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她并不慢 |
||||
现在 “柯里昂阁下,为什么这世上有人擅长运动,又有人不擅长?” “这并不是说哪一类人就比另一类更高贵。” “可是,如果跑得慢就会被人瞧不起。” “有人瞧不起你?” “尤其是那些女孩子都瞧不起我。” “还有这种女人?” “是的。” “那,就都干掉。” 说完,悠太“扑哧”一笑,我也咯咯地笑了起来。体育课上,我俩正坐在操场一角,我们和其他同学隔开了一段距离,俩人偷偷讲着话。我没看过《教父》那部电影。听悠太说,影片开始时,有各种各样的人去求黑帮老大柯里昂阁下办事。柯里昂阁下很有威信,值得信赖,看上去他能轻松解决我们的烦恼——悠太说。遇上烦心事时,我俩常常就玩“求您了,柯里昂阁下”的游戏,借此舒缓心情。 号令响起,他跑了起来。看上去跑得真快,或许是日照太过刺眼,那速度甚至伴随着光辉。和他一起跑的男生们渐渐被甩开很远。女生们站在不远处,观望着他奔跑时矫健的身姿。 “柯里昂阁下,看来还是跑得快比较受欢迎。” “好吧,那么……” “是。” “干掉他。” 我们的视线落在刚刚拿到手的五十米跑的成绩条上。上面的数字明显低于小学五年级男生平均数值,这更使我们感觉到自身存在的渺小。 “司,你比我快,挺好的。”悠太这样对我说,可那只不过是仅仅零点二秒的差距,矮子里面选将军而已。 “悠太,你头脑好。” “头脑好又怎么样,在班上也不起眼。” 悠太是否打算考个好点儿的初中?这事我虽然挂心,却没有问过。备考要上辅导班,得花钱,我打一开始就决定去念公立初中。这件事也不算是我决定的,而是早已注定了。我听说,整个年级大约一半以上的人都打算自己备考,一想到自己将在没有悠太陪伴的状态下度过校园生活,我就感到心中不安,仿佛身上开了一个洞。 “要怎么做才能跑得快呢?” “有些东西是天生注定的,没什么办法。那是遗传呀,遗传。”悠太感叹道。 “漫画里不是常有那种,主角其实一直在腿上绑着沙袋之类的桥段吗?” “你说像短笛的斗篷那样的?” 《七龙珠》里的短笛,平时穿着很重的斗篷修行,每到战斗的时候就把它脱掉。斗篷掉落在地,“咚”地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闷响,短笛才终于开始发挥真正实力。 我真希望自己身上的某个地方藏着一个按钮,按下按钮时,碍事的躯壳就会剥落,万能的我随之现身。 未来 “老师,小学时体育不行实在是太致命了。”我坚决地主张道。 对象是在小学五年级开始直到毕业的两年时间里,做过我班主任的矶宪。那时候他才刚毕业不久,好像一个年轻的大哥哥。如今,他已白发苍苍,是个威严十足的老师了。“矶宪”是从他的姓名简化来的绰号,像这样跟他面对面时我总忍不住以此称呼他,不过现在我也懂得了社会人的规矩,知道这样有失礼节了。 “过去的确是那样。小学时体育好的孩子受欢迎,到了初中就是幽默的或者长得好的,高中呢,就那些时髦的受欢迎。都是那样的。” “这话老师以前也讲过。那时候我跟悠太在走廊上混时间,说讨厌运动会,正好碰上您路过。” “悠太?好久没听过这名字了。” “您还记得?”矶宪在那之后肯定还带过许多班级,面对过许多学生。 “不敢说所有人的名字都有印象,不过还真记得他。” “您还记得像我们这样不起眼、不积极的学生?” 矶宪笑着说道:“跟起不起眼没关系,只不过是你和悠太的事我记得很清楚而已。那应该是五年级的时候吧?我记得有一场接力赛跑。” “嗐,”我苦笑,“悠太其实没有跑。” “是吗?你俩总是形影不离。”矶宪眯起了眼睛。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记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告诉你们一件事吧,千万不可以说出去——五年级的时候,走廊上,面对我和悠太,矶宪曾如此说道。仿佛他要告诉我们的是这个世界的终极秘密。 “长大以后,最受欢迎的,并不是那些跑得快的人。” “真的?”悠太问道。 “需要全力奔跑的场合本就不多,而且说白了,几乎也没有机会向别人展示你跑得快。” “那变成大人以后,什么人最受欢迎?” 矶宪两眼放光地说“是那些有钱人”,我们就嘀咕了一声“不会吧”。有钱人最厉害——这在儿童故事和漫画的世界里应该是绝对不允许存在的事情。矶宪微笑着,又补充道:“不过,只有那些不骄傲自大的人,才能最后胜出。” “不骄傲自大?” “骄傲自大的家伙终将失败。” “老师,我们可没有骄傲自大。” “等你们长大了,有钱了,出名了之后,也不要骄傲自大,那样才好。” “我还说过那样的话?”白了头的矶宪问我。 “说过呀。托您的福,我没钱,也不出名,连骄傲自大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长大了。” 听我这样说,矶宪的表情无言地松弛了下去。 “那时候,我跟悠太还经常说起呢。” “你说的是小学的时候?” “我们常说:‘跑得又快,又不骄傲自大的近藤同学,简直无敌了。’” “近藤……哦近藤修啊。确实,那孩子擅长运动,也不骄傲。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这还用问吗,肯定是受欢迎呗。”我说完,矶宪笑了。 现在 五十米赛跑仍在继续。个头最高的近藤修刚跑起来,四周就响起了欢呼。 他是年级委员,对我们挺和善,外形看上去也不错。