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师

客乡  作者:燕妮·埃彭贝克

多么痛苦,他不得不将一切掩埋。来自梅森[Meissen,德国小城,拥有欧洲第一家瓷器制作工厂,出产的梅森瓷器也是欧洲高级瓷器的代名词。]的瓷器,他的白镴水壶,还有那些银器。恍如身处战时。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这是在掩埋,还是在为他的归来做准备。他甚至不清楚这二者之间是否有真正的区别。总的来说,他现在知道的比过去要少得多。俄国人攻入之前,他的妻子也曾把这些盘子,这些酒杯,这些银器收进箱子里,但那时她会带着这些箱子划船到湖上,把所有东西沉入水下那座名为纳克利格的暗沙。她是在游泳时发现那座暗沙的。那是湖中央的某个地方,湖水如此之浅,夏日里,当她在远离湖岸的地方游泳时,她的脚还会忽然被水草缠住,然后她总会大笑起来,装出一副快要溺水的样子。那些俄国人在寻找可能被藏匿起来的东西时,只会想到用长棍在草丛和花圃里戳来刺去,殊不知就在他们用棍子四处戳刺时,这方湖水正不紧不慢地拂洗着那些财宝上的尘灰,将其安然守护。但房屋的新主人想必也会有不少游泳的时间。

他很幸运,今年冬天是如此的温煦。很幸运,他还可以把铁锹整个铲进土里。他把他的白镴水壶埋在那棵大橡树的树根之间,梅森的瓷器在一株枝叶繁茂的冷杉脚下,而那些银器,在紧挨着房屋的玫瑰花圃里。安息吧。他知道,两小时后他就将坐上那列开往西柏林的火车,指甲缝里还嵌着黑色的泥垢。建筑师开始往坑洞里填土。他想知道埋在地下的白镴水壶是否会抽芽结出白镴水壶,盘子和杯子是否会结出盘子和杯子,还有叉子、刀具和汤匙是否会结出叉子、刀具和汤匙,从玫瑰花丛间破土而出。他考虑是否要把铁锹也一并掩埋,然后徒手埋上这最后一个坑洞,却发现他不再知道一些他曾经知道的事情了,比如什么是有价值的,什么不是。当他归来时——如果他还能归来的话——再度找回他的梅森瓷器,真的会比发现这把价值2马克50芬尼、木质手柄在过去二十年里被园丁的手打磨得光滑锃亮的铁锹更令他高兴吗?但这样一个木质手柄总归也逃不过虫子的啃噬,所以他没有掩埋它。他将它如常放回了湖边的工具棚里,放回了过去二十年来一直有它一席之地的锄头、耙子、镐头和铲子之中。他锁上工具棚的门,他曾用来钓鱼的金色匙饵[一种外形似匙子的人造拟饵,多为金属制,以其栩栩如生的反光和摇晃效果来吸引鱼群注意。]从钥匙上悬荡下来。他沿浅石阶走回坡上,将钥匙挂在客厅的钥匙挂板上,然后到浴室里洗了洗手。两小时后他就将坐上那列开往西柏林的火车,指甲缝里还嵌着黑色的泥垢。他最后一次把百叶窗的曲柄从它藏在墙内的壁龛里拉出,用这一隐藏装置把百叶窗从里面合上。这是他还是一个年轻小伙时想出来的装置,为了逗他的妻子发笑。

他再一次走上那架楼梯,那架第二阶、第七阶和倒数第二阶嘎吱作响的楼梯,通往工作室的走廊引领着他,经过他妻子的房间,那间永远散发着薄荷与樟脑味道的房间,穿过那间置满壁橱的昏黄房间,他在那儿开了一扇小窗,半圆形的,在芦苇屋顶的遮覆下好似一只眼睛,不久前他还在这窗外看见了一只貂,它正透过它的眼睛看进屋内,而他透过他的眼睛看向户外,一时间,动物与人都怔住了,不一会儿那小东西便迅速溜走了。他镶嵌在工作室门上的磨砂窗格玻璃(置于两组三格镶板里)在他走近时最后一次发出微弱的叮当颤响,他打开门走进去,有一阵子,就只是站在他的绘图桌前,凝望着坡下的湖泊,桌上仍铺满了他在柏林市中心第一栋建筑物的设计图纸,这是他作为一名建筑师一生当中最为重要的委托,而如今也正是这份委托,招致了他的身败名裂。房梁上,他听见貂爬动的声音。那些貂还是留下来了。

