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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人的爱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我试着确定自己所处的位置,就好像我面前仍然有个柜台,上面有我父亲多年前画的异域风景。我感觉它高大结实,上面放着甘草糖和杏仁糖,比我还要高五厘米。然而我意识到,和当时站在柜台前的小姑娘相比,我长高了至少七十厘米。那些木头和金属矮墙,一刹那也仿佛从两米高,变成了到我腰部那里。我小心翼翼绕过那些矮墙,甚至抬起脚,想踏上柜台后面的木质脚踏,但没有用:现在没有柜台,也没有脚踏。我用脚底沿着地板向前摸索,除了碎屑和几根钉子,什么也没发现。

我决定点燃一根火柴。我看到,那间地下室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记忆能够填满它。只有一把翻倒在地的椅子,将我与卡塞尔塔的父亲以前放制作甜点和冰淇淋机器的地方隔开。为了避免烧伤手指,我扔掉了火柴,进入以前的甜食店。右边墙上没有任何窗口,但左边墙上,顶部有三个长方形开口,上面有铁栅栏,用网格挡着。那地方足够亮,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张小床,上面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仿佛一个人躺着睡着了。我清了清嗓子,想让那人听见我在那里,但什么也没发生。我又点燃了一根火柴,走近那张床,朝着躺在床上的黑影伸出了一只手。我向前走的时候,腰撞到了一个水果箱,有东西滚落在地上,但那个身影仍没有动。我弯下膝盖,火焰已经烧到我的指尖上了。我在地板上摸索着,寻找刚才滚落的东西,发现那是一支金属外壳的手电筒。火柴灭掉了,我打开手电筒,它的光束立即照亮了一个黑色塑料袋。袋子放在床上,很像一个睡觉的人。在没有铺床单的床垫上,有一条衬裙和阿玛利娅的一些旧内衣。

“你在这里吗?”我用有些颤抖、嘶哑的声音问。

没人说话。我转过手电筒的光束,在一个角落里,一根绳子从一边墙拉到另一面墙上,绳子上有几个塑料衣架,上面挂着两件衬衣、一件灰色西装,一条与之成套、精心折叠的裤子,还有一件雨衣。我查看了一下那两件衬衣,它与在我母亲家里发现的衬衣是同一品牌。我翻了翻外套口袋,发现了几枚硬币,七枚电话币,一张五月二十一日那不勒斯到罗马、途经福尔米亚的二等火车票,三张用过的电车票,两块水果糖,一张福尔米亚酒店的收据(两个单人房间开在一张收据上),三张不同酒吧的收据,还有一张明图尔诺镇餐厅的收据。那张火车票,是在我母亲离开那不勒斯的那天买的。卡塞尔塔和阿玛利娅的晚餐很丰富:两个人的餐位费(6000里拉)、两份海鲜开胃菜(30000里拉)、两份大虾拌面(20000里拉)、两份混合烤鱼(40000里拉)、两份配菜(8000里拉)、两份冰淇淋(12000里拉),还有两瓶葡萄酒(30000里拉)。

那顿饭有很多菜、很多酒。我母亲通常吃得很少,喝一口酒,她就会头晕。我回想起她给我打的电话,对我说的那些污言秽语。也许她并不害怕,只是很愉快,也许她很愉快,也很害怕。阿玛利娅像飞迸出去的碎片一样难以预料,我不能只用一个形容词来形容她。她和一个男人一起出行,那个男人曾经像她丈夫一样折磨她,到现在还继续巧妙地折磨着她。我母亲和他一起,偏离了从那不勒斯到罗马的线路,他们走向了一家酒店的房间,走向了夜晚的海滩。卡塞尔塔的恋物癖倾向暴露出来时,她一定没有觉得太意外。我可以感觉到,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就像在床上那个塑料袋里一样,她有些抽搐,有些好奇,但并不痛苦。当然,让她苦恼的是,她发现这个男人带着一种变态的痴念继续迫害她,就像多年前给她送礼物时一样,因为他知道,这会让她遭受丈夫的毒打。我想象,当她听说卡塞尔塔去找我父亲,告诉他我母亲的事,还有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她一定觉得很迷惑。我想象,她很惊异,我父亲并没有像他一直扬言的那样,杀死所谓的情敌,而是静静地听他说话,然后开始监视她,打她,威胁她,强迫她再次接受自己。她匆匆离开,可能是确信前夫在跟踪她。路上,她与德利索寡妇在一起,一定很确信这件事。一上火车,她就松了口气,也许在等待卡塞尔塔出现,向她解释一下他为什么那么做,她想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虽然内心混乱,但很有决心,她很关注那件放着礼物的行李箱。我摇了摇头,把他们旅行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放回了卡塞尔塔的上衣口袋里。在口袋底部,在布料缝隙之间,我摸到了沙子。

