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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华盛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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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教室里收拾东西打算回家,跟我隔了几个座位的伦彦走过来道:“谦介,一起走吧。”他家住在隔壁街道,从幼儿园时起我俩就常在一起玩儿。不过上三年级后,伦彦因为棒球忙了起来,一起玩的机会也少了。“今天没有训练,可以不用赶着走。”他开心地告诉我。 出了教室,中山老师正从走廊的墙上拆下一张硕大的板报纸。 “老师,那不是‘教授’的板报吗?为什么要拆掉?”伦彦立刻反应过来,指着问道。 “哟。”老师闻声转过身来。去年我们的班主任是个脾气不大好的快退休的老教师,相比之下,中山老师年轻得多,好像一个年龄差距大一些的哥哥,更容易亲近。 “那东西要怎么处理?”我指着中山老师开始卷起来的板报纸,“那是‘教授’办的那一期吧?” 他名叫“京树”,给人感觉特别博学而且成熟,所以我们称呼他时,脑子里总想到“教授”[“京树”和“教授”的日语发音相同。]两个字。 “其实呀,我都挨骂啦。”老师拉下了脸,“按照学校规定,学生是不能去游艺城的,是不是?有家长就指出,明明有规定,还要登关于游艺城的板报,这算怎么回事?嗐,人家说得也没错……” “教授”的课外研究课题,是关于娃娃机的攻略。听说暑假里他很闲,就去商场里的游乐区,研究起了抓娃娃。他在“研究方法”那一项里写的第一句话是“因为我家经济上不富裕”,所以看起来好像是一篇总结自己日常生活的作文。总之,他的方法就是自己不花钱,专门观察别人怎么玩。他整理了抓娃娃失败的人有哪些类型,还有抓得好的人的诀窍,都总结了出来。另外,店员见他总在店里晃悠,觉得可疑就去问他,结果听他回答说是“暑假的课外研究课题”,就觉得挺有意思,还请他帮忙摆娃娃,告诉他一些小窍门,这也给他提供了相关情报。 他并没有参考网上的视频,而是靠自己的努力写出了攻略,这很感人。出了板报、贴走廊上时,我身为同班同学,都感觉很自豪。 所以被撤掉也很受打击。 “可是,‘教授’他妈妈就在那个商场里工作,他每天去,也不算什么坏事吧?”我主张道。实际上,这件事研究报告里也提到了,说是他每天去,是为了等妈妈下班一起回家。 “话是没错。可学校就是这么规定的,就算我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那么简单。万一其他孩子看了之后觉得‘我也可以去’,那也不好办。” “唉——”我们发出了抗议的声音。我真想说,管那么多干吗? 中山老师都一副无奈的模样,看来事情确实不是那么简单。 “今天他还要跟他妈妈一起来学校呢,就为了这事。” “真的?还因为这种事情叫家长?”伦彦很夸张地表示震惊,“如果他没做作业那就算了,作业完成得这么好,居然还要挨骂?” “老师,这个研究,不是很有意思吗?”我问道。中山老师忽然笑了,点点头道:“当然了。这个超级有意思。能做出这种调查很了不起,画儿也画得好。是最棒的。” 我稍微放心了些。 “哦,对了,讲义要替我转交。”中山老师想起了什么,说道,“别忘了。” “当然啦。不就是去趟靖的家嘛。”我好像还真忘记了。 “老师,靖他为什么请假?”伦彦问。 “肚子痛。”老师简短地回答。 我“哦”了一声,伦彦则在一旁看看我,又问:“是真的吗?” 他什么意思?我又盯着他看。 “嗐,我的意思是,装病的时候不是都经常说肚子痛嘛。” “请你对全国所有真正肚子痛很难受的人道歉。”我说道。 “是我太绝对了,对不起。”伦彦低头道歉,中山老师笑了。 走到教学楼门口,我才想起来忘记叮嘱老师“别骂‘教授’”。 “对了。靖的爸爸很年轻的。”放学路上伦彦说。 “哦?是吗?”我有些意外。靖不是从幼儿园时起就没了爸爸吗?靖很久以前说过“我家里没有爸爸。离婚了”。我记得,就因为这话我才知道了“离婚”是什么意思。 “大概两年前吧,靖的妈妈又结婚了。” 哦?我其实并没有很关注,回应也就心不在焉了。两年前,可能因为那时候我跟靖不在一个班上,所以没听到消息。 “家里来个新爸爸,也不知道是种什么感觉?” “那个爸爸很年轻,估计感觉跟兄弟差不多吧?靖是独生子,可能觉得有了个哥哥?” 靖的家是一栋独门独户的房子,大门边上有通话器。是那种老式的,没有摄像头。 最后一次上这里玩儿是什么时候来着?我盯着门牌,在记忆里搜索。 我想起来了,是靖买了最新款游戏机的时候。那时候班上除了他谁都没有,大家都挤到他家里来了。就连平时跟靖关系不怎么样的家伙都来了,愣是不管靖才是游戏机的主人,跟他抢手柄,大叫大闹地强行玩游戏。大家也确实太不注意了,看靖那模样,也的确有些为难,想阻止却欲言又止,连我都觉得怪过意不去的。可能从那次过后,我就再没去过靖家里了。 按下门铃,能听到家里响铃的动静。不一会儿,传来一个男性的声音:“谁呀?” 伦彦告诉对方说带课堂讲义来了。 “哦,来了来了。”对方回答。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这是他爸爸?工作日的下午爸爸在家,这让我们意外。 不一会儿,玄关的门开了,一个头发染成浅棕色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他穿着拖鞋,脚底下一阵噼里啪啦地走上前来,说:“不好意思让你们跑一趟。谢谢。哎,你们叫什么?” 我们报上姓名,他点头道:“哦哦,好的。” 我从书包里掏出讲义递过去:“给,这个。” 靖的爸爸接过讲义瞟了一眼,然后就叠起来塞进了口袋。那一刻我有些不放心,他会好好看吗?会转交给靖吗? “靖的肚子怎么样了?”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确认一下。 “正躺着呢。已经好很多了,我看下周就可以去学校了吧。”靖的爸爸将视线从我们身上移开了。那模样不禁让我琢磨,眼神游离说的是不是就他这样? “那就多谢啦——”他说完正准备回家,我又喊了一声:“对了——” “怎么了?”他转过头,表情似乎僵硬了,我有点儿害怕了。 “我,能不能见靖一面?”说完我又有些害羞,感觉自己是个想再见心上人一面的公主。 “这……有点儿……家里现在很乱,不好意思呀。”靖的爸爸说完一个转身,仿佛要将我们的视线斩断,然后就回屋去了。 