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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苔丝这封恳求丈夫回到她身边来的信按时送到了位于西面的那个空气柔和、土壤肥沃的谷地——在那个谷地里,人们不必像在弗林科姆梣农庄上这么费力就能种出庄稼,那里的民俗,尽管实际上与这里差不多,在苔丝看来却似乎大不相同——这封信送到了平静的牧师住所,放在了牧师的早餐桌上。原来,安吉尔怀着沉重的心情独自浪迹异国他乡,始终把自己不断改变着的地址告诉他的父亲,他要苔丝把信经由他父亲转寄,当然是为了安全稳妥。

“喏,”老克莱尔先生看过信封上的字以后对他妻子说,“要是安吉尔如他上回对我们说的那样,打算在下个月的月底离开里约热内卢回家一趟的话,我想这封信会促使他早点儿动身的,因为我相信这是他妻子写给他的。”想到儿媳妇老克莱尔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封信被重新写上一个地址立刻转寄给安吉尔。

“亲爱的孩子,我希望他能安全地回到家里,”克莱尔太太小声抱怨说。“一直到我离开人世我都会觉得他没有得到公平的对待。尽管他不信仰上帝,你当初还是应该把他送到剑桥去,使他有跟他两个哥哥一样的读书机会。那样的话他就会受到正确的影响,也许最终会担任圣职的。不管他最后信教还是不信教,那样做对他比较公平。”

克莱尔太太只在这个为了三个儿子的问题上埋怨丈夫,而这也使他心绪不宁。她并不经常这样向他抱怨,因为她不但是虔诚的信徒,而且是体贴的妻子,她知道丈夫也因为拿不准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究竟是否做得公正而感到苦恼。在夜里,当丈夫躺在床上无法入眠的时候她常常听见他为安吉尔叹息,一会儿又克制住自己,向上帝祈祷。但是,这位坚定的福音会教徒直到现在都不认为自己当初要是换一个做法就一定正确,因为,倘若他把给了另外两个儿子的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同样也给了这个不信仰上帝的儿子,那么,有可能,尽管这可能性并不很大,这个儿子会利用在大学里学到的知识来公开谴责他所宣传的教义;而他把宣传这种教义作为自己一生的使命和愿望,也把这看作是他那两个已经担任圣职的儿子的使命。一方面培养两个虔诚信教的儿子,另一方面又用同样的办法培养一个不信仰上帝的儿子,这种做法,他认为与他自己的信念、他的地位和他的希望是相矛盾的。尽管如此,他仍然爱他这个不该有安吉尔这个名字[“安吉尔”原文是Angel,意为“天使”,而天使应该是神的使者,安吉尔却不信仰上帝。]的儿子,而且还因为自己如此对待他而暗地感到痛心,犹如亚伯拉罕在带着注定要死去的儿子以撒上山的时候会感到痛心一样[《圣经》故事里说,上帝曾试验亚伯拉罕,要他把他的独子以撒带上山去献为燔祭。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22章第1—13节。]。他那没有用言语表达出来的发自内心的懊恼,比起他妻子明白说出口来的抱怨,是难忍得多的痛楚。

他们夫妇俩还为儿子与苔丝的不幸婚姻责备自己。要是安吉尔不把经营农庄作为自己的预定目标,他就决不会和乡下姑娘搅和在一起。他们并不清楚地了解安吉尔和苔丝分离的原因,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哪一天分离的。起先他们以为一定有什么事情使儿子和媳妇互相之间十分厌恶才造成了他们婚姻的破裂。但是克莱尔在后来的信中有时候也提到想要回家来接妻子;根据儿子的这种表示,老克莱尔夫妇希望导致小两口分离的事情并不具有他们所想象的那种严重的性质,安吉尔和苔丝不会永远分离,他俩的婚姻还没有到不可挽救的地步。安吉尔告诉他们现在苔丝是和她的亲属在一起,他们既然没有把事情完全弄清楚,既然不知道该如何使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便决定采取不介入的态度。

苔丝所期待的将会看她这封信的那双眼睛此刻正从驴背上凝视着一片广阔无垠的田野;这头驴子正驮着安吉尔·克莱尔从南美洲大陆内地向沿海地带而去。安吉尔在这片陌生土地上的经历是令人伤心的。他到达这里不久便生了一场大病,至今没有彻底恢复健康;到现在,他差不多已经渐渐地渐渐地作出决定,放弃在这儿经营农庄的打算,尽管,只要他继续留在这儿的可能性仍然存在,他就要保守秘密,不告诉父母自己已经改变主意。