我确信,那的确是沙子,我顿时感觉喘不过气来。我用手电筒的光束照了照四周,照出了一个女人的剪影,她站在床头靠墙的地方。我把手电筒的光束,固定在我瞥见的那个人影上,那其实是个衣架,挂在墙上的钉子上。衣架上是我母亲离开时穿的蓝色套装。外套和裙子是用一种非常耐磨的布料缝制的,几十年来,阿玛利娅不断修修改改,让这套衣服能应对所有她认为重要的场合。两件衣服都挂在衣架上,仿佛穿着那身衣服的人只是溜出去一会儿,承诺很快就会回来。外套下是一件天蓝色旧衬衣,也是我特别熟悉的。我犹豫地把手伸进领口,发现里面有阿玛利娅的一件老式胸罩,用一枚别针别在衬衣上。我还在裙子下找了找,那里只有一条打着补丁的内裤。在地板上,我看到了属于她的那双破旧、过时的鞋子,鞋跟已经换了好几次,丝袜像面纱一样铺在上面。

我在床边坐了下来,尽力让那套衣服留在那面墙上。我希望每件衣服都留在那里,一动不动,让阿玛利娅留在上面的能量慢慢散尽。我想让每针每线都断开,让衣服再次成为未裁剪的蓝色料子,散发着新布料的味道,阿玛利娅甚至都没有碰过它。她那时很年轻,穿着红蓝花朵的美式裙子,在一家散发着新布料气味的店铺里,兴高采烈地选择她喜欢的布。她愉快地和人交谈,计划给自己缝一套衣服,她摸着边线,把布料的一边打开,审视斜裁的边。但我无法长时间拖住她,让她待在那家店里。阿玛利娅已经在干活了,她正将代表身体各部位的纸样铺在布料上,用别针一块块固定在上面。她用左手拇指和中指捏着布料,开始裁剪。她先粗缝了一下,用稀疏的针脚,把布料缝在一起。测量、拆线、缝制,加上衬里,我被她制作“替身”的艺术所吸引。我可以看到,那件衣服就像另一具“身体”一样在成长,一具更容易接近的身体。我多少次潜入卧室的衣柜,关上门待在黑暗中,待在她的衣服中,在那套衣服的裙子下,我呼吸着她身体的味道,想着要不要穿上它。我被迷住了,因为在布料的经纬线上,她知道怎么创造一个人、一个面具,释放着热度和气息,看起来像人物、戏剧、故事。在我跨入青春期之前,她从来都不允许我碰那套衣服,那对我来说,肯定充满了魅力、快乐、想象。那套衣服是活的。

卡塞尔塔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她的身体当然会停留在那套衣服上。在过去的一年中,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老年的友谊,我无法评估它的强度和内涵。她穿着那套衣服,急匆匆离开了。在我父亲说了那通话之后,她很激动,充满怀疑,害怕再被窥视。在火车上,阿玛利娅穿着那套衣服,卡塞尔塔忽然坐在她身边。阿玛利娅的身体轻轻挨着他,他们是约好了的吗?现在我可以看到他们在一起,在包厢里相遇了。他们刚刚出了德利索寡妇的视线。阿玛利娅仍然苗条、纤细,梳着老式的发型;他高大、消瘦,衣冠周正。他们是一对让人赏心悦目的老人。但也许他们并没约好,卡塞尔塔主动跟着她上了火车,在她身边坐下来,开始和她说话,极力讨好她,那是他特别擅长的事。此外,无论事情如何发展,我觉得阿玛利娅不会打算和他一起到我家来。也许,卡塞尔塔只是提出,要在旅途中陪伴她。也许,在路上,她开始讲述之前我们夏天度假的事。也许,就像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她开始失去对事物的感知。她忘记我父亲,忘记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对她的迷恋,她忘记了自己、身体、她存在的方式,也忘记了越来越抽象、越来越无法具体化的复仇。在众多年老的幽灵中,她成为一个纯粹的幽灵。