他走下楼梯,下楼时,第二阶、第十五阶和倒数第二阶台阶嘎吱作响;扶手末端的尖顶装饰是他亲手削出的葡萄藤叶和累累果实。锁上门。钥匙在他裤子口袋里叮当作响,可以打开、锁上这栋房屋所有房门,包括那座养蜂场和那间柴房的门的钥匙,蔡司依康[Zeiss Ikon,知名德国光学品牌,早年是由其创始人卡尔·蔡司在耶拿创立的一家精密机械及光学仪器车间。],符合最高安全标准的钥匙,高品质的德国工艺。锁上门。穿过客厅。脚下玄关走廊的浅色砂岩石板,五十厘米见方——通往门廊的门,把手由黄铜制成,顶部平缓,可以被舒适地握于掌心,边缘刻有凹槽,可以为拇指提供摩擦力,当他按压下这个把手时,它一如既往地发出了一声微弱的金属的叹息——脚下玄关走廊的砂岩石板,三十厘米见方;杂物间的小门上,鸟儿正在飞翔,它们已经在此飞翔了一个世纪,那些花儿已经在此绽放了一个世纪,更多的葡萄悬垂下来,这十二个方格篇章里的伊甸园[指杂物间小门上描绘的图案,圣经故事被分成十二个章节绘制在门上的十二个方格里。];这扇小门是他从一户老旧农舍回收来的,它的美丽会令你全然忘记它所遮掩的拖把、扫帚、水桶、簸箕和手刷。取景构图,那就是他一直以来所想的事情,引导视线。厨房里一只水龙头正在滴水,关上它。透过窗玻璃的靶心,看向窗外的沙土路和小树林。彩绘玻璃令光秃秃的树木变得森绿。取景构图。这是新年的第一天,园丁还在沉睡,无人外出散步。新年快乐。两小时后他就将坐上那列开往西柏林的火车。

锁上门。锁上门,把钥匙留在锁孔里。他可不想他们打断他的任何一根骨头,不想他们砸破这扇门,拧断或锯开这些保护着前门玻璃的铁艺格栅,它们被漆成了红色和黑色,一如他在战前设计的国家滑翔机学校的铁艺格栅,战争一结束学校就被炸毁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锁上门。

他的职业过去只包含三个维度:高度、宽度和深度,他的工作从来只在于建造高的、宽的、深的东西,而如今第四个维度却追上了他:时间。时间正在将他驱逐出他的房屋,他的家。我们不会在周末有任何逮捕行动,那位官员说完便放他走了,意思是他不会被杀死,他只是应该离开,逃跑,滚蛋,躲得远远的,见鬼去吧——两小时后他就将坐上那列开往西柏林的火车。至少五年,那官员说,因为他用自己的钱在西边购买了一吨螺丝,打算用在东边,一吨黄铜螺丝,为他一生当中最为重要的建筑:在柏林市中心腓特烈大街,一栋为这个如今要将他驱逐的国家而建的大楼。他现在知道的比过去要少得多。

