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穷坏人

悲惨世界  作者:维克多·雨果

一 马吕斯寻觅一个戴帽子的姑娘,却遇到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

夏季和秋季相继过去,冬天来临了。无论白先生还是那姑娘,都没有再步入卢森堡公园。马吕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再见到那张温柔可爱的脸蛋。他一直寻找,到处寻找,却一无所获。曾几何时,马吕斯还是个满怀激情的梦想者,是个果断、热情而坚定的男子汉,是个用头脑构筑一个个未来、大胆面向命运的挑战者,是个富有种种雄图、方略、豪情、理想和志愿的有为青年,而现在却成了一条丧家之犬。他极度悲伤,眼前一片黑暗。完了。工作觉得心烦,散步觉得疲惫,独自一人又觉得无聊;曾几何时,广阔的自然还五彩缤纷,充满各种形体、光亮和声音,充满启迪和教育、远景和前途,而现在却向他展示一片空虚,仿佛这一切全都消逝了。

他还一直在思考,除此之外也干不了别的事,但是思考于他已无乐趣可言了。而思考不断低声向他提出的种种建议,他每次都黯然回答:有什么用呢?

他百般责备自己。为什么我要跟随她呢?当时只要看见她,我就满心欢喜啦!她不时瞧我一眼,难道这不是已经很好了吗?看她那神气是爱我。这不是已经足够了吗?我还要怎么样呢?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什么。我也太荒唐了,是我的过错,等等,诸如此类的想法。他的心事丝毫没向库费拉克吐露,这是天性使然;可是,库费拉克猜得八九不离十,这也是天性使然。起初,他祝贺马吕斯有了意中人,同时也诧为奇事,后来见马吕斯十分忧伤,就终于对他说:“我看你这家伙简直是个蠢货。嘿,到郊外茅庐去走走吧。”

9月的一天,马吕斯见风和日丽,便打起了精神,让库费拉克、博须埃和格朗太尔拖到索镇舞会,期望也许能在那里找见那姑娘,真是白日做梦!自不待言,他没有见到他寻找的人。

“怪事,凡是丢失的女人,都能在这儿找到啊。”格朗太尔独自咕哝道。

马吕斯丢下朋友,离开舞会,步行回家去。他孤单一人,又疲倦又焦躁不安,在夜色中眼睛模糊而忧伤,身旁驶过一辆车,满载着从舞会归来的欢乐歌唱的人们,他让这喧嚣和尘土弄得头晕目眩,实在心灰意冷,只好吸着路边核桃树的刺鼻气味来清醒头脑。

他的生活又恢复旧观,越来越孤独、迷惘而沮丧,完全沉浸在内心的惶惑中,在自己的痛苦中来回徘徊,如同落入陷阱的狼,怀着一片痴情,到处搜寻那不见踪影的姑娘。

还有一次,他遇见一个人,立即产生异样的感觉。当时,他走在残废军人院大道旁边的小街上,迎面碰见一个头戴鸭舌帽、一身工人打扮的男子。马吕斯惊叹那帽下露出的几绺白发美得出奇,又注意打量那人,只见他步履迟缓,仿佛忧心忡忡,沉浸在冥思苦索中,说来也怪,他似乎认出那是白先生,同样的头发、同样的身影,只是多了一顶鸭舌帽,走路的姿势也一样,只是显得更加忧伤。可是,为什么换上这身工人装束呢?这是什么意思呢?这种乔装打扮意味什么呢?马吕斯十分诧异,等他缓过神儿来,头一个举动就是跟上去,说不定他能抓住他寻觅的踪迹呢?总之,应当靠近再瞧瞧那人,解开这个谜。然而,他这个念头来得太迟,那人已经不见了。马吕斯走进一条横巷,未能找见那人。这次相遇,在他脑海里萦绕了数日才消失。他心中暗道:“说到底,那人很可能只是外表相像罢了。”

二 发现

马吕斯一直住在戈尔博老屋,对谁也不留意。

当时那座破房子的住户,也的确只有他和容德雷特一家;他为那家人付了一次房租,但无论同那父亲,同那母亲,还是同那两个女儿,他都没有讲过话。其他房客不是搬走就是死了,或是因拖欠房租而被赶出去。

那年冬季的一天下午,太阳露了一下面,那是2月2日,正是古老的圣烛节,而不讲信义的太阳,却预报了六周的寒冷天气,并引发马蒂厄·朗斯堡[马蒂厄·朗斯堡,17世纪比利时列日城司铎。]的灵感,使他写出堪称古典名句的两句诗:

大晴或小晴,

老熊回山洞。

那天,马吕斯从自己的洞里出来。夜幕降临,正是去吃晚饭的时候,唉!还得吃饭,胸怀多少理想激情的人,也有这种弱点啊!

他刚跨出门槛,就听见扫地的布贡妈讲出这段令人难忘的独白:“现在,有什么东西便宜?全那么贵。世上只有痛苦便宜;这世上的痛苦,真是一钱不值!”

马吕斯沿着大街,缓步朝城关走去,以便拐上圣雅克街。他低着头,边走边想心事。

在夜雾中,他突然感到被人撞了一下,扭头一看,却是两个衣裙褴褛的年轻姑娘,一个瘦长,一个稍矮,二人气喘吁吁,神色慌张,飞快跑过去,就好像要逃命似的。刚才她们迎面跑来,没有看见他,交叉而过时撞了他一下。在暮色中,马吕斯看见她们脸色苍白,披头散发,戴着破烂不堪的软帽,穿着破成布条的裙子,光着脚。她们边跑边说话。那个高的低声说道:“冲子[冲子,黑话中指警察。]来了,差点儿把我铐住!”

另一个说:“我一看见他们,就踪了,踪啊,踪啊!”

马吕斯从这种凶恶的黑话中听出,宪兵或市警差一点抓住那两个女孩,两个女孩还是逃脱了。

她们钻到他身后路旁的树木下面,那白色的身影,在黑暗中还依稀可见,过了一会儿才消失。

马吕斯站住望了片刻。

他正要继续往前走,忽见脚下有个灰色的小包,便俯身拾了起来,看似一个信封,里面好像还有纸。

“唔,”他自言自语,“大概是那两个不幸的女孩失落的!”

他掉头往回走,连声呼唤,但没有找见她们,心想她们已经走远,便揣进兜里,前去吃晚饭。

他走到穆夫塔尔街的一条小径上,看见一口儿童棺木,蒙着黑色殓布,架在三把椅子上,由一支蜡烛照亮。暮色中的两个女孩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他想道:“可怜的母亲!还有比看见自己的孩子死去更伤心的事,那就是看着他们活受罪。”

继而,这些令他触景伤情的影子,都离开他的头脑,他重又沉浸在习惯的思虑中,重又想到在卢森堡公园的芳树下,那露天沐浴阳光的爱情和幸福的六个月。

“我的生活变得多么暗淡忧伤!”他心中暗道,“我的眼前总有年轻姑娘出现。不过,从前全是天使,现在全是女鬼。”

三 四面人[原文为拉丁文。]

晚上,他脱衣裳要睡觉时,手触到他在路上拾起放进衣兜里的小纸袋。他早已置于脑后,这时想到,应当打开看看,也许里边有那两个女孩的住址,如果真是她们的东西,不管是谁的,找到线索就好归还给失主。

他打开信封。信封并没有封住,里面装有四封信,也都没有封上。每封信上都有姓名、地址。

四封信都散发一股烟草的辛辣气味。

第一封信的姓名、地址写着“夫人收,德格吕贝雷侯爵夫人,议会对面广场第……号”。

马吕斯心想,信上很可能查到他要找的线索,况且有信没有封,看一看似无不妥。

信的内容如下:

侯爵夫人:

悲天恫(悯)人之心是更加紧密团结社会的美德。移动您的基督教徒的感情和慈悲的目光,看一看这个不辛(幸)的西斑(班)牙人吧。他忠实于正桶(统)的神圣事业,现(献)出自己的鲜血和全部钱财,以便悍(捍)卫这一事业,结果自己糟(遭)难,如今落到一贪(贫)如洗的地步。夫人是令人敬佩的人,无移(疑)能给予救挤(济),以使一个骗(遍)体怜(鳞)伤、受教育有荣誉的军人,在及(极)度困苦中保全生在(存)。侯爵夫人,事先就似(仰)仗您满怀的人道,以及您对如此不辛(幸)的国家发生的兴趣。他们的祈祷不会图(徒)劳,而他们的敢(感)机(激)之情永远保留美好的回意(忆)。

夫人,请接受在下的敬意,有此荣辛(幸)的堂·阿尔瓦雷兹,西斑(班)(牙)泡(炮)兵上尉,到法国避难的保王党人,正为祖国奈(奔)波,又固缺少经挤(济)来原(源)而奈(奔)波无法继续。

信上虽署了名,却根本没写地址,马吕斯希望能从第二封信上找到。第二封信姓名、地址为“夫人收,德·蒙维尔内白(伯)爵夫人,珠宝街九号”。

马吕斯念道:

白(伯)爵夫人:

写信人是一个不辛(幸)的母亲,有六个孩子,最小的才八个月。自从上次分免(娩)以来,我就一直生病,又被丈夫扔(抛)弃有五个月了,毫无经挤(济)来原(源),进入及(极)度贪(贫)困境地。

---满怀深深敬意,并一心指望白(伯)爵夫人

---有此荣辛(幸)的妇人巴利扎尔

马吕斯再看第三封,还是求告信。信中写道:

巴布尔若先生,选举人,针织品批发商,圣德尼街和马蹄铁街拐角。

我贸然给您写信,请求您同晴(情),给予针(珍)贵的照顾,关心一个刚给法兰西剧院送了剧本的丈人。那个剧本是历史提(题)材,故事发生在帝国时期的奥维涅。自(至)于风格,我认为是自然的、简练的,可能有点特色。还有四个地方的几个唱段。滑机(稽)、严肃、出人意料,再加上人物性格多样性,再加上点梁(染)全剧的浪慢(漫)主义色彩,而整个剧晴(情)又神密(秘)地进展,曲折跌当(宕),几经突变才结束。

我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满足逐渐机(激)发本世纪人的种种裕(欲)望,也就是说“时毛(髦)风上(尚)”。这是一种认(任)性古怪的风信旗,几乎总随着新刮的风变化。

尽管有这么多优点,我还是有理由担心,那些享有特权的作者又疾(嫉)妒又自私,让剧院拒决(绝)采用我的剧本,因为我深知人总要让初出道者吃尽受挫的苦头。

巴布尔若先生,您是文学坐(作)家的贤明的保护人,我久闻大名,因此大胆派我女儿去向您沉(陈)述在这炎(严)冬时节,我们机(饥)寒交迫的苦状。我之所以请求您接受我把这个剧本和今后写的剧本全敬现(献)给您,就是要向您证明我多么渴望有辛(幸)得到您的屁(庇)护并用您的大名为我的坐(作)品增光。如不见气(弃),多少赏我一点,我就立刻着手写一部湿(诗)剧,以表示我的敢(感)机(激)。这部湿(诗)剧,我要尽量写得完美,先成(呈)送给您,然后再编入那部历史剧的开头并般(搬)上舞台。

向巴布尔若先生和夫人志(致)以最深切的敬意。

尚弗洛,文学家

又及:哪怕只给四十苏。

请原谅派小女前去,我不能亲玲(聆)教悔(诲),唉!

说来原因真可怜,衣关(冠)难以见人……

最后,马吕斯又打开第四封信。姓名地址为:“高台阶圣雅克教堂的行善先生。”内容有如下几行文字:

善人:

您若肯劳动大架(驾),陪小女来一趟,就会看到贪(贫)困的灾难场面,我也可以向您出示我的证书。

您看到这些文字,康(慷)概(慨)的灵魂一定会动侧(恻)隐之心,因为,真正的哲学家总会产生强烈的冲动。

富有同晴(情)心的人,您会承认,人到了机(饥)寒交迫不甚(堪)忍受的地步,为了得到点救挤(济),要让当局同意实在是痛苦的事,就好像我们贪(贫)困等救挤(济)的时候,连啼机(饥)号寒和饿死的自由都没有了。命运对一些人残哭(酷)无晴(情);而对另一些人却无比康(慷)概(慨),爱护备自(至)。

我等待大架(驾)位(莅)临,或者您的捐曾(赠),如果您肯行好的话,那么我请您赏面子,真正高上(尚)的人,接受我的敬意,怀此敬意有辛(幸)做您的十分卑微并十分恭顺的仆人。

---P.法邦杜 戏剧艺术家

马吕斯看完四封信,还是不甚了了。

首先,没有一个署名人留下地址。

其次,这些信仿佛出自堂·阿尔瓦雷兹、妇人巴利扎尔、诗人尚弗洛、戏剧艺术家法邦杜这四个不同人之手,然而奇怪的是几封信的字体一模一样。

如果说四封信不是一个人写的,那又怎么解释呢?

此外,还有一点表明这样猜测很贴近事实——全是同样粗糙发黄的信纸,全是同样的烟草味;尽管写信人明显力求变换笔调,但是同样的错别字却堂而皇之地反复出现,文学家尚弗洛和西班牙上尉,都同样未能避免。

费心猜测这一小小谜团徒劳无益。这东西如果不是拾来的,倒真像是一场捉弄人的把戏。马吕斯太忧伤,即使一个偶然的玩笑也无心凑趣。他无心参加这仿佛是马路要同他玩的游戏。这四封信就好像在嘲笑他,同他捉迷藏。

况且,毫无迹象表明这些信属于马吕斯在大路上碰见的那两个姑娘。总之,这显然是毫无价值的废纸。

马吕斯又把信装回信封里,整个儿扔到角落里,便上床睡觉了。

约莫早晨七点钟,他刚起床用过早饭,正要开始工作,忽听有人轻轻敲他的房门。

他一无所有,从不锁门取下钥匙,只有少数几次有急活儿才例外。而且,他即使出去,也往往把钥匙留在门上。

“有人会偷您东西的。”布贡妈常说。

“偷什么?”马吕斯回答。

还真言中了。有一天,一双旧靴子被偷走,让布贡妈好不得意。

又敲了一下门,很轻,还像头一次那样。

“请进。”马吕斯说道。

房门打开了。

“有什么事,布贡妈?”马吕斯问道,但他眼睛并没有离开桌上的书稿。

回答的却不是布贡妈的声音:“对不起,先生……”

那声音低沉、微弱、哽塞而嘶哑,是个老头子喝烧酒、烈酒过量的破嗓子。

马吕斯急忙回过头去,却看见一个少女。

四 贫穷一朵玫瑰花

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半打开房门站住。陋室的天窗正对着房门,惨淡的天光透进来,照到姑娘的脸上,只见她面色苍白,身子羸弱枯瘦,只穿着一件单衣和一条裙子,赤条条的躯体在里边冻得瑟瑟发抖;一根绳子当作腰带,另一根绳子就当发带;尖突的双肩从衬衣顶出来,肌肤白里透黄,好似淋巴液色;锁骨积了泥垢,双手通红,嘴半张开,黯然无色,里边牙齿不全,两眼无神,又大胆又猥贱,整个形象是个先天不足的少女,而那眼神却像个堕落的老妇人;五十岁和十五岁相混淆,这种人集软弱和可怕于一身,叫人见了不落泪就会不寒而栗。

马吕斯站起来,神情愕然,打量眼前这个人,觉得她酷似穿越于他梦境中的那个身影。

这个姑娘生来并不丑,却落到这种丑样,叫人见了格外痛心。她幼年时期,模样儿一定还很美。青春的光彩尚在抗拒因堕落和贫困而未老先衰的丑态。残存的美,在这十六岁的脸上奄奄一息,犹如冬天早晨的白日,就要在狰狞的云雾中消失。

这张脸并不完全陌生,马吕斯恍惚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有什么事吗,小姐?”他问道。

姑娘的声音像醉鬼苦役犯:“这是给您的一封信,马吕斯先生。”

她叫出马吕斯的名字,那就无疑是找他来的;然而,这姑娘是谁?她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呢?