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这才让我意识到刚才很吵。妈妈在隔壁的日式房间打扫卫生,刚把吸尘器关上。 妈妈整理着吸尘器的管子,来到我所在的饭厅,挺直腰板,微微低头行礼道:“虽然非常简单,不过这次我就打扫到这里了。” 她总这样,那些话感觉也不像是对我说的。她做的那些打扫,看着也没复杂到哪儿去,也不知道她这个当妈的总那样说是为了什么,说了心里会舒服点儿? 之后她又忙活起别的来,在洗衣机和二楼阳台之间来来回回。 不一会儿,她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正坐那儿玩平板电脑。 “唉——”她开口说,“我在家里这样忙得团团转,谦介却一直坐这里玩游戏。这世上哪儿还有什么公平可言?我可终于能坐下了。我这一坐对人类来说只是简单的一坐,对我来说……” 我妈的特征就是嘴碎得让人心烦,可能是受她影响,我和我姐从小说话就老气横秋,还因此遭人调侃,不招人喜欢。 “就没什么办法了?”我姐一只手拿筷子夹着桌上的生姜汁烤肉,另一只手拿起电视遥控器按了一阵,然后又去电视机旁摸索了一阵,最后发现还是无法打开电视,回到桌边,“根本打不开呀。今天有个节目我特想看。” “确实也太旧了。要不下次跟你爸说,让他给换新的。”妈妈说。 爸爸去年因为工作调动一个人去了大阪,家里买一些必需品其实也不跟他说,看来妈妈觉得电视这事还是有必要商量一下。 “爸爸买这些家用电器的时候,总是查来查去的,还要把各自的优点、缺点都列出来,他不烦吗?” “他就是喜欢查。”妈妈的语气里,似乎同时包含了褒奖和责备的语气。 “哦,不过现在看不了电视正好,你们爸爸发邮件来了,让你们看这个。”妈妈说着,把平板电脑放到了桌上。桌上有一个支架,有时候我们全家人也拿它一起看视频。 “我爸也真是闲得慌。”姐姐很无奈。 碰着自己喜欢的东西,或者感觉有意思的东西,我爸就想要拿来跟家人分享。什么著名影片啦,网上找来的好玩儿的视频啦,各种各样。如果见我和姐姐反应不错他就发自内心地高兴,如果我们和他意见不同,他就显得很落寞。 “是个现在正火的视频,好像是从国外什么纪实节目里录下来的吧。”妈妈好像也还没看。 就算是再有意思的视频,受父亲指使被强迫观赏,可能心里也没那么舒服。所以姐姐表现得不耐烦,不过我却有些期待。爸爸找来的视频里,还是有意思的居多。 画面里出现了一个体形庞大、圆脸的女性,看上去,她像是正在经历一次歌唱评审。评委们一开始都用不大期待的神情打量那个女性,可她刚一开口,评委们就被她那优美而有力的声音所征服,惊得连嘴都合不拢。 我感觉以前在电视上好像也看过类似的事情,受到鄙视的人扭转评价的那一瞬间,实在是让人感觉既痛快又舒适。 视频结束时妈妈满意地点头道:“这样的视频就是好看。” “确实。”我也点头。一个被别人认为反正做不成什么大事的人,最终却来了个大反转,妈妈喜欢这样的故事。 “可是,”姐姐一边拌着纳豆一边说,“说白了还不就是唱歌好听?” 妈妈皱眉道:“什么就是?就是什么?人家唱得多好呀,不感动吗?” “那种东西,漫画里、电视剧里多得是呀。什么到最后才发现,主角其实体育很棒,或者爹妈是明星,要么就是很会弹乐器,反正就是有个什么特长,然后来个反转。那些条件,普通人基本上都没有。” “好像也有道理。”我也点头。 “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归根结底还是没办法反转的。” 我好像看见了身在大阪的爸爸脸上落寞的神情。 “嗯嗯,也有点儿道理。”妈妈也表示认同。 “是不是?所以还是想想办法吧。” “想什么?” “就算没有多特别,也能获得大家认可的办法呀。”姐姐把纳豆倒在了白米饭上。 “那种办法是有的呀。”妈妈立刻说道,“让大家刮目相看的办法。” “什么办法?” “打个比方,比如‘那个人是个遵守约定的人’之类的。” “这算哪门子办法?”我反问道。妈妈什么意思? “遵守约定啦,值得信赖啦,或者,是个诚实的男人啦,这些东西都不是什么特殊的能力。” 一个遵守约定的男人——我自己在心里仿佛念旁白一样地重复了一遍,仍然感觉完全无法理解:“很普通啊。” “普通不好吗?说来说去,最后获胜的,还是那些诚实而遵守约定的人。” 怎么还谈到胜败上了?“是吗?”我歪起头,“听上去很弱啊。” “那可不一定……”妈妈话说一半又改口道,“唉,不过损失也是不少的。”这话说的,好像她自己就因为诚实而吃过亏似的。 “你看吧。”姐姐显得很得意。 “不过,还是能够幸福的。”妈妈没有放弃,继续道。 “什么意思呀?” “即便不特别,也仍然可以幸福地生活。其实反而是不特别才会幸福,不是吗?” 这种毫无根据、含混不清的主张,实在没什么好回应的。说极端点儿,“无才才是福”这种话也有人说过,可谁接受?她那话给人一种死不认输的印象。 “毫无说服力。” “另外,好好道歉,这也很重要。做错了就道歉,其实很多人都做不到这一点。你看那个华盛顿总统,人家砍了樱桃树老实认错,最后还被表扬了呢。” “妈,你可真喜欢这个故事。” “诚实的人得到表扬,这多好呀。我小时候就想成为华盛顿,就差一把斧子了。”她这话说的,好像斧子跟变身腰带一个效果似的。 她是当真吗?我已经没了兴趣,点着平板电脑,开始找其他有意思的视频了。 妈妈开始收拾碗筷。 “咱妈真的是,常常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说得还挺来劲儿。”妈妈进浴室后,姐姐感慨道。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于是点头说:“是呀。” “一聊到霸凌她还特较真。” “就是。” “咱妈以前是不是在学校让人欺负过呀?” 姐姐这番话或许并无深意,可却是我从来没想过的,不禁大声地“哎”了一声。我无法想象妈妈小时候,比如小学或者初中的时候被霸凌的情形,但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 “看到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新闻她也生气。对了,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上小学的时候,妈突然在我学校里就开始演讲起来了。”姐姐拿筷子一粒一粒地夹着纳豆。这个吃法可真恐怖,全吃完那得花多长时间? “突然在学校里演讲?怎么一回事?” “那好像是我五年级的时候吧。碰巧有一天公司休息,妈妈就在书法课的时候来帮忙。” 姐姐说,就在所有人都在研墨,在纸上写字的时候,站在教室后面的妈妈突然来了一句“老师,请给我一点儿时间”,然后就往教室前面走。 