那是他的职业:规划一个家,规划一处家园。围绕一方空气而起的四面高墙。在所有那些方兴未艾的空气中夺取一方空气,用铁石之爪翻腾、掀举,再将其平息、落定。家。一栋房屋就是你的第三层皮肤,你在血肉、衣物之外的第三层皮肤。家园。一栋根据主人的需求量身定制的房屋。进食,做饭,睡觉,洗澡,排便,孩子,客人,车,花园。用木材、石头、玻璃、稻草和金属来计算所有的是与否,所有的这与那。为生活规划路线,为走廊铺设地板,风景为眼睛,房门为安静。而这里,这一栋,就是他的房屋。为了让他的妻子和他自己坐得舒适,他设计了两把带有皮垫的座椅;为了观赏落日,他设计了一处看得见湖景的门廊;为了他们招待客人的共同喜好,他设计了一张可以放置在主厅里的长桌。冬日里,他和她感受到的寒意会被来自荷兰的瓷砖暖炉所缓和,滑冰后,他和她的疲累会被暖炉边的长凳所消减,甚至他在那张绘图桌上绘出的图纸也几乎可以说是由他的工作室所成就的。而现在他还得为自己感到庆幸,庆幸自己保住了性命,庆幸自己只是遭受第三层皮肤从身体之上被撕剥开去的痛苦,以及,庆幸自己得以逃离——内心隐隐闪露着微光——逃往西边的安全。

越过敌人的防线时,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退路。即便在第一次大战时,这件事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们本可以在巴黎上空投下炸弹的,但后来那艘飞艇被击中并逐渐失去高度,最终坠毁在某个比利时村庄一间马厩的屋顶上,吊舱被压在巨大而松软的气囊下面。当他和战友从那布袋底下钻出时,他们看见几只鸡在院子里翻啄沙土,看见一只猫在太阳底下打盹。而直到村民们收起指向他和战友的枪支,并为他们搬来一把梯子时,他们才意识到这个村庄已经被德国人占领了。所以,纯属偶然,他们没有被枪杀,而是受邀爬下一把比利时的梯子,爬回了生活之中。当你从飞艇上俯瞰这个世界,仿佛在俯瞰一张平面图,然而从那么高的地方很难看清前线究竟在哪儿。对他们而言,这个他们捡回一命的村庄就只是占领区而已;对那些比利时人而言,这里是家,而前线很有可能就横贯在那只打盹的猫的胡须之间。他在那天学到的教训,是永远不要在危险跟前冒险。

他沿房屋绕到左侧,穿过那些杜鹃花丛,脚下是第二次大战时他用来遮盖所有地下室窗户的窗板。即使是现在,身处和平时期,这些窗板上仍然印有“曼内斯曼空袭防御”[德国曼内斯曼公司(Mannesmann)生产过一种用于防空掩体和地下室的特殊格栅窗板,在遭遇空袭时可以快速封闭,保证气密性。]的字样。第二次大战到来时,他已经老得不能上战场了,不过他也以他自己的方式扩大了他的占领区。空中作战第一原则:进攻时,确保太阳位于你的身后。

清晨,阳光轻蹭着屋前的松树树梢,这意味着接下来的一整天都将是好天气。门廊还静卧在房屋的阴影之中,早餐餐桌上的黄油还未开始融化。一整天,太阳都照耀着通往湖泊那条小径左右两侧的两块草坪。他妻子的姐姐们或坐或躺在那里,陪她们的孩子们在草地上嬉戏,睡觉,读书。阳光从橡树、松柏和榛树的叶隙间流洒下来,在小径上,在铺着石板的台阶上,在分八段、每段八级、呈自然原色的粗糙砂岩上投下疏落光影;而山坡下靠近湖泊的地方,阳光就只能间歇性地刺穿桤木的枝叶,掠过湖岸边的黑色土壤。那土壤仍是潮湿的,且你愈是接近那波光粼粼的湖面,那树叶的窸窣之声便愈是响亮,那荫翳便愈是围拢上来——遮光窗板,曼内斯曼空袭防御——但所有这些只是为了蒙蔽他,一个夏日来客而已。他踏上码头。在阳光与水面之间,他会走向码头的尽头,而四周除了他,这个走在那里的人,便再无一物可投掷下阴影了。四周,太阳肆意宣泄着它的暴烈,将阳光倾倒在他与湖泊之上,而湖泊又将这暴烈径直反射给了太阳,和他,这一个此刻或坐或躺在码头尽头的人。他会观察着眼前的这一幕交换,漫不经心地从手里挑出一根之前坐下或躺下时扎到的细刺。他会闻着浸泡过松焦油的木板的气味,听着小船在船屋里摇荡的低语,禁锢着它的锁链发出轻微的哐当声响。他会看着鱼儿悬浮在清亮的湖水之中,螯虾缓慢爬行。他会感受着他脚下、腿下、肚子下的木板的温暖,嗅着他自己的皮肤的气味,或坐或躺在那里。太阳如此灼目,他闭上了他的眼睛,但即使闭上了眼睛,透过眼皮背后的血流,他依然能够看见那颗闪烁摇曳的球体。