她未等主人发话就走进来,毫不迟疑,走进来又扫视整个房间和凌乱的床铺,那泰然自若的神态看着真叫人难受。她光着脚,裙子有大洞,露出长腿和瘦膝盖。她瑟瑟发抖。

她真的拿着一封信,递给马吕斯。

马吕斯拆信封,注意到用来封口的面包糊又宽又厚,还是湿的——信不可能是从很远的地方送来的——他念道:

可爱的邻居,年轻人:

我知道您为我做的好事,半年前替我付了一季度房钱。年轻人,我为您祝福。我大女儿会告诉您,进(近)两天来,我们四口人,连一快(块)面包也没有,我老半(伴)有病了。如果说我在思想上毫不决(绝)望,也是因为我相信可以指望您康(慷)概(慨)之心,您看到这种沉(陈)述,一定会有人道之举,并渴望保护我,大肚(度)布失(施)给我一点点恩会(惠)。

我向您致以人类的恩人应得的祟(崇)高的敬意。

---容德雷特

又及:我女儿等待您的分(吩)付(咐),亲爱的马吕斯先生。

从昨晚起,马吕斯就陷入迷魂阵里,看了这封信,如同地窖里有了烛光,顿时全明白了。

这封信和另外四封信是同一出处:笔迹一样,风格一样,错别字一样,信纸一样,连烟草味儿也一样。

五封信,五个故事,五个名字,五种署名,却只有一个署名者。西班牙上尉堂·阿尔瓦雷兹、不幸的母亲巴利扎尔、诗剧作家尚弗洛、老戏剧家法邦杜,四个人全叫容德雷特,假如容德雷特本人真叫容德雷特的话。

马吕斯住进这栋破房子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我们说过,他极少有机会看见,乃至瞥见他那寥寥无几的邻居。他心不在焉,目光也随神思而转移。应当说,在走廊里或楼梯上,他不止一次同容德雷特家人擦肩而过;但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些人影,他根本没注意,因而昨天晚上在大马路上撞见容德雷特家的姑娘,却没有认出来。那显然是她们姐儿俩,而这一个刚才进屋来,他在厌恶和怜悯中,也只是恍惚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现在,他一目了然了,明白他这邻居容德雷特生活艰难,就靠投机取巧,利用行善人的施舍谋生。搞来地址,用假名字给他认为有怜悯心的富人写信,让女儿冒险送去;须知这个当父亲的到了穷途末路,不惜拿女儿冒险,当作赌注,跟命运进行一场赌博。马吕斯还明白一点——从昨天傍晚她们气喘吁吁、仓皇逃窜的情景,从她们讲的黑话来判断,这两个不幸的女孩还可能干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们堕落到如此地步,全是这一切造成的,她们在人类的现实社会中,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少女,也不是成年妇女,而是贫穷制造出来的又淫荡又纯洁的怪物。

可悲的生灵,无名无姓,无年龄,无性别,也无善恶之分了,走出童年,在这世上就丧失一切,既无自由,无贞操,也无责任。这灵魂,昨天才吐放,今天就枯萎,宛如失落街头的鲜花,沾满了污泥,只等车轮碾碎。

这工夫,马吕斯以惊奇而痛苦的目光注视她,而姑娘则像幽灵一样肆无忌惮,在破屋里走来走去,毫不顾忌难以蔽体的衣裙,有时,她那未扣好的破衬衫几乎滑落到腰上。她搬动椅子,弄乱放在五斗柜上的盥洗用具,还摸摸马吕斯的衣服,各个角落都搜索遍了。

“嘿!”她说道,“您还有镜子呢!”

她旁若无人,哼唱闹剧中的唱段、轻佻的小曲,那沙哑的喉音实在不堪入耳。然而,这种毫无顾忌的行为,却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窘迫、不安和屈辱的意味。无耻即可耻。

看着她在屋里乱冲乱闯,或者说打转转,就好像见了阳光惊飞或折了翅膀的小鸟,这场面比什么都惨不忍睹。但是这又能让人感到,如果换一种命运,受了教育,那么,这个少女欢快活泼的举动,倒会给人以温柔可爱的印象。在动物中间,生而为白鸽,绝不会变成白尾海雕。这种情况只有在人类中间才会发生。

马吕斯这样想着,由着她做去。

姑娘走到桌前,说道:“嘿!这些书!”

她那暗淡的眼睛亮了一下,又说道:“我呀,我识字。”

她的声调表达出能炫耀点什么的那种高兴劲儿,任何人听了都不会无动于衷。

她急忙抓起在桌子上摊开的一本书,相当流利地念道:“……博端将军接到命令,要他率所部旅的五营人马,攻占位于滑铁卢平原正中的乌戈蒙古堡……”

她停下来,说道:“啊!滑铁卢!这我知道。当年在那里打过仗。我父亲参加了。当时我父亲在军队服役。我们一家人不含糊,全是波拿巴派,真的!滑铁卢,就是打英国人。”

她放下书,又拿起笔,嚷道:“我也会写字!”

她蘸了墨水,转身对马吕斯说道:“您想看一看吗?喏,我来写几个字给您瞧瞧。”

她未等马吕斯回答,就在桌子中央的一张白纸上写了:“冲子来了。”

写罢掷下笔,说道:“没有错别字。您可以瞧一瞧,我和妹妹,我们受过教育。我们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天生并不是……”

她话说一半截住了口,无神的眸子盯着马吕斯,继而又哈哈大笑,说了一声:“算啦!”那声调包含了极度恬不知耻所压抑的极度惶恐。

接着,她又开始用欢快的曲调哼唱这段歌词:

我饿呀,爸爸。

没有吃的。

我冷呀,妈妈。

没有穿的。

哆嗦吧,小洛洛!

啼哭吧,小雅克!

她刚唱完这一段,又马上嚷道:“马吕斯先生,您有时去看戏吗?我呀,就常去。我有个小弟弟,他同艺术家交上朋友,时常给我门票。老实说,我不喜欢侧面的条凳座。坐在那儿别扭,不舒服,有时还很挤。那些人身上的味儿也真难闻。”

接着,她一副怪样子,端详马吕斯,对他说:“马吕斯先生,您知道自己长得很美吗?”

二人同时想到一点上,姑娘微笑起来,马吕斯脸却唰地红了。她凑上来,一只手搭到马吕斯的肩上。

“您没有注意我,可我认识您,马吕斯先生。我在这儿楼梯上遇见您,还有几回,我到奥斯特利茨那边溜达,看见您走进一个叫马伯夫老爹的家里。您头发乱糟糟的,这样倒是很好看。”

她的声音有意发得十分轻柔,结果只是变得十分轻微,有些字从喉头到嘴唇的路上丢失了,如同在一个缺音的琴键上弹奏。

马吕斯微微往后退一下,以冷淡而严肃的口气说:“小姐,我这儿有一小袋东西,想必是您的,请允许我交还给您。”

说着,他把装有四封信的纸袋递给姑娘。

姑娘拍手嚷道:“我们到处找啊!”

她一把抓过纸袋,边打开边说:“上帝的上帝!我和妹妹好找啊!哪儿知道让您捡去啦!是在马路上捡的吧?大概是在马路上吧?要知道,我们是跑的时候丢掉的。是我妹妹那死丫头干的蠢事。我们回到家里才发现不见了。我们不想挨打,打也没用,一点儿没用,绝对没用,所以我们回家就说,信全送到了,人家对我们说:‘滚蛋!’这些可怜的信,原来在这儿!您怎么看出来是我们的呢?哦,对啦!是看字体!这么说,昨天傍晚,我们跑过时撞到的是您呀。这也不奇怪。没有看见。我还对妹妹说呢:是位先生吧?我妹妹说:‘我想是位先生!’”

这工夫,她打开了一封寄给“高台阶圣雅克教堂的行善先生”的求告信。

“咦!”她说道,“这封是给去做弥撒的那个老头儿。对了,正是时候,我给他送去,也许他能给我们点儿钱吃饭。”

她又笑起来,补充道:“我们今天要是能吃上饭,您知道算什么吗?就算我们前天的午饭、前天的晚饭,也算昨天的午饭、昨天的晚饭,都留在今天上午一顿吃了。哼!少废话!狗东西,你们还不满意那就饿死!”

马吕斯听了这话,才想起不幸的姑娘来他这儿寻求什么。

他摸摸坎肩兜,什么也没有摸到。那姑娘还讲个没完,就好像忘了马吕斯在跟前。

“有时,我晚上出去;有时干脆不回家。搬到这儿来之前,那年冬天,我们就躲在桥洞下面。大家紧紧挤在一块,免得冻僵。我小妹妹冻得直哭。水,多么凄凉!我想到投水淹死,可心里嘀咕:‘不行,那太凉了。’我一个人随便乱跑,有时就在沟里睡觉。您知道吗?半夜里,我走在大马路上,看见树木像刀叉,看见漆黑的房子那么高大,就像圣母院的钟楼,在我的想象中,那白墙就是河流,我心里嘀咕:‘咦!那儿也是水。’星星好似彩灯,仿佛冒烟,要被风吹灭,我都看呆了,耳边好像有许多马呼呼喘气;尽管大半夜了,我还听见手摇风琴的声音和纺纱机的声响,是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以为有人向我投石子,我弄不清怎么回事,赶紧逃跑,什么东西都旋转,什么东西都旋转。人没有吃东西,就是这种鬼样子。”

她失态地注视马吕斯。

马吕斯搜索所有衣兜,挖掘好一阵,终于凑了五法郎十六苏,眼下这是他的全部财富。

“够今天吃晚饭的就行了,”他心想,“明天再说明天的。”于是,他留下十六苏,将五法郎给那姑娘。

她一把抓起钱币,说道:“嘿,出太阳啦!”

这太阳好像能融化并在她头脑里引起雪崩,她讲出一连串黑话:“五个法郎!亮晶晶的!大头币!在这破洞里!可真邪门!您是个好娃子。我可以把我这老跳掏给您。宝贝儿真棒呀!够两天吃喝的啦!吃肉的穆升啦!吃烩大马尔啦!可劲儿吃啦!穷得好舒服呀!”

她将衬衫拉上肩头,朝马吕斯深施一礼,又亲热地打了个手势,边说边朝门口走去:“您好,先生。说什么没关系。我得去见老人家了。”

她经过五斗柜,发现上面有一块在灰尘里发霉的干面包,就扑过去,抓起来边啃边说:“挺好吃嘛!真硬!要把我的牙硌坏啦!”

说着,她出去了。

五 天赐的窥视孔

五年来,马吕斯一直生活在贫穷、清苦乃至困境中,他现在才发觉他根本不了解真正的贫困。真正的贫困,刚才他见到了,就是刚刚从他眼前走过的那个鬼魂,只见识过男人的贫困,其实还不算什么,应当见识一下女人的贫困;只见识过女人的贫困也不算什么,应当见识一下孩子的贫困。

一个男人到了穷途末路,那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周围那些没有自卫能力的人,也就跟着遭殃!工作、薪金、面包、炉火、勇气、善良,一下子全没有了。外面的阳光仿佛熄灭了,内心精神之光也熄灭;在一片黑暗中,男人遇到处于软弱境地的妇女儿童,便凶暴地逼迫她们去干卑鄙的勾当。

这样,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干得出来。围住绝望的壁板又薄又脆,每一面都对着邪恶和犯罪。

健康、青春、荣誉、初长成的肉体圣洁的顾忌、心灵、童贞、廉耻,灵魂的这层护膜,全遭被这种摸索出路的行为控制和残害,而这种摸索碰到污秽便安于其状。父母、儿女、兄弟、姊妹、男子、妇女、少女,全都聚合混杂,不分性别、亲缘、年龄,也不分卑污和纯洁,几乎像矿物结构层。他们挤作一团,蜷缩在一种命运的破巢里,面面相觑,陷入悲苦凄惶之中。那些不幸的人啊!他们脸色多么惨白!他们多么冷啊!他们好像住在离我们比太阳还远的一个星球上。

在马吕斯看来,这姑娘就是从阴间来的。

她向他宣示了整个黑暗世界丑恶的一面。

马吕斯几乎自责,不该想入非非,陷入儿女情长,结果时至今日,连邻居都没有瞧一眼。为他们付房租,只是一种机械的举动,人人都做得到,而他马吕斯,本应做得更好。怎么!他同这些贫苦无告的人,仅有一墙之隔,他们被排斥在世人之外,在黑夜中摸索着生活,他同他们摩肩擦背,可以说是他们所接触的人类链条的最后一环,他听见他们在身边过活,更确切地说是苟延残喘,而他却视若不见!隔着墙壁,每日每时他都听见他们走动,来来往往,说话,而他却闻若未闻!他们话语中有呻吟之声,而他却听也不听!他的神思飞往别处,飞向梦想,飞向不可能有的光芒,飞向虚无缥缈的爱情,飞向痴心妄想的情恋;然而有些人,他在耶稣基督那里论称的兄弟,他在民众间的同胞兄弟,就在他身边奄奄一息!就要白白死去!他甚至也有份儿,造成他们的苦难,加剧了他们的苦难。因为,假如他们换个别的邻居,换一个少些幻想多些关心的邻居,一个好善乐施的普通人,那么显然,他们的穷困就会得到注意,他们苦难的迹象就会被发现,也许他们早就得到救济,脱离困境了。毫无疑问,他们看上去非常无耻,非常下作,非常龌龊,甚至令人憎恶,不过,他们是为数不多摔倒而未完全堕落的人;况且,不幸的人和无耻之徒到了某一点上,就混淆起来,只用一个词,一个命里注定的词来称呼——丑类;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呢?再说,跌落得越深,慈悲不是应当更大吗?