我虽然没有过要成为近藤修的想法——因为我明白这样想就是对自己的背叛——但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近藤修在校园里一定是快乐地度过了每一天。 不一会儿,悠太抬起了头说:“哎,那个转校生,也不知道她跑得快不快。” 一名女同学站到了起跑线上,她是在不久前,暑假刚结束时转学来的。她个头娇小,皮肤白皙,最开始跟大家打招呼的声音小得都听不大清。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下面有人说了一句“声音听不清”,她就如同受了惊吓一般缩作一团。 “高城同学?也不知道跑得快不快。”这次是我说的。 跟男生相比,女生的迫切程度可能有所不同,但绝对还是擅长运动最好。大家会对你刮目相看,在班上感觉也舒服一些。我能感觉到,除我以外的那些同学,尤其是女生,此刻多多少少都在关注着这位叫作高城花莲的女同学。 “她要是跑得很快,这下子该轮到涩谷紧张了。”悠太说出了自己的期望。 涩谷亚矢是女生中的核心人物,擅长运动。她父母是做什么的不太清楚,说她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或者父母都是黑社会,感觉都没什么不合适。 “司,你快看涩谷那表情,她担心得不行啦。”悠太对我说。 她一定很在意对方是否比自己更擅长运动,是否比自己跑得更快。 从结果来说,涩谷亚矢的担忧并没有意义。高城花莲的跑法是那种典型的不擅长运动的类型,哪怕不去看成绩也知道很慢。 “可惜呀。”悠太叹道。 “涩谷估计松了口气吧。” “还有村田也是。” 让他这样一说,我又朝村田花看去。她正跟跑完步的高城花莲并肩坐着,表情仍和往常一样消极无神,但确实又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开心。 高城花莲转校来之前,村田花在班里总是孤零零的。换句话说,她身上没有比同年级同学优秀的地方,又是个不会叽叽喳喳跟着闹腾的女生。其实她跟我属于同一种人,不同之处,只不过是我有悠太而已。所以,高城花莲的到来,对村田花来说必是一种幸运无疑。 “柯里昂阁下,为什么要有运动会这种东西?” “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抽签抽到了我,得去参加接力赛跑。” “接力赛不都是选那些跑得快的吗?” “涩谷亚矢提议说要抽签。” “是那个女人啊。好吧,那么……” “是。” “干掉她。” 接力预选赛每个班级要出两支队伍。一个队四个人,总共就有八个人选上。擅长跑步的人选,很快就能找出五个左右来,但剩下的差距就不太大了。 我原先以为机械地按照五十米跑的成绩从上往下选便好,但轮到第六个男生时,他却突然说“我不想跑”,事情也就随之复杂起来。继续往下选,到了再往下一位的男生,结果他也说“我不愿意”。也确实,大家的成绩差距都不大,“为什么那小子不跑就得我跑呢”,他有这种抱怨也无可厚非。 “那干脆,二队的人选就靠抽签来决定好了。”没过多长时间,涩谷亚矢就来了这么一句,“A队是跑得快的,去争取胜利,B队想个什么目的呢?” “留下回忆?”总是跟在涩谷亚矢身边的一个女孩子见缝插针地附和道。 “对呀对呀。” “抽签有点儿太随便了吧?应该找一个大家都认可的办法。”矶宪还算冷静,从容地说着,可涩谷亚矢却比他更沉着。“那,老师,我们就先用少数服从多数的办法,看看大家愿不愿意抽签决定吧?”她发言道,“用民主的方式。” 未来 “老师,那一刻,我意识到了民主的缺点。”我对矶宪说。 “你觉得少数服从多数不好?” “您看,按照速度排序本该加入B队的那些学生,他们一定抱着反正躲不掉的心情,选择抽签赌运气;而剩下的大部分人,之所以赞成抽签,是因为总那样选不出人来也挺烦。” “或许吧。” “这样一来,一些真正会难受的人,比如我和悠太,像我们这种一旦成为接力赛选手就难受得不行的少数派,我们的意见就没人在意了。” “你们就那么不愿意?” 我记得很清楚。要求反对的人表态时,第一个举手的是满脸通红的村田花,她应该是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成为接力赛队员。哪怕她不擅长自我表达,也一定要反对抽签。高城花莲似乎受了村田花的勇气鼓舞,也躲躲闪闪地举起了手。然后是我跟悠太几乎同时举起了右手。再然后就是零零散散的几个人陆续举手,到底也都是不擅长运动的学生。不过要说少数服从多数,我们这边用不着数都是彻底失败。 “而且,你还真的抽到了参赛队员的签。” “就是啊,老师。还有,村田也是。弱小的人总是这种命运。”我真想告诉抽到那支签后两眼一黑、满心绝望的小学五年级的自己——等你长大了,总有一天你会笑着聊起这些。 另外两个人,要说跑步速度也还行,不算快但也不慢,分别是佐藤同学和加藤同学。 “老师,当时您心里怎么想的?有没有觉得B队这么慢要坏事了,有没有心慌?” “没呀,”矶宪耸耸肩道,“我只觉得,这下子人终于选好了,不错,可以放心了。”他笑了起来,身体随之颤抖,也不知道这番话有几分是真。 现在 “柯里昂阁下,反正肯定是要输的,这还有必要训练吗?” “有道理。” “我琢磨着当天干脆得个感冒,请假好了。” “嗯。” “如果找爸妈商量,他们一定会让我多努力。” “你妈妈会这样讲?” “会。” “那么,好吧……” “哦!” “怎么了?” “我妈就不用干掉了。” 没有了往日那般愉悦的心情,我只能发出一些干笑。 “好想回家打游戏。”