如果这块土地、这栋房屋和这方湖泊对他而言不意味着家园的话,世上便再无一物可将他留在东边了。只是如今这个家已经变成一个陷阱。战争结束时,为了保住他的机器不被人从木工房里搬走,他和俄国人在柏林讨价还价、酩酊大醉了整整五个晚上;即使在第一波征收浪潮期间,他也保住了他的建筑事务所、他的生意,致上社会主义者的问候;而那封来自施佩尔[阿尔伯特·施佩尔(Albert Speer,1905—1981),德国建筑师,在纳粹德国时期成为装备部部长,在后来的纽伦堡审判中成为主要战犯。]的拒信甚至最终为他赢得了红军统治下腓特烈大街项目的委托。但如今,战争结束六年后,那些共产党人终究还是要攫走他的事业了。如今,身处和平时期,他们才仿佛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曼内斯曼空袭防御,时刻盯紧你的敌人。像孩子面对一只他们无法参透其本质的动物,他们正将这玩物的脑袋从身体上撕扯下来,要是这东西很快便停止了抽搐,他们还会感到惊愕。/书 分 享 公 眾 號 晚 霞 书 房

他一生都在努力把钱财转化为某种实实在在的东西,最初他只买下了这块土地的一半,在上面建造起他的房子,后来又买下另一半,加盖了那座码头和那栋洗浴小屋,他所有的积蓄,所有辛苦工作换来的积蓄,都扎根于此了——这说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它已经像那些橡树、桤木和松树一般,落地生根于此了,过去人们称这种行为为投资,在困难时期把钱财转化为更加耐久的物品,那就是他一直以来所受的教育。但不幸的是,他一直以来所受的教育最近已经与现实脱轨,在俄国人留给德国人的不可思议的混乱中,人们对一个拥有一块土地而不是一块飞毯的人,只能抱以同情。

一个造房子的人,是把他的生命也依附于大地了。落地生根就是他的工作。造一个容身之处。在一个一无所有的地方越扎越深。从外面看,他此刻正从旁经过的客厅窗户上的彩绘玻璃显得萧索又晦暗,只有当你坐到那玻璃背后,光线才会拥有生命,只有到那时,光线才会以光的形式重新显现——当它被使用之时。丢勒[阿尔布雷特·丢勒(Albrecht Dürer,1471—1528),德国画家、版画家、艺术理论家,生于纽伦堡。]也曾透过这种彩绘玻璃向外窥望,他望见的只是世界的光,而非世界本身,他是坐在室内创造了自己的世界。如果丢勒的妻子想知道此刻有谁在纽伦堡的集市上闲逛,她必须打开一扇小翻窗才能看见底下的广场。墙越厚,窗户越小,房屋里居民损失的温暖也就越少。粗石,稻草,灰泥,全都就地取材。人字屋顶的分叉处,从人字坡顶过渡到人字坡侧的标志是一扇小老虎窗。这栋房屋看上去就像是刚刚从地里生长出来似的,就像某种活物。他亲自帮忙垒砌了烟囱。他和工人、农夫总是相处得不错。但如今不一样了,在这个政权底下,一名官员永远不知道另一名官员在忙些什么。