马吕斯跟所有真正诚实的人一样,碰到状况往往自我教育,责己过严,这次他一边教训自己,一边注视容德雷特一家的间壁墙,就好像他那充满怜悯的目光能透过墙壁,去温暖那些穷苦的人。间壁墙很薄,是钉的板条抹了灰泥,正如前所说,对面的人说话和每个人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有像马吕斯这样驰心旁骛的人,才一直没有觉察。间壁墙无论容德雷特一边还是马吕斯一边,都没有糊纸,光秃秃看得见粗糙的墙面。马吕斯几乎下意识地查看间壁墙;梦想有时跟思想一样,也能查看,观察,审视。他猛地站起来,刚好注意到墙上方,靠近天棚的地方有个三角形洞眼,是三块板条构成的空隙,塞空的灰泥已经剥落。登上五斗柜,对着洞就能看见容德雷特的破屋。仁慈的心也好奇,而且应当好奇。这是现成的窥视洞。为了救助而偷看不幸是允许的。马吕斯心想:“瞧瞧这家人的情况,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他登上五斗柜,眼睛凑到小洞口,往里观瞧。

六 人兽窟

城市如森林,也有最凶恶、最可怕的东西藏匿的洞穴;只不过城市里隐藏的东西凶残、邪恶而短小,也就是所谓的丑恶;森林中隐藏的东西凶残、野性而伟壮,也就是所谓稍微美观。同为巢穴,但是兽穴胜过人穴,岩洞优于破屋。

马吕斯见到的是一间陋室。

马吕斯贫穷,他的房间也四壁萧然,但是他人穷志不穷,室陋而洁净。然而,此刻他所目睹的破屋恶俗不堪、臭气熏天,又黑暗又肮脏。全部家具只有一把草垫椅子和一张破桌,几个破瓶烂罐,两个屋角各有一张无法描述的破床;全部光线来自挂满蜘蛛网的四块方玻璃天窗,透过来的光线恰好把人脸照成鬼面。墙壁像害了麻风病,百孔千疮,好似因恶疾破了相的一张脸,上面潮湿渗出黄脓水,还有木炭画的粗俗猥亵的图形。

马吕斯住的房间还是砖铺地面,尽管有些残破;可是,隔壁这屋既没有铺砖,也没有镶地板,人走在上面直接踩在原来的灰泥地面,踏得黑乎乎的。地面高低不平,满是永驻的尘土,只有从一个角度看还是处女地,就是从未接触过扫帚;满地都是旧鞋、烂拖鞋和破布片,仿佛撒的满天星斗。屋里还有个壁炉,因而年租要多四十法郎。壁炉上应有尽有:一个炒勺、一个火锅、几块截断的木板、钉子上挂的布片、一只鸟笼、灰烬,甚至还有一点火。两块焦柴在炉膛里凄惨地冒着烟。

这屋显得格外恶俗,还有一个缘故,就是空间很大,有不少凸凹之角,有不少黑洞、斜顶、海湾和地岬,因而构成许多幽深难测的骇人角落;里边可能蜷缩着拳头大的蜘蛛、脚掌宽的鼠妇,说不准还躲藏着妖人、怪物。

两张破床,一张靠门,一张靠窗,但是都有一头顶着壁炉,并且正对着马吕斯。

临近马吕斯窥视洞的一个角落,墙上挂着镶在黑木框中的一幅彩色版画,下方写着“梦境”两个大字。画上一名女子和一个孩子在睡觉,孩子枕在女子的膝上,云中一只鹰衔着一个花冠,那女子在睡梦中用手将花冠从孩子头上推开;远处拿破仑罩着光轮,背靠着一根带黄顶的蓝色大圆柱,柱上刻着这样几行字:

马伦戈

奥斯特利茨

耶拿

瓦格拉姆

埃洛特

画框下方,一个长方形的大木牌就地斜靠在墙上,好似反放的一幅画,或是反面涂坏了的画布框,抑或从墙上摘下来的一面穿衣镜,丢在那里准备再挂上去。

马吕斯望见桌上放着鹅毛管笔、墨水和纸张,旁边坐着一个六十来岁的男子,身材矮小精瘦,脸色苍白,眼神惶恐,样子狡猾、凶狠而惴惴不安,是个面目可憎的无赖。

拉瓦特尔[拉瓦特尔(1741—1801),瑞士哲学家、诗人、神学家,“相面术”的创始人。]若能端详这张脸,就会看出秃鹫和检察官的混合相:猛禽和讼棍相互丑化,相互补充,讼棍让猛禽丑恶,猛禽使讼棍可怕。

那人满脸灰白长胡须,上身穿一件女衬衫,露出毛茸茸的胸脯和竖着寒毛的赤臂,下身穿一条沾满泥垢的长裤,脚上穿一双靴子,脚趾全探出来了。

他嘴上叼着一根烟斗,正吸着烟。破家里没有面包了,但是还有烟叶。

他正在写什么,也许在写马吕斯看过的那一类信。

只见桌子一角放着不成套的一本旧书,好像一本小说,是从前租书铺的那种十二开的旧版本,淡红色封面,印着大字体书名:上帝、国王、荣誉和贵妇,杜克雷-杜米尼尔著,1814年。

那人边写边高谈阔论,马吕斯听他说道:“哼!世上就是没有平等,死了也一样!瞧瞧拉雪兹神甫公墓吧!大人物,那些阔佬,全葬在上头,槐树夹护的铺石路;马车一直能驶上去。小人物,那些穷光蛋,可怜虫,没说的!全埋在下边,那里烂泥浆没到膝盖,就埋在泥坑里,埋在湿土里,埋在那里好快点烂掉!要去那里扫墓,就非得陷进土里不可。”

说到这里,他住了口,在桌上猛击一拳,咬牙切齿地补充一句:“哼!这世界,我恨不能一口吃掉!”

一个胖女人在壁炉边,半坐在自己的赤脚上,看样子有四十岁,也可能上百岁了。

她上身也穿一件衬衫,下身穿一条针织裙子,好几处补了旧呢布,还扎着一条粗布围裙,将裙子遮住大半。她虽然蜷缩成一团,仍看得出她人高马大,跟她丈夫一比,简直就是个巨人。她的头发黄不黄,红不红,已然花白,难看极了,她那油污的扁平指甲,发亮的大手不时抬起来拢一拢。

她身边也有一本书摊在地上,同另一本的版面同样大小,也许是同一部小说的一册。

马吕斯瞥见一张破床上坐着一个瘦长的小姑娘,她几乎光着身子,脸色惨白,双脚垂下去,那样子既不听说话,也不看东西,不像活人。

想必她就是刚才到他屋来的那个姑娘的妹妹。

她好像有十一二岁,但是仔细瞧一瞧,就能看出准有十五岁。她正是昨晚在大马路上说“我就踪啊!踪啊!踪啊!”的那个女孩。

她属于那种病态的女孩,发育长期停滞,然后突然猛长起来。人类的这种可悲状况,正是贫困造成的。这些生灵既没有童年,也没有少年。到了十五岁还像十二岁,刚过十六岁又像二十岁了。今天是少女,明天就成了少妇,就好像她们跨越年龄,要快些结束一生。

此刻,这人还是个孩子模样儿。

再者,这家庭没有任何劳作的迹象,没有织机,没有纺车,一件工具也没有。在一个角落倒有几件废铁,难说是不是工具。整个景象,正是绝望之后坐以待毙的那种死气沉沉。

马吕斯观望半晌,这屋里比墓穴还要阴森可怖,因为让人感到有人的灵魂在晃悠,有生命在悸动。

陋室、地穴、深坑,这是一些穷苦人在社会建筑中匍匐的最底层,但还不是墓穴,而是墓室的前室;世间,富人往往将最富丽堂皇的东西陈列在候见厅,而与之毗邻的阴间,死亡似乎把最破烂不堪的东西摆在前室。

那男人住了口,那女人不说话,那姑娘似乎连气儿都不喘,只听鹅毛管笔划纸的唰唰声响。

那男人不停地写,嘴里也不停地咕哝:“浑蛋!浑蛋!全是浑蛋!”所罗门感喟[所罗门的原话是:“虚荣,虚荣,全是虚荣!”]的这种变体,却引起那女人的叹息,她说道:“小朋友,消消气儿,别气坏了身子,宝贝儿。给那些人写信,你这人也太好了,老头子。”

人受穷就像挨冻一样,身子紧紧靠在一起,但是心却远离了。从整个表面看来,以这个女人仅有的爱心来看,她一定爱过这个男人。然而,全家在巨大苦难的重压下,不免天天相互责备,因此,她心中的那点感情很可能熄灭,只剩下死灰了。不过,亲昵的称呼还往往延续着,如叫他“心肝儿、小朋友、老头子”等等,只是动动口,却不动心了。

那男的又写开了。

七 战略战术

马吕斯胸口实在憋闷,正要从临时瞭望台下来,他的注意力忽被一声响动吸引过去,便留在原地未动。

刚才,破屋的房门猛然打开。

大女儿出现在门口。

她穿一双男人的大鞋,鞋上满是泥点,都溅到冻红的脚脖子上,身上披一件破烂不堪的旧斗篷;一小时前马吕斯没看见她披斗篷,也许是她要引起更大的怜悯,进屋时放在门外,出去时重又披上。这回她气喘吁吁,走进来随身带上房门,站住缓了口气,这才又得意又欢喜地嚷道:“他来啦!”

父亲扭过眼珠,老婆扭过脑袋,小姑娘一动未动。

“谁?”父亲问道。

“那位先生啊!”

“那个慈善家吗?”

“对。”

“圣雅克教堂的那个?”

“对。”

“那个老头儿?”

“对。”

“他要来啦?”

“紧跟在我后边。”

“你有把握吗?”

“有把握。”

“是真的吗,他来啦?”

“他乘马车来的。”

“乘马车。他是银行家呀!”父亲站起身。

“你怎么就有把握呢?他若是乘马车来,你怎么先到了呢?至少,家里地址你对他说准了吧?有没有说明白在走廊尽头右手最后一扇门?但愿他别认错门!你是在教堂里找见他的吗?他看了我写的信吗?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得,得,得!”女儿说,“看你这么急,老人家,问话像连珠炮!情况是这样的:我走进教堂,看见他坐在老地方,就冲他施了个礼,把信交给他。他看完信,就问我:‘孩子,你家住在哪里?’我回答说:‘先生,我带您去。’他又对我说:‘不必,把你家地址告诉我。我女儿要去买东西,我叫一辆车,会跟你同时到你家的。’我就把地址告诉他了。他一听我说这栋房子,好像有点吃惊,犹豫了一下,才说:‘行吧,我去一趟。’做完弥撒,我看见他们父女俩走出教堂,登上马车。我跟他说得一清二楚,是走廊尽头右手最后一个门。”

“你怎么就知道他会来呢?”

“刚才我看见那辆车到了小银行街,因此,我就急忙跑回来。”

“你怎么知道是同一辆马车呢?”

“因为我注意看了车牌号了嘛!”

“多少号?”

“四百四十。”

“很好,你是个聪明姑娘。”女儿理直气壮地看着父亲,指了指她脚上穿的鞋子!

“一个聪明的姑娘,可能是这样。不过我说,我再也不穿这双鞋了,不愿意穿了,首先考虑身体,其次是清洁。这双破鞋,底子总出水,一路咕叽咕叽,比什么都叫人恼火。我宁肯打赤脚。”

“你说得对。”父亲答道,他和蔼的口气,同他女儿的粗暴声调形成鲜明对照,“不过,打赤脚,不会让你进教堂。穷人得穿着鞋……去拜访慈悲的上帝,总不能打赤脚吧。”

他尖刻地补充一句,又回到惦念的事情上:“这么说你有把握,肯定他能来啦?”

“他在我脚后就跟来了。”她答道。

那男人挺起胸,脸上简直容光焕发。

“老婆呀!”他嚷道,“你听见了。慈善家来了。快把火灭掉。”

母亲愣住了,一动不动。

父亲像耍把戏的一样敏捷,从壁炉上一把抓起破水罐,往焦柴上泼水。

接着,又对大女儿说:“还有你!把椅垫的草掏出来!”

女儿根本不明白什么意思。

父亲抓起椅子,一脚踹漏椅座,连腿都进去了。

他一边往外拔腿,一边问女儿:“天儿冷吗?”

“很冷。下雪了。”

父亲转过身去,对着坐在靠窗的床上的小女儿,像打雷一般吼道:“快点!下床,懒蛋!一点事你也不干!敲碎一块玻璃!”

小姑娘哆哆嗦嗦跳下床。

“敲碎一块玻璃!”他重复道。

孩子吓呆了。

“听见我的话了吗?”父亲又说一遍,“跟你说敲碎一块玻璃!”孩子惊恐万状,只好服从,她踮起腿,对准玻璃就是一拳。玻璃碎了,哗啦掉下来。

“很好!”父亲说道。

他神态严肃,说话生硬,目光迅速扫遍了破屋的每个角落。

他那神气,俨然一位将军,在要开战时作最后布置。

母亲一直没开口,这时终于站起来,问道:“宝贝儿,你要干什么呀?”

她的声音又缓慢又低沉,说出来的话仿佛凝固了似的。

“你上床躺下。”男人说道。那口气不容置辩,老婆子只好顺从,

大坨子沉甸甸地倒在一张破床上。这时,一个角落里传来抽噎声。

“怎么啦?”父亲大嗓门问道。

丫头蜷缩在角落里,她没有从黑地里出来,只是伸出血淋淋的拳头。她打碎玻璃时划破了,就来到母亲床边偷偷哭泣。

这回,做娘的又坐起来,嚷道:“瞧见了吧!你干的蠢事!你叫她砸玻璃,手都伤啦!”

“好极啦!”男人说,“早就料到了。”

“什么?好极啦?”女人重复道。

“住口!”父亲反驳道,“我取消言论自由。”

接着,他从自己穿的女人衬衫上撕下一条布,当作绷带,迅速给小丫头流血的手腕缠上。缠好之后,他又满意地瞧了瞧撕破的衬衫,说道:“这衬衫也行了。现在全像样了。”

一阵寒风从破玻璃窗吹进来,带进户外的烟雾,好似白絮一般扩散,仿佛由无形的手指撕开。透过破玻璃窗能望见外面正下雪。昨天圣烛节的太阳预示的寒冷果然降临。

父亲扫视一下周围,仿佛要确认他什么也没有忽略。他拿起一把旧铲子,用炉灰将浇湿的焦柴完全盖上。

然后,他直起腰,靠到壁炉上,说道:“现在,我们可以接待那位慈善家了。”

八 光明照进陋室

大丫头走过来,把手放在父亲的手上,说道:“摸摸我冻得冰凉。”

“唉!”父亲回答,“我比你这手还要凉得多。”

母亲激烈地嚷道:“你呀,无论什么,总比别人强!就连遭的罪也一样。”

“住口!”男人说道。

母亲见盯着她的目光很凶,就不再吭声了。

陋室寂静了一会儿。大女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正从斗篷下摆往下抠泥巴,小女儿还在哭泣;母亲双手搂住小女儿的头,连连亲吻,同时低声对她说:“我的小宝贝,求求你,没事,别哭了,要惹你爸爸发火的。”

“不!”父亲嚷道,“正相反!哭吧!哭吧!哭哭好哇。”

接着,他又对大丫头说:“这通折腾,怎么,他还不到!万一他不来呢?我浇灭炉火,蹬穿了椅子,撕了衬衫,打碎了玻璃,就白折腾啦!”