或者不是这样。她一直非常清醒,已经做了很周密的计划,就像对待她的衣服一样,她要熨烫一下生命的最后时刻,让它们支棱起来。无论如何,旅行目的地突然改变了,这不是卡塞尔塔的意愿,肯定是阿玛利娅让他在福尔米亚下车的。他不可能想回到我们(我父亲、我母亲、我和两个妹妹)在五十年代夏天度假、下海游泳的地方。但有可能,阿玛利娅确信我父亲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一直监视他们。她决定拖着他走,让他看到一条让他惊异的路子。

他们在某个餐吧里吃了饭,喝了酒。他们之间开始了一场新游戏,阿玛利娅预先没有想到这一点,却很吸引她。她给我打的第一个电话,证明了她内心很混乱,一方面她很兴奋,另一方面,她也很迷茫。虽然他们在旅馆开了两个房间,但第二个电话让我觉得,阿玛利娅并没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从那套重要场合穿的衣服上,我能感觉有一种力量把她推到屋外,让她远离我,让她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我从蓝色的布料中,可以看到她卧室旁储藏室的夜晚,我把自己关在那里,与永远失去她的恐惧作斗争。的确是这样:阿玛利娅没有待在她的房间里。

第二天,他们一起到了明图尔诺镇,可能是坐火车,也可能是坐汽车。晚上,他们不考虑花费,很愉快地吃了晚饭,甚至点了两瓶葡萄酒,饭后他们去了夜晚的海滩。我知道,在海滩上,母亲穿上了她原先打算送给我的衣服,也许是卡塞尔塔诱使她脱掉衣服,穿上他从沃氏姐妹店里为她偷来的裙子、内衣、睡袍。也许阿玛利娅是自主的,她喝了酒,变得肆无忌惮,同时她很不安,觉得自己依然在前夫病态的监视下。可以排除那天晚上存在暴力行为:尸检证明了这一点,的确没有暴力发生。

我看到,她从旧衣服里走出来,我感觉那件衣服直挺挺、忧伤地躺在冰冷的沙滩上,就像现在挂在墙上一样。我可以看到,她很费力地穿上那件奢华的内衣,还有样式过于年轻的裙子。她醉醺醺地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我可以看到,她最后筋疲力尽,用绸缎睡袍遮住自己的身体。当她决定改变行程时,她一定感觉到,有些东西永远脱离了之前的轨道:她和我父亲,她和卡塞尔塔,甚至她与我。她也脱离了自己的日常:她给我打的电话,很可能是在卡塞尔塔的陪同下打的。她带着一种欢快的绝望,也许只是为了向我表明,她发现自己处于一个混乱局面,正在经历迷失。当然,她赤身裸体进入水中,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我能感觉到,她想象自己被四只眼睛盯着,被两道目光紧紧缠绕。但她精疲力竭地发现我父亲不在那里,卡塞尔塔正在追随一个失智老人的幻想,那出戏的观众都不在场。她脱下缎面睡衣,只留下了“沃氏姐妹”牌胸罩。卡塞尔塔可能就在现场,看了也等于没看。但我并不确定,也许他已经带着阿玛利娅的衣服离开了,或者是阿玛利娅强迫他离开的。我怀疑,他不是自己决定拿走那些衣服和内衣的。我确信,阿玛利娅迫使他把礼物交给我,而他答应了她的请求:这是最后的交换条件,以获得他想要的旧内衣。他们一定谈论过我,还有我小时候的所作所为。或者说,在海上的这段路,我早已经进入卡塞尔塔一手导演的虐待游戏。在他年老失智的头脑中,我当然会占据很大一部分,他想对我进行报复,好像我还是四十年前的那个小女孩。我想象着,卡塞尔塔在沙滩上,被海浪声和潮湿的空气弄得晕头转向,像阿玛利娅一样迷失,像她一样喝醉了,不明白游戏进行到了哪里。我担心,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像猫一样玩弄了大半辈子的“老鼠”正在溜走,正在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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