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擎天柱
非オプティマス

逆转苏格拉底  作者:伊坂幸太郎

听见有东西掉落在地的声音,我的胃一紧——又来了。

正往黑板上抄写题目的久保老师转过身来。

骑士人像没事人一样捡起文具盒,那是铁做的。他根本不觉得愧疚,没有为自己造成的巨大声响道歉的意思。那是当然了,他是故意的。

久保老师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选择了继续板书。

结果另一个位置又有文具盒掉了下来,发出撞击地面的声音。

就在久保老师转身的瞬间,又一个文具盒在别处掉落。

令人生厌。

我明白骑士人那帮家伙在以此取乐。他们扰乱课堂,看着久保老师为难,他们感到愉快。

随便你们想干什么,但课上不下去可就害到我了。骑士人那帮家伙在外面上的是重点辅导班,早瞅准了要考的初中,一直在提前学后面的内容,他们当然不在乎。

但换作我们可受不了。

“注意别再掉地上了。”久保老师说。

形容枯槁——有人查出了这么个词。我查了字典,上面说指人面容憔悴没有精神,说的就是久保老师。他还年轻,却根本没有朝气。他大学刚毕业,今年刚到我们学校赴任,小学教师的经验为零,简直是靠不住的老师里的模范老师。

“新手教师,一开始应该去带更低一点儿的年级。”不久前妈妈曾这样咕哝过,“话虽不好听,可他看上去根本靠不住啊。带五年级的学生,能行吗?他那个样子,孩子们不会放在眼里的。”

我想告诉她,早已经没把他放眼里了,但是忍住了。

“最开始开家长会的时候,我可是吓了一跳。”

“为什么?”

“一开始倒还好,会开到一半他突然不作声了。”

“怎么能那样?”爸爸皱起眉头。

“估计是因为会场里不光有学生妈妈,有几个学生的爸爸也来了,他害怕了吧。”

“什么什么?那也太……”

“为什么还是高年级的班主任……我觉得孝雄的老师都比他靠谱。”

我弟弟孝雄读二年级,班主任是一名年轻的女老师,不过看上去确实比久保老师有劲头得多。

这个孝雄对我和父母的谈话好像不感兴趣,一直在拿平板电脑玩游戏。我都羡慕他,能优哉游哉真是好。

“嗐,说是学校,其实就跟公司一个样。总得把人安排到什么岗位上。员工就那么多,也不能说谁优秀谁就同时负责好几份工作。有地方出问题也是必然。”爸爸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说什么都好像在生气一样,“最近动不动就说什么体罚啦,暴力啦,闹得那么凶,老师也不好当。我们小时候动不动就挨揍。小孩子就是那样学乖的。”

“你那种我看也不怎么样。”

“如果孩子眼里没有老师,那就难办了。”

“哎,对了,将太,那转校生怎么样了?他是不是姓保井来着?都熟了吗?”

保井福生是五年级时从东京市内转来的学生,身材瘦弱,小个子,嘴巴尖尖的,脸形就好像一个倒过来的三角形。

“哦,那个转校生,”他的事情爸爸可能已经听妈妈提过,“他总穿同样的衣服是吧?”

因为他总穿一身看起来很廉价的衣服,骑士人他们就喊他“便宜福”调侃他。衣服也不知是否真的廉价,反正他的衣服永远是一样的,而且料子还很薄。衣服上印着“OKINAWA”的字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冲绳土特产。不过就连那字也几乎要洗没了,看不太清,真想知道他那衣服究竟洗过多少回。“衣服而已,多买两件不就好了?”有个女生曾这样说过他。虽说我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过,价格是便宜或是昂贵,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看法,每个家庭也不一样,这也是事实。

“要我说,我的衣服不但便宜,而且是薄薄的一层,真要按这个给我起名字,那应该叫‘便宜·很薄·福’才对呀,得加个中间的名字。”福生的这个反驳真是莫名其妙,他心也真够大的。

而这位福生,如今正在发声。他坐在靠走廊那一列最前面的座位,突然站起来,转身道:“够了吧。我说,文具盒扔地上很好玩儿吗?”他那本就尖尖的嘴噘得更尖了。

“福生,你什么意思?”骑士人露出轻蔑的笑,反问他道。

“吵到我们了。我们还想认真学习呢。”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久保老师也盯着福生看。

“课堂时间就那么白白浪费了,谁赔我钱?”保井福生又是叹气又是摇头。

不一会儿,四下开始嘀咕起来。“赔什么钱?”“伙食费?”“上小学要交钱吗?”大家带着疑惑,交头接耳。

“保井,你什么意思,装什么装?”

“我装什么了?想扔文具盒,等回家再扔不行?”

“我又不是故意的。它要掉,我有什么办法?”

“你们俩都别说了。”久保老师想要控制局面,可话里没有一点儿情绪,顶多就是拿扇子扇凉风那种程度。他是不是根本不打算控制局面?

“行了,总之先上课吧。”久保老师又重新振作精神,说了一句,“既然这样,福生,你来读一下课本。”

福生答了声“是”就坐回椅子上,然后又道:“呀,对了,我课本忘带了。”

哭笑不得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认真学习?你根本不想吧!连久保老师都苦笑不已。

我从来没想过,就在那一天,我和福生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放学后,我在去补习班的路上,路过学区里的儿童公园,福生就在里面。

他还是穿着那件薄T恤,正弯腰盯着公园角落里的花坛。他究竟在干吗?我心里好奇但上补习班要迟到了,只好选择路过。再回来时,太阳几乎已经落山,我又看见他那白花花的T恤,很是意外。他居然还在。

“你干吗呢?”

“哦,”他忽然转过脸来,“我只是在找一种好玩儿的虫子。”

“好玩儿的虫子?有吗?”

“不是说了吗我正在找。将太,你干吗呢?”

“补习班。”我提了提手上的拎包,“福生,你不用补习吗?”

“我们家负担不起。没钱。”他说得那样云淡风轻而笃定,然后却又加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补充,“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表面?那你这是……?”

“是为了混迹于世的伪装。”福生说得很顺溜。

为了混迹于世的伪装[出自日本重金属摇滚乐队“圣饥魔Ⅱ”。该乐队于1999年年末解散,但解散后至今仍不定期举办公开活动。]——这说法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但具体什么意思一下子也想不起来。

“所有人都以为我是穷人家的孩子,都瞧不起我。”

“我觉得也不是你说的那样。”

“至少是没太看得起我。不过,这都是假象。”

“实际上你家很有钱?”

“说不定。”保井福生点头,眼神却明显在游离,我明白他在逞强。

“还是没有?”

“就算现在没有,将来也可能变得富裕。对吧?现在的样子只是暂时的。变形金刚你知道吧?还拍成电影了。”

“是车子变形成机器人的那个呗。”

“准确来说并不是那样。那是从赛博坦星球来的外星人,只是变成了汽车的外形。”

“哦,是吗?有什么区别吗?”

“司令官擎天柱、擎天柱领袖平时是一辆卡车,一旦出现情况……”

“福生,你的意思是你也会变形?”

“就是打个比方。如果是那样,现在瞧不起我的那些人,一定会变得难堪。”

“会吗?”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短暂而尖锐的声音。

马路上停下来一辆自行车,就在我们所在位置的旁边。周围已经完全暗了下去,我吓了一跳,又发现骑自行车那人有点儿面熟。定睛一看,才认出是同年级的润。看见他脸上的反光,还在拿手抹着眼角,我不知如何是好。

“润,你哭什么呢?”福生毫无顾虑,问得直截了当。

润可能也没想到在这漆黑的公园里居然能遇着两个同学,他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呼,几乎要将自行车的车头整个掉转过去。不,应该说他的车头已经掉转过去了。一阵巨大的动静之后,他开始观察四周路况。

我和福生把润拉了下来。

“你们在这儿干吗呢?”他问。

“我补习班放学。”

“我找虫。”

“虫?”

几句交流过后,福生再次质问:“你哭什么呢?”

“你就不能婉转一点儿?”我指责道。

“他是在哭嘛。”

“我就是跟家长吵了两句而已。”润咕哝了一句。

“家长?跟你妈妈?”