“还白伤了小妹呢!”母亲咕哝道。

“你们知道吗?”父亲又说道,“这破房子鬼地方,冷得都能冻死狗!那人万一不来呢?噢!对了!他是让人恭候啊!他心里说:好吧!他们会等我的!他们待在那儿就是为了这事!——哼!我恨透了那些阔佬,恨不能把他们一个个全掐死,我心里才痛快,才满意!那些所谓的善人,装作特别虔诚,去做弥撒,迷信耍嘴皮子的狗教士,迷信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还自以为高我们一等,前来侮辱我们,说是给我们送衣服来,说得好听!还不是一钱不值的破烂,还送什么面包!这帮恶棍!我要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是要钱!哼!要钱!没门儿!他们说什么我们拿了钱就去喝酒,我们是酒鬼,是懒汉!可是他们呢?究竟是什么东西,从前是干什么的呢?是盗贼!不偷不盗他们发不了财!哼!就像揪住台布四角那样,把整个社会往空中一抛,全都摔个稀巴烂,有这种可能,但至少人人都成了穷光蛋,这样也算划得来!——真的,你那行善的牛嘴巴先生,他究竟干什么呢?到底来不来?那畜生也许把地址忘啦!我敢打赌,那老牲口……”

这时,有人轻轻敲了一下门;这个人急忙冲过去,将门打开,连连深鞠躬,万分敬仰地满脸堆笑,高声说道:“请进,先生!我的尊敬的恩人,以及这位可爱的小姐,光临寒舍,屈尊请进。”

破屋门口出现一个年迈的男人和一个年轻姑娘。

马吕斯没有离开他窥视的位置,此刻他的感受难以言传。那是“她”呀。爱过的人都知道,这简单的一个“她”字,包含多少光辉灿烂的意思。的确是她。马吕斯眼里立时浮起亮晶晶的水雾,看不太清楚,勉强辨出那是久违的意中人,是照耀他六个月的那颗星,是那对明眸、那个额头、那张嘴,是走了便留下黑夜的那张消失的俏脸。幻象隐没之后又重现啦!

她重现在这昏暗中,在这陋室里,在这畸形丑恶的破屋里,在这不是人待的地方!

马吕斯止不住浑身颤抖。怎么!是她!心怦怦狂跳,害得他眼睛发花,感到眼泪就要涌出来了。怎么!寻找了这么久,终于又见到她的面!他仿佛又招回了迷魂。

她的容颜依旧,只是脸色略显苍白,清秀的脸蛋镶嵌在一顶紫色帽子里,腰身则掩藏在黑缎斗篷中,只见长袍下方露出穿着紧帮缎靴的一双纤足。

她仍由白先生陪伴。

她往屋里走了几步,将一个挺大的包裹放到桌上。

容德雷特家大姑娘退到门后,以阴沉的目光注视这顶丝绒帽、这件缎斗篷,以及这张可爱幸福的脸。

九 容德雷特几乎挤出眼泪

这破屋十分昏暗,从外面乍一走进来,就会以为下到地窖。两位新客看不清周围模糊的形体,脚步难免有点迟疑,而住在这里的人,眼睛早已习惯昏暗,看得清清楚楚,自然就仔细打量他们。

白先生眼神和善而忧郁,走到男当家的容德雷特跟前,说道:“先生,这包里装了几件日常穿的衣服,是新的,还有袜子和毛毯,请您收下。”

“我们天使般的恩人,对我们关心备至,”容德雷特说着一躬到地,他又趁着两位客人观察这破烂不堪的家居,急忙俯过身去,悄声对他大女儿补充道,“嗯?刚才我怎么说的?破衣裳!不给钱。他们全是一路货色!对了,给这个老笨蛋的信签的什么名?”

“法邦杜。”女儿回答。

“戏剧艺术家,对!”容德雷特问得真及时,恰好这时,白先生转身对他说话,那神情好像在回想对方的名字:“看来……先生,你们的生活状况真令人同情……先生……”

“法邦杜。”容德雷特急忙应道。

“法邦杜先生,对,正是,我想起来了。”

“戏剧艺术家,先生,还颇有成就。”说到这里,容德雷特认为,抓住这个“慈善家”的时机显然到了,于是他操起集市上耍把戏的那种大言不惭,以及大道旁行乞的那种苦苦哀求的混合腔调,提高嗓门说道:“是塔尔马的弟子,先生!我是塔尔马的弟子!从前,我也有过走运的时候。唉!现在却倒运啦。您瞧瞧,我的恩人,没有面包,没有火。两个可怜的丫头没有火!只有一张椅子也坐穿啦!坏了一块窗玻璃!正赶上这种天气!我的妻子病了,卧床不起!”

“可怜的女人!”白先生叹道。

“我的孩子也受了伤!”容德雷特补充道。

那孩子见来了外人,便分了心,停止哭泣,端详起那位“小姐”。

“你倒是哭啊!号啊!”容德雷特低声道。

他说着,就掐了一把她那只受伤的手,这一系列动作显出扒手的本领。小姑娘疼得哭号起来。

那个光彩照人的姑娘,即马吕斯私心里称为他的“玉秀儿”的姑娘,急忙走上前去,说道:“可爱的孩子真可怜!”

“您瞧,美丽的小姐,”容德雷特继续说道,“她的腕子还流血呢!为了每天挣六苏钱,她在机器下面干活儿,结果出了事故。再这样干下去,说不定胳膊要给切掉!”

“真的吗?”老先生惊慌地问道。小姑娘信以为真,哭得越发厉害了。

“唉!对呀,我的恩人!”那父亲回答。

这阵工夫,容德雷特注视“慈善家”,神情有点异常,他一边说话,一边仔细打量对方,就好像在搜索记忆。他趁来客关切地询问伤了手的小姑娘的时机,突然走到床前,对他那样子颓丧迟钝的老婆,低声快速地说了一句:“留心看那个男的!”

随即他又转向白先生,接着诉苦:“您瞧,先生!我只穿一件衬衫,还是我妻子的!全撕烂啦!又到了隆冬季节。我没有衣服,连门都出不去。但凡有点衣服穿,我就会去拜访马尔斯小姐,她认识我,也非常喜欢我。她不是一直住在夫人塔街吗?我们曾经一同到外省演过戏,您知道吗,先生?她获得桂冠,也有我的一份儿功劳。赛丽曼娜[赛丽曼娜,莫里哀《厌世者》剧中女主角,以此泛指演主角的女演员。]会来救助我的,先生!艾耳密尔[艾耳密尔,莫里哀《伪君子》剧中的角色,男主人公奥尔贡的续弦,此处泛指富有同情心的女人。]也会向贝利塞尔[贝利塞尔(500—565),东罗马帝国名将,屡建战功,为皇帝所妒,流落为乞丐。]施舍的。可是不然,什么也没有!家里一个铜子也没有!我妻子病了,一个铜子也没有!我女儿受了伤,很危险,一个铜子也没有!我妻子呼吸困难,有时气闷,是年纪关系,神经系统也有毛病。她需要救护,我女儿也一样!可是,请大夫!可是,去抓药!怎么付钱呢?连一文钱也没有!先生,对着一个大钱,我情愿下跪!艺术贬低到什么地步呀!我的迷人的小姐,还有您,我的慷慨的保护人,你们体现美德和慈善,给那座教堂带去芬芳,你们知道吗,我可怜的女儿也去祈祷,天天看见你们……因为,先生,我培养女儿信教,不愿意让她们去演戏。噢!女孩子呀,让我看着她们失足!我呀,可不是开玩笑!我总向她们灌输荣誉、道德、操行这些观念!问问她们就明白了。人要走正路。她们有父亲,而不是那种苦命的女孩,早早就没了家,结果就嫁给了大众;没名没姓的姑娘,又成为‘众人’太太。当然啦!法邦杜家绝没有这种事!我要教育她们懂得廉耻,正经做人,要文雅,要信奉上帝!活见鬼!……然而,先生,我尊贵的先生,您知道明天会出现什么情况吗?明天,是2月4日,是要命的日子,是房东给我的最后期限,如果今晚我交不上房钱,那么明天,我大女儿、我本人、我这发烧的妻子、受伤的小女儿,我们四个人就要从这里给赶出去,赶到大街上,赶到大马路上,冒着雨雪,没有避身的地方。情况就是这样,先生。我欠了四个季度,整整一年的房租!也就是说六十法郎。”

容德雷特说谎。四个季度房租只有四十法郎,而且,他也不可能欠上四个季度。马吕斯替他付了两个季度,这事过去还不到半年。

白先生从兜里掏出五法郎,放到桌上。

容德雷特抓住这个空隙,又对着大女儿的耳朵咕哝一句:“无赖!他给这五法郎让我干什么呢?还不够赔我的椅子和玻璃钱呢!一定得把本钱捞回来!”

这时,白先生脱下套在蓝色礼服上面的棕色大衣,搭在椅背上。

“法邦杜先生,”他说道,“我身上只有这五法郎了,不过,我把女儿送回家,今天傍晚再来一趟。今晚您一定得付房租,对不对?”

容德雷特的脸豁然开朗,现出一种奇特的表情。他忙不迭地回答:“对,我尊敬的先生。八点钟,我就得去见房东。”

“我六点钟到这儿,给您带来六十法郎。”

“真是我的大恩人!”容德雷特无比激动地高声说道。

紧接着,他又悄声补充一句:“老婆,仔细看看他!”

白先生挽上那美丽姑娘的手臂,朝房门走去,说道:“今晚见,朋友们。”

“六点钟吧?”容德雷特问道。

“六点整。”这时,放在椅背上的大衣引起容德雷特大女儿的注意。

“先生,”她说道,“您忘了穿大衣了。”

容德雷特狠狠瞪女儿一眼,同时狠命地耸了耸肩。

白先生转过身,微笑着回答:“我没有忘,是留下的。”

“啊,我的保护人,”容德雷特说道,“我的崇高恩人,我真是感激涕零!请允许我一直送您上车。”

“您若是出去,”白先生又说道,“就把这件大衣穿上吧,天气确实冷得很。”

容德雷特不等人说第二次,急忙穿上棕色大衣。他们三人一道出去,容德雷特给两位客人带路。

十 包车每小时两法郎

这一场景的始末,马吕斯全看在眼里,而实际上却又什么也没有看见,眼睛只顾盯住那姑娘,也可以说他那颗心,从姑娘一走进破屋,就将她抓住并整个儿裹起来。在姑娘停留的这一段时间,他完全陶醉了,感官知觉停顿,整个灵魂扑在一点上。他瞻仰的不是那个姑娘,而是披缎斗篷戴丝绒帽的一团光辉。就是天狼星进入这屋子,也不会令他如此目眩神摇。

当时,姑娘打开包裹,摊开衣服和毛毯,又和蔼地询问那母亲的病情,怜爱地询问那小姑娘的伤势,那一举一动他全窥见,那一言一语他也凝神聆听。他熟悉她的眼睛、额头,她的容貌、身材和举止,但是还不了解她的声音。有一回在卢森堡公园,他隐约捕捉到她讲的几句话,可又不十分真切。如能听见她的声音,心灵上如能留下一点这种音乐,就是减寿十年他也在所不惜。然而,她的话语,完全淹没在容德雷特的诉苦和怪叫声中了,真叫马吕斯又欣喜又恼火。他贪婪地看着姑娘,不敢想象在这破烂不堪的房子里,在这帮恶俗不堪的人中间,他所见到的真是这个天仙一样的姑娘。

等姑娘离去,他只有一个念头,要紧紧跟踪,直到弄清她的住址才放手,至少在如此巧遇之后,绝不能再失去她。他跳下五斗柜,戴上帽子,伸手拉门闩,正要出门,忽一转念,又停下来。走廊很长,楼梯极陡,容德雷特话又多,白先生恐怕还没有上车;万一在走廊里,或在楼梯上,或在车门口,白先生回过头来,瞧见他马吕斯住在这所房子里,那会警觉起来,设法再次摆脱他,那么事情就又搞糟了。怎么办呢?稍等片刻?可是在这工夫,马车可能走了。马吕斯一时左右为难,最后心一横,冒险走出房间。

走廊里阒无一人。他跑到楼梯,也不见人影,于是跑下楼,来到大街,刚好望见一辆马车在小银行家街拐弯,驶回巴黎市区。

马吕斯朝那个方向追过去,到了大马路的拐角,又望见那辆马车沿着穆夫塔尔街下坡路疾驶,已经跑得很远了,根本追不上。怎么办?跟在马车后边跑?那不行,况且,从车上肯定能看见有人拼命追赶,那老头儿会认出他来。只有一个办法,登上旁边这辆车去追赶另一辆。这样非常稳妥,既有效又无危险。

马吕斯向车夫招手停车,冲他喊道:“按钟点包车!”

