给我写短短的一行字来,说“我很快就来了”,我就会坚持下去,安吉尔——哦,会非常快活地坚持下去!

自从我们结婚以后,我诚心诚意追求的目标就是在每一个想法上以及在外貌上都忠实于你,在这方面我是如此诚心诚意,以致当有人在我没有意想到的时候忽然夸我一句我都会觉得这样好像就对不起你。以前我们在乳牛场的时候你的那种感觉现在你就一点儿也没有了吗?如果你还有那种感觉的话,你怎么会一直不回到我身边来呢?安吉尔,我还是当初你爱上我的时候的苔丝;一点儿不错,还是那时候的我!——不是你所不喜欢但是也从来不曾见过的那个苔丝。自从我遇见了你以后,我的过去对于我来说还算得了什么呢?过去的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成了另外一个女人,我的生命完全是新的,是从你那儿得来的。我怎么还会是从前那个女人呢?为什么你不看到这一点呢?亲爱的,你只要稍微有那么一点儿自负,只要有自信,能够看到你有足够的人格力量使我发生这样的变化,你也许就会想要和我——你可怜的妻子——在一起了。

当初我曾非常幸福地以为我能指望你永远爱我,那时候我多傻呀!我理应知道,那样的幸福不是像我这样可怜的人所能得到的。不过,此刻我感到伤心不但是为以往的日子,而且是为了现在。想一想吧——请你想一想吧,我老是像现在这样不能见你的面,我心里是多么痛苦啊!哎,我的心没有一天不是从早到晚都痛苦万分的,只要我能使你的心每天都像我的心这样痛苦那么短短的一分钟,那也许就会使你对你可怜的孤独的妻子产生怜悯了。

人们现在还说我相当好看,安吉尔(他们用的是端庄美丽这几个字,我要确切地告诉你)。也许我的确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但是我并不珍视我的美貌;我喜欢自己美丽的容貌仅仅因为它是属于你的,亲爱的,仅仅因为我也许至少还有一样东西值得为你所有。我的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致当我因为美丽的容貌而遇上有人纠缠的时候我就用布条把脸缠起来,而且只要人们仍那样认为的话,我就一直这么缠下去。哦,安吉尔,我对你说这些,并不是出于虚荣心——你当然知道我不是出于虚荣心——我只是盼望你会到我身边来!

如果你真不能到我这儿来,你能不能让我到你那儿去呢?刚才我说了,现在有人骚扰我,要迫使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是一点儿也不会屈服的,但是我很害怕,如果发生意外情况,结果不知会弄成什么样子呢;而由于我有过第一次错误,现在我更难于自卫。关于这一点我不能说更多了——它弄得我太苦恼了。可是,如果我这一次掉进可怕的陷阱而彻底垮掉的话,那么我这最后的处境将会比头一次的更糟糕。哦,上帝,我无法想象这种情况!让我立刻到你那儿去吧,或者你立刻到我这里来吧!

如果我不能作为你的妻子跟你生活在一起,那么,作为你的仆人跟你生活在一起,我也会心满意足,哎,还会十分快乐;因为,那样的话,我就能在你身边,随时能看你一眼,时时能想到你是我的人。

因为你不在这里,所以我觉得日光下没有值得我看的东西。我不喜欢看田地里的秃鼻乌鸦和紫翅椋鸟了,因为以前总是和我一起观看的你不在我身边,我想念你,我心中悲哀。在天上,或是在地上,或是在地下,我渴望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与你见面,我的爱人!到我身边来吧——快来吧,把我从威胁我的巨大危险中拯救出来吧!你的忠贞的、心碎了的

---苔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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