老师当然吓一跳,好像也没有明确许可说“好的”,可妈妈就站到讲台上开始了。“同学们,请听我说。” 大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都往我这边看,问我你妈这是怎么了。你说这是不是丢人丢到家了? 话是这样说,可能也因为时间过去太久,姐姐并没有她言语中那样愤怒。 然后妈妈就开始说起来了。 “同学们,笔放下,先听我说。这个班上,有没有哪位同学正被其他同学欺负?” “这话怎么说?”我看向姐姐。 “我是没注意到,好像那时候,班上有人遭到了霸凌。是我们班的一个女孩子。” “姐,你都没注意到,为什么妈会注意到?” “后来我听说的。是妈妈在书法课上看到了,她看到班上有个女生在纸上写别人的坏话,还拿给其他同学看。” “用毛笔写别人坏话?” “嗯,写一些中伤别人的话,然后拿给那个人看,看完再拿笔涂掉就什么也不剩了呗。” “真阴险。” “所以妈妈才生气了嘛。她最讨厌那种了。” 姐姐的话不知为何有种活灵活现的感觉,就好像发生在我眼前。当时的情景栩栩如生地重现在我脑海里。 有没有人被别人欺负了?妈妈这样问,当然谁也不会举手。 反倒是有个女生——可能那个人就是实施霸凌的一方——反而嘲讽似的问妈妈:“为什么突然说这种奇怪的话?” 妈妈没有理会,继续道:“那么,有没有人拿别人当傻瓜,或者故意找别人麻烦?”当然,面对这个问题也没有人举手。“大家没听过华盛顿的故事吗?美国第一任总统乔治·华盛顿。他小的时候,拿斧头砍掉了他爸爸最宝贝的樱桃树,然后他老老实实地坦白说‘是我干的’,他的诚实受到了褒奖。是不是有这么个故事?所以说,‘诚实’是很有用的。” 当然了,哪怕她这样说,也不会有人举手表示“明白了”。妈妈对此似乎也并不在意,继续道:“瞧不起别人,欺负别人,这种事情还是别干的好。” 班上很安静,只听得见妈妈那仿佛跟好友谈心般的说话。 “哦,我这并不是在说那孩子可怜,或者友爱相处是美德,不是那个意思。这人哪,其实,有时候见到别人难受,反而会觉得有意思。比如说,在一个跟自己不相干的地方发生了交通堵塞,虽然你嘴上说‘真惨’,可心里或许却有着某种优越感,是不是?你们不开车,可能不大理解吧。反正,有人喜欢给别人找麻烦或者让别人难受,这并不稀奇。自己不舒服,也会想拉着别人一起,看到别人难受,也会很开心。只不过,反过来想想,如果仅仅因为这些就去欺负别人,毁掉自己的人生,那是不是太蠢了?” 这都在说些什么?——当时如果有人这样发言根本不奇怪。 “如果我被别人欺负了,我绝对不会忘记那个欺负我的人。然后,我会等那个人长大了,事业有成了,一股脑儿地全给告发出去。我要告诉别人,就是那家伙,小学的时候,对我实施了霸凌。为了这么干,我要把我的所有遭遇都记得清清楚楚,以后好说得明白。那个人越是成功,到时候打击就越大。或者就算不这么干,等那个人谈恋爱了,我就把这些告诉那个恋爱对象。我就说:‘那家伙呀,可有想法了,小学的时候对我做的事情可坏了。很了不起是不是?’” 这是她在家里常常对我们说的话。她说,如果有人霸凌你们,至少要做到一件事,就是阻止那家伙变得幸福。 “人生是很辛苦的,连大人也不知道正确答案,平平凡凡地生活,就已经很困难了。这可不存在游戏里那种简单模式。可你还要去鄙视别人,欺负别人,这就是难上加难了。因为你也不知道,将来这些事情什么时候会被抖出来,是不是?为什么还要专门给自己选个困难模式呢?除非你自信能成为大人物,否则,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在什么地方见到什么人,各自的立场又是什么。自己曾经瞧不起的人,或许会成为工作上的客户,也可能跟将来自己的另一半是好朋友。弄不好,你长大之后受了重伤,被搬到急救医院,负责救治的医生就是你以前霸凌过的对象,那可怎么办?多可怕?” 受伤的人在见到身着白大褂的医生的瞬间就会意识到,是他。另一方面,医生也明白,是他。医生露出难以抑制的笑容,说:“你可以放心。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救死扶伤都是医生的使命。”可这话越听心里就越是发毛。到那个时候,他才终于肯道歉说:“当初我欺负你,是我不好。”医生则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笑着说:“我干医生就是为了这个。”——据说,妈妈当时举了这么个例子。 “以为霸凌的一方和被霸凌的一方将来没什么机会碰面,那是大错特错。现在这个年代,真想找到一个人,总会有办法找到,通过网络传播消息也是随心所欲。现在拿别人当傻子,等到将来自己获得成功的那一天,全都会被抖搂出来。” 妈妈的话说得很糙,也没让人觉得在理。不过,我想,通过那样讲话,她已经成功唤起了班上孩子们的注意——如果有人做出霸凌的行为,要记住那个人,哪怕现在痛苦,也一定有可以反击的一天。并且,如果自己正在对别人进行霸凌,身边的人也会记得。将来自己成功的时候,或者获得幸福的时候,过去的行为或许会招致报应。不,应该是一定会——妈妈或许是想将这些植入他们的思想。其实,将来的事情无法得知。或许会这样,或许不会。 “后来怎么样了?”我问姐姐,那个仍在拿筷子一圈圈绕着纳豆丝的姐姐。 “班上气氛挺尴尬的,老师也犯愁,大家就又开始写起了毛笔字。” “不是说那个,我说霸凌事件。” “哦。谁知道呢。我不觉得妈妈讲的话有效果,只不过,后来也没发生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话说回来,当时如果有人开始欺负我,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谁让我妈那么自以为是呢?” 我想到的,是爸爸以前说过的话。“爸爸妈妈也是在错误中成长。”他说,“养育孩子是头一回,也不知道怎样才是正确解答,真难呀。不过,爸爸觉得,至少以前我的父母对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让我觉得不喜欢的,那就不要做。所以呢,等谦介以后也当爸爸了,就要学父母好的地方,不好的地方就不要了。这样一来,嘿,应该就会越来越接近完美了吧?” 我心想哪儿有那么简单,但嘴上还是回答“知道了”,印象里是这样。其实我只明白一件事,就是完美很遥远。 “我想起来了。”在路口停下自行车等红灯时,伦彦说。 周六上午,伦彦忽然说想去图书馆,约我一起,我就跟他一起去了,当时正在回家路上。 伦彦虽是个棒球少年,却也很喜欢读书,不光儿童图书,面向成人的书也借了好几本。