马吕斯没有打领带,穿的是少了纽扣的旧工作服,衬衣大襟打褶处还撕破一条。

车夫停下车,挤了挤眼睛,向马吕斯伸出左手,轻轻搓着大拇指和食指。

“什么意思?”马吕斯问道。

“先付钱。”车夫说道。

“多少钱?”他又问道。

“四十苏。”马吕斯这才想起他身上只有十六苏。

“我回来再付。”

车夫不屑回答,吹起《拉帕利斯》小调,并且冲马抽了一鞭。

马吕斯愣愣地望着马车驶远。只差二十四苏,他就获得了欢乐、幸福和爱情!他又跌进黑夜中!刚见光明,又变成盲人!他冥思苦索,老实说,他万分后悔,那五法郎,早上真不该送给那个穷丫头。有那五法郎,他就能得救,就能再生,就能走出迷惘和黑暗,摆脱孤独和忧伤,结束单身汉的生活;可是,那条美丽的金线在他眼前飘动,未待他重新结上他那命运的黑线,就再次断了。他痛不欲生,回到陋室。

按说他应该想到,白先生答应傍晚还来一趟,这回只要准备好跟踪就是了;然而,当时他看出神了,几乎没有听见那句话。

马吕斯正要上楼,忽见容德雷特在大马路的另一头:他身上裹着那位“慈善家”的大衣,沿着戈伯兰城关街那堵人迹罕至的墙根,正同一个面目不善的人交谈;那种人可以称作“城关盗贼”,面目可疑,言语隐讳,一副存心不良的样子,往往白天睡觉,这就意味黑夜行动。

那两个人冒着鹅毛飞雪,站在那里谈话;那样一伙人,城区警察见了准会注意,而马吕斯却不大留心。

不过,他再怎么黯然神伤,也还是不禁想到,同容德雷特说话的那个城关盗贼,好像是一个叫邦灼的人;那人外号叫春生儿,又叫比格纳伊,有一回库费拉克指着那人让他瞧,说那家伙相当危险,夜间常在这一带出没。

这个人的名字,在上一卷见过。这个有春生儿和比格纳伊两个绰号的邦灼,后来屡次犯罪,作恶多端,成为臭名昭著的歹徒。如今,他在盗匪圈子里已成为传奇人物,大约在前朝末期创立新派。傍晚天要黑下来的时候,在强力监狱的狮子沟里,犯人三五成群,低声交谈,往往谈论他。监狱有一条排粪便的阴沟,从巡逻道下面通到外边,1843年那起越狱大案,大白天三十名犯人逃走,就是从粪沟出去的;盖粪沟的石板上面能看到“邦灼”的名字,那是他有一次企图越狱时,大胆刻在墙上的。1832年,他还没有正式出道,就有警察密切注视了。

十一 穷苦为痛苦效劳

马吕斯缓步登上老屋的楼梯,正要回到自己的独居室,忽见容德雷特家的大姑娘从走廊跟过来。在他眼里,那姑娘十分讨厌,正是她拿走了他的五法郎,再向她讨还已为时太晚,要租的轻便马车走了,要追的那辆轿车早已驶远。况且,她也不会还钱。至于刚才来的那二人的地址,问她也没用,她显然不知道,因为署名法邦杜的那封信上写的是“高台阶圣雅克教堂行善先生收”。

马吕斯走进屋,回手关门。

门却关不上,他回头一看,只见有一只手顶住半开的房门。

“怎么回事?”他问道,“是谁呀?”

正是容德雷特家的大姑娘。

“是您?”马吕斯几乎气势汹汹,又问道,“您总缠着!要干什么?”

她似乎若有所思,未予回答。早上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态不见了,她站在走廊的暗地里,并不进屋,马吕斯只能从门缝瞧见她。

“啊,怎么不回答?”马吕斯说道,“您要干什么?”

姑娘冲他抬起无神的目光,眼里仿佛隐隐闪现一点光芒,她说道:“马吕斯先生,看您伤心的样子,有什么心事吧?”

“我!”马吕斯重复道。

“对,是您。”

“我没什么。”

“不对!”

“是没什么。”

“跟您说不对!”

“让我安静点吧!”马吕斯又要把门推上,可她仍然顶住。

“喏,”姑娘说道,“您不该这样。您虽然不是有钱人,但今天早上非常和善;现在,您还是和善点儿吧。您给了我吃饭的钱,现在告诉我您有什么事。您这样伤心,这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不愿意看您伤心。怎么做就好了呢?我能帮上忙吗?要我干什么就说吧。我并不问您的秘密,您也不必告诉我,总之,我可能帮上忙。我完全可以帮帮您,既然我能帮父亲干事。送个信啦,去到什么人家啦,挨门打听啦,找谁的住址啦,跟踪哪个人啦,这些事我全能干。怎么样,有什么事尽可告诉我,我把话传给那人家。有时候让人捎个话,他们就知道了,事情也就全解决了。您就吩咐吧。”

这时,马吕斯灵机一动,有了个主意。一个人觉得要掉下去的时候,抓住哪根树枝还有挑拣吗?

他往前凑了凑,对容德雷特家姑娘说:“你听着……”

姑娘眼里闪现喜悦的光芒,打断他的话。

“哦!这就对了,您和我说话,就称‘你’吧!这样我更喜欢。”

“好吧,”马吕斯接着说,“是你把那位老先生父女带到这儿的……”

“对。”

“你知道他们的住址吗?”

“不知道。”

“替我找到。”

容德雷特姑娘的眼神,刚才由暗淡转为喜悦,现在又由喜悦转为阴沉。

“您就想知道这个?”她问道。

“对。”

“您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

“这就是说,”她急忙接口说,“您不认识她,但是想要认识。”

将“他们”改为“她”,这其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意味深长。

“到底行不行?”马吕斯问道。

“替您找到那位漂亮小姐的住址吗?”

“漂亮小姐”这种说法,又有令马吕斯不自在的意味。

他又说道:“怎么说都无所谓!父亲和女儿的住址。有什么,他们的住址嘛!”

姑娘定睛看着他。

“您拿什么回报我呢?”

“你要干什么都行!”

“我要什么都行吗?”

“对。”

“我准能给您搞到住址。”

她垂下头,继而突然一下将门拉上。

马吕斯又独自一人了。

他仰身倒在椅子上,头和双肘则放在床沿上,沉浸到纷乱的思绪中,头晕目眩,什么也抓不住。从今天早晨起发生的种种情况,那位天使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这个姑娘刚才对他说的话,无限失望中又飘浮一线希望之光,这一切乱纷纷充斥着他的头脑。

他正自胡思乱想,突然又猛醒过来。

他听见容德雷特那凶狠的大嗓门讲了一句话,对他具有极特殊的利害关系:“跟你说,没错儿,我认出他了。”

容德雷特讲的是谁?他认出谁啦?认出白先生吗?他的“玉秀儿”的父亲?怎么!难道容德雷特认识他?难道就这样突如其来,情况就要全部明了,免得他马吕斯稀里糊涂过一辈子吗?难道他终于要知道他爱的人是谁,那姑娘是谁,她父亲是谁吗?遮掩他们的极度浓厚的阴影,已经到了清朗起来的时候啦?幕布就要撕开了吗?天啊!

他急不可待,不是爬上,而是纵身跳上五斗柜,又回到隔墙窥视的小洞的位置。

他又看见容德雷特的破家。

十二 白先生那五法郎的用场

那家里的样子毫无变化,只是那母女三人分光了包里的东西,穿上了袜子和毛线衣,将两条毛毯扔到两张床上。

容德雷特呼吸急促,显然刚刚从户外归来。两个女儿坐在靠壁炉的地上,姐姐在给妹妹包扎手。那女人好像瘫在挨着壁炉的破床上,满脸惊诧的神色。容德雷特在破屋里大步走来走去,两眼神色异常。在丈夫面前,那女人仿佛惊呆了,有点胆怯,试探着说道:“怎么,真的吗?你有把握吗?”

“有把握!那是八年前的事啦!不过我认出他啦!哈!我认出他啦!我一眼就认出他来!怎么,你就没有看出来?”

“没有。”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注意瞧瞧!还是那个头,还是那张脸,没怎么见老,有些人就是不老,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说话还是那嗓音。只有一点,他穿得好些罢啦!哼!老家伙,神秘的鬼东西,好了,我抓住你啦!”

他停下脚步,对两个女儿说:“你们两个,给我滚开!——真怪了,你就没有看出来。”

两个女儿挺听话,赶忙站起来。做母亲的讷讷地说:“她的手不是受伤了吗?”

“冷空气对她有好处,”容德雷特说道,“走吧。”

显而易见,这个人在家里说一不二。两个女儿出去了。

就在她们出门的时候,父亲一把拉住大丫头的胳膊,以特别的声调说道:“你们准五点钟回这儿。两个都回来。我要用你们。”

马吕斯更加注意了。

屋里只剩下容德雷特和他老婆了,他又开始走起来,转了两三圈没有吭声,接着花了几分钟,往裤腰里掖他那件女人衬衫的下摆。

他猛地转向他女人,叉起双臂,高声说道:“有件事要我告诉你吗?那小姐……”

“哦,怎么!”他女人接口说,“那小姐?”

马吕斯确信,他们说的准是她。他心急火燎,侧耳细听,全部精力都集中到耳朵上。

然而,容德雷特却俯下身,低声对他女人说了几句话,最后直起腰,才高声说道:“就是她!”

“那东西?”女人说。

“是那东西!”丈夫说。

那母亲一句“那东西”的意味,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其中有惊讶、气恼、仇恨、愤怒,混杂而成为一种恶狠狠的声调。丈夫在她耳边说了点什么,无疑说出了名字,那肥胖女人就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醒来,从丑相变为凶相了。

“不可能!”她嚷道,“我女儿打着赤脚,连一件衣裙都穿不上,我一想到这一点,怎么!她又是披缎斗篷,又是戴丝绒帽,又是穿缎子靴,行头齐全!要置办得二百多法郎!简直像个贵妇人!不可能,你看错啦!先从长相说,那一个是丑八怪,而这一个却不赖!长得真不赖!不可能是她!”

“跟你说准是她。你就等着瞧吧。”如此坚信不疑,容德雷特婆娘一听,就仰起那张又红又黄的大宽脸,注视天花板,那神态丑极了;此刻在马吕斯看来,她比她丈夫还吓人,那是一头虎视眈眈的母猪。

“什么!”她又嚷道,“那个讨厌的漂亮小姐,用可怜的样子看着我的丫头,她竟然是那个小叫花子!哼!我真想一鞋跟将她的肠子给踹出来!”

她跳下床,只见她头发蓬乱,鼻孔鼓张,嘴半咧开,握紧的两个拳头抛到身后,这样站了一会儿,又一仰倒在破床上了。那男的走来走去,根本不注意他女人。

沉默了一阵之后,容德雷特又走到他女人跟前站住,像刚才那样叉起胳膊。

“还要我告诉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女人问道。

他低声干脆地回答:“我发了一笔财。”

婆娘凝视他,那眼神分明表示:跟我说话的这个人难道疯啦?

他继续说道:“天打五雷轰!在这个‘有火会饿死,有面包也会冻死的教区’[言下之意为,有火就没有面包,有面包就没有火。——编者注]里,我当教民的时间已经够长的啦!穷日子也过够啦!我活受罪,别人也受罪!不开玩笑了,我不再觉得这有趣了,游戏玩够了,老天爷呀!别再捉弄人了,永恒的天父!吃饭我要吃个够,喝酒我要喝个痛快!足吃足睡!什么也不干!嘿,也该轮到我享享福!在一命呜呼之前,我要尝尝百万富翁的滋味!”

他在破屋里兜了一圈,又补充一句:“跟别人一样。”

“你想说什么呀?”他老婆问道。

他摇头晃脑,挤挤眼睛,提高嗓门,像街头卖艺人要表演似的:“我想说什么?听好!”

“嘘!”容德雷特婆娘咕哝道,“别嚷嚷!要是那种事,就不能让人听见!”

“唉!谁听见?那个邻居?刚才我看见他出去了。再说了,那个大傻瓜,他听得见吗?话又说回来,告诉你,我眼见他出去的。”

不过,容德雷特出于本能,还是放低了声音,然而马吕斯尚能听得见,他听清了整个谈话,还多亏一个有利的情况,就是马路上积雪减轻了过往车辆的声响。

马吕斯听到这样的对话。

“听清楚了。逮住他了,那个阔佬!就等于成了。这事板上钉钉了,全都安排妥当。我见了几个人。今晚六点钟他会来,送那六十法郎,老浑蛋!我瞧见了,我那六十法郎、房东、2月4号的日期,我是怎么给你们诌出来的!这可不是一个季度!傻不傻!这样,他六点钟就到。那时候,邻居正好去吃晚饭,布贡妈也正好进城去洗杯盘。这房子里没人了。邻居十二点之前从不回来。两个丫头放风。你也可以下手帮我们。他会就范的。”

“他要是不就范呢?”女人问道。

容德雷特险恶地劈了一下手,说道:“那就‘打发’他。”

说着,他哈哈大笑。

这是马吕斯头一回看见他笑,那笑声冷森森而平稳,叫人不寒而栗。

容德雷特打开壁炉旁边的壁橱,取出一顶旧鸭舌帽,用衣袖擦了擦,便扣在头上。

“现在,我出去一趟,”他说道,“我还要见几个人。几个好把式。等着瞧吧,这事准能得手。我尽快赶回来。这是一桩好买卖。你看好家。”

说罢,他把两个拳头插进裤兜里,站着想了一会儿,又大声说道:“你知道吗,也亏了他没认出我来!他若是认出我,就不会再来,就会从我们手中溜掉!是我这胡子救了我!我这浪漫派的山羊胡子!我这漂亮的浪漫派小山羊胡子!”

他又笑起来。

他走到窗前。雪下个不停,涂掉了天空的灰色。

“什么鬼天气!”他说道。

说着,他抿起大衣。

“这大衣太肥了。不过没关系。”他又补充说,“那老浑蛋,把大衣留给我,还真干了一件大好事!没它我出不了门,这桩买卖也就做不成!鬼使神差,天下的事也真怪!”说罢,他将帽舌拉到眼皮上,出门去了。

他出去没走几步,房门忽又开了,门缝里又探进来他那猛兽般狡狯的身影。

“忘了件事,”他说道,“你准备一炉子煤。”

接着,他把“慈善家”给他的五法郎,扔到女人的围裙里。

“一炉子煤?”婆娘问道。

“对。”

“买几斗煤?”

“两满斗。”

“那得三十苏。剩下的钱还够我买东西做晚饭。”

“见鬼,那不行。”

“干吗不行?”

“这钱不能花。”

“干吗不能花?”

“我还要买东西。”

“买什么?”

“买点东西!”

“要花多少钱?”

“这附近有五金店吗?”

“穆夫塔尔街上有。”

“哦,对了,就在另一条街的拐角,那店铺我有印象。”

“你买东西要花多少钱,总可以告诉我吧?”