我走上操场,说道。 “就是呀。为什么放学后还得屁颠儿屁颠儿地来跑步呢?” “悠太,你可以回去呀。” “不。” 距离运动会还有十天,每个年级的接力赛队伍都开始了各自的训练。我们B队本就没打算要赢,极端点儿说,我们只求不受伤地跑完全程,这是唯一的目的,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训练的必要,不过大家还是觉得,至少要确认一下交接棒究竟是什么感觉。 “只有我没有成为选手,心里虽然松了口气,但还是觉得怪过意不去的。所以我就陪你训练吧。”悠太说。可以把这些东西坦率而直白地说出口,是悠太的优点。 “也不是只有你。没参加接力赛的人还有很多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跟你之间,只有我,不是吗?” 其实我也不大明白,但听他那样说我还是很开心。高城花莲心里或许也有着跟悠太一样的别扭,她也跟在村田花身边出现在了操场上。 我们围绕着剩下的两个人,也就是男生佐藤和女生加藤反复做了交接棒练习,然后试着跑了跑。我们在一圈两百米的跑道上分散开来。真正比赛的时候,前三个人每人跑半圈,最后一名冲刺选手跑一圈,不过开始练的时候我们决定四个人一起跑完一圈,按着男生、女生、男生、女生的顺序跑。听说以前是定好了男生跑最后一棒,现在变成这样,可能是有人站出来呼吁过,男女要平等。 我是第三棒。从村田花手上接过棒子我撒腿就跑。我听说摆臂幅度要大些才好,于是就以从未有过的大幅度摆臂。就在我喘不上气感觉快不行了的时候,加藤出现在视野里,我把棒子交给她。 众人喘着粗气集合。 “嗯……”佐藤面露难色,“唉,也就这样了吧。”他看着身旁的加藤道。 “行吧。”她回答说。 跟他们的速度比起来,我和村田花明显慢了,给整个队伍的成绩拖了后腿,这是事实。但是,他们并没有针对这一问题表示不满,而是说:“我们呀,目标就是跑完全程不摔跤。”他们是好人。 至于不好的,另有其人,那就是在不远处训练的涩谷亚矢。她从我们旁边路过时说道:“你们没事吧?这么跑得被对手甩开一整圈吧?”她并未表现出嘲讽,而是装作一副关心的模样,让我们很是忐忑。 “要不,涩谷你到我们这边来好了。”佐藤道。 “那不行。那样的话两支队伍的速度都一般般,要全灭的。” “就是。”另一个女生附和道。她就像在拍马屁,我心里很不开心,但只是低着头什么也没说,用鞋子踢着操场上的土。我明白我这才是没出息。 “哦,要不……”高城花莲在这个时候开口道。 “什么?” “涩谷同学,要不你教教他们怎么跑?”她说道,“怎么样?” 可能高城花莲是为了村田花着想。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她还是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我?”有那么一瞬间,涩谷亚矢显露了惊愕的神情,但转瞬就变为满脸的笑,不住地挥手,“不成不成。我呀,也不大懂得怎么跑。自己跑倒还可以,但教不了别人。” “是嘛……”高城花莲的语气听上去很沮丧。从她的这种语气里,涩谷亚矢仿佛听出了某种责备的味道——当然我们这些人是没察觉——可能涩谷亚矢比较敏感吧,她追问道:“高城,你觉得是我不好?” “啊?我并没有……” “我老早就有感觉了。高城,你好像总是想对我说三道四?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 “没那回事。”高城摇头,“我怎么会……” 涩谷亚矢戏剧性地耸了耸肩,留下一句“无所谓”便离开了。 可能是因为当时的我们太过沮丧吧,高城花莲开口道:“大家一起练习,哪怕能更快一点儿也好呀。”她轻声告诉身旁的村田花,“我们试着调整一下跑步的顺序什么的。”她的声音并不大,可就是这样一句,让听力敏锐、感性又丰富的涩谷亚矢又停住了脚步,转身回来。“你那是对我有意见?” “啊?”受到责问的高城花莲愣住了,“怎么会呢……” “她不是那个意思。”村田花的回答不像是抗议,更近似于竭力辩解。 “她只不过是让大家好好练习而已。”我们B队里速度最快,但跟A队比起来又算慢的佐藤也站出来替她说话。悠太还是咕哝道:“用不着动不动就生气吧?”应该不是受佐藤言行的鼓舞。 当时的氛围肯定不算好。可能涩谷亚矢也感觉到B队全队都表现出了反感情绪,我联想起历史漫画里出现过的那些农民起义,或许她也从这种苗头里感觉到了某种危机。 她带着愤愤的神情做作地叹了口气,问道:“哎,高城同学,你从之前的学校转到这里来是因为什么?” 这算什么问题,我有些没反应过来。我一直觉得,转学如果有理由那就是家长的工作调动,这是犯不着问的事情,所以我不大明白她问出来目的何在。 “你问那些干吗呢?”悠太说。 还不就是父母工作调动呗,我心里想着,看向高城,却见她面色煞白。我不明原因,吓了一跳,还以为她要因为贫血而晕倒了。她偷偷地瞄着身旁的村田花,内心的动摇很明显。 这是一种被人戳中要害的反应,实际上,涩谷亚矢可能就是想瞄准那处要害。 “是躲到这儿来的吧?”她如此道。 “嗯?”村田花发出了微弱的声音,高城花莲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巴仿佛缺水的鱼一般张合。 “是不是在学校受到霸凌,所以转学了?” “啊?是这样吗?”涩谷亚矢身旁的两名女生表现出了夸张的惊讶,也不知她们是本就知情还是刚刚才听说。 “我问过我妈了。她好像听学校的人说的,这事保密。” 