我借的都是《全世界危险事件》啦,《黑魔法大全》啦,《诅咒你的十种方法》之类标题诡异的书,见我背上塞满那些书的书包,伦彦笑着说:“感觉你后背就要让人下咒了。” “你想起什么了?” “靖家那个爸爸,是后来才有的爸爸是吧?” “后来才有的”这个诠释有点怪怪的,不过,“没有血缘关系”这种表现又太粗暴了,伦彦或许也是以他自己的方式思考过措辞。 “是呀。” “前些日子,电视上播过关于虐待儿童的新闻。爸爸对孩子拳打脚踢,嘴上说是教育,做的事情很过分。” “好像是有这种事情。” “当时,在电视上解说的人,那叫什么来着,嘉宾?就说了,继父虐待孩子的案例非常多。” 他说的那些我没听说过,当时就回答说:“嗯,不过像那样想得太绝对也挺可怕。”或许是因为我妈就常说“把事情想得太绝对是很可怕的”。 不过,可能因为伦彦表现得太担忧吧,我感觉心里七上八下,也开始担心起来。前些日子跟靖的爸爸见面过后,那种怪怪的感觉还留在我心里。 “其实——”下一个路口还是碰上了红灯,我们停了下来,伦彦这样说道,“不久前在学校,靖的体操服刚好翻了上去……” “怎么了?” “他身上有瘀青。乌黑的,挺大块。” “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他说,然后又叹息,“靖不会有事吧?” 信号灯变成了绿色,我们又蹬了起来。 然后,我们在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前停了下来,开始聊起“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之类的话。 “有没有被虐待,那只能去问靖了。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啊?”我有些犯难,“现在去?可如果靖的爸爸在家,他或许会害怕不敢说实话吧?” “那倒是有可能。” 关于“虐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和伦彦都没有具体的想法。我甚至想象出他被链子锁在房间里的模样。“我们去偷偷看下靖的房间吧。”我不禁说道,“或许能找着什么证据。” “他的房间可是在二楼。” “爬院墙,或者爬附近的电线杆,怎么样?” “人家会报警的。” 嗯——我绞尽脑汁地想着。很快就有了点子。“对了!”我真佩服我自己。 教授直起身子,脸转了过来。我一直弓着的身体也一下子松弛了下去。 “怎么了?”站在一旁的伦彦有些担忧地问道。 “被人那样看着,我紧张。” 教授的脸还是跟平常一样没有表情,我真想问他到底哪里紧张。 “但是,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呀。”店内的音乐声很吵,伦彦的声音比平时要大。 “你们为什么不多带点儿钱来?”教授说话的声音没有起伏,听上去就像是在责怪我们。 “教授,你自己明明一分钱都没出。” “我的钱全都在银行里,我家人替我存了。手上有的,就这些了。” 我和伦彦把上月剩下的零花钱全凑在一起,一共一千日元。 “谦介,是你们来求我的,我可没有拿钱的义务。” “我知道。但是教授,你就不替靖担心?” “还不至于担心。” “别那么说嘛……” 我们需要你帮忙——大概三十分钟前,伦彦去教授家找到他说。 “帮忙?我?什么忙呀?”教授不耐烦地问道。 抓娃娃一次一百块。机器设定是投五百块进去多送一回,所以我们就毫不犹豫地投了五百块进去。 教授仔细观察了目标奖品的位置,还从机器四周仔细确认,最后说一声“好了”才操作起把手。第一次,他说是为了测试机器的设定情况,直接就去抓。当然没能抓上来。“我知道了。”教授说着,又挑战了第二次、第三次。他也算有本事了,盒子移动到了一个很可惜的位置,就差一步。转眼间,六次机会就都用完了。 看我们都捏了把汗,教授说“还有六次机会,一定抓出来”,那时候的他是那么值得信赖。 检验一下暑假课外研究的成果,这个想法在教授心里一定也很强烈。 他是研究者,我们是提供资金的,叫什么来着,赞助方?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 剩下的六次里,用教授的话说,头三次的移动轨迹“完全跟想象中一样”。爪子一点点地蹭着大盒子的一角,让它在慢慢倾斜的同时移动。 “要压在这个角上,让它掉下来。” 教授边解释边进行了第四次操作,这一次落空了,接下来第五次也不行,爪子接触盒子的位置也不差,但就是压不下去。 就这样,机会还剩最后一次,教授对我们说:“被人那样看着,我紧张。” 只能相信教授。我跟伦彦退到了后面,但还是双手合十做了祈祷。拜托了教授,拜托了,课外研究。 我看见教授的手在移动操作杆,爪子伴随着音乐动了起来,音乐很轻快,仿佛在嘲笑我们的紧张。 位置确定了,然后爪子降了下来,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压到礼品盒上。 提心吊胆,这个词就是形容现在这样的情况。我的心跳加快,竟然跟这游艺城里的音乐合上了拍子。 爪子的头部压住了盒子的一角。 一定都在教授的掌握中。盒子歪了,在我眼里,接下来它只有服从重力掉落了。 所以,我们想要的盒子因为碰到旁边的东西而稍稍改变了角度,这只能说是运气太差。 就差一点点了,盒子悬在杆子上,就好像侦探电影里主角悬在悬崖边千钧一发,最终还是挺住了没有掉下去。 “咦?”教授瞪圆了眼睛。 “唉!”我和伦彦嘴巴张得老大。 “怎么会?”伦彦一点点地接近机器,从外侧狠狠砸了一拳。确实,盒子斜斜地悬在一个很可惜的位置,仿佛从外面猛力晃一下就能掉下来。 教授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也凑近了机器,隔着玻璃紧盯着那个礼品盒子。“唉,如果再有一百块,就能拿下来了。” 我的手立刻伸进兜里。我在心里期待,或许哪个角落里还有一百块硬币。伦彦也是同样的动作。 就连刚才说自己家没有闲钱的教授都在裤兜里拼命翻找,然后又走到兑币机边蹲了下去。他在找有没有掉在地上的硬币。 我们在兑币机旁边晃悠,手指塞进找零的地方抠,看有没有硬币没被拿走。 再次回到刚才的机器边,我们三个人都无话可说,只是左右地看。都已经那么接近了,现在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伦彦望着抓娃娃的机器,看上去很惋惜,又像是带着恨意。我的眼神里应该也有着近似的灼热。 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了地上的硬币。我不经意地低头,发现就在僵尸射击游戏的旁边,有一枚银色的一百块硬币。我下意识地将它捡了起来。 伦彦两眼发光地注视着我捡起那枚百元硬币。 这是神的恩惠!我们兴奋了。