“五十苏到三法郎。”

“给晚饭剩下的可就不多了。”

“今天谈不上吃饭。还有更好的事要干。”

“也将就了,我的宝贝。”

他婆娘说完这话,容德雷特又带上房门,这回,马吕斯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先穿过老屋走廊,又快速下楼。

这时,圣梅达尔教堂正打一点钟。

十三 在僻静地方单独相对,想必他们不会念“天父”

马吕斯尽管总好沉思默想,但是正如我们指出的,他的性格既坚强又刚毅。

“这帮无赖,应当踏上一只脚。”他心中暗道。

他期望弄清的谜团,非但一个也没有解开,也许神秘层反而加厚了;他并没有进一步了解卢森堡公园邂逅的那个美丽的女孩,以及他称作白先生的那个男人,只知道容德雷特认识他们。他听到的话十分隐讳,只能听出一件事,就是这里正在设置陷阱,设置一个隐秘而凶险的陷阱,他们父女二人面临巨大危险,也许她能免遭于难,但她父亲要遭毒手,一定要搭救他们,挫败容德雷特一家人的阴谋诡计,扯断这些蜘蛛结的网。

他又观察一会儿,只见容德雷特婆娘从角落里拖出一个旧铁炉子,又在废铁堆里翻找什么。

马吕斯轻手轻脚,从五斗柜下来,尽量不弄出一点声响。他看出策划的这场阴谋,心中不免惶恐,对容德雷特一家人深恶痛绝,但是想到在这件事情上,也许他能为他所爱的人帮上忙,又不禁感到一阵喜悦。

然而,怎么办呢?给两个受到威胁的人通风报信吗?但是到哪儿去找他们呢?他不知道他们的住址。他们在他眼前重现了片刻,随即又沉入巴黎的汪洋大海里。傍晚六点在门口守候,等白先生一到就告诉他有埋伏吗?可是,容德雷特及其同伙一定会发现他,这地方僻静无人,他们比他健壮,有办法抓住他,或者把他赶走,那么他要救的人也就性命难保。一点的钟声刚刚敲过,他们六点钟下手,马吕斯还有五个小时。

只有一个办法。

他穿上还看得过去的衣服,往脖颈上结了一条领巾,又戴上帽子,悄悄溜出去,毫无响动,就好像赤脚走在青苔上。

他出了楼门,便走上小银行家街。

这条街中段路边有一道矮墙,有几处人能跨越,墙里是一片空地。马吕斯心中有事,走得很慢,踏着雪地也没有什么声音;忽然,他听见身边有人谈话,便扭头瞧瞧,寂静的街道不见一个人影,现在又是大白天,然而,他却清清楚楚听见了人语。

于是,他想到探头瞧瞧墙里面。

果然有两个人,靠墙坐在雪中,低声交谈。

那两张面孔他从未见过:一个汉子满脸胡须,身穿罩衣,头戴希腊式圆帽;另一个汉子衣衫褴褛,没戴帽子,长头发里落了雪花。

马吕斯再往里探探,在他们的头上方能听见谈话。

长发汉子用臂肘捅捅对方,说道:“跟咪老板干,不可能失手。”

“你这么看?”络腮胡子说道。

长发汉子又说:“每人得一张五百法郎的票子,就是触霉头,大不了五年、六年,顶多十年!”

另一个颇为迟疑,手伸进希腊帽子里搔头发,答道:“这件事倒实实在在,碰到这种事总不会背过身去。”

“跟你说嘛,这事失不了手,”长发汉子又说道,“老家伙的两轮车会套上牲口的。”

接着,他们又谈起昨晚他们在娱乐剧院看的音乐剧。

马吕斯继续往前走。

他觉得那两个人好奇怪,躲在墙后,蜷缩在雪地里,讲些莫名其妙的话,恐怕跟容德雷特的罪恶计划不无关系。也许就是“那桩买卖”。

他走向圣马尔索城郊区,一碰到店铺就打听哪儿有警察派出所。

人家告诉他在蓬图瓦街十四号。

马吕斯赶往那条街。

他经过一家面包铺时,买了两苏面包吃,估计晚饭吃不上了。

他边走边感谢上天,心想他那五法郎,早上如不给容德雷特家姑娘,他就能乘车跟踪白先生,因而无从了解这一切,也就无从阻止容德雷特的阴谋,白先生必然遇害,他女儿也难幸免。

十四 警察给律师两个“拳头”

马吕斯来到蓬图瓦街十四号,上了二楼,请求见派出所所长。

“所长先生不在,”一个办事员回答,“有位探长代替他工作。您要跟探长谈谈吗?有急事吗?”

“有急事。”马吕斯说道。

于是,办事员将他带进所长办公室。一道铁栅里面,有个身材高大的人靠炉子站着,他身穿三叠领的大外套,双手提着外套的下摆。那人方脸盘,嘴唇薄而坚毅,花白颊髯浓密而凶悍,那目光能搜遍人的衣兜,可以说,那目光只能搜索,不能洞彻。

那人凶恶可怕的样子,并不怎么逊于容德雷特;有时见到恶狗,几乎跟遇见狼一样,叫人心惊胆战。

“您有什么事?”他对马吕斯说,连句先生也不称。

“所长先生吗?”

“他不在,我替他办公。”

“我要谈一件很机密的事。”

“那就谈吧。”

“非常紧急。”

“那就快点谈。”

这人又冷静又生硬,叫人见了又害怕又放心。他能让人产生畏惧和信赖。马吕斯向他叙述了这个意外事件,说有个男子,他只见过面而不相识,当晚要遭毒手,而他本人,马吕斯·彭迈西,身为律师,就住在那魔窟的隔壁,隔墙听到了全部阴谋;设置陷阱的主谋,是个叫容德雷特的家伙,他有同谋,大概是城关的盗贼,其中有个叫邦灼的,外号春生儿,又叫比格纳伊;容德雷特的女儿在外面放风;根本无法通知那个生命受到威胁的人,因为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总之,这起图财害命的案子要在当晚六点钟发生,那济贫院大道最僻静的地方,在50—52号那栋房子里。

探长听到这个门牌号,便抬起头,冷冷地说:“就在那栋房子走廊的最里端喽?”

“正是。”马吕斯说道,他又问一句,“您熟悉那栋房子?”

探长沉默了片刻,接着,他把靴子后跟举到炉口烤火,答道:“有点印象。”

他继续从牙缝里咕哝,主要不是对马吕斯,而是对他自己的领带说话:“那里面恐怕有咪老板的行迹。”

马吕斯听了这话很惊讶,说道:“咪老板,我的确听他们提过这个名字。”

于是,他向探长讲述了在小银行家街墙后的雪地里,那个长发汉子和那个络腮胡子的话。

探长咕哝道:“那长发一定是勃吕戎,那络腮胡子一定是半文钱,外号二十亿。”

他又垂下眼帘思考:“至于那老东西,我也能猜出个大概。哎呀,我这外套烤煳了。这该死的炉子,火总是太旺。50—52号,从前是戈尔博的房子。”

接着,他又注视马吕斯。

“您只见过络腮胡子和长头发吗?”

“还见过邦灼。”

“您没看见一个花花公子模样的小魔头,在那儿转悠吗?”

“没有。”

“也没看见一个又高又壮,跟动物园大象似的大块头吗?”

“没有。”

“也没看见像过去红辫子小丑那样的一个滑头吗?”

“没有。”

“至于第四个,谁也见不到,就连他的打手、伙计和爪牙也见不到。您没有发现他,倒不足为怪。”

“没见到。那些家伙是干什么的?”马吕斯问道。

探长则答道:“不过,现在还不是他们活动的时候。”

他默然片刻,才接着说道:“50—52号,那房子我了解。我们藏到里面,没法躲过那些艺术家的眼睛。一有情况,他们就停止演戏。他们谦虚到了极点,见了观众就不自在!这样不成,这样不成。我要听他们歌唱,让他们跳舞。”

一段独白之后,他又转过身,定睛凝视马吕斯,问道:“您害怕吗?”

“怕什么?”马吕斯问道。

“怕那些人吗?”

“也超不过怕您!”马吕斯生硬地回了一句,因为他开始注意到,这名警探还没有称过他一声先生呢。

这时,警探更加目不转睛地盯住马吕斯,以训导式的庄严口气又说道:“听您这话,像个有胆量的人,也像个诚实人。勇气不畏罪恶,而诚实也不畏官家。”

马吕斯截口说道:“是啊,那么您打算怎么办呢?”

探长仅仅这样回答:“那栋房子的住户都有万能钥匙,夜间回家开门用。您也应当有一把。”

“有一把。”马吕斯说道。

“带在身上吗?”

“带在身上。”

“交给我吧。”探长说道。

马吕斯从坎肩兜里掏出钥匙,交给探长,又叮嘱一句:“您若是相信我的话,就多带几个人手去。”

探长瞥了马吕斯一眼,那神色,就像伏尔泰瞧一个向他建议修改一处韵脚的外省学士院院士。他两只大手一下子插进外套特大号的兜里,掏出两支人称“拳头”的小钢枪,递给马吕斯,急促而干脆地说道:“拿着这个,您回家去,就藏在房间里,要让人以为您出去了。枪都上了子弹,每支上两颗。您要注意观察。您对我说过,墙上有个洞。等那些人到了,就让他们多少行动一下。您判断到了一定火候,应当制止了,就开一枪。不能过早。接下来的事情由我管。朝空中开一枪,对着天花板,对着什么地方都行。千万注意不能过早。要等到他们开始行动之后,您是律师,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马吕斯接过两支手枪,塞进外衣旁边的兜里。

“这样鼓鼓囊囊,太明显了,”探长说道,“还是放在坎肩兜里吧。”

马吕斯将手枪分别藏在坎肩的两个兜里。

“现在,”探长接着说道,“谁都不能再耽误一分钟了。几点钟啦?两点半。他们预定七点钟动手吗?”

“六点钟。”马吕斯说道。

“还有时间,”探长又说道,“不过,时间刚好。我对您说的话,一句也不要忘了。砰!开一枪。”

“放心吧。”马吕斯答道。

马吕斯抓住门闩正要出去,探长又冲他嚷道:“还有,事发之前,您要是需要我,亲自来还是派个人来,说一声要找沙威探长就行了。”

十五 容德雷特采购

过了一会儿,将近三点钟,库费拉克由博须埃陪同,偶然经过穆夫塔尔街。大雪满天,下得更紧了。博须埃正在对库费拉克说:“瞧着这一团团雪降落,真像漫天飞舞的白蝴蝶……”博须埃忽然望见马吕斯样子古怪,顺着这条街朝城关走去。

“咦!马吕斯!”博须埃嚷道。

“我看见了,”库费拉克说道,“不要叫他。”

“为什么?”

“他忙着呢。”

“忙什么?”

“他那副神态你没看见吗?”

“什么神态?”

“他那样子就像跟踪什么人。”

“那倒是。”博须埃说道。

“瞧他那双眼睛!”库费拉克又说道。

“见鬼,他跟踪谁呢?”

“跟踪哪个花花——帽子——咪咪——小妞儿吧!他恋爱呢。”

“可是,”博须埃指出,“这街上,我没有看见什么咪咪,什么小妞儿,也没看见什么花花帽子。一个女人也没有。”

库费拉克望了望,又嚷道:“他跟踪一个男人!”

那确是个男人,头戴鸭舌帽,走在马吕斯前边二十来步远,虽然背向他们,却能看出他胡须花白。

那人穿一件过分肥大的崭新大衣、一条沾满泥点而破烂不堪的长裤。

博须埃哈哈大笑。

“那是个什么人?”

“那个吗?”库费拉克接口说,“是个诗人吧。诗人就爱穿兔皮贩子卖的旧裤、法兰西元老院元老的大礼服。”

“瞧瞧马吕斯去哪儿,”博须埃说道,“瞧瞧那人去哪儿,跟踪他们,好吗?”

“博须埃呀!”库费拉克高声说,“莫城的鹰!你真是天下第一糊涂蛋。跟踪一个跟踪另一个男人的男人!”

他们掉头往回走。

刚才,马吕斯确实看见容德雷特经过穆夫塔尔街,于是盯梢窥伺。

容德雷特只顾往前走,没料到被人盯上了。

马吕斯望见他离开穆夫塔尔街,走进优雅街一栋极其破烂的房子,停留了一刻钟,又回到穆夫塔尔街,走进当年在皮埃尔-龙巴尔街拐角开设的五金店,几分钟后从店铺里出来,拿着一把白木柄的冷錾,并藏掖在大衣里,走到小尚蒂伊街往左拐,急匆匆走上小银行家街。天色渐渐黑下来,雪停了一会儿又下起来了。小银行家街一向僻静无人,马吕斯就躲在拐角,没有往前跟踪,幸而如此,否则就坏事了;因为,容德雷特走到刚才马吕斯听到长头发和络腮胡子谈话的墙根,忽然回头张望,看看是否有人跟踪,确定身后无人,这才跨过墙头不见了。

墙里那片荒地通向一家旧出租车行的后院,那个业主名声不好,已经破产,但是车库里还有几辆破车。

马吕斯忽然想到,趁容德雷特不在,最好赶紧回家;再说,时间也不早了,每天傍晚,布贡妈都进城去洗杯盘,黄昏时分走时,照习惯总锁上楼门。马吕斯已将钥匙交给了警探,因此要赶快回去。

夜幕降临,暮色几乎弥合,唯独寥廓的天边还有太阳照亮的一点,那便是月亮。

红红的月亮,从妇女救济院的矮圆顶后面升起。

马吕斯大步流星赶回50—52号,到达时楼门还开着。他踮起脚上楼,顺着走廊墙根溜回房间。大家还记得,走廊两侧的破屋当时全空着,没有租出去;布贡妈通常总让房门敞着。马吕斯经过一扇房门时,仿佛看见空屋里待着不动的人头,让透进天窗的残照余光映得隐隐发白。马吕斯怕被人瞧见,不便细察,悄无声息回到房间,没有让人发现。回来得正是时候,不大会儿工夫,他就听见布贡妈离开,并锁上楼门。

十六 又听见套用1832年英国流行曲调的一首歌

马吕斯坐到床上,现在约莫五点半,再有半小时他们就动手了。他听见自己脉管怦怦直跳,就像黑暗中听见怀表的嘀嗒声响,联想到此刻,两种行动正分头并进:罪恶从一个方向逼近,法律则从另一个方向赶来。他并不害怕,但是一想即将发生的事情,就难免不寒而栗。正如遭受意外事件突袭的人那样,他经历这一整天,仿佛做了一场梦,而且为了证实自己不在梦魇中,他需要感受一下兜里两支钢枪的凉意。

雪不下了,月亮穿破暮霭,越来越明亮,那清光同雪色相辉映,给房间增添一种黄昏的景象。

容德雷特那巢穴里有亮光,从那墙洞射过来,马吕斯看那红光就像血色。

那样的红光,实际上不可能由一支蜡烛发出来。况且,容德雷特家里毫无动静,没人走动,也没人说话,连点声息都没有,一片冷寂沉静,若是没有那亮光,真像同坟墓为邻。

他轻轻脱掉靴子,推到床底下。

过了几分钟,马吕斯听见下面楼门开启的声响,接着,沉重的脚步急速上楼,穿过走廊,隔壁破屋当啷一声拉起门闩,是容德雷特回来了。

立即响起好几个人的声音,原来全家人全在破窝,不过当家的不在,都一声不吭,如同老狼出去时的一窝狼崽子。

“是我。”容德雷特说。

“晚上好,老爸!”两个女儿尖叫。

“怎么样?”妈妈问道。

“爸爸一切顺利,”容德雷特答道,“可是,我的脚要冻僵了。好,就这样,你换了花衣服。这样也好让人家放心。”

“全准备好了,说走就走。”

“我教你的话,一句也没忘吧?你全能照办吗?”

“你就放心吧。”

“要知道……”容德雷特说道,但是话未说完。

马吕斯听见一件重东西撂在桌上,大概是买的那把冷錾。

“唉,你们吃了点东西吗?”容德雷特又问道。

“吃了,”那母亲答道,“有三个大土豆,加点盐吃了。就这炉火烤熟的。”

“好,”容德雷特又说道,“明天,我带你们下馆子,要整只鸭子和配菜。你们可以像查理十世那样大吃大喝。一切顺利!”