跟在克莱尔后面来到这个国家的一批批农业工人当初也是因为相信了在巴西很容易可以独立谋生这种说法,一时昏了头脑而离开自己的家乡,如今受苦的受苦,死亡的死亡,剩下的也都已筋疲力尽。他曾看见一些本来在英国农庄上干活的妇女怀抱着婴儿在这里奔波跋涉;有的孩子得了热病,随后死去,做母亲的只得停下来,用她那一双手在稀松的土里刨出一个小坑,仍用这两只挖坟坑的手把孩子掩埋好,掉几滴眼泪,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向前走。

安吉尔最初的打算并不是到巴西来,而是要在他自己国家的北部或东部经营一个农庄。当英国农人纷纷到巴西来的那股潮流恰好与他企图摆脱和忘却往昔的愿望一拍即合的时候,他也就一时冲动不顾后果地来到了这里。

离开自己的家乡这么一段时间之后安吉尔·克莱尔的心态老了十几年。如今,在他看来,生活中有价值的东西与其说是它的美丽的一面,还不如说是它的悲怆的一面。他早已不相信传统的所谓人神灵交那一套,如今则开始怀疑人们历来对于道德的评价了。他认为传统的道德评价需要重新调整。什么样的男人才是有道德的?或者问得更切题一些,什么样的女人才是有道德的?一个人的名声是好还是坏,不仅取决于他做了哪些事情,而且还取决于他的目的和他的某些突然的欲愿;一种名声形成的真正的过程不该到已经做过的事情中去寻找,而应该到那些想要做的事情中去寻找。

那么,应该如何评价苔丝呢?

当克莱尔以这样的观点看待苔丝的时候,他就开始感到后悔,觉得自己以前不该那么轻率地对苔丝作出那样的判断。他是永远把她遗弃了,还是暂时不理睬她?如今他再也不忍心说他要永远遗弃苔丝了,不说这样的话就意味着现在他在思想上已经接受了苔丝。

克莱尔心里渐渐恢复往日对苔丝的感情的时候,正是苔丝在弗林科姆梣农庄借宿和干活的这段日子,不过是在她写这封信之前——那时候她还觉得自己不该冒昧地写信把自己的处境和感受告诉克莱尔,那样会使他心中烦恼。克莱尔于是感到大惑不解;至于苔丝为什么不跟他沟通消息,他并不查究原因。这样一来,苔丝的顺从和缄默就受到了误解。要是克莱尔理解的话,苔丝的缄默将能够胜似千言万语!——她之所以不给克莱尔写信,是因为她要不折不扣地遵守丈夫给她的命令(尽管下命令的人自己倒忘记了),还因为她虽然生来胆大,但是对于自己的权利并不维护,而总是认为克莱尔的任何判断都是完全正确的,因此默默地俯首听命。

在刚才说到的克莱尔骑着驴子从内地到沿海地带去的路上,有一个人与他作伴。这人也是个英国人,也是想到巴西来经营农庄的,不过他来自英国的另一个地区。他们两人这时候都情绪低落,怀念家乡,说的都是体己话。男人有一种奇怪的倾向,决不会把自己生活中的遭遇详细对熟悉的朋友说,却愿意向陌生人倾诉,尤其是在身处异国他乡的时候。在他们骑着驴子向前走的一路上,安吉尔便将自己婚姻中所发生的那些使他忧愁的事情告诉他的同伴。

安吉尔的这位同伴到过的国家和见过的民族都要比安吉尔多得多。他见多识广,思想开明,因此,苔丝那偏离了社会常规的行为在那些囿于成见的人们看来是家庭生活中非常严重的事情,在他看来却完全可以理解,犹如整个地球表面并不规则,并非都是平原,也有高山和低谷。他对于这件事的看法与安吉尔大不相同,认为苔丝的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将成为一个好妻子,还明白地对克莱尔说,他离开苔丝到巴西来是错误的。

