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丁

客乡  作者:燕妮·埃彭贝克

当第一批度假别墅在湖岸边兴建起来时,许多选用的都还是芦苇屋顶。湖水刚一结冰,园丁就开始帮着收割铺设屋顶的芦苇了。在这项工作上他也证明了自己非同寻常的灵巧,那些冰冻的芦苇秆在他面前就像玻璃似的噼啪裂开,他还能熟练操控运送芦苇所用的木板,那些屋顶工简直难以相信他此前从未在芦苇收割时帮过忙。他干劲十足、不厌其烦地将芦苇秆反复摔打在左膝盖上,这样那些短小的部分和零星的杂草便径直掉落地面了。然后他会将整齐利落的草捆摆放到一旁。

园丁话不多,从未有人听他提起过村子里发生的任何事,不论是有人溺死在湖里,一个小自耕农又偷偷挪动了界石的位置,还是施梅林[马克斯·施梅林(Max Schmeling,1905—2005),德国拳击手,出生于勃兰登堡州一户贫民家庭,是欧洲历史上第一位重量级拳击冠军。]在第十二回合中击倒了美国拳手路易斯。那是我们的施梅林,屋顶工坐在他高高的歇脚处,他葺屋顶的小凳子上,朝底下正把一捆捆芦苇递给他的园丁说。我们的施梅林要去对战褐色轰炸机[Brown Bomber,美国重量级拳王乔·路易斯(Joe Louis)的绰号。]了,真是了不起,还是你没有收音机?园丁摇了摇头。屋顶工此刻坐着的屋顶下面就是施梅林的房子。我还铺过索勒克家的屋顶,他们刚开始一起工作时,屋顶工就这样告诉过园丁,或许是为了博取这位一向以沉默著称的园丁的青睐,好让他开口说话吧,但是园丁可能根本不知道索勒克是谁。总之,他唯一的回应就是一个沉默的点头。

村子里有不少人对园丁的沉默感到不安。他们称他薄情寡义,说他眼神阴鸷,怀疑他的高额头下藏匿有种种疯癫的迹象,有些人更扬言虽然园丁将自己与他人的交流控制在最低限度,但是当他判定自己身处一方无人的花园或田地里时,他们曾亲眼看见他在锄地、挖土、除草、修剪、浇花时,他的嘴唇在不停地翕动——换句话说,他更喜欢与植物交谈。没有人可以进入他的小屋。那些趁他不在时透过窗户偷窥的孩子也只看到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和几件随意扔在挂钩上的衣物。所以,就连这间小屋都是沉默的,一如它的主人,而正如沉默向来所意指的,它或许隐藏着一个秘密,又或许,只是彻头彻尾的空白。

在克拉拉·乌拉赫的那块地上,就在柏林建筑师为自己和妻子建造的房屋的芦苇屋顶几近完工时——屋顶工和园丁正要歇息一会儿,准备稍后将最后几捆芦苇铺上屋顶——房屋未来的主人加入了他们,并询问这两位村民是否知道当地有谁可以帮忙将这片树林改造成一座花园。不出所料,屋顶工推荐了坐在他身边的、依然沉默着的园丁,而园丁随后以一个简单的点头表示了同意。

园林设计师是房主的堂兄弟,就住在附近一个温泉小镇上,近日里每天都会前来与房主和园丁讨论设计,监督施工。在房屋与湖泊之间那片平坦土地的较高处,原先的松树林被清除一空,表层土壤也被增厚了几分,好让草坪可以更好地生根。房屋前方左手边那片面积较小的草坪被常青树和接骨木围起,与门廊之间仅隔着一块玫瑰花圃。

在通往湖泊的小径的右手边,那片面积较大的草坪的边界将由房屋后方那道区隔这栋房屋与隔壁地产的木栅栏来界定,只是目前那块地皮仍处于自然状态——面朝山丘的一侧以那棵大橡树和几株冷杉为界,与这栋房屋的分界就是连翘、丁香和几簇杜鹃花,而正对沙土路的那侧,是沿着一排粗石(它们标记着地产的边界)栽种的灌木。

再种几棵新树将有助于营造一种自然层次感:左边草坪尽头的一棵山楂树,右边草坪上的一株日本樱花、一株胡桃树和一株蓝叶云杉——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将视线逐步引至那些已然矗立于背景中的灌木丛或大树之上。