“我家只有我爸。”

“哦。”我说。之所以语气毫无起伏,显得毫不关心,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回应才正确。他们好像在润还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一直以为,孩子如果非得跟父母中哪一方生活,那应该是母亲。

“对了,润,我还见过你爸呢。”我想起来了。

大约一年前,我们一家人去手工制品店时,碰着润和他爸也去买东西。润的体格偏大,体育很好,他爸果然也是看上去很擅长运动——我记得当时自己只有这种不大具体的感想。

“哦对。”润也点头。

“你爸应该也挺不容易。”养育孩子究竟是怎样一件事情我不明白,但我能想象,本来双打通关的游戏如果只有一个人去操作,难度肯定会增大。

“不容易归不容易,脸色那么难看,因为一点儿小事就发那么大火,谁受得了?”润的视线四处乱扫。看来他是挨骂了,受不了在家里面对父亲,所以骑自行车出来晃悠。

“润,你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福生又说得一本正经。

“忘了什么?”

“父母也是人。”

“谁还不知道?”

“那你也该知道,人没有完美的吧?生气啦,发愁啦,恼怒啦,总有这样的时候。也会做出一些事来,让你不理解‘他为什么做那种事情’,有时候还会做一些旁人看来肯定吃亏的事情。”

“是这样吗?”

福生说得很绝对,我也想反驳,不过也确实,有人明明知道很快会被抓但就是要去杀人。大家会生气,会胡闹,会厌烦,会做一些本不必做、本不该做的事情。

“润,你爸偶尔也会有想发脾气的时候。”福生道。

“你是说,遇着烦心事的时候,就想找借口撒气那种?”

“比如说自己摔倒了,却要起来踢一踢路边的石头那种?”

“对对对。”

“我难道是石头吗?”润无奈地笑笑,然后说了声“拜拜”就骑上了自行车。

“我也走啦。福生,你也要回家了吧?”

润的自行车很快就看不见了。后来,我意识到,我、福生和润,我们三个一直以来从没同时站在一起说过话。那就像是把日本料理、西餐、中餐同时摆在一起一样。

“润也不容易呀。”我嘀咕道。他擅长运动,个子也高,在班上也受大家重视,我一直以为他的每一天都很开心,实际上或许并非那样。

“是人都会有不容易的时候。”

“骑士人应该就没有吧?”

对于我这句话,福生居然没有点头表示赞同,说:“他呀,我觉得一定也有烦恼的。”

会吗?

正上课,文具盒掉到地上,声音再次响起。

又来了。我心中不悦,真烦人。大家一定也是同样的心情。骑士人跟他周围那些人轻声笑了起来,似乎很开心。

“怎么又掉了?很吵的。”久保老师道。

很吵的——这种随便的语气怎么行?得更严厉地训斥他们。不过对于苍白又没精神、“形容枯槁”的他而言,那是不可能的。

“把文具盒在课桌上放好,放到不会掉的位置。”久保老师只是做了极为平常的叮嘱,又继续上课。

如果孩子眼里没有老师,那就难办了。爸爸的话自脑海深处传来。我感觉这话自己也认同——确实没错。

休息时间,我朝福生的座位走去。

如果要仔细分别,我还是属于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比较多,福生则根本用不着分别,他明显总是一个人。我俩走到一起,用我最近在电视上学来的词形容就是“同病相怜”,我也担心过,旁人看在眼里是否真会这样想,但又觉得考虑这么多很蠢。

“那个时间你总是在公园?”

“有时候吧。”听我这样问,福生一边取出下一节课的课本一边答道,“我总不可能一直都干那种事情吧?”

他死板的回应差点儿让我后悔来找他说话,但我又不能这样转身就走。

“哎,将太,你是不是打算送点衣服给福生?”骑士人走过来,语气听起来好像跟我们很熟一样。

真是烦。我差点儿说出心里话。

“给,下个月的节假日,有时间来玩儿。”说着他递过来一张宣传单。

我看了看,是一场在市民广场举办的活动,说是会有一些演员参加,每一个都是电视上的熟面孔。

“这活动是我爸的公司策划的。”骑士人故作平静,但话语里明显有炫耀的意思。他的每一个用词、每一个表情和动作,都弥漫出仿佛水蒸气般升腾的自豪。

骑士人的爸爸听说是在一个人人都知道的大公司里做高层。我妈这样说过:“骑士人他爸好像挺厉害的。”她还说,“看他给小孩起个怪名字,我还以为他一定是那种家长呢,结果居然不是。”

“那种家长”里的“那种”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并不明白。而且,如果是有名公司的大人物,“那种”印象也就会跟着改变吗?我的心里有着双重的疑问。

我想到的,是某种过去只吃过一次的芝士。那味道很难闻,感觉像是臭了,我很快就吐了出来。只是后来妈妈告诉我“那是高级货”,我又忽然觉得那玩意儿很了不得。东西本身并没有变,信息却让味道变了。

或许是跟那芝士一样?

就连我爸听了骑士人他爸的事情后都对我说:“小子,你去跟骑士人搞好关系,或许有好事呢。”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语气,但我也听出了爸爸的真心。

“跟骑士人搞不好关系,性格也不合。”

“你这么自以为是,以后会吃亏的。”

我的心里蹦出了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自以为是的到底是谁?

“有时间就去。”福生一把抓过我手里的宣传单道。

“多多关照。”骑士人故作帅气地说完后又补充道,“顺便说一下,你可以放心,这活动免费,不要钱的。”

“那太好了。”福生大咧咧地答道,根本不把对方的挑衅当回事,他也是个人物。

骑士人刚走,福生就粗暴地将宣传单塞进了桌子里,说:“傲慢自大的家伙我真是处不来。”

“你说骑士人?”

“傲慢自大,高高在上。感觉好像自己才是这个班上的擎天柱领袖一样。”

“你很喜欢变形金刚?”

“也不是。”

“可是你经常拿变形金刚打比方。”

“对了,”福生对我刚才的话毫无反应,“我们让骑士人稍微吃点儿苦头怎么样?”

“吃什么苦头?”论打架,要吃苦头的恐怕是我们。还是说,别看福生那模样,他其实是个打架好手?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看社会上,政治家倒台,从来不是因为暴力。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倒台”这个词我不太明白,我猜想大概跟失败是一个意思。“因为他们做了坏事?”我虽有些不耐烦,还是想起了一个最近在新闻里低头谢罪的政客,回答说。

“对对,”福生看起来挺满意,“重要的是——”

“是什么?”

“抓住对方的把柄。”

哇哦——我只能说出这些了。跟我相反,他却神情肃穆,好似一名要跟政客宣战的报社记者。“擎天柱那句有名的台词你知道吗?”

“什么呀?”

“‘我有个好主意。’”

后来我才知道,擎天柱那样说的时候,基本上后面都不会太顺利。

“将太,东张西望看什么呢?”福生对我说。

地铁站旁的商店街附近,一个很大的路口。我们决定放学后先各自回家,然后再去那里集合。

“拿来了吗?”他这样问,我就从包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盒子,“家里还真有。最近没怎么用,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谁让我家里没有摄像机呢。”福生朝我递过来的盒子里瞅,里面装了一台摄像机。

我又偷偷朝四周张望。

“将太,你在怕什么?”

“咱们这不是……”

“你那样会露馅儿的。这可是好不容易制订的作战计划。”

太阳已经深深地西沉,白昼的明亮转而昏暗了许多,似乎有人转动了调节按钮。

福生的计划并不复杂。据说,骑士人他们约好了,今晚要趁放学后去地铁站前的游艺城玩。

“在学区外,而且超过了学校规定的时间。这可是大大的坏事。”

“你要把证据拍下来,然后交给老师?”

“那样也不错,不过……”福生的眼神很严肃,“只拿来当作我们的武器也不错。”

“当武器?”

“就是抓住对方的把柄。到时候,就算骑士人他们自以为了不起……”

“以为自己才是擎天柱领袖?”

“对。到那个时候,我们手上如果有他们干坏事的证据,就可以拿出来牵制他们。”

福生的头脑很好,好到他都会使用“牵制”这种词汇。我虽然回答说懂了,但心里还是抱有疑问:区区一次在学区外游玩的影像,骑士人他们会害怕吗?

效果如何还是未知数,我甚至想说出最近刚从书上看来的“劳而少功”这个词,而我最终选择配合福生的行动,纯粹只是因为感觉挺有意思。

学校里我也有几个朋友,但并不是那种放学回家后还会聚在一起玩儿的朋友。本来我也不大擅长跟人聚在一起瞎胡闹,在我看来校园生活就是这么回事,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但是,面对福生的邀约,我在感到麻烦的同时还有些欣喜,那像是一种冒险,让人无法拒绝。

“看,来了。”

我马上看了过去,骑士人那帮家伙正往商店街里走。他们穿着略显成熟的服装,个头儿也不矮,看上去有点儿初中生的意思。

福生抱着装有摄像机的盒子跟了上去。我慌忙追在他身后,心跳开始加快。

商店街里人很多。我感觉对面走来的那些大人,仿佛都在盯着我和福生。那一刻我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情。为什么我到这里来之后才想到?或者说,为什么到这里来之前我都没想到?