接着,他压低点声音补充道:“捕鼠笼子打开了。猫儿全到了。”

他再压低点声音说道:“把这放进炉火里。”

马吕斯听见用火钳或铁器捅煤块的声响。容德雷特继续说:“房门折页涂上油了吧?别让门出声音。”

“涂上了。”那母亲回答。

“几点钟啦?”

“快六点了。圣梅达尔教堂已经敲过半点的钟声。”

“见鬼!”容德雷特说道,“两个小丫头该去放风了。你俩过来,

听我说。”接着一阵耳语之声。

容德雷特又提高嗓门:“布贡妈走了吗?”

“走了。”那母亲回答。

“你有把握隔壁没人吗?”

“他一整天没回来,你也清楚这是他吃晚饭的时间。”

“你有把握?”

“有把握。”

“不管怎么说,到他屋看看他在不在,总没什么坏处。”容德雷特又说道,“大丫头,拿着蜡烛,过去瞧瞧。”

马吕斯赶紧趴下,手膝并用,悄悄爬到床下。他刚蜷缩在床底下,就看见门缝里射进光亮。

“爸爸,”一个声音喊道,“他出去了。”他听出是那大姑娘的声音。

“你进屋了吗?”父亲问道。

“没有,”女儿回答,“这不钥匙在门上,他肯定出去了。”

父亲喊道:“还是进去瞧瞧。”

房门推开了,马吕斯看见容德雷特大姑娘端着蜡烛走进来。她还是早晨那模样,不过烛光一照显得更吓人了。

她径直朝床铺走来,马吕斯惶恐之状难以描摹;其实,床旁边的墙上挂了一面镜子,她是奔镜子去的。她踮起脚,对着镜子顾盼。隔壁房间传来翻破铜烂铁的声响。

她用手掌抚平自己的乱发,冲着镜子微笑,同时用那阴森可怕的破嗓门哼唱:

我们的情爱,持续整一周,

幸福的时刻,该有多短暂!

相爱八昼夜,人生欲何求!

情恋的时间,应当到永远!

应当到永远!应当到永远!

这工夫,马吕斯抖得厉害,他觉得那姑娘不可能听不到他的喘息声。

她走向窗口,朝外张望,同时拿出她那疯疯癫癫的样子高声说话。

“巴黎穿上白衣衫,该有多丑啊!”她说道。

她回到镜子前,又忸怩作态,从正面,再从两个侧面,接连自我欣赏。

“怎么样!”父亲喊道,“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我在看床下,桌椅下边,”她一边回答,一边继续拢头发,“哪儿都没人。”

“笨丫头!”父亲吼道,“还不快回来!别在那儿磨蹭了。”

“这就回去!这就回去!”她说道,“在这破家里,干什么都没时间!”

她又哼唱:

你就离开我,要去建功业,

可怜我的心,随你走天涯。

她对着镜子又最后望了一眼,这才出去,随手带上房门。

过了一会儿,马吕斯听见走廊里两个姑娘赤脚走动的声响,以及容德雷特冲她们的喊叫:“千万留心!一个在城关那边,一个守在小银行家街拐角。紧紧盯住这个楼门,一眼也不要放松,发现一点点情况,就赶紧跑回来!三步并作两步!你们带上一把进楼门的钥匙。”

大女儿咕哝道:“光着脚,站在雪地里放哨!”

“明天,你们就有闪光缎子靴穿啦!”父亲说道。

她们走下楼梯,几秒钟之后,下边的楼门咣的一声关上,这表明她们出去了。

现在,这栋房子里只剩下马吕斯和容德雷特夫妇了;也许还有那几个神秘人物,刚才在昏暗中,马吕斯瞥见他们躲在一间空屋的门后。

十七 马吕斯那五法郎的用场

马吕斯认为到了重新观察的时候,便凭着年轻人的敏捷,一眨眼跳上观望台,凑近墙壁的小洞。

他往里张望。

容德雷特家中景象异常,马吕斯这才看清刚才引起他注意的奇特的亮光。一个生了铜锈的烛台上点着一支蜡烛,然而照亮整个破屋的并不是烛光,而是炉火的反光。一个相当大的铁皮炉子,正是容德雷特婆娘早上准备的那个,挪到壁炉里,满炉煤火烧得正旺,铁皮全红了,蓝色火焰在欢跳,看得见容德雷特在皮埃尔-龙巴尔街买来的那把钢錾,深插在烈火中烧红的形状。还看见靠门的角落有两堆东西,好像一堆铁器和一堆绳子,仿佛有用场特意放在那儿的。一个根本不了解这场阴谋的人,看到这种情景,思想会飘浮于非常凶险和非常简单的两种念头之间。这个巢穴让炉火一照,像个地狱口,更像个铁匠炉,然而,容德雷特映着那火光,样子三分像铁匠,七分倒像魔鬼。

炉火温度极高,桌子上那支蜡烛烤化半边,结果呈斜面燃烧。

壁炉上放一盏有遮光罩的旧铜灯,配得上变成卡尔图什的第欧根尼。

铁炉放在壁炉膛里,挨着几根将熄的焦柴,煤烟从壁炉烟囱冒出去,并没有散出气味。

月亮有清辉,从四块窗玻璃射进红光闪耀的破屋,即使在这要行动的时刻,马吕斯头脑里也还是充满诗情,联想到这情景好似天空来参与大地的梦魇。

冷风从打碎玻璃的窗口吹进来,既驱散了煤烟味,也掩饰了火炉。

读者若是还记得前面介绍戈尔博老屋的情况,就会明白容德雷特选择这个巢穴作案,是再合适不过了。这个房间位于最孤立的房子的最里端,又地处巴黎最偏僻的大街。即或还未有过绑票的案例,这里也会发明出来。

这栋房子往里延长很深,因此,这巢穴由许多空房间同大道隔开,而唯一的窗户又对着有围墙和栅栏的大片空场。

容德雷特已点着烟斗,坐在草垫破了的椅子上吸烟。他老婆低声跟他说话。

若不是马吕斯,而换了库费拉克,也就是,换了在生活中随时随地都能发现笑料的人,一看到容德雷特婆娘那副打扮,肯定要哈哈大笑。她头上戴着那顶插羽翎的帽子,颇像查理十世祝圣大典上武士的军帽,身上穿的那条针织裙子上边,又扎了一条格子花呢的特大围巾,脚下穿的那双男鞋,正是早上她女儿不屑穿的那双。就是这身穿戴引出容德雷特一句称赞:“好!你换了衣服!做得对,这样也好让人家放心!”

至于容德雷特,他没有脱下白先生给他的那件过分肥大的新大衣,还保持新大衣和破裤子所形成的鲜明对照,也正是在库费拉克眼中所谓诗人的典型。

突然,容德雷特提高嗓门:“对啦!我想起来了。这样天气,他会乘车来的。你点上灯笼,提到楼下去,守在门后。一听到停车声,你就立刻开门,给他照亮上楼,穿过走廊;等他一进这屋,你再赶紧下楼,付了车钱,将出租马车打发走。”

“拿什么付车钱?”那婆娘反问道。

容德雷特搜索裤兜,掏出五法郎给她。

“这是哪儿来的?”她高声问道。

容德雷特神气十足地回答:“就是今儿早上邻居给的那个银币。”他又补充道:“知道吗?这儿需要两张椅子。”

“干什么?”

“坐呀。”

“成啊!我把隔壁的给你搬过来。”容德雷特婆娘平静地说道。

马吕斯听了这话,脊背一阵冒凉气。

那婆娘动作很快,打开破家的门,就冲到走廊。马吕斯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来不及跳下五斗柜,钻进床底下躲起来。

“拿着蜡烛!”容德雷特嚷道。

“不用,”她说道,“拿着还碍事,我要搬两张椅子呢,有月亮光就行了。”

马吕斯听见容德雷特婆娘那只笨重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他的钥匙。房门打开了。他惊呆了,定在原地。

容德雷特婆娘走进来。

天窗射进一束月光,夹在两大片黑影之间。马吕斯背靠的墙壁正巧笼罩着一片黑影,因而他隐没在里边了。

容德雷特婆娘抬起眼睛,却没有看见马吕斯,她操起马吕斯仅有的两把椅子走了,随手重重地带上房门。

她回到破家:“两把椅子拿来了。”

“给你灯笼,”她丈夫说道,“快点儿下去。”

她急忙照办,屋里只剩下容德雷特了。

容德雷特将两把椅子摆到桌子两侧,又翻了翻炉火中的钢錾,搬一道旧屏风来,放到壁炉前遮住火炉,然后又走到放了一堆绳子的角落,弯下腰仿佛查看什么。马吕斯这才看清刚才以为的一堆烂绳子,原来是一条结得很好的软梯,有一根根木横掌儿和两个搭钩。

这副软梯和几件地道的大头铁棒的大家伙,胡乱放在门后的废铁堆上,今天早晨还没有见到,显然是在下午马吕斯外出时,搬进容德雷特这里的。

“那是铁匠用的家什。”马吕斯想道。马吕斯在这方面若是稍微多点见识,就会看出他认作的铁匠家什中,有些是撬锁开门的工具,还有些砍杀的工具;这两类凶器,盗贼分别称为“小兄弟”和“收割器”。

壁炉、桌子和那两把椅子,正对着马吕斯。火炉遮住了,照亮屋子的就只有蜡烛了:桌上或壁炉上一点点破瓶烂罐,都映出巨大的影子。一个豁嘴水罐的影子就占了半面墙壁。屋里的平静气氛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险恶,令人感到即将发生骇人听闻的事情。

容德雷特又回到原座,烟斗熄灭他也不管,这是他专心想事的重大标志。在烛光中,他那张脸凶狠狡猾的棱角显得十分突出,紧皱着眉头,右手掌猛地张开,就好像他心中暗自盘算,最后拿定主意。他这样反复盘算中,有一回忽然拉开桌子的抽屉,取出藏在里边的一把长长的厨刀,在手指甲上试了试锋刃,然后又放回去,关上抽屉。

马吕斯这边也一把抓住放在坎肩右兜里的手枪,抽出来将子弹推上膛。

子弹上膛发出一个清脆的声响。

容德雷特惊抖一下,从椅子上欠起身。

“谁呀?”他喊道。

马吕斯屏住呼吸。容德雷特侧耳听了片刻,继而笑起来,说道:“我怎么糊涂啦!是隔壁墙迸裂的声音。”

马吕斯仍握着手枪。

十八 马吕斯的两把椅子相对摆着

忽然,远处传来令人惆怅的钟声,震动了窗玻璃。圣梅达尔教堂敲起六点钟。

容德雷特点头数着钟点,等第六响一敲过,他就用手指掐灭烛芯。

然后,他开始在屋里踱步,走几步,听听走廊的动静,又走几步,又听听,嘴里咕哝道:“但愿他来!”继而,他回到座椅。

他刚坐下,房门就打开了。

容德雷特婆娘推开门,但是还停留在走廊里,提灯一个洞透出的光亮,从下面照出她脸上做出的狰狞媚态。

“请进,先生。”她说道。

“请进,我的恩人。”容德雷特急忙起身重复道。

白先生出现在门口。

他神态安详,显得格外令人敬重。

他把四枚路易金币搁在桌上。

“法邦杜先生,”他说道,“这钱您先用来付房费和应急,下一步再说。”

“上帝保佑您,我的慷慨的恩人!”容德雷特说着,急忙凑近他老婆,“把出租马车打发走!”

她趁着丈夫一再点头哈腰,给白先生让座的工夫,就赶紧溜掉,不大会儿工夫又回来,对着丈夫的耳朵悄悄说:“行了。”

从早晨起,雪就未停,积了很厚,没人听见马车来去的声响。

这时,白先生已经落座。

容德雷特则占了白先生对面的那张椅子。

现在,要想对即将发生的场面有个概念,读者就必须想象一个严寒的夜晚,妇女救济院那一带偏僻的地方覆盖了雪,在月光下一片惨白,好似巨幅的殓尸布,路灯点点红光,映照着凄凉的大道和黝黑的长排榆树,方圆一公里大概也没有一个行人,戈尔博老屋更是岑寂、黑暗而可怖到了极点,而在这老屋里,在这僻静的地方,在这昏黑的环境中,只有容德雷特这间大屋子点着蜡烛,这间破屋里有两个男人坐在桌子两边,白先生神态安详,容德雷特满脸堆笑而面目可憎,他的老婆那条母狼则待在角落里,而马吕斯则隐身在隔壁墙后,站着不动,手里握着枪,眼睛注视隔壁房间,不漏掉一句话,也不漏掉一个举动。

马吕斯毫不畏惧,只感到一种强烈的憎恶。他紧握手枪柄,就像吃了定心丸。

“这个坏蛋,我随时都可以阻止他。”他心中暗道。

他也感到,警察就埋伏在附近,只等一发信号就动手。

此外,他还希望,容德雷特和白先生的这场冲突,能透露出点情况,有助于他了解他所感兴趣的一切。

十九 心系暗处

白先生刚坐下,目光便移向那两张空了的破床。

“那可怜的小姑娘受了伤,现在怎么样啦?”他问道。

“不好,”容德雷特又伤心又感激地笑了笑,回答,“很不好,尊敬的先生。她姐姐带她上淤泥街医院包扎去了。她们过一会儿就回来,您能见到。”

白先生瞧了瞧身穿奇装异服的容德雷特女人,只见她站在他和房门之间,仿佛要守住出口,摆出一副威胁的、近乎要搏斗的架势,紧紧盯着他,于是又问道:“看样子,法邦杜太太身体好多啦?”

“她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容德雷特答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先生?这个女人呀,干起事来不要命!她哪儿是个女人,简直是头公牛。”

容德雷特婆娘受到称赞深为感动,像妖魔受到爱抚一样怪叫道:“你对我总是好得过头,容德雷特先生!”

“容德雷特!”白先生说道,“我还以为您叫法邦杜呢!”

“法邦杜,又称容德雷特,”丈夫急忙接口说,“艺术家的别号!”

同时,他朝老婆耸了一下肩膀,但是没让白先生瞧见,接着又拿出夸张而动听的声调,继续说道:“哦!没的说,这个可怜的人和我,我们总是非常和睦!我们若是没有这种情分,还剩下什么呢!我可敬的先生,我们太不幸啦!人家有胳膊有腿儿的,就是没活儿干!人家有勇气,就是没有工作!我不知道政府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讲老实话,先生,我不是雅各宾派,先生,也不是民主派,我不想攻击政府。不过,假如我是大臣,我以最神圣的东西发誓,局面肯定不一样。喏,比方说,我本想让两个女儿去学糊纸盒的手艺。您会对我说:‘什么!学手艺?’对呀!一门手艺!一门简单的手艺!挣口面包吃!沦落到什么地步,我的恩人!跟我们从前的状况比较,降低到什么层次啦!唉!当年我们兴旺的时期,什么也没有留下来!只剩下一样东西,是一幅油画,我特别珍视,但又不得不割舍,人总得活下去!还是这句话,人总得活下去!”