高城花莲不安的模样似乎使涩谷亚矢感到了满足,她转身离开了。 留下来的我们B队这些人沉默了,我们也不好直接去向高城花莲确认事情是否如此。村田花应该也是头一次听说,很受打击。悠太嘀咕道:“这哪里保密了?” 高城花莲惊慌不安,仿佛旧病复发了一样。“今天我先回去了。”她很是过意不去似的说完便离开了。 “柯里昂阁下,有一个学生,因为受了霸凌转学来了。” 回家路上,只剩下我跟悠太二人,我开口道。 “是吗?” “为什么会发生霸凌呢?”我问道。我和悠太都还没有过遭遇霸凌的经历。我们被人瞧不起过,但并未遭受过来自群体的伤害。估计年级里的那些学生心里还是有所区分的。 “霸凌的孩子不可原谅。” “嗯。” “好吧,那么……” “是。” “干掉他们。” 未来 “涩谷亚矢,您还记得吗?”我问完,矶宪微微歪起头,像是在搜寻记忆。她是个引人注目的学生,在班级里也是骨干人物,我本以为他会印象深刻,这个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哦,涩谷亚矢啊,是个不好相处的学生。”不一会儿,他有些怀念地说道,“其实像涩谷亚矢那样的学生,无论哪个时代都有,虽然可能不是每一年。他们头脑聪明,嘴巴也伶俐,有领袖的派头。” “是吗?” “所以,印象反而就没那么深刻了。” “就像《哆啦A梦》里的胖虎跟《奇天烈大百科》[《奇天烈大百科》是漫画家藤子·F.不二雄在1974年至1977年间连载的漫画作品。]里的猪猩猩容易混淆一样,是那种感觉吗?” 矶宪笑了,说:“猪猩猩能容忍别人给他取这么个外号,就已经代表他很宽容,是个能成大器的人了。” “确实。”我附和道。 矶宪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说:“这么说,似乎又冒犯到猪和猩猩了。” “那时候我们跑去问您,老师您还记得吗?” “还记得吗?还记得吗?我感觉好像在接受记忆力测验似的。” “放学后,我们去找老师,问过您:‘高城同学在之前的学校遭受了霸凌,所以转来了这里,是真的吗?’” “我不记得怎么回答的了。不过我记得当时突然被问起这个,挺意外的。我是装糊涂了吗?” 我脑海里,矶宪当时的反应较为鲜明地留了下来。 “您问我们:‘假如,高城真是遭受了霸凌的孩子,那又有什么不同?’” “用问题来回答问题可不好。”矶宪苦笑,“你们是怎么回答的呢?” “不记得了。”我笑了。确实,我并不记得当时我们回答了什么。只不过,让矶宪这样一问,我也觉得,要说有什么不同也确实没有。“老师,然后您还说:‘如果她转校到这里是为了重新开始,你们就不想让她重新开始吗?’” “以前我说话还挺中听的嘛。”矶宪的表情舒缓了。 “那场接力赛跑,您当时怎么看?” “怎么看?什么意思?” “有没有想过我们B队会垫底什么的?” “哦,我当时觉得你们不会成为最后一名。” “因为您指望其他队里有人摔跤?” “因为你们一直在努力训练。” “训练?是啊,我们连跑步姿势都下了一番功夫。”我感觉头顶上好像忽然有阳光照了下来,虽然现在明明已是夜晚。可能是因为我想起,小学时的我们在学校操场上每天反复训练时头顶的烈日,又或许,当时我们不顾一切的精神太过光彩闪耀。“高城同学专门去查了可以跑得更快的方法。” 现在 我讨厌放学后的训练。我跑步本来就不行,也害怕被周围的同学嘲笑说“那帮家伙还在一个劲儿地挣扎”。我不知道实际上是否真的有人那样嘲笑我们,但我就是那么觉得。 “我查过了。”高城花莲说出这句话,是在第三次训练的时候。 “查什么?” “跑得快的方法。” 我们聚在操场一角,高城花莲翻开笔记本。笔记本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字,看上去像是她写的。 “高城,你的字真好看。”佐藤感叹道。 “真的耶。”加藤也点头。 面对突如其来的表扬,高城花莲“欸”的一声有些不知所措,很快她又回了一声“谢谢”。村田花也开心地点头道:“高城同学,你的字,真的好好看。” 高城花莲为我们准备了一个诀窍:“跑步的方法要因人而异。” 有人使用前倾姿势时比较容易发力,有人则适合后倾,重心落在脚后跟上,这里面,又可以根据身体的重心是在内侧还是外侧来分类。 身体重心靠后的情况下,相较于用前倾姿势起跑,不如让脚后跟着地,直接蹬地起跑更容易发力。 “对了,这里还有区分各种类型的方法。” 高城花莲尽可能地把这些都教给我们,或许她在家已经反复验证了许多次。区分身体类型的方法比较难,需要大家时而坐下时而站起,互相拉扯身体进行判断,我们也不确定这样的分类是否正确。但我们还是决定按照每个人的身体特性来练习摆臂和蹬地。没有被选为选手的悠太也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跟着一起跑。 一遍练习过后,为了检验成果,众人决定跑一圈试试。 高城花莲发出起跑号令,按下秒表。在那之前,像我们这样速度慢的队伍,感觉都不好意思去计算时间,像是装模作样,可那一次我却很想知道时间。跑步的方法变了,对速度究竟有多大程度的影响? 完成交接棒,在冲刺选手跑向终点的时候,大家都挤到了高城花莲身边。看到成绩后,我们“哇”地高呼起来。比起以前要快上许多。 “了不起了不起,”村田花激动地说,“多亏了高城同学传授的秘籍。”加藤也很高兴。 “哪里是什么秘籍,只不过是写在网络上的东西而已啦。”高城花莲连连摆手。 “哈,这下子运动会就很让人期待了。”佐藤说。 “那不至于吧?”我连忙接话道,“也没什么好期待的。” “好,那我们再练一遍起跑吧?”