“福生,等一下。”

我试图喊他,声音却被往来行走的人群遮挡,不知了去向。

福生一个劲儿地往前钻。他一定是竭尽全力,不想跟丢了骑士人他们。他的步子越迈越大,追在他身后的我也大踏步起来。

骑士人他们要去哪家游艺城我们事先并不知道,所以一旦跟丢,就意味着计划的失败。

结果还真就跟丢了。

准确来说,是信号灯坏了事。

一条很宽的马路,信号灯也已经开始闪了,骑士人他们勉强冲了过去,我们却没赶上。

“坏了。”我们傻傻地站在信号灯前,那感觉就像是盯梢失败的侦探。我们挺直腰板,试图观察车辆洪流另一岸骑士人他们的行动,但左来右往的车流扰乱了我们的视线,将他们遮了起来。

“失败了。”福生很懊恼。

“不过也是件好事。我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哦,你怕我们把摄像机拿手上会暴露是吧?”福生鼓起腮帮子说话时,信号终于变了,“总会有办法的。”

福生蹬腿就跑。可能他还没有放弃,一蹦一跳地在斑马线上奔跑,我则慌忙追在他身后。

不是那个问题,跟摄影机没关系。

过完马路,就在进商店街不远处,右手边有一家大型游艺城。“可能是这儿。”福生说完,没等我回应就穿过了自动门。

他不管什么事情都是自作主张——我心想还是不要跟这个福生混在一起了,放弃跟他要好的念头。我在心里下定决心后,跟了进去。

我想对福生说的事情很简单。

我们来拍的,是骑士人他们违反“没有成人陪同不得在学区以外的区域游玩”和“规定时间外不得在外游玩”两条规定的证据。福生说了,是为了抓住他们的把柄。可是,实施拍摄的我们,不是很显然也违反了这两条规定吗?

去抓别人的把柄,同时也意味着被别人抓住了把柄。

骑士人他们必定会指责说:“你们也犯了同样的错。”

这个计划有漏洞。不,说它是计划,其实它就是个漏洞。

游艺城里,福生一溜烟地穿过摆满娃娃机的区域,我正想叫住他。

结果,我自己却被人从身后叫住了。“喂,你。”我一回头,发现背后居然站着身穿制服的警察,脑袋里猛然间就变得一片空白。

福生似乎也察觉到了变故,转身看我。他露出了“坏事了”的表情,那应该也算是败笔。

“你跟他是一起的?”

两名警察,叫住了我和福生,把我们带到了游艺城外头。抵抗、反击和逃跑都不可能,我们只能听大人的话。这时候我脑子里满是“全完了”的想法。全完了,被警察逮住了,大事不妙。不但上不了学,我爸还要发大火。或许他还会说“我们小时候动不动就挨揍”这种话,不过,他更多的应该还是难过。

我看福生,他的肩膀也完全耷拉了下去。他的T恤本就单薄,现在仿佛整个透明了,连身体都变成了透明。他脸色很不好看,倒三角形的轮廓变得更为尖细。我的脸色一定也是一样。

“你们还是小学生吧?有人教过你们,这个时间不可以进这种地方玩儿吧?”

警察稍稍弯下腰来亲切地跟我们说话,我都不敢正眼瞧他,那个温和的语气反而让我更害怕。我觉得一旁路过的人都在斜眼瞧我们,仿佛是在看犯了罪的孩子。

店里传来游戏机的音乐,吵闹且欢快得那么不合时宜,仿佛在讥笑我们。

我的声音都变得尖细,无法好好回答,只得点头。福生应该也是一样。

“哦,实在抱歉。”就在那时,有个人影跑了过来。

穿警服的警察将视线转向声音的主人,我也一样。

一开始,我的心情变得绝望。就好像正被老虎袭击的时候,背后又来了一头狮子。

“啊,老师。”

“久保老师。”

我和福生同时开口。他身穿厚厚的羽绒服外套,跟今天在学校里时没什么两样。正被警察训着话,又被班主任撞上,这简直是雪上加霜。

“老师?他是你们的老师?”警察问我们道。

“是。”

这下子一定要挨骂了,我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是,老师嘴里说出的话却出乎我的意料:“哎呀,不好意思,是我找他们来给我帮忙的。”

帮忙?

“是。”久保老师报上自己的全名,然后又说了小学的名称,“我没有名片,不好意思。不过,麻烦你们问一下,应该就知道了。”

“帮忙是帮什么忙?”

“有人打电话来说,有我们班上的学生跑来游艺城了。我怕万一出事就不好了,所以就来找,但是没找到……”

“你说的不是这两个孩子?”

“这两个孩子只是碰巧跟家长来这附近。我就请他们跟我分头进游艺城里找。真是抱歉。”

“这个时间,让小学生……?”

“确实不应该让他们进游艺城。”久保老师挠着头,赔礼道歉,“我一个人找实在找不过来,所以就请他们帮忙了。他们并没有错。”

两名警察交换了眼神,我和福生也视线相对。

最后,警察带着“这次就算了”的态度离开了。“刚才你说的游艺城里的孩子……”他们表示了关注。久保老师解释道:“解决了。好像是认错人了。我这也是刚接到电话。”他的解释,警察好像也认可了。

最后剩下了我们,也没挨久保老师骂。不但没骂,他连我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都没问,只说了一句“要小心”就放我们走了。

他一下子就没了人影。

一头雾水、满头雾水……应该是哪个来着?

“得救了倒是件好事,不过久保老师他到底怎么回事啊?”按理说,他应该问清楚我和福生为什么在这里,然后大骂我们一顿。这不才是老师对学生应有的教导吗?

“他那不是亲切,简直是不在乎。他没有身为一名老师的自觉。”

“就是。久保老师有点儿怪怪的。”

或许他不是不骂,而是骂不出口。我觉得“不在乎”这个词再适合不过了。他虽然完成教学任务不在话下,但具体到每一个孩子,他似乎并不打算牵扯到他们的个人问题。

“哎——”

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

就在那时,又有人招呼我们。警察之后是学校的老师,学校的老师之后,是一名不认识的女性。她身穿西装,感觉又不像是家长,有点儿太年轻了。我在想,她是不是谁的姐姐?

福生也表现出了很明显的戒备。

“突然叫住你们,不好意思。你们……是不是久保的学生?”

久保,这种称呼方式在我们看来很新鲜。我有些困惑,不知道是否该正面回答她。

福生应该是没有我这种烦恼。“你跟久保老师很熟吗?”他接话道。

“嗯,以前挺熟的。”

“是前女友那种的?”

“福生!”

西装姐姐轻轻叹了口气。我以为她在笑呢,结果却发现那神情有些落寞。她左右摇头,说:“不是那样的。我们算是大学时候的同学。只不过我的朋友,跟久保……久保老师,曾经交往过。”

“那现在不是了吗?你的意思是,现在他们不是恋人关系了?”

久保老师曾经的恋人——的朋友。我在头脑里描画着这种关系,感觉挺近,又好像很远。

那位姐姐的表情再次变得悲伤。游艺城里发出的嘈杂音乐,仿佛都被她落寞的神情吸走了。

“现在……或许也算是吧。”

“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哦,我只是在想,不知道久保老师,他还好吗?”

“这算什么问题呀。”

“刚才,在那边有一场演讲会。演讲你们知道吧?是一场面向教师的。哦,对了,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学校的老师。我跟久保在大学里一起听过教师资格培训课。”

我听成了“及格必须课”,总之他们应该是认识。

“在演讲会上,我见着一个人觉着很像久保,本打算在结束后去问问,结果人已经不见了。所以我刚才追了过来……”

“他已经在跟警察说话了吧。”

“我还在想,久保究竟干什么坏事了?真是吓我一跳。”

“老师才不会做那种事呢。”

“看来,他这个老师当得还可以了?”

“可不可以就不好说了。”

“是吗?”

看她一副早已心里有数的模样,我感觉到了不对劲儿。

“总感觉他没什么劲头,对学生也不大上心。”福生解释说,“比如说现在,明明都这个时间点了,我们在外头晃他也不管,就自己走掉了。”

形容枯槁,我又差点儿说出了这个词。

姐姐有些怅然,又有些领悟地说了一句:“是这样呀……也是。”

也是?这是什么意思?