这样就能再来一次了,可刚一转身,我们就发现有店员正盯着我们看。 店员的身体很宽,好像一个大皮球,就在离我们几米远的位置,手上抱着要补充进机器里的礼品。 或许我捡硬币的时候也被看见了。怎么办?伦彦似乎也注意到了店员,正拿眼神问我。 没办法。我也没太纠结,就朝店员走去。“不好意思,这个是掉在那边的。” 妈妈经常说华盛顿总统砍樱桃树的故事,可能因为我还记着它。也可能是我想起了昨天最后那句“最终获胜的,还是诚实而遵守约定的人”。总之我做出了判断,眼下还是老实些比较好。 “啊?什么呀?”店员扭过头,显得不耐烦,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太田”两个字。 “这个一百块,掉在地上了。” “哦,是吗?”店员接了过去。看来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们,老实交代是一次失败,我心里开始后悔了。“你们刚才抓得那么认真,不打算再挑战了?” “嗯,已经没钱了。” 店员笑了。那个模样很像是嘲讽——到底还是孩子,没多少钱!我们心里也很不开心。我正打算丢下一句“干你什么事”然后走开。 “那,这个就给你们吧。最后再去挑战一次试试。”他又递上了刚才我给他的那枚百元硬币。 嗯?我抬起头看着店员,然后又看看伦彦和教授。他们的视线也投向了我这边。他这是在说什么呢? “这个,可是别人掉在地上的钱。” “你们不是没有选择不吱声自己留着,而是交给了我嘛。诚实是好事,有人这样教过我,说要多帮帮年轻人。”店员笑了,肚子都跟着发颤。他继续说着那些话是谁谁告诉他的,似乎很怀念,但他说的那个人我们也不认识。 “砍掉樱桃树的华盛顿!”我不禁脱口而出。 店员的脸色忽然开朗起来:“哦?你知道那个华盛顿的故事?我还是最近才听说的呢,就是它就是它。华盛顿拿斧头砍掉了樱桃树……” “他老实地承认了,说就是自己干的。”我接话道。 “对对,自编自演。” “跟自编自演好像不是一回事吧?”我忍不住反驳。 “总之呀,意思就是说,诚实比樱桃树更有价值。” “可那个,并不是真实发生过的呀。”教授若无其事地插了一嘴,“我听说,那是编出来的故事,加在了传记里。” 是吗?我惊讶了,店员也很受打击。 “编的?怎么可能呢?” “就是的呀。据说美国当时还没有樱桃树呢。” “怎么能这样呢?好吧,那你们知道吗——”店员不高兴了,好像一个不愿认输的孩子。“华盛顿小时候,拿斧头砍掉了樱桃树,但是却没有受到父亲的责备。”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像是在出谜语,“为什么,他没有挨骂呢?” 因为他主动认错了。就在我说出这个答案前,教授就开口道:“因为他手上还拿着斧头呢。这个黑色幽默可出名了。” “什么意思?” “因为他爸如果骂他,说不定会挨斧头呀。所以他爸也害怕,只能选择原谅他。这是个笑话,经常有人说起。” 教授说得扬扬得意,这更让店员悔恨,我感觉他都开始咬牙切齿了。他似乎还想给自己找回哪怕一点点面子,就说:“嗐,算了。总之你们拿这一百块去再试一次好了。” “可是,那可是掉在地上的钱。” “明白了。那这个我就收下了。我自己再掏一百给你们。”说着他又拿出另一枚硬币。 再这样拉拉扯扯也怪烦的,而且再不收下店员好像就要抓狂了,这也很可怕。伦彦似乎也有同样的预感,他接过那枚百元硬币道:“谢谢。那我们就听你的。” “祝你们成功。如果,将来你们干成了什么大事,要记得说,那是多亏了当初游艺城里的大哥哥哟。”店员满意地点头,然后又说了一句明显是自言自语的话:“那居然是编的?” 我们带着教授回到了刚才的机器旁。 一百元硬币,那个用“诚实”换回的一百元硬币,被郑重地投进了机器里。 我们弓身祈祷。 刚才教授叹息的那句“如果能再来一次”并不是借口。靠着刚得到的那枚硬币,我们顺利地拿到了礼品。 一台小型无人机。 用无人机,或许就能看见二楼的房间,看见靖的房间里什么情况了吧? 这就是我在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想到的点子。最近有的无人机上还装了摄像头,我就提议用那个试试。 “可是,无人机打哪儿来?”被伦彦这样一问,我也无话可说了。 就算真的有商店在卖,恐怕那么高的价格我们也买不起。 “我还以为这是个好主意呢,看来不是。” 我刚承认,伦彦却瞪大眼睛道:“不,或许还有可能性。” “怎么说?” “没记错的话,车站旁边游艺城里的抓娃娃机,里面就摆了小型无人机的礼品。” “成了!”我看着教授抱在怀里的盒子,忍不住地笑。虽然获得成功是凭借教授的研究和技术,但我还是很有那种“作战成功”的成就感。 “要紧的是下一步。”伦彦说。 他说得没错。 接下来要做的是练习操纵无人机。我们骑自行车来到河堤边,打开盒子,把说明书读了一遍。操纵需要通过无线连接的智能手机进行,多亏伦彦带了智能手机来。连接完手机,做好各种准备,我们就轮流练习起操纵来。 一开始,只要无人机稍稍上升一些,我们就兴奋地大声叫好。让无人机飞朝着特定的方向飞,或者上升到指定的高度则太难,也不知坠机了多少次。 远距离操纵的无人机游戏很有意思。内置摄像头将影像传送到手机上,这也很新鲜,我们三个沉迷在无人机的一次次起飞和降落里。 如果不是伦彦提议“趁东西还没坏,得去靖家里”,我们很可能会一直玩到傍晚,然后互道一声“今天真开心”,各自回家。 就这样,我们骑车来到靖家,终于要开始正式行动。通过河堤边的练习,我们发现操纵得最好的是教授,所以这次行动就交给了他。 教授将无人机放到路上,拿好手机。 “靖的房间应该就在旁边。”伦彦伸手指道。 “窗帘是拉上的呀。”教授指出问题。不过那窗帘是蕾丝的,我还是抱有多少能看见一些的期待。 那我试试——教授脸上仍然没有表情,但感觉得出一丝僵硬。这时候当然会紧张了。只见他端好手机,不一会儿螺旋桨转了起来,随之发出一定程度的噪声,然后无人机一下子就飘了起来。 那时候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隔着窗帘,靖正挨他爸打的情景,或者是挨了踢,身上瘀青的靖。 教授操作得很好,无人机到达二楼靖的窗户的高度,虽有一些上下浮动,但还是成功悬浮住了。 “就这里,把摄像头转到前面。”伦彦站在教授背后盯着智能手机,做出指示。 教授的神情十分专注,一直盯着屏幕。 我也绕到教授背后踮起脚望向屏幕,想看看室内究竟什么情况。 蕾丝窗帘出现在镜头里。 “是靖,他在里面!”伦彦的声音有些大。他说得好像这是什么重大发现一样,可那本来就是靖的房间,并不值得惊讶。不过我也一样陷入兴奋,叫道:“找到了!” 窗户“哗啦”一声开了。 靖拨开窗帘露出了脸,低头看着路边的我们。 