加藤说完,看了一眼高城花莲。“那个,”她伸出手指,“是项链吗?” “哦,这个啊……”高城花莲赶忙伸手摸着脖子。那里挂着一串细细的链子,伸手一拉,就从衣服里拽出一个挂坠一样的东西。“是护身符。” “护身符?” “嗯。很重要的。”高城花莲说着,紧紧握住了那个挂坠。 “那里面,该不会装了什么很重要的人的相片吧?”佐藤道。 高城花莲没有说是,但也没有否定,说:“没有这个我会心慌,我也征得了老师的同意。” 我们发出“哦”的声音,并未再追究此事。因为我们已经得知她曾遭受过校园霸凌的事情,也觉得每当回想起不好的过往,还是有那么个东西陪在她身边比较好。 “喂,看你们聊得挺开心的,有没有好好训练?”背后忽然传来说话声,回头一看,原来是涩谷亚矢站在那里。 嘿,又来了。我差点儿忍不住说出这句话。 “刚才呀,多亏高城同学的指导,我们的成绩好了很多。” 佐藤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实诚人,所以就那么如实说了。可我却感觉到,他那样说一定会招致涩谷的不悦。 果然,涩谷有些瞧不起人似的说:“指导?有什么好指导的?” “哦,我没有教,我只是去查了查资料,都是早就写好的东西。” 高城花莲始终保持着低姿态,边考虑措辞边回答。 我和悠太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我能感觉得到,悠太仿佛在说“她真是烦”。 “自我感觉这么良好,看来你们是不会垫底啦?” “你也用不着这么说话吧?”立即有人回应道,是我。 涩谷亚矢可能没想到居然会遭到我的顶撞,脸上写满了不快,眼角都吊了起来。“如果你们垫底,可得赔罪。”她语气坚决地说道。 “赔罪?跟谁啊?”佐藤和加藤异口同声地说。可那时候,涩谷亚矢已经跟其他女生一起转身往学校外头去了。 我们有些意志消沉,互相看着对方。不一会儿,也不知是谁提了一句:“要不我们再练一会儿?” “涩谷怎么回事啊,也太爱找碴儿了吧?”悠太噘嘴道,“她那样一定是跟父母学的。” “是吗?”村田花问道。 “不好说,反正我看涩谷那种讲话的架势,不像是自己做出来的。肯定是跟什么人学的。”悠太的话逗笑了我。其他队员只是表示疑惑。 垫底就要谢罪,这是个让人难以接受的要求。不过可能人一旦有了目标,反倒会更投入地去努力。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表示“一定不要垫底”,在训练上付出了前所未有的精力。 “柯里昂阁下,有人瞧不起我们。” “谁?” “一个叫涩谷亚矢的。” “是个女人?” “是。” “嗯,别理她就行。一定是个可悲的家伙。” “柯里昂阁下,高明。” “笑到最后的……” “嗯。” “是我们。” 回家的路上,我和悠太之间的教父式对话,听上去仿佛更顺溜了。 未来 “老师,我们跑到教师办公室里哭的时候,您还记得吗?” “我们,是指……?” “我和悠太,还有村田花。” “你们为什么哭来着?” “看来您是不记得了?”我故意追问,矶宪显得有些愧疚。 “太过细节的事情确实……”他说,“你们还哭过?” “在运动会过后。我们很气愤,去找老师抗议。准确点儿说,是村田花去抗议,我们跟着她。” “哦,”矶宪的表情欢快起来,“我想起来了。很少见村田花哭得那么大声,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呢。” “对对对。”在一旁眼见着村田花那么执着,我和悠太也被带着哭了起来。为了保护高城花莲这个朋友,村田花一定是不顾一切了。“那时候,她还问老师呢,自己要是长成大人了,会怎么样?” 然后她接着说:“老师,以前您不是还拿扑克牌做占卜给我们看吗?您给我算算。” “她为什么要那样说呢?” “估计,当时她所面对的尽是些难过的事情。所以可能在她看来,未来就是一片黑暗。” 当时,矶宪第一次被村田花的气势所震慑,只得安慰她“冷静点儿”,很快他似乎又意识到面前这些孩子是认真的,便点头道“知道了”。他“哗啦”一下拉开了桌子的抽屉。我们还没见过老师的桌子里什么模样,都很好奇,结果他从里面拿出了扑克牌。 然后,他就让我们那么站着,开始将扑克牌往桌上摆。他把牌分成几沓摆好,问了村田花的出生年月日,一边数数一边打散了那些牌堆。 “先说好——”矶宪的语气很严肃。 “嗯。” “老师的占卜,可是一定会应验的。”他直勾勾地盯着村田花,“如果结果很不好,你怎么办?” “没关系,”村田花当即答道,“现在已经够……” 或许她想说,现在已经够不好了。我反而开始紧张起来。 我不记得最后抽出来的是哪张牌了,但我印象很深,矶宪在回答时,一直盯着那个结果,盯着那张牌。 “怎么样?”村田花问。 “在笑呢。”矶宪最初的回答很简短。 “在笑?” “未来的你在笑。” “这算什么占卜?”村田花感觉自己的真诚被当成了笑话,不高兴了。她语气里的愤怒,是从未有过的。 “通过占卜我知道了,长大成人之后的你在笑。怎么样,你能想象吗?” 村田花本打算回嘴,却把话咽了回去,沉默了。然后,她摇了摇头,问:“老师,您什么意思?” “或许现在的你在哭泣……” “老师,她就是在哭。”悠太笑了。 “但是,长大之后的你在笑。这一定不会有错。” 村田花露出陷入沉思的表情。她咬着嘴唇,脑子一定转得飞快。“要怎么做,才能变成那样?”不一会儿,她又追问矶宪,“要怎么做,我,才能变成那样的大人?” “用不着做什么。你就这么长大就行。” “这算什么……” “不好意思,这个占卜,是一定会应验的。” 