第二天,他们两人遇上一阵雷雨,淋得浑身透湿。安吉尔的同伴发烧病倒,在那个周末就去世了。克莱尔为安葬他耽搁了几个小时,然后继续上路。

克莱尔对于这位见解通达的陌生同伴除开他那普普通通的名字之外什么也不了解,然而,由于他的去世,他随意说说的那几句话却变得十分崇高,对克莱尔所产生的影响比哲学家们所有那些论述详尽的伦理学著作的影响都更加深刻。与这位胸襟开阔的同伴相对照,克莱尔觉得自己气量褊狭,不禁心中羞愧。他一下子感到自己的观点有许多自相矛盾之处。他以前一直是贬抑基督教精神并崇尚希腊文明的,而在希腊人看来,迫于暴力的屈服不能被认为一定就该遭受鄙视。那么,毫无疑问,要是他真正赞成希腊人的这一观点,他也许就会认为,憎恶失身女子这种态度——这是他在继承人神灵交的信仰时一同接受下来的——至少不是不可修改的,只要这女子的失身是因为受了别人的欺骗。想到这里克莱尔悔恨不已。伊丝·休特对他说的那些话从来就没有在他记忆中完全销声匿迹,此刻又在他脑海中活跃起来。他曾经问伊丝是不是爱他,伊丝作了肯定的回答。他又问她是不是比苔丝更爱他?不,她回答;苔丝会为他牺牲自己的生命,而她伊丝所做的不可能超过苔丝。

克莱尔想起了苔丝在结婚那天的神情。她那双眼睛始终深情地注视着他;她那双耳朵始终专心地听他所说的一字一句,仿佛那是上帝的话语!克莱尔还想起苔丝在炉边向他毫无保留地敞开她那纯朴心灵的那个可怕的晚上,当苔丝怎么也想不通他居然会不再爱她不再卫护她的时候,她那张被炉火映照着的脸看上去多么令人同情啊!

于是,克莱尔从苔丝的批评者慢慢地变成了她的辩护人。以前,他想到苔丝的时候说过一些愤世嫉俗的话;但是人不能永远作为愤世嫉俗者活在世上,现在他不再说那样的话了。他之所以会采取那样的错误态度,是因为他听凭自己受一般原则的影响而对特殊情况不予理会。

不过这个理由是有点儿过时了;在这之前,情人们和丈夫们多有遇上这种情况的。克莱尔对于苔丝确实严厉无情,这是毫无疑问的。男人对于他们所爱的或者曾经爱过的女人严厉无情,这真是太经常发生的事了;女人对于男人也一样。然而,这一类严厉无情与它们所由产生的更大范围的普遍的严厉无情——地位对于性格的无情、手段对于目的的无情、今天对于昨天的无情、未来对于今天的无情——相比较,它们就该算是亲切温柔了。

苔丝的家族——德伯那个声望卓著的武士世家——克莱尔本来一直是十分轻视的,认为它已经没落,此刻它的历史意义却触动了他的情感。像家世这一类东西,它们在政治方面的价值和在启发人想象这方面的价值是有区别的,这一点他以前怎么就不懂呢?在后一方面,苔丝的出身是一个给人提供了很大想象余地的事实;这在经济上并无价值,对于梦想者以及从道德角度思考盛衰兴亡的人却是个极有用处的材料。可怜的苔丝的血统和姓氏上那一点特别之处是一个很快就会被人遗忘的事实,她与金斯庇的大理石墓碑和镶有铅框的棺材里的骸骨之间的那种特殊联系很快就会从人们脑海中消失。时间老人就是这样无情地毁灭他自己的浪漫历史。这会儿克莱尔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苔丝的面容,他觉得在苔丝脸上看到了那么一丝她的老祖母们那令人敬重的庄严神色,这种在想象中看见的形象重又引起他以前曾经有过的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这种感觉流过他的血管,使他难以自制。

苔丝过去尽管受过男人的污辱,然而像她这样的女子仅身上依然保存着的长处就比别的处女的全部优点更有价值。以法莲所拾取的剩下的葡萄不是比亚比以谢所摘的新鲜葡萄还要好吗?[参见《圣经·旧约·士师记》第8章第2节。]

克莱尔对苔丝重新产生的爱就这样规劝着他,为苔丝的倾诉衷情得以被他接受扫清障碍;苔丝的信正是在这个时候由克莱尔的父亲转寄给他,只是因为他身处巴西内地,路途遥远,得在很长时间以后才能收到。