他怎么感觉挺自在,还慢吞吞地说道:“哎——你们,干吗呢?” 教授估计也吓着了,正惊讶时无人机就往地上落去。螺旋桨停止转动了?我当下觉得那东西掉下来没人受伤真是运气好。 靖在二楼看着我们,眼睛炯炯有神地喊:“我现在下去。”他旁边,还有他棕色头发的爸爸。 靖从家里出来,饶有兴趣地盯着我抱在怀里的无人机。 “这个是从抓娃娃机里抓出来的?也太豪华了吧。”他感叹道。 靖的爸爸也站到了他身后。我感觉自己背上渗出了尴尬的汗珠。 “为什么要在我家前面飞?”靖提出这个疑问也是很正常。 我跟伦彦只能糊弄:“也没为什么……” “什么叫没为什么?怎么不找个宽敞点儿的地方?”他感觉奇怪同样很正常。 我脑子转得飞快,思索着怎么解释才能蒙混过去。 “靖,谦介和伦彦怀疑你是不是在家里被虐待了。”教授居然直接就说出了真相,我很吃惊。 叛徒!我好想发火。 他似乎觉得这跟自己没关系,明明跟我们站在一起,却像是在告发别人的间谍活动。 “啊?虐待?”靖呆住了,“谁?”那模样像是在担心什么不相干的旁人正遭受虐待。 “不是,没有……” 靖看向他爸。不一会儿,他“扑哧”一笑,似乎明白了刚才那番话的意思。 “我?虐待靖?”他爸的表情也很意外,虽然困惑,但还是露出了笑容。 “为什么会这么想?”靖问道。 为什么来着?伦彦看我。 为什么来着?我也没办法再往别人身上推,开始在记忆里搜寻:“因为,昨天我们来的时候,靖的爸爸有点儿怪。” “啊?我怪吗?”靖的爸爸指着自己,歪着头道。 “感觉像是有事情瞒着。”虽然态度不错,可他都没拿正眼看我们。 我提起这些,靖的爸爸才“哦”了一声,似乎认可了:“那是因为,当时靖正在家里打游戏,其实还挺精神的。” “什么情况?” 靖窘困地低下了头:“我……是说肚子痛然后请假了没错……” “实际上是装的?”伦彦拿食指对着他,故意找碴儿似的说道,“你装病请假。” 靖的爸爸伸手挡住那如箭矢一般戳出来的食指,仿佛要保护靖一般,说道:“那是我说的。他说不想去学校,我就对他说,这种时候不用勉强,休息也是一种办法。” “靖,你不想来学校?” “嗯……”靖小声地,有些犯愁似的点头道,“我运动不行。怕上体育课。尤其最近不是在打垒球吗?我防守时根本都拿不到球。” “真的假的,你还为那种事情犯愁?”伦彦瞪圆了眼睛。 “伦彦,你擅长运动,可能不会理解。”我在他身旁道。 “做不好的事情却不得不做,其实挺难受。我就五音不全,音乐课简直是地狱。” “靖从一大早就在犯愁,所以我就让他在家休息。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一旦什么事情你觉着非做不可,那反而会被逼得很难受。做不了的时候就休息,能这样想,也会稍微轻松些。”靖的父亲挠头道,“结果,他在家里悠哉地打游戏,你们来了,可能我有点儿慌,所以态度就怪怪的了。” “什么呀,搞半天是这样。”伦彦嘀咕了一句,然后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瘀青。你身上还有瘀青!” “瘀青?” “靖,你身上有瘀青对不对?我可是都看见了。” 对了,还有那回事呢。所以我们才更坚信了关于虐待的怀疑。 靖当场捋起了穿在身上的T恤。在他的腰部,可以看见浅浅的青黑色阴影。“你说这个?”他伸手指道。 “就是那个。”伦彦点头。 那里有两三块瘀青,而且还不小,看上去就是遭受险恶暴力的证据。 “哦,那个啊。确实,看上去挺像虐待造成的。”靖的爸爸苦笑。 “这可是努力的结晶。” “努力的……?” 我不明白什么意思,凑到靖的身旁盯着瞧。 “我在家练习打垒球啦,就前段时间。我觉得如果球接得好,或许就能有些自信。”靖有些不好意思,嘀嘀咕咕地说道。 “我投出去的球,力道好像有点儿太强了。”靖的爸爸表情有些难过。 靖告诉我们,他练习了,还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可球技就是不见长,这又让他更不愿意上体育课了。 “什么呀。不就是棒球嘛,我可以教你啊。” “哦?真的?”靖凑上前问道。他出乎意料地积极,伦彦都往后让了让。 “难道你一直以为我不愿教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过话说回来,用无人机摄影……”靖的爸爸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你们的想法挺有意思啊。” “对不起。”我心虚地道歉,“吵到你们了。” “不过,”靖的爸爸说,“我这样讲或许有点儿怪,不过你们不要害怕犯同样的错误,如果觉得靖的情况不对劲儿,希望你们多关注他。你们别看我们现在这样讲,或许我真的就是在虐待,这也是有可能的。可能我威胁了靖,不准他对外人讲。所以呀,面对大人的时候,你们不可以全都当真,不可以完全信任对方,该怀疑的时候就要去怀疑。” “唉……”我已经完全弄不明白了。 “哦,我可是没有虐待谁。只是叮嘱你们一下,以防今后出现那样的情况。不可以凭外表去判断一个人,有的人看上去挺好,可是在家里或许很粗暴。哦,我可不是这样的人哟,先说好。”他说得很认真,然后看了看靖的脸。“怎么办呢?”他像一个走投无路的孩子一样叹息道,“我真是越解释,越可疑。” 靖笑出了声,似乎很开心。 “我也想飞一下这个。”靖说。我们当然没有反对。 “没问题,你可以试试。”我将无人机放到地上,把已经连好的手机交给他。 “真家伙呀。”靖有些紧张,让教授教了他操作方法。 靖的爸爸叮嘱了一句“玩儿的时候要小心”,就回屋去准备晚饭了。 “你爸爸在家做饭?”伦彦问。靖好像挺开心似的点头:“做得还挺好吃呢。我妈做家务完全不行,他全都做。今天我妈去上班了,我们俩还在家打扫卫生,收拾得可干净了,他很擅长做那些。” “真好呀。”伦彦毫不掩饰地感叹。 “你爸那么好,我们还怀疑他,真是对不住。”我说出了心里话。 “别,没那回事。谢谢你们担心我。”靖这样回答,看起来真像一个成年人。 “要注意,别飞到奇奇怪怪的地方。”教授对他说。 就在下一秒,无人机就往斜上方飞去了。仿佛是在调皮地说:“你担心得对!” 靖慌了,手指更是拨向了一个不该拨的方向。可能因为靖的慌张,无人机带着出乎意料的速度消失不见了,那势头太猛,眼睛几乎都看不清楚。无人机朝一户人家的背面飞去,智能手机的画面也变黑了。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我们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不好了,去哪儿了呢?”似乎过了很久,我才朝四周张望,在各个方向的天空里搜寻。 “往哪个方向去了?” “不知道。” “没看见。” 我们四个决定分别往不同的方向寻找。 