后来,我和悠太也被问起了生日,但我们害怕让他替自己占卜,就退缩了。 “虽然,那时候,”我对矶宪说,“我感觉是被糊弄了。” “我就是糊弄的呀。” “不过后来,我年纪也大了,回头再想……” “说什么年纪大了,你还年轻着呢。” “我才觉得,不管现在有多艰难,只要想到未来的自己在笑,一定很受鼓舞。” 是嘛,矶宪安静地点了点头。 “那话是瞎扯的吗?” “不好意思,那可是光明磊落的——”矶宪严肃地道,“如假包换的瞎扯。” 现在 运动会当天十分晴朗。烈日当头,我仿佛能想象到在太阳下头顶着暑热和刺目的阳光,坐在塑料垫上的父母们皮肤正遭受灼烧。 教学楼那边搭了一排遮阳棚供来宾入座,不过他们看上去也挺热。我看还不如把他们头顶上的万国旗做得更大些,多少还能遮点儿日晒。 比赛项目接连进行,时间到了下午。随着接力赛开赛时间的接近,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快。 吃午饭时,妈妈问我:“接力赛什么时间开跑?”我挺意外,还以为她感兴趣,结果等我说出时间那会儿,她似乎已经兴味索然了。 接力赛跑被安排为所有年级的最后一个项目。喇叭里传来“选手到赛场入口处集合”的广播时,我紧张到了极点,两只脚好像踩在棉花上,感觉自己正身处梦幻,脚尖着不了地,甚至连自己有多紧张都无法判断了。 我走到自己的起跑点,站好位置,周围是坐在椅子上的学生们。对于接力赛,我一直属于他们那一边,只不过是个观众,如今却成了参赛者,这让人感觉很奇妙。我想起了古代罗马的斗兽场。我感觉,自己得在观众们的注目下,拼死一战。 将我从云里雾里拉回到现实世界的,是不远处同样担任第三棒的近藤修。 “村田没事吧?”他一边做着热身的伸展运动,一边对我说道。 “啊?” “你看,那边,她好像在看自己的脚呢。” 近藤修手指的地方,是我们的对面,大概半圈往后的位置。第二棒和第四棒从那边开始跑。但此时村田花脱下了右脚的鞋子,正摸着自己的脚腕。 “受伤了?” “有可能。拔河时她不是摔倒了吗?” 我没见到他说的场面,不过看村田花的状态,这一定是紧急情况了。并非参赛选手的高城花莲就在村田花身边,轻轻摸着她的脚,显得手足无措。 好不容易——这个词从我脑子里划过。好不容易完成了那么多的训练。 号令响起。 接力赛开始了,明明我们这边还没准备好。 第一棒的佐藤跑了出去,他身姿矫健地跟上了第一梯队。半圈很快结束了,棒子交到了加藤手里。 咦?我在心里想。身为第一棒的佐藤心里一定也糊涂了。 因为接下来跑的本该是村田花。顺序什么时候变的?我能想象这是因为村田花的受伤,但把村田花换到冲刺的位置我觉得也没意义。难道加藤打算跑两次?我在心里琢磨。 等我回过神,负责老师已经在叫我。我按照指示调整呼吸站到跑道上,心跳剧烈到疼痛。回头看,加藤是第三顺位。每个班派了两支队伍参赛,所以一共六支队伍。第一顺位是我们班的A队。A队的近藤修接过棒子,蹬腿。一眨眼工夫他就跑远了,剩下了我。 就在我调整呼吸试图冷静的瞬间,棒子戳到了眼前。我的眼里只有加藤的那只手。伸手抓住棒子,我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周围忽然暗了下去,我下意识地直想往地上瘫,但是忍住了。我将重心放在脚后跟,蹬向地面,按照训练时的要领,在向后摆臂时开始发力。 视野很窄。我所跑的那条跑道仿佛一条铁轨,变得非常细。 身边的孩子们和家长们在欢呼。戴在他们头上的帽子、号码牌、手里的照相机,我只能看得模模糊糊。一切都在往身后流逝。我的脚拼命往地上蹬,却没有任何感觉。弯曲的跑道让我的身子也歪了。 我能隐约看见前方选手的背影。追上去追上去,我的脑海里满是自己声嘶力竭的呼喊。 我看见前方,近藤修将棒子交到了冲刺选手涩谷亚矢手里。他真快。我喘不上气,来不及后悔也来不及感慨,我看见涩谷亚矢纵身冲了出去,大吃一惊。情况有点儿不妙。 冲!我这也算不上什么鼓足干劲,就是拼。脑子似乎全都用在呼吸上了,什么都无法思考。我舞动着手脚,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 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不愿被甩开。 进入直道,目的地就在不远处。 拿着棒子的手在下意识地搜寻村田花。 一定要交给村田,村田……我心里想着,却发现找不到村田的人影,不禁呆了。 村田花不在这里。 脑袋里充满了无声的混乱,当下的状况也完全搞不清了。 这是在开玩笑吗?此时是不是有人正因为我的困惑而大笑? 阴暗的想象充满了我的整个身体。 “这里——”就在那个时候,有人朝我喊话。 第四棒的位置上,高城花莲正在挥手。 为什么是高城花莲?她连选手都不是。 “这里!” 来不及操那个心了。她不顾一切地伸出了手,她是认真的,我也顾不上什么了,只知道要将左手伸过去。 接力棒递到她右手的瞬间,我直接趔趄地扑倒在了跑道上。我调整着呼吸,连比赛进展如何都顾不上了。周围忽然响起巨大的欢呼声,经久不息,我这才抬起了头。 高城花莲正矫健地奔跑。 遮阳棚下面手握话筒的播音女生兴奋地喊道:“好快好快!” 我大张着嘴,没有动弹。 她的速度越来越快,一下子就赶超了排在第二位的选手,刚缩短了跟涩谷亚矢的差距,下一秒就轻松超越了她,如疾风般径直跑远。 “哇!”我只能傻乎乎地发出叫喊。 高城花莲跑过最后一个弯道,并没有减速,直接冲过了终点。 