“唉,其实久保原本完全不是那种没有劲头的人。他一直很期待成为一名小学教师,就连我,也一直觉得他会成为一名好老师。”

“那些以为的事情,经常很意外地不准吧。”

“原本”这个词让我感觉怪怪的,难道说,他现在这个样子不是真正的他?

“你们久保老师以前说过,不光是学习,他想要教学生各种东西。”

“各种东西?他说的?”

“学生时代的久保,总会在一些无所谓的事情上钻牛角尖,比如为什么不可以体罚啦,那些法律没有规定的事情要怎么样让孩子们遵守啦之类的。”

“什么呀那是?”

就在我开始怀疑这位姐姐嘴里所说的久保跟我们的久保老师不是同一个人时,她说:“不过也是。他怎么可能还像当初那样一点儿没变呢?”说完又对我们打了声招呼说,“把你们喊住真是抱歉。”然后朝着跟久保老师相反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福生,刚才那个姐姐,到底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不过……”

“不过?”

“我在想,老师也是个人,老师也有老师的人生,在学校之外的人生。”

“那还用说嘛。”我说着,也开始考虑起同样的事情来。

“下周的家长开放日,爸爸去可以吗?”

晚餐时爸爸问我。说是晚餐,其实并没什么好菜,我们只是围在餐桌边嚼着炸鸡块啦,炸猪排啦什么的,都是些叫不上名字也没有名字的菜。

“咱们家念的这个学校,不用‘家长开放日’这个说法。”母亲解释道。

“你不用上班?”

“这次感觉正好能请上假。你妈一个人去,还得在你跟孝雄的教室两头跑,怪累的。”

妈妈又往桌上摆了第二道等待命名的菜。“还有就是你的班主任,就是那个久保老师,不是感觉挺靠不住的嘛。我想让你爸去看看。”她说。

看来是我妈和我爸俩人背着我商议过了。

这时候,即便我说“你别来”,我爸肯定还是会去。弟弟孝雄一边叫喊着“爸爸要来看我吗”,一边欢蹦乱跳起来。实际上我也没有反对的理由。爸爸如何评价久保老师,我也有兴趣知道。

“不过,有家长在的时候,他的表现估计也跟平时不大一样,有没有参考价值还不好说。”妈妈道。

她说得也确实有道理。

家长们来的那天,骑士人他们应该也无法像平时那样干扰上课。

我错了。

第二天,骑士人一伙从一大早就聚在一起。干什么呢?原来是在商量“家长们来旁听讲课的时候,怎样去摔文具盒”的事情。看那架势好像是个秘密会议,实际上周围都听得清清楚楚,在他们看来,这种行为可能近似于对外公开节日庆典时后台的准备工作,还因为这个扬扬自得。

“真是烦。”我来到福生的课桌边,他正露出打心底里厌恶的神情抱怨,“没救了。”

“不好了。”

“什么不好?”

“不妙啊,这次我爸要来,感觉他会发火的。”

“冲谁发火?”

“冲老师啊。他平时就常说孩子本来就应该狠狠揍。说学生不把老师放眼里就是因为老师太宽松了。”

“看来他是铁拳制裁派。”

“难道真的只能那么做?”

“你指什么?”

“不严厉点儿,就不能阻止别人做坏事。”

“那是当然了。感觉不到害怕,谁还不是想干吗就干吗。比如他们摔文具盒,你觉得要怎么做才可以制止?就得骂他们,让他们别瞎胡闹,不要干扰别人。嘿,不给他们甩几个耳光子,让他们吃点儿苦头,是没办法制止的。”

他说的,应该是类似以前漫画里“去走廊罚站”那种情况吧。现在就连那样也算体罚了。不过就算真那样去罚骑士人,兴许他还会觉得“真走运,可以不用听那么无聊的课了”,到时候掏出手机来在走廊上偷偷玩游戏也不一定。反正久保老师也只会不痛不痒地说一句:“手机怎么可以带学校来?”

打一打,或者狠狠地骂,或许确实会令对方恐惧,遵守规则。可是,那就能解决问题吗?我心里乱糟糟的,自己所抱有的疑问也说不清楚。

背后,骑士人那帮家伙正制造出闹腾的嘈杂声。

门“哗啦”一下子开了,久保老师走进教室。我慌忙跑回自己的座位,而骑士人则慢悠悠地走动。

“上课了。”久保老师说话还是老样子,沉稳,与其说沉稳倒不如说是没精神,骑士人还满不在乎地应道:“知道啦,知道啦。”

看来还是得凶,不严厉点儿是不行的。我能感觉得到,自己正被推向“武力镇压派”。

再加上久保老师居然在上课时好几次走神,连学生们都指责他,让他好好讲。这已经不只是靠不住,简直就是令人担忧了。

“老师的女朋友死了,是真的吗?”

那是吃午饭的时候,吹奏乐队的女生突然开口道。她平时挺老实,上课时就不用说了,连课间休息也很安静,也不知为何竟然这样唐突地发言。

转眼一看,骑士人正在她旁边得意地笑,很显然,是那小子让她说的。他这也太奸诈了,不过此时我更在意发言的内容。

老师的女朋友死了,这是什么意思?

教室里骚动起来。班上有三分之一的人看上去已经知道了这事,剩余的三分之二,则为了获得情报而低声交流,问究竟怎么回事。

通过零碎信息的拼凑我明白了,似乎有人曾执拗地去问老师“有没有女朋友”,于是得到了这个情报。只不过,这些本身是真是假也不知道。

“你消息很灵通呀。”久保老师或许想一笑带过,只是表情已经在抽搐,嗓音也在撕扯。

骑士人预谋之下放出的箭矢,射中了老师的痛处。

“是啊……”久保老师嘀咕着,仿佛在对自己说话,“应该对大家说清楚才好。”

他要将秘密公开了吗?不知是出于期待还是害怕,班上鸦雀无声。这时候骑士人却出来破坏了气氛:“老师如果想倾诉,那我们也可以听一听。”

有几个人让他带着笑了。我心里很不高兴,估计福生也差不多,看他那个样子,仿佛随时会站出来。

“老师在大学时候交往过的女孩子,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了。大概两年前吧。”

据说当时久保老师也在现场。不是这里,当时他们正走在另一个城市的大街上。

“我们听到了什么声音。马路对面,一个男的正拦下一辆出租车,钱好像掉在了地上,有几枚硬币滚到了马路这边。她马上冲到马路上替人家捡。因为当时路上正好没车,我也觉得没事。她打算把捡来的硬币还给主人。那时候,她也仔细确认过周围是不是有车。不过……”

车突然冲了出来。驾驶员面对突然出现的人影,似乎是错将油门当作了刹车——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有人出这样的差错——老师的女朋友被车轧了,车也撞到了一旁的墙壁上。驾驶员是一名高龄男子,也身亡了。

这不是学校午饭时该说的事情。久保老师说了出来,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应该只是巧合吧,”他嘀咕道,“那正好是两年前的今天。”

什么?——我在心中发问,嘴上没有出声。班上所有人应该都一样。

一片沉寂里,老师缓缓嚼起了面包。

“将太,久保老师没事吧?”

放学后,我没精打采地走在回家路上,福生从背后赶上来问道。自从在夜晚的公园里相遇之后,我们的关系骤然近了不少,面对他那种仿佛多年老友般的态度,我有些不知所措,但也不好拒绝。

他身上的衣服还是那么单薄,身体瘦得仿佛能随风摇摆,看上去也靠不住。但是福生的言行里有着我所没有的东西,让我感觉到新鲜,这也是事实。

“没事是指什么?”

“就是今天那些话呀,他的女朋友。”

“唉,那确实让人挺吃惊的。居然已经是两年前了,我还以为就是不久前的事呢。”

“我比较在意的是,老师表现得很冷淡。”福生所关注的地方跟我不同,“本以为他会表现得更寂寞、更悲痛一点儿,就算不那样吧,至少他也是个老师,最后应该说些老师该说的话吧?”

“什么样的话?”

“什么样的都行。比如说,就好像交通事故那样,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情谁都不知道,大家应该珍惜每一天的生活;或者,要珍惜自己和别人的生命之类的。”

我盯着他,一动不动,说:“福生,你真了不起,那么难的话你都能讲得出来。”

福生以为我在调侃他,似乎很不开心。不过我是真的很佩服,那的确像是老师会说的话。

“可是,久保老师一直都只是面无表情。像他那样是不行的。前不久我还听新闻里说呢,现在很多老师出现了精神上的问题,都不愿去学校呢。”

“哦——”这我听说过。

“久保老师,会不会也有精神上的问题呢?老早以前我就感觉他的表情好少,今天那个样子,也很成问题吧?”