如果落到了别人家里,或者砸中了行人车辆,那可就麻烦了。 “不好啦不好啦,有人见着我家无人机没有?”我几乎要一边跑一边这样高声呼喊了。 就在我后悔应该骑上自行车来找的时候,我注意到伦彦正在一个十字路口,躲躲闪闪地朝着马路对面张望。 “伦彦,怎么样?找到了吗?”我喊道。他吓了一跳,朝我这边看,然后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手指向前方。他到底躲什么呢? 我走到旁边,学着他的姿势往前瞧,发现一名男子正停下小摩托,带着可疑的目光盯着地上的无人机瞧。 “是不是砸中那个人了?” “谁知道呢。”伦彦歪起头。 “感觉他好像会发火。” “要不咱们就这样装糊涂?” 好不容易才抓出来的无人机,就这样放弃的确可惜,不过总比挨大人的骂好。 “是啊。”我也同意,“不是有句话叫好汉别那什么嘛。” “是别多管闲事吗?” 意思好像有点儿不对,不过我觉得反正结果都一样,于是打算跟伦彦一起回去找教授和靖会合。 就在那时,妈妈的话从我脑海里划过。“好好道歉,这也很重要。做错了就道歉,其实很多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虽然没有什么特殊才能,但我想成为一个诚实的人,一个在该认错的时候懂得认错的人——或许当时我心里有过这种心思。我问我自己:逃避很简单,但这样好吗? 不知不觉,我的步伐已经迈向了前方。 我,正向那名男子靠近:“对不起。那个是我的。” 砍倒樱桃树的人是我!少年华盛顿出现在脑海里,他诚实地道歉,不但没被责备反而受到了夸奖。同时出现的,还有教授的话:“那是编出来的故事。” 诚实地认错或许能得到原谅。这样想的我太天真了。 溜走才是正确的做法,我的身体里满是后悔。那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一直在骂我,骂个不停。那不是责骂,更像是一边叹着气一边没完没了地发牢骚。 伦彦之后也跟了上来,我们俩只能缩着头站在那儿。 “这玩意儿,如果砸着人,那可就是大事故。你们想什么呢?现在的小学生真是太不像话了。”他的食指对着我们,仿佛要用力戳穿我们一样。 “对不起。”我再次低头赔罪。 这人没完没了地发脾气,可听那意思,其实无人机并没碰着他,也没砸中他的小摩托。 他发现地上有个无人机,正停下车,我就上来道歉了。这种情况,应该形容为飞蛾扑火。 男子的话似乎永远没个头,渐渐地我开始觉得,他或许只是想发泄心里的压力。他可能是想把比自己弱小的对手当作打拳击的沙袋。 我有些怕了,感觉这事完不了。 “你们真的知道错了?” “是,对不起。”我和伦彦道歉。 “那你们就跪下吧。”男子拿手指着地面道。 “啊?” “知道做得不对,那就跪下道歉。” 我震惊了,为什么非得那样才可以?伦彦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看着我。面对比自己弱小那么多的小学生,却要让他们下跪,这很有意思吗? “喂,让你们赶紧呢!”他大声吼道。 对方明显失去了控制。不过面对他这样强硬的语气,我们也不敢反抗。 都怪华盛顿。就因为诚实,我才吃了这个大亏。 华盛顿为什么就没挨骂? 因为斧头还在他手上呢。 我想起了那个笑话。华盛顿手上有斧头,我却没有。该怎么办?我的脑子拼命地转。 我也没多想,就放下了背在肩上的书包。或许对方以为我这是准备下跪了,但我却直接把手伸进书包里,拽出两本书来。那是从图书馆借来的。 我注意动作尽量不要夸张,然后将两本书挡在肚子前面,好像在准备护身符一样。《诅咒你的十种方法》这本书的标题我故意让他看到,另一本是《黑魔法大全》。 不要让他以为我这只是在恶作剧,就像当初华盛顿把斧头拎在手里一样。 男人的眼睛看向我,又看了看我一本正经抱在怀里的书。那一瞬间,他不知说什么好,“跪下”的声音也不见了。 “你在威胁我?”——他并没有这样问我。我只不过是怀抱着两本书,用能看得清标题的方式。 就在这时,传来一个粗暴的女性声音:“你们给我站住!”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慌忙转头看四周,发现一女的正气势汹汹地从我们背后走来。 是妈妈。 她不容分说就冲了上来,连叫一声“妈妈”的机会都没给我,或许那也正是她所希望的。“你们打算怎么赔我的车?”她走上来就冲我们喊,“不像话,你们俩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 然后妈妈又转向那名男子道:“你也是受害者?是这帮坏小子干的吗?这两个可怕的小子、传说中的无人机少年对你做了什么?”她说得唾沫横飞,企图以大嗓门来掩饰她那拙劣的演技。 “哦,不是……”男人被妈妈的气势所压制,而且他自己并没受什么损失,所以说话有些结巴。“传说中的无人机少年”这样的词,她是怎么想出来的? 妈妈抓起地上的无人机抱在了她自己怀里。“走,跟我去那边谈赔偿的事。”说着就上来拽我和伦彦,“你们可得给我出修理费。” 这时候,我明白了妈妈的心思。她可能是故意想把事情闹大,然后打算趁男子说不出话的时候带我们溜。如果我们的母子关系这时候暴露,那就全完了,所以我最好别乱说话。我还给伦彦递眼神,让他保持安静。 “喂,等等,你打算拿那俩孩子怎么办?”男人问道。 “带到那边……”妈妈的话说一半又不知该如何继续,停了下来。按她的脾气,或许会说出“带到那边行刑”之类的话,只是胡扯到那种地步绝不是好事。“真是的,这些孩子怎么能这样。”她打算糊弄过关。 “就是。”男人狠狠点了点头,“真想看看他们父母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妈妈的身子一抖,停下了脚步。 她转身面对男子,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就是的。真想看看他父母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她仿佛在幻想着某个仰慕已久的人一样说道,“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人吧。” 她说得坚决又果断,男子似乎还没理解到底什么意思,就被她撇在了一边。 刚拐过弯妈妈就说“好了快跑”,然后就跑了起来,我们也就追着她跑。再拐过一个弯,教授和靖正等在那里。 妈妈说她只是碰巧路过,遇到了靖。这里跟我家只隔一个街区,买东西时常常经过。靖看到我妈,就说“刚才出大事了”,然后告诉她刚才无人机失踪的那场意外。 妈妈四处找,然后就目睹了我和伦彦正挨那男人骂的场面。 “那人看着就挺烦的。”妈妈说道。