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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人的爱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我到达菲利波舅舅家时,咖啡已经快要煮好了。让我觉得神奇的是,他用一只手可以做所有事。他有一把老式咖啡壶,是摩卡壶在所有家庭中风行起来之前人们用的那种。咖啡壶是圆筒形的,金属材质,带嘴子,拆开后有四个部分:装水的容器、装咖啡的盒子、上面有细孔的旋盖,还有盛咖啡的壶。他带我进厨房时,开水已经漫过咖啡粉,慢慢流入壶里,房间里飘荡着一股浓浓的咖啡香。

“你看起来很精神。”他说,但我觉得他不是指我化了妆。在我看来,他看不出一个女人化了妆和不化妆的区别。他的意思是,我那天早上脸色看起来特别好。事实上,他一边喝着热咖啡,一边补充说:“你们三姐妹中,你长得最像阿玛利娅。”

我微笑了一下,我不想告诉他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免得惊动他。我也不想讨论我与阿玛利娅长得像的问题。那时是早上七点,我很累。半个小时前,我穿过空荡荡的佛利亚街,当时街上还比较寂静,甚至能听到鸟儿的歌唱。空气很新鲜,看起来也很干净;光线有些朦胧,阴晴未定。当我走到了大教堂路,城市的声音已经喧闹起来了,甚至能听到房子里女人的叫喊声,天色变得越来越灰暗沉重。我拎着一个大塑料袋,里面塞满了之前我母亲行李箱和手提包里的东西。我忽然来到了舅舅家,他刚起来,裤子松松垮垮,扣子还没扣好,赤裸的身上穿着一件背心,断了的手臂也露在外面。他推开窗户,马上整理了一下自己。他催促我吃东西,问我要不要新鲜的面包,要不要用面包蘸牛奶,吃不吃饼干?

我也毫不客气,开始吃这吃那。六年前,他妻子去世了,他成了鳏夫,像所有没有孩子的老人一样,他独自生活,睡得很少。虽然是一大早,但他很高兴我出现在他家里,我也很高兴在那里。我需要几分钟的喘息时间,我需要行李里的东西,那是过去几天我在他家住时留下的,我想换衣服。我打算直接去“沃氏姐妹”的商店,但菲利波舅舅很想有人陪他,也很想和我说说话。他诅咒卡塞尔塔不得好死,恨不得他昨天晚上就已经发病身亡,很后悔过去没杀了他。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用浓浓的方言,从一个家庭故事跳到另一个家庭故事,中间都没有喘气的时间。

我试图打断他,尝试几次之后放弃了。他嘟嘟囔囔,越说越生气,眼睛变得湿润,时不时吸一下鼻子。说到阿玛利娅时,在短短几分钟,他会从对妹妹的无限赞美、感叹万分,变成了对她无情地批评,因为她抛弃我父亲。另外,提到我母亲时,舅舅忘记她已经去世了,责备起她来,好像她还活着,还在场,可能下一秒就会从另一个房间出来。“阿玛利娅,”他叫喊着说,“她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她一直都是这样,她应该坐下来想一想,耐心等待。但她早晨醒来,一时冲动就带着三个女儿离开了家。”菲利波舅舅觉得,她不应该那样做。但我很快就意识到,他是想把我母亲自溺的事和她二十三年前离家出走联系起来。

这真是毫无意义,我很气愤,但任由他说下去。他时不时会停下来,充满怨恨的语气变得亲昵些。他殷勤地从橱柜里拿出很多瓶瓶罐罐,里面装着薄荷糖、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饼干,还有一罐黑莓果酱,虽然长了霉斑,但他说还可以吃。