“好像一直很恍惚。”他的粉笔掉了好几次,有时候忽然就沉默了,开始眺望窗外。

“是精神出毛病了。”

“我也觉得。”我开始担心起他来了,说得很郑重。

“所以呢,我打算稍微帮一下……”

“帮?帮谁?”

“久保老师。”

“怎么帮?”

“我去告诉他。骑士人他们打算在家长们来的时候捣乱。”

“家长们来?”说完我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学校开放日。

那是家长们可以来学校旁听上课的日子。为什么要专门跑来学校旁听那些无聊的课,原因是个谜,总之家长们要来。

“那种事情,还用得着专门去说?”告诉他了又能有什么改变?

“事先知道和事先不知道,差别可大着呢。”

是吗?那就辛苦你了——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情——想说你就去说呗。

“那走吧。去找久保老师。”福生面朝着我不停地勾动着手指。

“啊?我也去?”

“对。”

我无法接受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福生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不悦,马上又低下头做出恳求的姿态。“拜托。”这样一来,我也不好拒绝了。

他又低声说道:“我有一个好主意。”然后便转身,背对着我走远了。任由他一个人乱来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我只得跟了上去。

回学校路上,我们遇到了润。他的装扮总给人一种轻便的感觉,一看才发现他没背书包。

“哦,”润说,“我回了一趟家,发现有东西忘在学校了,就去找。”

“忘什么东西了?”

“联络簿。可教室里也没有。丢哪里了呢?”

“你问我,我哪儿知道。”

“也是。”润爽朗一笑,牙齿都露了出来,随后便跑开了。

与其乱想点子不如正面决斗,福生这样说,我俩便往教师办公室走。进办公室跟进自己的教室不同,总感觉有些紧张,不过我们还是敲了门,问久保老师在不在,然后进屋。

一进去就知道,久保老师不在。不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整个办公室里也没有他的身影。

老师的工作时间,究竟是到几点?学生们放学了他们就可以下班吗?还是像我爸那样,哪怕到了规定时间,也还是得留下来继续加班?

白跑一趟,我们有些沮丧,就顺着走廊往教学楼门口走。

孩子们几乎都回家了,校园里空荡荡的。我们走出校门,走在放学路上。

“你不冷吗?”

我身旁的福生仍然是短袖短裤。

“没感觉。我一直这样,都习惯了。将太,人是会习惯的。不管什么事情。”

他说得跟世纪大发现似的,我也不知该怎么回应,问:“久保老师也会习惯恋人的死吗?”

福生想了一会儿。“短时间内应该不能吧,”他说,“我总算是习惯了。”

“啊?”

他没有再对我多做任何解释。

后来我们就互相聊自己,上哪里的幼儿园,看什么电视节目,等等,漫不经心地走着。我本还想聊聊打游戏,可游戏机多少是要花些钱的,我担心福生或许没有。这种担心又使我感觉别扭,让我有些讨厌自己。

在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我们互相道别。明天见。

补习班结束,在回家的路上,天已经黑透了不说,好像还要下雨,我不禁更用力地蹬起了自行车。虽然有车前灯,但走在小路上时前方并不能看得太清。

我妈经常叮嘱我要小心别出事故,可这种事情不是光小心就有用的,而且我还大意了。

到了拐弯的地方,我也没有好好确认,只觉得不踩刹车直接转个直角弯很帅气,就猛地左转。

就在那时,一个行人擦着我走过,我吓了一跳。可能是运气好,并没有撞上。我的心都快冒到嗓子眼儿了,感觉整个身体冰凉,失去了平衡,撞在了一旁的电线杆上。紧接着,一阵剧痛,眼冒金星。

我下了自行车。虽没受伤,但惊悚的情绪却无法平静。

我把自行车立好。

刚才那个行人有没有事?

我回到转弯的地方,探出头去。

本以为会有人站在那里,瞪着自己,斥责我的行为太危险。可事实却不是这样,我只看见了一个已走得很远的背影。

对方难道并没意识到他差点儿跟我撞上?

我感觉自己逃过了一难,又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儿吃亏。就在那人从路灯下走过时,我不禁一惊。

久保老师?

那瘦弱的体格,细长的脖子,我是有印象的。

老师的家不在这附近。他是不是去过哪个学生家里,还是说接下来要去?

我做出的第一反应,是骑着自行车往公园跑。

我想找到福生。

天好像就快下雨了,福生很可能不在公园,我其实也没抱多大希望。再说了,久保老师在那里出现了又怎么样呢?我其实用不着慌,明天去学校照样能见着福生。

所以,当我发现福生正蹲在公园的花坛前时,一方面因为他真的在而感到欣喜,另一方面也觉得他其实不在也无所谓,继而单方面感觉到有些不耐烦。

“我其实并不是总在这种地方的。”福生似乎有些不高兴。

“你这不就在这儿呢吗?”

现在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我向他说了碰见久保老师的事情。

“难道是晚上出来巡逻?”

“谁知道呢。”说完之后我也稍稍冷静了一些。或许这种事情并不值得呼哧呼哧地蹬着自行车特意来告诉福生?

可福生却说:“去看看。”他跨上自行车就朝我所说的方向骑。这次他没说“我有个好主意”。

我也蹬起自行车来。似乎有水滴打在握着车把的右手上。我看看天,云层好像在使劲儿忍住哭泣。在我看来是那样,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片住宅区并不宽敞。骑自行车足够绕上一圈,所以发现久保老师并没花多少工夫。

他正站在一户人家门前。可以看见他的背影。

“家访?”

“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呢。”

我们边嘀咕着边和目标拉开距离,下了自行车。我俩没商量过,但都注意不发出声音,不引起久保老师的注意。

我们躲在拐弯处,两个人都在偷偷盯着久保老师。

天几乎完全入夜了,他的身影并看不太清。但是,看得出来他很严肃。福生说话的声音也小了,或许他也感觉到了什么跟平常不一样的东西。

“该不会是想翻进去偷东西吧?”

“怎么可能?”我回道。转而又理解了福生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老师只是那样站着,就让人感觉到了害怕。

“他干什么呢?”“可能想溜进去?”“怎么可能?”

我们的轻声低语,都随着静静拂过的微风飘散而去。

“老这样也不是办法。”福生往外踏了一步。

仿佛一切都在等待这一刻。

久保老师面前那户人家玄关的门开了。屋内的光亮漏了出来,隐约照出了老师的轮廓。

福生停下了脚步。

从屋里出来的,是个体格健壮的男人,有四十几岁,戴着眼镜。那张脸我仿佛在哪里见过,赶忙搜寻起记忆。

那张脸,那个感觉,我逐一回想着迄今为止所见过的大人。

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

我想到了手工制品店。

“是润的爸爸。”

福生看向我,问:“润的……哦,你说你见过他。”

“嗯。不会错,就是润的爸爸。”那里是润家?

“老师有事找润?”

“润今天应该训练去了吧?少儿篮球。”训练的日程应该早定好了。

“哦,之前润不是说有东西忘记了还回去找,老师来会不会是因为那事?”

你一言我一语中,润的爸爸已经走到了自家门外。他朝久保老师走去,低下了头。

我和福生都想听他们的对话,就蹑手蹑脚地试图靠近,仿佛我们才是要潜入民宅的小偷。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儿?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久保老师一直保持着站立的姿势纹丝未动,看上去还在紧张,这令我放心不下。那让人感觉异样,甚至是不舒服。那虽然是久保老师的躯壳,可看起来里面却像是空无一物,仿佛是丢了魂。

润的爸爸在笑,可那是僵硬的笑。估计我爸见着老师时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那是用来打招呼的笑容,是敷衍的笑容。

久保老师动了。他将手里的纸袋放到地上,弯腰,手伸了进去。他似乎要从里面拿什么东西出来。

润的父亲从对面盯着久保老师,看上去有些畏惧,眼神里流露出不安。他仿佛在窥探,对方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师并没有回应。

他弯着腰,伸进纸袋里的手正缓缓抬起。

就在那时,一个刺耳的声音响起。

“哇!”我不禁叫出了声。声音的源头就在我自己脚下。

文具盒掉在路上,里面的铅笔散落满地。

福生擅自从我拎着的提包里拿出文具盒,扔在了地上。为什么?我看向福生,却见他也很惊讶。那模样似乎并不是他想那样做,而是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已经做了。

当然,久保老师和润的爸爸都朝我们这边看了。夜晚昏暗的街道,忽然有声音响起,关注是必然的。

我缩成一团,心想得挨骂了。

“哦,是将太和福生。”