她心想着得帮助我们脱身,最后想出来的,就是刚才那个极为勉强的方案。 “嗯,是呀。”被一个除父母、熟人、学校老师之外的普通成年人责骂,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情,或许我其实比自己感觉中要恐怖和紧张许多。面对我们这些孩子,那个大人不但没有克制,反而变得更有攻击性。从这种从未遭遇过的恐怖中得到解放,可能是情绪一下子放松了的原因,眼泪居然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我看看身边,伦彦也一样在哭。 “哎呀哎呀,真可怜。”妈妈对我们说,“害怕了?” 为什么哭?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左右摇头。 “谦介,你很了不起,选择了诚实地去认错。”她这样对我说,我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忽然想到:少年华盛顿被夸赞诚实了不起的时候,有没有哭呢?然后我又听到一个声音在说:那都是编的。 “这也太慢了。”妈妈在看表,不过好像并没有不耐烦。 那是在家电商城里的电视卖场。家里的电视仍然打不开,到底还是要来买了。妈妈问刚才看中的电视能不能打折,店员说“请稍等”然后就不见了,好久都没回来。 “爸爸不是跟你说了不用在意价格吗?” “话是那么说,当然是越便宜越好了。”妈妈打量着那些排列在一起的电视道。 妈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靖去学校了吗?”她问道。 “哦,来啦。”无人机事件过后,隔周他就去学校了,没有请假。或许向我们坦白垒球打得不好之后,他心里也轻松了许多。放学后,时间允许的话,伦彦就跟他做传接球练习,教他怎么用棒球手套。 “一百块钱还回去了吗?”这说的是游艺城那个店员的钱。我告诉妈妈,教授抓娃娃的时候,最后一百块是店员给的。“也许他不是什么好人呢,最好还是不要欠别人的。”妈妈提醒我道,“你就不怕,万一以后人家说你什么?” 可能她说得确实有道理,所以我就跟伦彦一起回去还钱,结果那店员已经辞职了,并没能见到他。 “既然他人已经不那里了,那也没办法。” “无人机的事情,爸爸说什么了吗?” “说啦,说谦介真了不起。” “嗯?我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吗?” “那谁知道。” 店员回来了。他体格健壮,肩膀也很宽,可行动却有些迟缓,看上去就没什么精神。看他似乎不大擅长说话的样子,连我都有些替他放心不下了。 “哦,嗯……”他嘀咕了一阵,然后递过一张小字条,上面有个手写的价格,“可以给到这个价格。” “比我想的也没便宜多少嘛。”妈妈说。那金额我没认出来,不过可能还没便宜到让人心动的程度。 “有没有更便宜点儿的可以推荐?别的牌子也行。” “哦,好。”店员认真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记事本看了起来。我偷偷瞟了一眼,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商品信息,可能都是他自己整理的笔记。我想起了妈妈之前说过的话:“最终获胜的,还是诚实而遵守约定的人。” 我们走了两步来到另一批电视机前,画面里正播出篮球比赛。好像是日本国家队和某篮球强国的队伍间的比赛。可能有的电视开了声音,现场实况和解说也能听见。 时间没剩多少了,日本队还落后一分。比赛争夺很激烈,这本身是件好事,但是就剩十几秒了,要怎么才能扭转比赛呢?实况转播的声音和观众席上的热烈气氛都充分传达了这份期待。 身材偏瘦小的日本队选手拿到了球,他在离篮筐还比较远的位置运球。解说员用了一些“前视频博主,大器晚成”“很有经验”“王牌”之类的词。看来他以前是个视频博主,但现在已经成了日本队的主力。既然是王牌,那就赶紧拿下比赛呀,我在心里事不关己地想道。篮球比赛里进一球应该是得两分,只要投篮命中就能逆转比赛,这些我还是懂的。 剩下的时间不到五秒钟了,看来是没戏了。正当我这样想时,那位选手往后撤了一步。就在防守队员跟上来的时候,他仿佛早看穿了对方的动作一般,往前冲去。防守队员动作慢了半拍,跟不上他。 见他强行运球突破,其他防守队员都围了上去。 他并不在意,选择了起跳,可是两名人高马大的外国队员已经像一堵墙一样地站在了前面。 就在我以为他的投篮要被拦下的瞬间,他的手腕忽然又一转。他的球还没有脱手。趁着两名防守队员开始下落的时候,他轻盈地将球从旁边扔了出去。就在那一刻,哨声响了。 我一下子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呀!我在心里这样想时,球已经穿过了篮网。我仿佛听到了“唰”的一声响,那感觉真舒服。球场上的所有日本队员都举起了双手,高高跳起,仿佛是要把地球都踩得啪啪响。 实况解说员在喊着什么。 哇!我握紧了拳头。 我猛地抬头,发现妈妈正尖叫着“好棒”,那姿势好像在高呼万岁。 进球,日本大翻盘,压哨扭转比赛,叫喊声从电视里冲了出来。 后来我才发现,店员的眼睛都变得通红了。他盯着电视画面,眼眶里都是泪水。 “我说这位服务员,你这是怎么啦?虽然说这的确是挺让人感动……你是篮球迷?”面对妈妈的提问,店员左右摇头。 “哦,那,比赛球员里有你认识的?” 母亲这样问,他又用比刚才坚定好几倍的声音否定了。他挥着手,嘴里说着:“不是。我不认识。”可是那语气,几乎已经是哭哭啼啼了。 他的态度很坚决,仿佛如果让人知道他跟谁认识,就会给那人带去很大麻烦一样。 店员又重新看起自己手上写满了字的记事本,似乎在拼命地想找出值得推荐的电视。可在这个过程里,他已经擦拭了好几次眼睛,还边点头边对自己说着什么。他紧咬着嘴唇,仿佛在对自己说,这样就好,这样很好。 “怎么啦?你怎么哭成那样?” 这时候另一名店员从旁边跑来,看了看我们,问我们要不要紧。妈妈耸耸肩道:“这位服务员突然就哭起来了。” 身体不舒服?年轻的店员似乎在替这位职场上的前辈担心。然后他转向我们,鞠躬道:“真对不起。他平时是个很诚实,很好的人。” “没事没事。”妈妈笑了,“我就买刚才那台电视吧,就那个价格没问题。” “啊?”店员和我同时说。 “我看到了一场精彩比赛的结局,而且,我也喜欢诚实的人。” 店员偷偷瞟了一眼仍在直播篮球的电视画面,又慌忙低头赔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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