我先是拒绝了他的好意,后来无法回绝,就吃了起来。他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但常常不太记得发生的事情,还有具体的日期。那是一九四六年还是四七年——他在努力回忆——最后他改变了主意,得出结论说:那是战后。战后,卡塞尔塔首先看到,应该利用我父亲的才能,让大家生活得更好一点。说实在的,必须承认这一点,如果没有卡塞尔塔,我父亲会继续给城区的商店画山水、月亮、棕榈树、骆驼,基本不挣什么钱。但卡塞尔塔很聪明,他长得像阿拉伯人一样黝黑,有一双贼溜溜、比鬼都精明的眼睛,他已经和那些美国海军打成一片。他不是把女人介绍给他们就是把其他商品卖给他们。卡塞尔塔主要针对那些想家的士兵。他没有给美国海军看那些卖身的年轻女性的照片,而是在他们身边转悠,促使他们从钱包里拿出留在美国的女人的照片。一想到家里的女人,这些士兵一下子就变成了孤独脆弱、焦虑不安的孩子。卡塞尔塔就跟这些士兵交谈,说好价钱,把照片拿过来,带给我父亲,让他照着画一张油画。

我也记得那些照片。即使后来没有卡塞尔塔做中间人,我父亲也有很多年都在做那门生意,画照片里的美国女人。那些美国士兵魂牵梦绕,反复看那些照片,这让照片上的女人变得模糊不清。照片上是他们的母亲、姐妹、女朋友,她们都金发碧眼,面带微笑,都烫过发,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脖子和耳朵上都戴着首饰,看起来特别像标本。另外,那些照片就像阿玛利娅钱包里保存的照片,就像任何被思念腐蚀的照片,它们已经失去了光泽,通常四个角折了,上面有裂开的白色印子,划破了照片上的人脸、衣服、首饰、发型。那些带着欲望和愧疚感保存这些照片的人,在他们的想象中,那些面孔也奄奄一息。我父亲经常从卡塞尔塔手中接过照片,用大头针将它们固定在画架上,他三下五除二就会让一个女人出现在画布上,看起来像真的一样:母亲、姐妹、妻子,她们都看起来充满怀念,而不是让人怀念。照片上的裂缝消失了,黑白照片变成了彩色的,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记忆中的样子通过绘画的技巧得以实现,使迷失、寂寞的男人心满意足。卡塞尔塔会过来拿起画好的画,留下一些钱就走了。

“因此,在很短时间内,”我舅舅接着说,“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变化,靠那些美国大兵的女人,我们每天都能吃上饭。”他也能吃上饭了。因为他当时没工作,在征得我父亲同意的情况下,我母亲会给他一些钱,有时也可能偷偷给他。总之,经过很多年缺吃少穿的生活,一切都好起来了。如果阿玛利娅做事情考虑后果,如果她没掺和进来,不知道他们会干成什么大事儿呢。据我舅舅说,他们当时前途远大。

我想到了那些钱,也想着我母亲,想到她在影集中的样子:她当时十八岁,肚子已经因怀了我而隆起,她站在外面的阳台上,在背景上可以看到“胜家”缝纫机的一部分。在拍照之前,她一定是在踩缝纫机,在拍完照之后,我很确信,她会回到缝纫机前埋头干活。没有任何照片可以展示她平日的辛劳,还有遭受的苦难。照片里,她没有笑容,没有明亮的眼睛,也没有整理头发让自己好看一点。我认为,菲利波舅舅从来没想过阿玛利娅的工作,还有她对家庭的奉献,我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摇了摇头,对自己很不满。我讨厌谈论过去。我和阿玛利娅一起生活的那些年,见到父亲的次数总共不超过十次,那也是在我母亲的迫使下见的。自从我在罗马生活后,我只见过他两次,最多三次。他仍然住在我出生的那套房子里,有两个房间和一个厨房。他整日都坐在那里,画丑陋的海湾景色或粗糙的海浪,让小贩拿到乡下的集市上卖。他一直以这种方式谋生,从类似于卡塞尔塔那样的中间人手里拿点钱。我一直都不喜欢看到他坐在那里,日复一日用同样的手势、同样的颜色,绘制同样的形状,散发着同样的味道,我从小就很熟悉那一切。我尤其无法忍受他无缘无故就用侮辱性的语言谩骂阿玛利娅,不承认她有任何功劳。