我听见了老师的声音。

福生和我,我们也不能转身就跑,而且说白了我们也没干什么值得跑的坏事,于是只好往久保老师身边走。

我解释说是文具盒掉了。

后来福生对我坦白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害怕。久保老师的样子很怪。”

确实,那时候的久保老师很不正常,神情异常严肃,很可怕。

“而且还是恋人的忌日。”

“忌日”这个词我是头一次知道。午饭时间时“两年前的今天”应该指的就是它。

“我感觉再那样下去可能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必须做点儿什么。但是我又发不出声音,腿也在抖。你的手提包里放了文具盒,我就一把抓住,扔了出去。”

这算什么理由?我心想。但同时,我又觉得也可以理解。当时的久保老师很可怕。他明明只是站在那里,气场却跟在学校时完全不同,他的手伸进纸袋的那一瞬间,让人后背发凉。老师虽背对着我们,但我看得见面对着他、润的爸爸的脸。那应付的笑容生出了裂纹,他的脸因为恐惧而僵硬。

“这么晚了,你们干什么呢?”老师对我们说,但我无法抬起头来。

久保老师向润的爸爸介绍我们,说我们是润的同班同学。

“老师你呢?你来润家里有事?”福生问。

“哦。”久保老师说着,从自己的包里而不是之前纸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润好像把联络簿忘学校了。”

老师因为学生忘记了那种东西而特意送上门,这种事我以前从没听说过。

“非常感谢您专程送来。”润的爸爸开口道谢,“润今天参加少儿篮球队的训练去了。”

“哦,是吗?”

我感觉这个久保老师早就知道。

“要是平时早该回来了……”润的爸爸的声音软弱无力,似乎是对着地面说了出来。

“出什么事了吗?”

“哦,没有,”润的爸爸沉默了一会儿,看上去很是烦恼,让人感觉他似乎内心纠结着什么。“我稍微——”他似乎想好了,“对他发火发得狠了些。”

“是吗?”久保老师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感。

“我明知道那样不好,但还是不小心冲动了。我一个男人把他带大,遇到的全是一些让人放心不下的问题。”

“我家也只有我妈一个人。”福生马上接话道。

他这句话也不能完全算是多余。不过久保老师仿佛想起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他说:“呀,将太、福生,你俩得赶快回家,已经很晚了。”

我们无法反驳说不愿意。

我强忍着心中的好奇,无奈离开了现场,牵肠挂肚或许说的就是我这样的。福生倒是比我想象中听话许多,这很是让人意外。不过那都是假象,他装出远离了润家的样子,依仗周围光线昏暗,在第一个路口就拐了进去。他一阵小跑,嘴里直呼着“将太、将太”,还向我招手。我们绕了个大圈,从背面再次回到了润的家。

润家的房子周围不是那种常规的院墙,而是围了一圈较低矮的绿植,福生二话不说就翻了进去。我一惊,心想这样擅自闯进别人家里可不好,可福生却一个劲儿地朝我嘀咕“快点儿快点儿”,为了堵上他的嘴,我也学着他的样子闯进了润家里。

如果暴露了会是什么结果?

应该会被当作小偷或者是犯了擅闯民宅罪吧?

福生没有理会我的担忧,猫着腰一直往前走。

这样走到玄关肯定得暴露。我小声喊住他:“危险,停下。”

“老师,我常常厌恶自己,有时为了发泄情绪,就对润很严厉。”

润的爸爸的声音已经可以听清,我们于是停下动作。我不小心撞上了旁边一个花盆,见并没弄出太大声响才松了口气。

“厌恶……自己?”

“这些或许不应该对老师您讲……”润的爸爸也不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说的话听起来很痛苦。

庭院里树木的枝叶在轻摆。终于,云层开始倾洒起雨滴,仿佛它们已无法再隐藏那些无法向人言说的秘密,只得放弃,任其从手上掉落。

雨的节奏很慢,似乎连小雨都还算不上,不过雨滴却实实在在地打湿了我们。

“是发生过什么事情,让您厌恶自己吗?”

“嗯,唉,是的。”润的爸爸说。

雨淋湿了他,可他似乎并不在意。

他干什么了?犯罪了?润的爸爸?怎么可能。我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

“是一场事故。”

我的脑袋仿佛被电击到了一样。我前面的福生应该也是同样的感觉,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久保老师的恋人的死,就是因为交通事故。她被一辆加速开过来的车撞了。也就是说,开车的驾驶员是润的爸爸?我的脑海里闪过这一想法。老师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想到这里,我恍然大悟。那恐怖的气场,难道是因为他要见当时的凶手吗?

老师成为我们班的班主任,见到润的爸爸,应该是第一次家长会的时候。或许在那时候他就意识到了——这是当初那个驾驶员!

他一定很吃惊吧,不敢相信世上居然真有这样的事情。

然后,今天,他来到了这里。他来见润的爸爸?为什么?我回想起刚才久保老师那种令人胆寒的恐怖气息。

可能他打算做什么不得了的事?

不,不对。内心里,我在左右摇头。

当时的驾驶员应该也在事故里丧生了,这是老师自己说的。驾驶员不可能是润的爸爸。

“虽然不是我开的车,”这时润的爸爸开口道,“但是,可能就是怪我。不,不应该说可能。那就是怪我。”

“您在说什么?”久保老师不带感情地说道。

“那时候,我因为工作到外头办事。在车站前面的斑马线附近,我的东西掉了,有人捡给了我。她要过马路,为了把东西还给我,就在那个时候车……”

润的爸爸的声音抖得很厉害,不像一个成年人,反倒像个迷了路的孩子。

只剩下雨撞击地面和屋顶的声音。

久保老师沉默着。

我再次和福生对视。他的头发湿了,我的应该也一样。

落在头上的雨,比起冷来更让我感到沉重。

福生一直没说话,视线向着我,欲言又止。

我什么也不明白,我用眼神这样回答他。

“被车撞到的那个女孩儿,后来究竟怎么样了,其实我并不知道。”

老师没说话。

“事故发生的时候,不知怎的,我就已经坐上了出租车。还有要紧的工作那是事实,可其实,我只是害怕。我逃跑了。拿工作忙当借口,我也不去查找关于事故的消息。”

还是听不见老师的声音。

“我心里一直放不下。当时我逃走了,那个女孩儿明明是因为我才遭遇了事故。这件事情一直压在我心上。我不希望润成为我这样的人,这个意愿太强烈了,导致我常常对他发不必要的火。”

润的爸爸几乎是在哭了。可能因为在下雨吧,他也没打算掩饰。

雨开始变得猛烈,我看不清久保老师是保持了沉默还是在说话。

这样下去,那两个人也不可能一直傻站着说话,应该快解散了。到时候,我们也可以走了。

“我也不是神父……”我终于听见了久保老师的声音,“对我忏悔也没有用。”

润的爸爸一下子没有了任何表情,仿佛自己被抛弃了一般。他随之叹了口气,说:“我只是想找个人,说给他听听。今天,我一直在犯愁……”

“今天。”久保老师低声道。

“对。尤其是今天。”

“润同学的爸爸,”久保老师的声音仿佛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您跟事故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不是吗?”

“那要看您怎么想了。”

“那是间接的关系。”久保老师的语速变快了,“或许也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关系。”

“不……”

“所以。不过……”久保老师在极力斟酌着措辞。那仿佛就像是语文考试,需要在空白处填上合适的词汇。是用“所以”,还是用“不过”,或者是“即便如此”?“您还那样一直放在心上。”

“是。”

“光是这样我……”

声音一下子中断了。

我们蹲在绿植这边,看不见老师的模样。我脑海中的久保老师,此时正低着头。我能想象得出,此时他的神情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哪怕只是这样,我也觉得您很了不起。”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的全力。

二人之间的对话已经听不清了。雨势更强了,仿佛是催促众人适可而止赶紧回家,雨已下得毫不含糊。路上一下子变得湿冷,只有雨滴敲打的声音。衣服都湿透了,雨水顺着头发滴下来。心里的感觉复杂难辨,也不知是难过还是开心。

那晚的事情,我和福生并没多谈。我只告诉他自己湿漉漉地回到家里,被爸妈说了好一通,至于久保老师和润的父亲,并没出现在我们的对话里。那究竟该怎样去面对?我也试着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但感觉并不想深究。

只有一件事情是明确的。

久保老师变了。

一直以来的那种恍惚,那种人虽站在这里但却总四处张望的“形容枯槁”的感觉消失了。虽说算不上精神抖擞、总是干劲十足——也就是那种从汽车变身成机器人的戏剧性变化——不过,感觉他确实变得可靠了。