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走到村田花身边,当然那也因为我刚跑完,腰腿无力。看到她手捂着嘴哭了出来,我就知道,对于高城花莲是飞毛腿这件事她也一无所知。 高城花莲并没有欢喜。她耷拉着肩膀,没精打采地走了回来,只说了一句“对不起”。也不知道是在为代跑道歉,还是在为一直装作跑不快的事情赔罪。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上去像是在害怕。佐藤和加藤还有悠太都跑了过来,接连冲着高城花莲说出感激的话,但她只是耷拉着肩膀。 后来结果怎么样? 我们丧失了比赛资格。 因为实际跑步的学生跟登记的不一样。当然,这不是什么正式记录,也不是什么大型比赛,只不过是一场运动会而已,找个人代跑本来谁也不会说什么,可涩谷亚矢就很在意。她一定是不愿意承认对我们的失败,所以才去计较。她跑去找老师强烈抗议不说,连她妈妈都到场,强行让自己的主张得到了通过。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即便取消我们队的资格,就各个班级的总分而言,整体胜负情况也并未发生改变。接力赛的排名稍稍改变一点儿,并没带来什么影响。 要说唯一的影响,可能就是从第一名跌落至丧失资格之后,我们B队的情绪问题这点事情了。 所以,村田花才会跑去办公室哭诉抗议。我和悠太也跟她一起去了,最后才在旁边观看了矶宪的占卜。回家路上,悠太开口道: “司,高城花莲今天可真是叫人意外。” “是啊。她竟然跑那么快。” “真帅气。” “哎,那不就是……”我高声道,“短笛脱下斗篷时候的感觉嘛。” “就是。”悠太说完,又问道,“不过,她为什么要装作跑不快呢?” 我觉得,她的心情,我似乎可以理解一些。如果我跑得非常快,或许悠太就不会跟我一起了。而如果悠太跑步很快,我也会退缩,感觉自己很难为情。说白了应该就是因为这些吧。 运动会过后,众人对待高城花莲的态度稍微有了转变。同学们对她有些敬畏,但高城花莲也并未因此就成为班上的中心人物,仍然像往常那样跟村田花一起。 然后,运动会过后大概半个月,发生了一件事。 挑事的照旧还是涩谷亚矢,那是在扫除的时候。 “这个是谁的?”涩谷亚矢发声责难,只见她右手上正捏着一个首饰。 我和身旁的悠太不禁咕哝道:“哎呀,那是……” 可能是不小心掉了吧。“对不起,那是我的。”高城花莲轻声道,随即上前两步打算拿回东西。 “喂,这种东西能带学校来吗?怎么能戴首饰呢?” “那个,我事先征求过老师同意的。”高城花莲的脸在抽搐,手向前伸去,但涩谷亚矢却将首饰拿得更远,不打算给她。 “还给我。” “这个,没收了。” “可是,老师都……那是护身符。” “什么护身符?” “还给我。” “你是不是应该说‘请还给我’啊?” “请还给我。” “住手。”不知谁说了一句。很遗憾,并不是我。我在这一句之后也跟着说了声“别闹啦”。悠太也说:“你就还给她呗。” “跟你们没关系,闭嘴。”涩谷亚矢厉声道。 “怎么就没关系?”悠太回击,“不说那些了。你别那样。” “那样是哪样?” “就是找个人当作你欺负的对象。”悠太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此刻他好像不打算让步。他那种自如的感觉,甚至让人感觉他是脱下了斗篷。 “我可没欺负谁。这东西不能带到学校来,就这么简单。凭什么因为这些,我就得被你们说成那样?就因为高城同学在之前的学校遭到了霸凌?成为别人霸凌的对象,搞不好自己身上也有原因呢?” “没有。”一个冰冷的声音落在教室里。那声音听上去很是成熟,又十分恳切,我还以为是哪个不认识的人在说话。结果,声音的主人却是高城花莲。“受到霸凌,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很多时候,你根本没错,但别人就是要欺负你。” 我们都盯着她。村田花僵住了,一动不动。 “你到底说什么呢?”涩谷亚矢苦笑道,“我看呀,就因为你那个样子,才在之前的学校受人欺负吧?”她跟身边的女生互相点头示意。 “说来说去,这玩意儿,你这护身符里到底装了什么?”她开始摆弄起挂坠。 “你们就放过她吧。”村田花说。 涩谷亚矢当然不会放过她。“这里面应该是装了照片什么的吧?真硬,打不开啊。”她显得很不耐烦,当即把东西丢在地上,用穿着拖鞋的脚踩了起来。 惨叫声随之响起,是村田花,她又跟之前一样开始哭了。我也愤怒了,内心的柯里昂阁下正闪烁着锐利的眼光,几乎要怒吼着冲上去抓住涩谷亚矢。悠太一定也跟我一样。 但是,在那之前,高城花莲却说了一句:“绝对不可以那样!”她的眼神里带着悲悯,仿佛在恳求对方,“我不骗你,你最好住手。” “最好住手?为什么?会被诅咒?”涩谷亚矢从地上捡起挂坠,伸手摸了摸,“哟,终于打开了。” 眼见她残忍地破坏了别人宝贵的东西,还是那种若无其事的态度,我愤怒得浑身几乎要冒出烟来。但是我注意到高城花莲却很冷静,就也没有动。她很安静,显得有些落寞,还伸手制止了打算冲上去找涩谷亚矢的村田花。 “等到出事之后再后悔是没有用的。霸凌这种事情,绝对不可以。”高城花莲说。 涩谷亚矢故意装作没听到,“嗯……哎,这不就是照片嘛。谁的?”她用指尖从坏了的挂坠里夹出了小纸片一样的东西,打开来看。然后,她的表情僵住了,眼睛也随之瞪圆。“呀?”她说。 “现在你知道是谁的照片了?涩谷同学,你可是自己践踏了自己的脸。” 怎么回事?我看向悠太。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放在挂坠里的是涩谷亚矢的照片。