与此同时,写信人的期待——但愿安吉尔会被她的恳求所打动而回国——时而强烈,时而微弱。使苔丝对于自己的期待信心不足的是这样一种想法:她过去的生活中所发生的一些事情导致了他们的分离,而这些事情并没有改变,而且永远不可改变,永远存在;再说,以前她在克莱尔身边都没有能使这些事情的影响力减弱,现在两人天各一方,她就更是无法做到这一点了。然而,尽管她信心不足,却还是充满柔情地琢磨,一旦克莱尔真的回来了,她该怎么做才最合爱人的心意。她唉声叹气,非常后悔以前没有多留点儿神去听克莱尔弹竖琴时弹的是哪些曲子,没有更加好奇地问他在那些乡村姑娘们所唱的民谣里他最喜欢的是哪几首。她旁敲侧击地向跟随伊丝一起从陶勃赛来的安姆比·西特林打听,恰好安姆比记得,在陶勃赛乳牛场一起干活的时候他和克莱尔为了引乳牛下奶而经常唱的那些民谣的片断中,克莱尔似乎很喜欢《丘比特的花园》、《我有猎园我有猎犬》和《破晓》,似乎不喜欢《裁缝的裤子》和《我真长得这么漂亮》,尽管这两支歌儿也非常好听。

于是苔丝忽然产生一个愿望,要把这几支歌唱好唱熟。她在有空的时候就自个儿悄悄地练习,尤其是《破晓》:

五月里天刚破晓,

根根树枝在动摇,

斑鸠、鸟儿真漂亮,

建筑新巢多么忙!

起来,起来,起来!

花园里百花盛开,

采集最美最香者,

赠你所爱的姑娘。

在时下干燥寒冷的天气里,每当苔丝与其他姑娘不在一起而是独自干活的时候,她就会唱这些歌,听见她唱的人哪怕是铁石心肠的,都会深深感动。当苔丝想到说不定结果克莱尔还是不会回来的时候,回荡在空中的那些简单朴实的歌词便仿佛是对唱歌人的嘲讽,刺痛着她的心,伤心的泪水便顺着她的双颊滚滚流下。

苔丝沉浸于对克莱尔的遐想之中,似乎连时光的流逝和季节的更替都不觉得了;白天越来越长,转眼就是圣母领报节了,随后很快就是旧历圣母领报节,她在这儿干活的期限就要到了。

但是,那个季度结账日还没有到却发生了一件事情,使苔丝转而考虑一些完全不同的问题。一天傍晚,她跟往常一样,坐在她所借宿的那户人家楼下的一间屋子里,跟那家人在一起,忽然有人敲门,说是要找苔丝。她朝门口望去,看见那渐渐暗下去的日光衬托着一个身影,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模样的人,看高度是一个妇女,看体格是一个孩子;在昏暗的日光里苔丝并没有认出她是谁,直到那女孩叫了一声“苔丝!”

“怎么——是丽莎-路吗?”苔丝吃惊地问。一年多之前当她离家外出的时候她的这个妹妹还只是个小孩,如今一下子长高了许多,长成了这样一个细高挑儿,恐怕伊丽莎-路易莎本人也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本来很长现在因为人长高而显得太短的连衣裙下露着两条细腿;小家伙的两条胳膊和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放是好,这表明她年轻幼稚,没有人生经验。

“是呀,我已经东奔西跑了整整一天了,苔丝,”路说;她并不显得激动,但是神情严肃。“我到处找你;现在我很累。”

“家里出什么事了?”

“妈妈病得很厉害,医生说她快要不行了;爸爸身体也不好,还说像他这样出身于高门大姓的人不该像个奴隶似的拼死拼活地干普通活儿,所以我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苔丝听了这些话,站在那儿愣了很长时间才想到让丽莎-路进屋坐下。待到妹妹进了屋坐在那儿喝茶的时候,苔丝已经有了主意。她这一次是非回去不可了。她的合同虽然要到四月六日旧历圣母领报节才到期,但是剩下的天数并不多,于是她下定决心,要冒险立刻动身。

如果当天晚上就走可以早十二个小时到家,但是丽莎-路实在太累了,只能休息一夜后明天再走那么远回去。于是苔丝跑到玛丽安和伊丝的住处,把发生的事情对她们两人说了,恳请她们在农庄主面前尽可能地为她说好话。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她弄了晚饭给路吃,又让她在自己床上睡下,然后把随身的东西尽量多地装进一个柳条篮内,关照妹妹第二天动身,自己则立刻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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