关于这种变化,我试着对周围的同学说,他们却只回答我说:“是吗?”但是我对这种改变很确信。

学校开放日到了。语文要念小作文,题目是各个班级在课前按照“各自的想法”准备的。

家长们并排站在教室后面,我爸也按时来了,跟往年相比,今年爸爸的人数似乎更多一些。可能他们都跟我家一样,也打算看一眼这个靠不住的久保老师。

最终,我和福生并没有把骑士人他们的诡计提前告诉老师,也就是那个扔文具盒扰乱课堂的计划。

那天晚上,好像也顾不上说这事。但真相是我们根本就忘记了。我想起这些,已是文具盒掉落在地上的那一刻了。

作文朗读告一段落,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响起,正写板书的久保老师转过身来。

久保老师见到一个学生正在捡文具盒,本打算说点儿什么,但还是转身再次面对黑板。然后别处就又传出了文具盒的动静。

唉,又来了。真烦。

同时我又觉得很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现在这个情况到不到常听人说的“失控”的地步,那些东西我虽然不懂,但是让家长们看见我们平时并没有做得很好,我心里很难过。

“弄出那么大声音,还怎么上课?都给我找个不容易掉的位置,把文具盒放好。”

这种教训学生的方法,跟一直以来的久保老师不一样。我再次觉得,久保老师还是有什么地方变了。或许班上其他同学只以为这是因为有家长在看,所以老师在逞强而已。

文具盒落地的声音再次响起。

“哎哟。”我听见也不知是谁家的家长轻轻发出这样的一声。

我偷偷看向骑士人的侧脸。他的嘴角些许上扬,显得很得意。骑士人他爸没来。一大早,他就在教室里仿佛对所有人宣布似的说:“我爸估计今天赶不上了。他今天好像还要跟电视台开会。我妈也很忙。”他显得很得意。

工作忙很了不起吗?我真想质问他,但我说不出口。

就在久保老师转过身来的时候,我听见后面有人发话,声音我很熟悉:“老师,不好意思打断您上课……”

大家都扭过身去。

那是我爸。颇具穿透力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我觉得您还可以再严厉一些。”措辞虽然恭敬,但语气却很强硬。

丢脸的感觉是不是就这样?我缩起身子。

家长们一阵骚动。

一个女性声音又响起:“就是,您对我们家孩子狠一些没关系的。”

家长们突然你一言我一语,都开始发言,好像他们忍了很久。

“我小的时候,上课要是敢胡闹,早挨揍了。”另一位爸爸道。

这时,久保老师安静地笑了笑。

他真的跟之前不一样了。

“谢谢。”他应道。他将粉笔放在黑板边,轻轻拍了拍手,“那么,机会难得,在接下来的课中我们就来谈谈这个吧。”

他扫了我们一眼。

“刚才,大家的爸爸妈妈给我提了许多意见。确实,我也是刚做老师,很多事情不懂,也很感激。孩子是每一位家长的宝贝,就这样交给我,感到不放心也是理所当然。”

老师站到了正面、正中央的位置。

“刚才,上课时掉了几个文具盒。声音太大,会扰乱课堂,所以我要制止。这没有错,因为这让人难受。如果是不小心掉的,那就得想一些相应的措施。让学生一定把文具盒放在不容易掉的位置,或者规定大家只准带布做的文具盒都可以。可是,如果这是故意的呢?如果有人故意把文具盒往地上扔,应该怎么样制止?”

他究竟想说什么?

“在学校要学的,不仅仅是那种为了课本和考试的学习。我希望大家还要学一些别的东西,一些没有明确解答的东西。所以,希望大家都来想一想。如果有人,故意想给周围的人找麻烦,应该如何去制止?”

久保老师环视着所有人,但似乎不是在等待谁举手。

我瞟了一眼骑士人,他的表情显得不耐烦。

“刚才爸爸们也说了,揍一顿或许也是个办法。体罚和教育间的区分很难,谁也不想吃苦头。所以,揍一次下次就不敢了。给苦头吃、吓唬、羞辱,这或许也是教育的方法。但是,老师觉得,那样并不能好好地解决问题。”

因为不可以动用暴力?

“暴力不好!”久保老师道,“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当然,暴力是不好。只是,还有更重要的理由,因为,有时候凭借它也无法解决问题。比如说,举个极端的例子,现在有一个体格特别健壮的小学生,比老师的个头儿还大,还有肌肉,老师再怎么使劲儿揍他,都被他轻易地就化解了。”

有几个女生笑了。

“那不就没有效果了吗?老师揍学生,让学生听话,仅限于学生比自己小、无法反抗、处于弱势的时候。如果老师再怎么发火,学生都不害怕呢?而且,如果老师动不动就动手打,或者严厉地吓唬你们、教训你们,通过这样的方式控制你们,你们又会怎么想?将来你们长大了,你们也会认为只要这样去做就好。可是,等你们长大成人进公司了就会发现,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够靠动手或动怒能解决的。比如,刚才有一位妈妈说了,可以再狠一些。”

久保老师朝教室后方看了一眼。

“如果,那孩子是您客户的孩子,那还能下得去手吗?”老师说完马上笑了,“嗐,这就是开个玩笑。但是,根据对方的身份不同,有时候可能就是狠不起来。进入社会之后,很多事情靠狠也没法解决。所以,我希望你们记住一件事情——”

老师的话并没有多难,说的其实是些朦胧不清的东西,可我心里却开始有了七上八下的感觉。

“面对不同的人表现出不同的态度,是最丢人的事情。”老师露齿一笑,“对方弱势,武力管用时就扇巴掌;对方强势或者是不好惹的人家的孩子,就不扇巴掌。那是最差劲的做法,也很危险。”

危险?什么意思?

“因为对方弱势,你就对别人狠一点儿,是吧?可是,事后你或许会发现,这人其实是个很有实力的人。在动物的世界里或许还行,可在人类的世界,尤其是现代社会里,从外表无法判断一个人所拥有的力量。所以,人的强弱,不等于肌肉或体格的大小。一个人很有可能某天就会在工作上跟你打交道,甚至成为你的客户。”

家长们沉默了,不知道他们此刻的心情是意外还是不耐烦。

“我希望你们记住的是,人能够生存下去,靠的是和其他人之间的关联。对人与人的关系来说,什么事情最重要,你们知道吗?”

“送年货?”说话的是福生。

他或许是认真的,但大家都笑了。我也感觉周身轻松了一些,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一直很紧张。

“送年货,那也是其中之一。”久保老师如此轻松地和我们交流,我是第一次见,“但如果一个人给别人送年货,只是为了让别人认为自己是个好人,那又会怎么样?——会适得其反。站在这个角度来看,最重要的——”老师伸出一根手指道,“是评论。”

又有了一些笑声,虽然比刚才的少。

“评论可以帮助所有人,也可以阻碍所有人。那个人是好人,那个人有意思,那个人好可怕,那个人以前做过很坏的事,这些评论,会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人与人的关系。如果文具盒掉在地上是故意的呢?或者是有人硬要指使其他人那样做呢?比如指使的人是个狡猾的家伙,不想自己亲自动手。”

班上一定有好几个人看向了骑士人。

“即便没在老师面前露馅儿,班上肯定也有其他同学明白。他们心里都有数,那个谁谁谁,那个某某某,上课时把文具盒扔地上捣乱,还有那个谁谁谁真是个奸诈的家伙。这些都算不上是好的评论。”

这样活泼、这样饶舌的久保老师让人感觉新鲜,大家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教室和往常一样却又不是以往的课堂,或许教室里出现了许多家长这事情本来就不正常。现实纠缠在了一起,我感觉像在做梦。

“我想大家都知道,给身边的人找麻烦是不好的。不想给别人添麻烦,这一观念的理由,肯定不是出于我们想做个好孩子。这是人类长久以来,通过集体生活所形成的习性。因为在集体里,拖累别人的人,一定会遭到排挤,大部分人应该都有这种想法——不想给周围人添麻烦。但是,这中间也会有人故意要给人添麻烦。因为,当今人类社会,人在集体里稍微带来一些麻烦,也并不会马上遭到排挤,这当然是件好事,而故意找麻烦的人也只是依仗着这一点而已。你们或许也正受着这种人的困扰。即便你们告诉那些人,把找麻烦当成找乐子并不好,他们也不会有所改变,大部分时候也不会反省。所以,你们只要在心里想,他们真可怜,就可以了。你们要明白,这种人,是无法自己去发现乐趣的人。别看他们从别人手里抢东西,对人施以暴力,归根结底,他们只不过是想不出靠自己获得快乐的方法而已,他们是可怜的人。当然了,我们班里并没有这样的人。”久保老师还强调得那么郑重其事,挺滑稽,“如果,我们遇到那种找别人麻烦取乐的人,只要在心里这样想就行——真可怜。”

久保老师说得很流畅,感觉很开朗,让这些话听起来似乎很轻松,可内容本身却是阴暗的。我又困惑了,估计其余所有人也一样,或许就连身后的那些爸爸都一样。

“做了坏事要受到法律惩罚。体育规则也是一样的道理。但是,还有许多事情,法律和规则手册上都没有记载。有些狡诈的行为或者灰色地带,法律约束不了。而真正考验人性的,正是这些没有明文规定的场面——老师是这样想的。前不久,老师见过一个人,他因为一件跟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一直想不开。那件事情跟他只有间接的关系,他却很痛苦,认为有人或许因为他而受到了伤害。”我觉得,只有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久保老师的声音才显得有些湿润。

“老师觉得,这虽然有些夸张,但又有些令人感动。”

到最后,他的声音模糊不清了。我有些担心,久保老师会不会在哭?