不,我不喜欢过去的任何东西。我与所有亲戚断绝来往,以免他们在每次见面时,用方言抱怨我母亲的厄运,用粗俗的语气指责我父亲的行径。我唯一来往的只剩下菲利波舅舅了。这些年来,我经常和他见面,这不是我的选择,而是他会突然出现在家里,和我母亲争吵。他每次都情绪激动,声音很大,但他们很快会和好。阿玛利娅和她唯一的哥哥感情很深,虽然他没什么本事,年轻时就对妹夫和卡塞尔塔言听计从。在另一方面,她很高兴舅舅继续和我父亲来往,给她通风报信:他怎么样,在做什么,在干什么活儿。而我对他残缺的身体怀有一种由来已久的同情,我觉得他那种虚张声势,像“克莫拉”黑社会分子的做派也很可爱,如果我想的话,简直可以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我其实也希望他像许多伯伯叔叔、姑姑阿姨一样逐渐消失,因为我无法接受他认为这一切都是我母亲的错、我父亲是对的。他是我母亲的哥哥,他无数次看到我母亲被拳打脚踢,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他从来没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帮助她。五十年来,他一直坚定地支持他妹夫,从来没改变主意。只是在近几年,我才能做到心平气和听他说话,不再感到气愤。但我小时候根本无法忍受他站在我父亲那边,他说一会儿话,我就把手指伸进耳朵里,不想听他说话。也许,我不能容忍我内心最隐秘的部分,利用我舅舅的话来支持一个隐秘的假设:我觉得母亲身体里带着一种原罪,那不是她的意志可以决定的,也和她真正做出的事无关,那种罪过是她的每个举动、每声叹息都会流露出来的。我从塑料袋里拿出我在阿玛利娅家里找到的蓝色衬衫。“这是你的吗?”我问舅舅,以便转移话题。他的话说到一半,有些迷惑地停了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半张着。他气呼呼地仔细查看了那件衣服,其实他不戴眼镜,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看着那件衣服,只是为了冷静下来,刚才说得特别激动,他想稳定一下情绪。

“不是我的,”他说,“我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件衬衫。”

我告诉他,这是我在阿玛利娅家里的脏衣服中发现的,但我犯了个错误。

“那会是谁的?”他问,又激动起来,就好像我刚才没有问他,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我试图解释说,是谁的无关紧要,但说了也白说。他把衬衫还给我,就好像那件衣服上有病毒,又开始无情地批评他妹妹。

“她一直都是这样,”他用方言怒斥道,“你还记得吗?以前每天都有人送免费水果到她家里,她总是云里雾里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还有那本诗集,上面写着赠言,要献给她。那些鲜花、每天早上八点送到家里的千层蛋糕,还有那条裙子,你还记得吗?怎么可能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谁给她买的那条裙子,还知道她的具体尺寸?她说她一无所知,但她偷偷穿着出去,没有告诉你父亲。你告诉我,她为什么这样做?”

我意识到,他一直想象阿玛利娅的生活很混乱,那的确是她给人的感觉。即使我父亲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的皮肤上还留有青紫的淤痕,她也会对三个女儿说:“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但我们觉得,父亲对她下手那么狠,他真应该在早晨出去,在外面被火烧死,被车子压死,被水淹死。我们暗地里是这样想的,我们也很痛恨她,因为是她让我们产生这些恶毒的想法。在这一点上,我们毫不怀疑。我也没忘记当时的心情。

我什么也没忘记,但我不想记住这些。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一切都讲出来,仔仔细细讲出来,但为什么我要那么做呢?在不同情况下,我只是说出了那些对我有用的事,我每次都审时度势,决定说什么、不说什么。比如现在,我仿佛看到桃子摔在地板上,被踩得稀巴烂;玫瑰花反复摔打在厨房的桌子上,红色的花瓣在空中飘荡,散落一地,带刺的花茎还固定在银色的包装纸里;糕点被扔出窗外;裙子被灶火烧掉。我可以闻到因为走神,热熨斗留在布料上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我感到害怕。