为什么? “涩谷同学,你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很清楚。你会对自己看不惯的人做什么?你会怎么破坏对方最宝贵的东西?涩谷同学,我希望你明白什么是痛苦,所以才事先把照片放了进去。”高城花莲的声音很冷静,却在落泪。 “涩谷同学所做的事情我很理解,但是,这种事情是再也无法回头的。” “你什么意思?” “我曾经也跟你一样。” “什么一样?” “在上个学校,我也是班上的中心人物,横行霸道,看不起别人。我总以为自己才是第一。” 村田花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我们一定也是一样。 “你骗人?”涩谷亚矢的问题,肯定是没问在点子上。因为高城花莲其实并没有主动欺骗什么。 我想起了矶宪的话。“假如,高城真是遭受了霸凌的孩子,那又有什么不同?” 假如,她是霸凌的那个呢? 有什么不同? 有不同。我当即觉得。一个人曾经让别人经历过悲惨的事,这个人就无法被原谅,我想。 矶宪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如果她转校到这里是为了重新开始,你们就不想让她重新开始吗?” 高城花莲,她是想要重新开始吗? 后来,涩谷亚矢离开了教室,剩下我们这些人无言地继续扫除。村田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 “柯里昂阁下,霸凌的孩子可以被原谅吗?”回家路上,我问道。 “应该不能被原谅吧。” “可是,高城花莲她很努力。” “嗯。” “接下来要怎么跟她相处呢?” “你说我们?” “不,我说村田花。” “嗯。” “她还能像从前一样跟她做朋友吗?” “不知道。不过……”悠太继续说道。他的话,听上去还是很像《教父》里的谁曾说过的台词。“不要憎恨你的敌人。” “啊?” “不要憎恨你的敌人,那会影响你的判断力。” “判断力?” “嗯。” 未来 “老师,您当然是知道的吧?” 我说完,病床上的矶宪就坐起身,回答说:“你说高城在之前的学校做过的事情吗?那些嘛,毕竟是下达过通知的……” 高城花莲身为霸凌者,究竟做到什么程度?她的霸凌是否性质恶劣?被她霸凌的孩子最后怎么样了?这些我们都不知道。 “不过,我还是想了很多。” “想什么?” “哪怕现在,每当我看见新闻上说有孩子因为遭受霸凌而自杀,我都在想,加害者绝不可以原谅。” “我也一样。”说完矶宪就笑了,也不知道那话有几分是真,“加害者拥有着幸福的人生,这我也无法接受。” “身为一名教师,可以说这种话吗?” 矶宪又笑出了声。当初他面对转校来的高城花莲,怀抱了怎样的心情,又决定如何去面对她,我是一无所知。 “为什么,她要装作跑得不快呢?” “不知道。可能她觉得,自己不能太引人注目吧。” “难道她觉得,必须得做个像村田花那样不惹眼的学生?” “你这话,对村田可不礼貌。”矶宪的眼角起了皱纹,“只不过,我反正是……” “是什么?” “我是一直觉得,高城花莲要是能幸福,挺好的。” 我回忆着当初的自己。从病房的窗户向外眺望,外面的树木正在风中沙沙作响。 和悠太的分别,来得很突然。那是在小学毕业之后。原因是我父亲的工作调动,说白了,都怪父亲公司的人事部,一声令下——去日本的南边,去冲绳——这有多粗暴?能若无其事地做出这种指示的公司该是个多么恐怖的存在,简直让我不寒而栗。起初我还跟悠太有书信上的往来,渐渐地,日子变得匆忙起来,加上父亲的人事部又仿佛乐在其中一般,接二连三地使出“人事调动”的绝招,我也就跟着四处搬家了。 这次之所以来见矶宪纯属偶然,只不过因为公司老客户那边有个熟人也是矶宪的学生。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来见这位小学时的班主任。 “你没再跟悠太他们见面?” “有时候我也会想,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呢?” 这并非谎言。每当我回忆起少年时代,那些场景里总会有悠太,他在对我说着“柯里昂阁下”。 “要不要看看这个?应该是去年寄来的吧。”一番话过后,矶宪拿出一张照片。 我心想,会是谁的照片? 照片上是三个年轻人。一男两女,正在冲着我笑。 并没花太长时间,我就意识到那是悠太。 “这好像是悠太结婚时的照片。你知道他跟谁结婚了吗?” “该不会是……” “是村田。那不就在照片里呢。” “是这个?”让他这样一说,那人确实有点儿村田花的感觉。那么另外一名女士就是……我在想,从长相上看不出是否留有以前的痕迹,再加上又化了妆,我无法判断,只是一种猜测。 看到他们在照片里笑,我也开心起来,他们从小学开始到现在都一直保持着亲密的关系,这让我感到幸福。同时我又意识到,他们共同拥有的那些时间里,我并没能参加进去,孤独包围了我,我身体上仿佛出现了一个大洞。 当初那个时候已经无法再回去,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实摆在面前,我心中却感到痛苦。 “你为什么哭?”矶宪问我。 嘿,柯里昂阁下——我呼唤着。 “你怎么了?” 为什么眼泪止不住地流? “嗯。” |
||||
上一章:他不是... | 下一章:他不是...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