“人与人的关系出乎意料地近。熟人的熟人,或许也是你的熟人。间接认识的一个人,其实,可能是你本就直接知道的人。有时候你以为没关系,结果却会造成很大的麻烦。扔一个铅笔盒或许本来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只是间接地给别人造成困扰。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也可以认为自己反正没有触犯法律,于是一犯再犯。但是,如果有人能明白,自己其实是做了一件坏事,这个人就了不起得多。而这种了不起,会带来相应的评论,这种评论又会帮助你们。”

久保老师的声音停下,教室里又重回寂静。

“刚才那些,也可以是一种思路。”久保老师仍然表现得很愉悦,“怎么样,老师像这样说个不停,是不是吓到你们了?”

是的,吓得不轻。

可是谁也没回应。

过了一会儿,有人举手,说:“老师。”

“怎么了,福生?”

“老师,你怎么突然变了?”说到点子上了,他道出了大家心里的疑问。

家长中也有了笑声,教室里的沉闷似乎减轻了一些。

久保老师有些不好意思,眯起眼睛,说:“这个嘛……”他小声说着,又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烦恼,究竟该说出真话还是另找说辞?

令老师变化的,一定是那场和润的爸爸之间的见面。

那个大雨洗刷的夜晚过后,他的诅咒仿佛都被化解了,一身轻松。

当时,在福生扔出文具盒之前,老师准备从纸袋里拿出什么?他本来究竟打算去做什么?

我以为他会谈起那些事情,但我猜错了。

“就像一开始说的那样,老师不希望大家成为那种因为人的不同而改变态度的人。说白了,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无法一眼看出来。或许你瞧不起对方,最后却发现对方是个惹不起的人。单凭第一印象和感觉,主观判断一个人,是要吃苦头的。所以,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都要和善地、有礼貌地对待,这样才最好。如果不是这样,当你明白对方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人的时候,你就难办了,也很尴尬。”久保老师微微一笑,“所以——”

所以?

“一直以来,我都在伪装成一个不靠谱的老师。”

骗人。我明白,他并不是因为那种理由。只不过,“不是这样的”这种话我也说不出来。

“因为老师好欺负,有人就不遵守纪律,说得不好听点儿,就是得意忘形,这样的学生也有。反过来,还有一些学生,不管老师怎么样,都会严格要求自己。”

“为了看清这些,你就故意装成一个没用的老师?”福生似乎很不满意,“这也太有心眼儿了吧?”

“确实。”久保老师不住地点头,还在笑,“我其实很有心机的。”

“哦,老师!”福生又更大声地喊道,“过去的那些,都是为了混迹于世的伪装?”

久保老师苦笑着歪起头来,仿佛在问那是什么意思。

“看起来是汽车的模样,但其实是外星人?”

“完全不是。”久保老师面无表情的否定显得很滑稽,教室里都笑开了。

“将太,刚才久保老师的话,你听明白了吗?”课上完了,正要放学,我在教学楼入口处换鞋子时,福生来问我。他背着书包,却没扣好,书包口那里噼里啪啦直响。

“不大明白。”

“我觉得,他说别人的评论很重要,这倒是有点儿道理。”

“有道理吗?”

“那或许才是真正的久保老师。”

“真正的?”

我想起了游艺城门口,称呼久保老师为久保的那个姐姐。她说,久保很期待成为一名小学教师。而今天老师身上,有那种感觉。

“真正的擎天柱领袖。”

“你也不嫌腻。”

出了教学楼,我们穿过操场朝外面走去。就在那时,骑士人从后面赶了过去。

“喂,骑士人。”福生叫住了他。

“干什么?”

“你还是别干那事了。”

“你说什么?”

“扰乱课堂的事。”

“我才没干那种事情。”

“久保老师不是都说了吗,骑士人,你就是爱在上课时捣乱的家伙,给别人带来麻烦也一点儿都不在乎,大家都会这样看你。虽然嘴上不说,大家可能都在心里觉得你好可怜。”

“才没有呢。”骑士人恼怒的样子跟平时不大一样,那种游刃有余的感觉没有了。

或许,久保老师那番话,比起我们来骑士人才理解得更透彻。

“你少管那些了,福生,还是想办法解决一下你那身穷酸衣服吧。”

“久保老师不是说了吗,因为人而改变自己的态度可不好。从外观啊,衣服什么的判断一个人,瞧不起人,是要吃苦头的。”

“根本没那回事。”

“哪回事啊?”某处传来一句问话声。

“啊,爸爸!”骑士人的声音大了起来。

一个高个子、肤色晒得黝黑、外形帅气的男人站在一旁,看上去仪表堂堂。

这就是那位了。我心想。就是那个名声在外的、骑士人的爸爸。

“骑士人,对不住啦。还是没来得及,我真是紧赶慢赶。”

“没事没事。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课。”

骑士人这样说话,他爸一点儿也没有要纠正的意思。

他爸的视线望向了我们。“骑士人,他们是你朋友?”他说。

“同学。算不上朋友。”

骑士人的话让我们心头火起,可他爸却只是呵呵一笑。

又一个人小跑着赶了过来,是个身穿西装的女性。

“哦,福生,真对不起。”她朝这边走来。

福生有些不好意思,叽叽咕咕回应了些什么。

“工作时间太赶了。我还挺想看你上课呢。”

“嗯。那也没办法。”

福生的口气听上去挺成熟,但看起来却似乎更幼小了。

我稍稍打量了一眼福生妈妈。福生总穿着那一身单薄的衣服,我心里一直挺好奇他妈妈会穿成什么样。看见她的服装并没有单薄得让人发冷,我心想这也是当然。她挎的包似乎挺高级——我妈好像没有——看上去很贵,跟她也挺配。整个人感觉挺干练,身板笔直。

“哟?”发出声音的是骑士人的爸爸。

我正觉得奇怪,他就朝这边走了过来。“这不是保井女士吗?”他忽然低头行礼。

“哎,”福生母亲应道,然后还亲切地打了个招呼,“承蒙您一直关照。”

“哪里哪里,我才是要感谢您呢。”骑士人爸爸的态度比刚才谨慎了许多,“上次多亏了保井女士,您真是帮了大忙了。”

工作往来?我在一旁茫然地看着两人对话。骑士人则显得有些担忧,他问道:“爸,这是你熟人?”

“是我们的广告赞助商,是客户。人家一直很照顾我们。原来你们一个小学呀。”

“就是,”福生的母亲沉稳地点了点头,“这世界还真是小。”

“哦?”福生咕哝了一句,然后说,“妈,这是将太,我们最近常常一起玩儿。”

“谢谢你呀。这孩子老穿一样的衣服,看着邋邋遢遢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因为那是以前他爸给买的。”

福生似乎很害羞,挥手道:“才不是因为那些呢。”

爸爸给买的,所以呢?这问题我问不出口,我只是看着他身上的衣服,那件因为洗过了头已经变得很薄、连商标都快没了的T恤。

“保井女士,真没想到您家孩子跟我家的是同学。喂,你有没有跟人家好好相处?”骑士人的爸爸语气稍显强硬。

“你们是朋友吧?”福生妈妈也问他。

福生微微一笑,那神情,仿佛擎天柱领袖那句经典台词随时会脱口而出:“我有个好主意。”

骑士人一边窥探着爸爸的脸色,一边看向福生。看得出来,他那是在恳求。

福生面带着笑容,为了作答,深深地吸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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