夏天,他总会在离开前最后游一次泳。今天,在一月份,他也决定下一次水,但不是在湖里[德语“baden”兼有“游泳”(schwimmen)和“洗澡”的意思,这里的“baden gegen”指的是洗澡,译为“下一次水”。]。就算是他的妻子也不会被这个蹩脚的笑话逗笑的,尽管她通常总是不吝大笑。什么时候才能在这里最后游一次泳,他已经无从知晓。他也同样不知,德语里是否存在一种动词形式,可以巧妙地把过去说成未来。也许是九月初的某一天,那最后一次,但当时还不是最后一次,所以他也没有放在心上。它是直到昨天才变成最后一次的,仿佛时间,就算你将它紧紧攥在掌心,它也仍然会胡乱挥舞,拼命扭摆,挣脱向它要去的地方。他的绿色浴巾想必还挂在坡下的洗浴小屋里。或许现在就有别人用它来擦干身子。当他从那些犹太人手里买下这栋洗浴小屋时,他们的浴巾也还挂在那儿。他的妻子还没来得及将它们换洗,他就已经去游泳,还用一条陌生人的浴巾把自己擦干了。陌生的浴巾。布料商,那些犹太人。毛巾布。上等货。没什么好说的。他第一次申请加入帝国文化院[Reichskulturkammer,1933年成立的半官方文化控制机构,由政府提供财政资助,戈培尔亲自任会长。]时被拒绝了,因为在那栏询问他雅利安人血统的空行里,他填写了“是,也不是”。无论哪种攻击,关键是从背后逼近对手。毛巾布。一位他读书时就认识的、对他颇为友善的官员向他指出,他曾祖父母的种族与这份申请无关,他也因此被允许再次递交申请,在那个雅利安人种的问题下回答了“是”,并附上了一份他和他的妻子追溯自祖父母一辈的血统证明,于是他的申请被接受了。是,也不是。洗浴小屋厚木板的缝隙里塞满了麻絮。所有的木工活都是临时凑合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向那些犹太人支付了这块土地市价的整整一半。这绝非一个小数目。他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另一个买主。麻絮。他父亲的母亲的母亲。是,也不是。买下这块土地,就是帮助那些犹太人离开这个国家。毫无疑问,他们去了非洲。或者上海。无论是祸是福。买下这块土地,就是帮助他的“不是”离开那页问卷。去非洲或者上海,有什么分别呢?它就这样离开了,不重要了,消失了,消失了。是,也不是。确保太阳位于你的身后。从背后袭向太阳,直至万物燃烧,然后用来自马克勃兰登堡之海的湖水把火浇灭。是,也不是。幸运的话,非洲的沙漠和中国的原始森林会广袤到足以令他的“不是”在那里被饿死、渴死,被野兽吃掉。你是雅利安人种吗?是。那么他现在为什么要离开?明希豪森男爵[Baron Münchhausen,德国十八世纪出版的童话故事集《明希豪森男爵的奇遇》主人公,据说原型确有其人,以喜好吹嘘其荒诞不经的冒险故事而名噪一时。其中一则故事讲到他不幸身陷沼泽,四周旁无所依,于是用力抓住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从沼泽里拉了出来,多被后世引为吹牛撒谎的象征。]揪住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从沼泽里拉了出来。但这片沼泽不是他的家乡。建筑师现在知道的比过去要少得多。他用犹太人的浴巾擦干了自己的身体,然后把它挂回了原处。一条白色的、毛巾布的浴巾。上等货。后来,他成为帝国文化院的一员。后来,他得到了在码头边建造一栋船屋的许可。他的浴巾还挂在洗浴小屋里,一条绿色的、毛巾布的浴巾。

他带走了备用钥匙,用它从外面锁上了大门,毕竟世事难料。蔡司依康。高品质的德国工艺。当他在破晓微熹中抵达时,大门的把手上还沾染着露水的湿气。现在,建筑师穿过篱笆上的小门离开了前庭花园,走到了外面的沙土路上。如果再多走几步,然后转过身来,你会从正面看到这栋房屋,看到与你到达时完全一样的迎接你的景象,仿佛你从未步入其中。他把钥匙放进裤子口袋,向他的汽车走去。园丁想必还在沉睡。这天晚些时候,他或许会将前日里被风刮倒的那棵蓝叶云杉锯断。但到那时,那棵蓝叶云杉的主人,还有那些附着在云杉根部、如今暴露在外的泥土的主人,已经在西柏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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