在通往湖泊的山坡上,为丰富那些自然生长于此的松树、小橡树和小榛树,更多灌木将被种植其间,以使这片山坡的水土更加稳固。

一条由破碎的石板铺设而成的小径,将分八段、以每段八级台阶的方式沿山坡而下,通往湖泊的所在。

因为那片生长在湖岸上的桤木林,山坡下方靠近湖泊的土地极其阴凉潮湿,园林设计师与房主磋商后,吩咐园丁砍倒了那一带的若干树木,并沿湖岸给土地排水。为了充分利用那个并不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房主决定在那里自己设计、加盖一个木工房和一间柴房。之后还可以在合意的位置再搭建一座码头。

山坡上方那两块自成一景的草坪,每一块都可以是一处活动场所,园林设计师对他的堂兄弟房主说。与此同时,园丁正将满满一手推车富含堆肥的土壤倾倒在门廊前未来玫瑰花圃的位置。房主说,基本上就是取景构图的问题。以及提供多样性,园林设计师说,光与影,开阔空间与密集繁茂的空间,由上往下看,以及从下往上看。园丁用铁锹的边缘将土壤均匀平铺在花圃上。纵向与横向必须建立一种相互增色的关系,房主说。正是如此,园林设计师说,这也是为什么,这片天然铺泻的通往湖泊的山坡再完美不过了。园丁推着空的手推车离开。两位男士站在门廊下,从这处上佳的观景位置凝望下方的湖泊,看它在松树林泛红的树干间明灭闪动。园丁又推来另一车土壤,将其倾倒一空。驯服荒野,再使其与文明相交融——这就是艺术,房主说。正是如此,他的堂兄弟说,点了点头。园丁用铁锹的边缘将土壤均匀平铺在花圃上。无论在哪里发现美,都要善于利用美,房主说。正是如此。园丁推着空的手推车经过两位站在门廊下的男士,现在这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于是,园丁砍倒了几棵松树,将其锯成木材,堆摞在柴房里,又将树根清除干净,在勃兰登堡的沙质土壤上铺盖了一层丰厚的表层土壤。他在大小两块草坪之间用天然砂岩铺筑了一条小径,并将其分八段、以每段八级台阶的方式延伸到了山坡脚下。他播草种,栽玫瑰,沿大小草坪的边缘围起绿篱,又在山坡上种下灌木,在庭院里种下山楂树、日本樱花和蓝叶云杉。当他挖坑时,他会先刨开一层薄薄的腐殖质,然后用铁锹砸打基岩,将其敲碎,因为这基岩之下才是有地下水流经的沙土层,而在这些沙土之下,就是这一地区随处可见的蓝黏土了。曾几何时,湖水还浸漫着这座被称作舍弗伯格山,或被当地人称为“牧人之山”的高地,数千年前,这座舍弗伯格山还不过是湖面下的一处暗沙,就像今天的古尔肯伯格,或黑角、凯柏林、霍菲特、布尔岑伯格、纳克利格(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赤裸的人”),或明达赫山。园丁在挖坑时发现的基岩下的沙土层仍然保留着波浪起伏的形态,永世不变地凝固着许久以前吹拂过水面的风。园丁为树苗挖出了深达八十厘米的坑洞,又在坑底填满堆肥,如此那些绿篱、灌木、日本樱花、山楂树、蓝叶云杉和胡桃树便可以茁壮地成长。坡下的湖岸上,园丁砍倒了五棵桤木,将树根清除,把云杉绿色的枝条编织成穗,插进那些孔洞,这样底层的黑色土壤就会逐渐变干。夏天,园丁每天分两次给玫瑰、绿篱和树苗浇水,一次在清晨,一次在傍晚,同时坚持给那两块草地上的裸露土壤浇水,直至新草萌芽。

秋天,园丁修剪了所有蔓生出界石的灌木枝叶。次年春天,连翘和丁香的花期刚过,他便为它们修剪了枝桠。他为玫瑰拔除杂草,修剪花枝。他向农夫讨来牛粪,给山楂树、胡桃树、日本樱花以及连翘、丁香和杜鹃花施肥。夏天,他每天分两次给玫瑰和灌木浇水,一次在清晨,一次在傍晚。他在两块草坪上各安装了一个洒水器,它们会先喷洒向一边,然后喷洒向另一边,每天两次,每次半小时,一次在清晨,一次在暮色初降之时。每隔两到三个礼拜,园丁还会修剪一次草坪。秋天,他用一把长锯锯断大树干枯的树枝,用烟将鼹鼠熏出。秋天,他把草坪上的落叶耙成一堆,一块儿烧掉。秋天过尽,他把房屋所有的水管清空,将主阀关闭。冬天,当建筑师和他的妻子到来时,他会提前给房屋供暖,并在他们逗留期间再次打开水阀。

上一章:富有的... 下一章:建筑师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