“不,你们不记得了,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我舅舅说,好像在那一刻,我也代表了我两个妹妹。他想强迫我相信:父亲开始打她,是因为他不想再为美国人画画,不想再和卡塞尔塔来往,而我母亲表示反对。这不是阿玛利娅可以插嘴的事,但她就是有这个坏毛病,什么事儿都想插嘴。我父亲画了幅画,是个裸体跳舞的吉卜赛女人。他把这幅画给一个在集市上卖画的人看了看,那个流动商贩在城里的街上和乡下的集市上卖画,都是些乡村风景和海浪。那人叫米利亚罗,总是带着一个牙齿参差不齐的儿子。他认为,那幅画很适合挂在医生和牙医的工作室里。他告诉我父亲,他打算买这些画着吉卜赛女人的画,提成比卡塞尔塔给的钱高得多。但阿玛利娅表示反对,她不想让我父亲脱离卡塞尔塔,也不想让他画吉卜赛女人,甚至不想让他把那幅画展示给米利亚罗。舅舅问我,还记不记得这些事儿。

“你们不记得了,也不知道。”菲利波舅舅不停地说,他对那段岁月的流逝感到愤慨。那些日子对他来说似乎很美好,却没有收获本应该收获的果实。

于是我问他,卡塞尔塔和我父亲闹翻后,后来做什么去了。他满脸怒容,许多可能的答案在他眼中闪过。最后,他决定放弃那些最暴力的回答,他自豪地重申:他们给了卡塞尔塔应有的报复。

“你当时把一切都告诉了你父亲,你父亲给我打了电话,我们打算去把他杀了。如果他当时敢还手,我们就真的会杀死他。”

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我不喜欢这种说法,也不想知道,他说的是哪个“你”,我抹去了这个“你”和我名字的指代关系,仿佛它不可能以任何方式影射我。他用带着疑问的眼光看了看我,见我无动于衷,很不满地摇了摇头。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沮丧地重复道,继续向我讲述卡塞尔塔的情况。在那之后,卡塞尔塔害怕了,也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他卖掉了属于他父亲的小店——一家卖点心和咖啡的铺子,其实那家店也濒临破产,带着他的妻子儿子离开了城区。一段时间后,有传言说他在卖偷来的药品,后来据说他用赚来的钱搞了一家印刷厂。这很奇怪,因为他不是个印刷商。菲利波舅舅的猜测是,他给盗版唱片印封面。后来一场大火烧毁了印刷厂,卡塞尔塔腿部被烧伤,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从那以后,就没有再听到他的任何消息。有人说他日子过得不错,保险赔偿了不少钱,他去了另一个城市生活。还有人说,他烧伤之后,精神就不太正常了,看了无数个医生。医生再也没让他出院,不是因为他的腿伤,而是因为他脑子的毛病。他一直是个怪人,据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得越来越古怪。这就是他知道的,舅舅不知道其他关于卡塞尔塔的消息。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我在电话目录中找过,但姓卡塞尔塔的人太多了。

“你敢去找他?”他几乎是咆哮着说。

“我不是在找卡塞尔塔,”我撒谎说,“我想见见安东尼奥——他的儿子,我们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

“你在撒谎,你想见卡塞尔塔。”

“我会去问我父亲。”一时间,我只能这么回答他。

他惊讶地看着我,仿佛我是阿玛利娅。

“你是故意的,”他嘟囔着说,然后低声说,“尼古拉,他叫尼古拉。你在电话目录中找也没有用,‘卡塞尔塔’是个外号。他的真实姓氏就在我嘴边,但我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他似乎真的极力想回答我的问题,但后来沮丧地放弃了:“算了,你回罗马去吧。如果你真想见你父亲,至少不要跟他提到这件衬衫。即使是现在,他也会为这件事杀了你母亲。”

“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了。”我提醒他,但他好像没听到。

“你想再来点咖啡吗?”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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