容德雷特显然语无伦次,但丝毫未损减他那面目的审慎而精明的表情。在他东拉西扯的时候,马吕斯抬起目光,忽然发现屋子里端有个人,是他没有见过的。那汉子刚进来,而且开门极轻,谁也没有听见响动;他穿着紫色针织旧坎肩,又破又脏,每一条皱褶都张着口,下身穿一条肥大的棉绒裤,脚下穿一双垫木屐的鞋套,没有穿衬衣,脖颈裸露,两条赤臂文了图案,满脸抹了黑灰。他叉着手臂,坐在近处的那张床上一声不响,正好在容德雷特婆娘身后,因而仅仅隐约可见。

直觉具有磁性,往往能警告视觉,白先生几乎跟马吕斯同时扭过头去,不禁惊抖一下,这没有逃过容德雷特的眼睛。

“哦!我明白!”容德雷特一副殷勤姿态,边结纽扣边说,“您是瞧您这大衣吧?我穿着挺合身!真的,我穿着挺合身!”

“那人是谁?”白先生问道。

“他吗?”容德雷特答道,“是个邻居,不要管他。”

那邻居样子很怪。不过,圣马尔索城郊区有不少化工厂许多工人的面孔都可能熏黑。况且,白先生整个人都表现出一种憨厚而无畏的可信赖感。

他又说道:“对不起,刚才您对我说什么来着,法邦杜先生?”

“刚才我对您说,先生,我亲爱的保护人,”容德雷特接着说道,同时双肘撑在桌上,用蟒蛇似的温和而凝注的眼睛盯住白先生,“刚才我对您说,我有一幅画要出手。”

房门轻微响了一下,又进来一个汉子,坐到容德雷特婆娘身后的床上。他跟头一个人一样,也赤裸着手臂,脸上涂了墨或者抹了烟灰。

那人虽是溜进屋,却没逃过白先生的目光。

“您不必理睬,”容德雷特说道,“他们都是这里的房客。刚才说,我还剩下一幅画,一幅珍贵的画……就是这个,先生,您瞧瞧。”

他起身走过去,把我们提过的戳在墙根的那个画板翻个面,仍戳在那里。烛光多少照见一点儿,那确实像一幅油画。但是,有容德雷特在中间挡着,马吕斯根本看不清楚,只隐约望见那粗劣的画面——  一个主要人物色彩刺眼,类似集市上兜售的画或屏风上的绘画。

“这是什么呀?”白先生问道。

容德雷特赞叹道:“这是大师的绘画,一件价值极高的作品,我的恩人!我就像对待两个女儿一样珍视它,它能唤起我许多往事!但是,我跟您说过了,说过就不改口,我的命太苦了,不能不把它卖掉!”

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开始戒惧了,白先生看着看着画,目光又移向屋子另一端。现在已经有四条汉子了,三人坐在床上,一个立在门框旁边,四个全都赤臂,一动不动,全都抹成了黑脸。坐在床上的三人中,有一个合目靠着墙,好像睡着了。那是个老家伙,白发耷拉在黑脸上,形象十分可怕。另外两个显得年轻,一个胡子拉碴,一个长头发。谁都没有穿鞋,不是穿鞋套,就是光着脚。

容德雷特注意到,白先生目不转睛,看着那些人。

“他们是朋友,是邻居。”他说道,“他们的脸那么黑,是因为整天在煤堆里干活儿。他们是通烟囱的,您不必管他们,我的恩人,还是买我的画吧。可怜可怜吧,我这么穷苦。我不会向您卖高价。您估一估,多少钱?”

“唉!”白先生说道,他直视容德雷特的眼睛,好像进入戒备状态的人,“这是客栈的招牌呀,也就值三法郎。”

容德雷特和气地答道:“钱包您带了吧?我只要一千银币。”

白先生站起来,背靠墙壁,目光迅速扫视整个房间,左侧靠窗户一边有容德雷特,右侧靠门一边有容德雷特婆娘和那条汉子。那四人没有动弹,甚至就像没有看见他;容德雷特又诉起苦来,那眼神极为迷惘,那声调极为凄惨,白先生简直以为,眼前这个人只不过是穷得发了疯。

“亲爱的恩人,如果您不买我的画,那么我就没路了,只好跳河自杀。”容德雷特说道,“我早就想让两个女儿学糊半精致的纸盒,就是逢年过节的那种礼盒。想想哪那么容易啊!要有设备,先得在屋子里端放一张桌案要带一块挡板,免得玻璃东西掉到地下;还得有个特制的炉子,一个里面有三格的钵子,好装三种黏度不同的糨糊,分别用来糊木面、纸面和绸面;此外,还得有把裁纸板刀、一个校正的模子、一把钉铁皮的锤子,还有刷子,还要什么鬼玩意儿,我怎么知道?摆这么一大摊子,只为每天挣四苏钱!还得干十四个钟点!每个盒子在女工手里要经过十三道工序!把纸弄湿,又不准弄上脏点!还得用热糨糊,不能冷掉!跟您说,真是鬼差事!每天挣四苏,让人怎么活呀?”

容德雷特这样唠叨,眼睛并不看白先生。白先生定睛看着他,而他的眼睛却盯着房门。马吕斯一颗心悬着,目光来回注视他二人。白先生仿佛在考虑:难道这是个白痴吗?容德雷特则变换声调,有气无力地哀求,重复两三遍:“我只好投河自杀了,有一天,在奥斯特利茨桥附近,我朝水里走下三个台阶!”

他那暗淡的眼神突然亮起来,射出凶光,这矮个子男人挺起胸膛,变得气势汹汹,朝白先生逼近一步,雷鸣般的声音冲他喊道:“这些全不着边!您认出我来了吗?”

二十 陷阱

破屋的门猛地打开,出现三条汉子。他们身穿粗布蓝罩衫,脸戴黑纸面具:头一个精瘦,手操一根包铁皮的长木棒;第二个彪形大汉,手握斧柄中间,倒提一把屠牛斧;第三个膀阔腰圆,不像头一个那么瘦,也不像第二个那么高大,手中攥一把大钥匙,不知是从哪个监狱偷来的。

看来,容德雷特就等着这几个人,他同拿木棒的那个瘦子迅速地对了几句话。

“全准备好啦?”容德雷特问道。

“好啦。”那瘦子回答。

“怎么不见蒙巴纳斯?”

“小伙子停在那儿,跟你闺女聊天呢。”

“哪一个?”

“大闺女。”

“楼下有出租马车吗?”

“有。”

“那辆车套好牲口了吗?”

“套好了。”

“两匹好马?”

“棒极了。”

“是在我指定的地点等着吗?”

“对。”

“很好。”容德雷特说道。

白先生面无血色,他显然明白自己落到什么境地,便注意整个屋里的动静,头在脖颈上缓缓扭动,注视他周围的一颗颗脑袋,那神情又专注又诧异,但并无畏惧之色。他把桌子当作临时防御工事。这人,刚才还是一副和善老人的样子,现在却赫然变成一个威武斗士,粗大有力的拳头放在椅背上,那姿势着实令人胆战心惊。

这老人面临巨大危险,仍然如此坚定而勇敢,仿佛天性如此:勇敢和善良一样,都是那么自然而然的。我们爱一个女子,绝不会把她父亲视为路人,同样,马吕斯也为这个尚未结识的人感到骄傲。

容德雷特称为“通烟囱的”那三个赤臂汉子,也都从废铁堆里操起家伙:一个拿了一把大剪刀,另一个拣了一根铁杠杆,第三个挑了一把大锤。他们全都一声不吭,挡住出门的路。

那老家伙仍坐在床上,只略睁一下眼睛。容德雷特婆娘坐在他旁边。

马吕斯心想,再过几秒钟,就该是他干预的时候了,他举起右手,枪口指向靠走廊一侧的天棚,随时准备开火。

容德雷特同那个拿包铁皮棒子的人对完话,又转向白先生,伴随他那低沉、克制而又可怕的笑声,重复问道:“您认不出我了吗?”

白先生面对面瞧着他,答道:“不认识了。”

于是,容德雷特一直走到桌子前,俯身凑到蜡烛上面,叉起双臂,那棱角突出的凶狠的下巴,伸向白先生那张平静的脸,尽量逼近,但没有吓退白先生。他就保持猛兽要捕食的这种姿势,吼道:“我不叫法邦杜,也不叫容德雷特,我叫德纳第!就是蒙菲郿的那客栈老板!听清楚了吧!德纳第!现在,您认出我了吧?”

白先生额头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红晕,他的声音既不发抖,也没有提高,仍像平时那样沉着地回答:“还是认不出来。”

马吕斯没有听见这句回答。此刻,谁若是瞧见,就会发现他在黑暗中那么惊愕、怔忡而震悚。当容德雷特说“我叫德纳第”的时候,马吕斯浑身抖起来,只觉一阵心寒,仿佛利剑刺进去,他赶紧靠在墙上,准备开枪打信号的右臂也缓缓放下,当容德雷特重复“听清楚了吧?德纳第”的时候,马吕斯手指一软,手枪险些失落。容德雷特揭示自己的身份,并没有触动白先生,却大大震动了马吕斯。德纳第这个姓名,白先生似乎不知道,马吕斯却知道。

让我们回想一下,这名字对他究竟意味什么!这名字,写在他父亲的遗嘱里,更铭刻在他的心上!这名字,他铭刻在思想深处,记忆深处,在这神圣的遗嘱中:“一个名叫德纳第的人救了我的命。吾儿若遇见他,望尽力报答。”我们记得,这名字是他灵魂的一个敬仰,同他父亲的名字并列受他崇拜。怎么!这人就是德纳第,这人就是他久寻不见的蒙菲郿那个客栈老板!现在终于找到了,怎么会是这样!他父亲的救命恩人竟然是个强盗!马吕斯渴望效命的这个人,竟然是个魔鬼!彭迈西上校的这个搭救者正在行凶,虽然马吕斯还看不清楚是什么方式,但是很像要谋财害命。天主啊,要害谁的命呀!真是劫数啊!命运的嘲弄多么惨苦啊!父亲在棺木里命令他全力报答德纳第,而且四年来,他也一心想偿清父亲的这笔债,讵料,他正要协助法律逮捕一个行凶的强盗时,命运却向他大喝一声:“这是德纳第!”在滑铁卢的英勇战场上,人家把他父亲从枪林弹雨中救出来,他终于能够报答了,却报答人家一个断头台!他曾许下心愿,一旦找见那个德纳第,他一定要跪拜,而现在果然找到了,却要把人家交给刽子手!父亲对他说:“要救助德纳第!”而他却要毁掉德纳第,以这种行为来回答那至爱神圣的声音!这个人冒着生命危险,把他父亲从死亡中抢出来,他马吕斯却告发父亲托付给他的人,让父亲从坟墓里观赏将这人押赴圣雅克广场受刑!多少年来,他心中牢记父亲写下的遗愿,现在却背道而驰,这该有多么荒唐可笑啊!然而,从另一方面说,目睹发生一场命案而不加以制止!什么,坐视不管有人受害,让凶手逍遥法外!对这样一个歹徒,难道还能一味知恩图报吗?马吕斯四年来的全部念头,仿佛被这意外的打击彻底搅乱了。他浑身战栗,一切全取决于他了。眼前这些气势汹汹的人,却不知道形势全控制在他手里,他一开枪,白先生就会得救,德纳第就完蛋了;如不开枪,白先生就要遭殃,而德纳第,谁知道呢?也许会逃之夭夭。抛弃这一个,还是让另一个倒下?左右为难,都要受良心的责备。怎么办呢?何去何从呢?背弃刻骨铭心的记忆,背弃从内心深处许下的诺言,背弃最神圣的职责,背弃最为珍视的遗书!违背父亲的遗嘱,还是纵容犯罪?两难之间,他仿佛听见这边他的“玉秀儿”为她父亲恳求他,那边上校则叮嘱他照顾德纳第。他感到自己要发疯了,两条腿发软,站立不稳。眼前的事态急转直下,根本不容他仔细斟酌。这真像一场旋风,他自以为处于主动地位,却身不由己裹卷而去,眼看就要昏倒了。

这工夫,德纳第——此后我们不再用别的名字称呼他了——在桌子前走来走去,神态失常,得意到了疯狂的程度。

他一把操起烛台,啪地往壁炉上一撂,用力极猛,烛芯差点震灭,蜡油也溅到墙上。

随即一转身,面目狰狞,冲白先生狂叫:“火烧的!烟熏的!千刀万剐!扒皮抽筋!”

接着,他又走起来,同时大肆发泄,如雷吼道:“哼!我总算找到你了,慈善家先生!穿破衣烂衫的百万富翁!送布娃娃的好先生!老傻瓜!哼?你认不出我来啦!怎么,八年前,1823年圣诞节那天晚上,不就是你到蒙菲郿,到我的客栈吗?不就是你从我家带走芳汀的孩子云雀的吗?不就是你穿一件黄外套吗?不是吗?手里还拎一大包破烂衣裳,就像今天早晨一样到我家来!你说说,老婆子!看来,他有这瘾,到别人家去,总带着装满毛线袜子的包裹!老慈善家,算啦!难道你是开衣帽袜店的吗,百万富翁先生?你这圣徒,专门把垫底货送给穷人!真会耍把戏!哼!你认不出我啦?好吧,我却认出你,我呀,一见你这牛鼻子伸进这里,我当即就认出你来。哼!这回瞧瞧吧,就这样随便闯进别人家里,不是什么好事,借口那是客栈,穿着破衣烂衫,装出一副穷相,好像让人给一个铜子钱也是好的,瞒骗人家,再摆出慷慨的派头,把人家饭碗夺走,还在树林子里威胁人,赖着这笔账,等人家破落了,才送来一件太肥的大衣、两条医院病床用的破毯子,老无赖,拐骗儿童的老贼!”

他停下来,一时仿佛自言自语,火气也消了,就好像罗讷河水流进地洞里;继而,他又像要高声讲完他低声自语的事情,一拳击在桌子上,嚷道:“还摆出一副老好人的样子!”

他指着白先生,又说道:“当然喽,从前你耍了我!你是我这全部苦难的根源。你花了一千五百法郎,把在我那儿的一个女孩带走;她肯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当时已经给我挣来不少钱,本来我可以靠她过一辈子;那姑娘本来可以把我开店赔的钱全捞回来。在我那可恶的大车店里,别人大吃大喝,我却像个傻瓜,把全部家当吃进去了!哼!但愿他们在我店里喝的全是毒药!算了,没关系!说说看,当初你把云雀带走,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那时在树林子里,你拿一根短木棍,可以逞凶。现在一报还一报,王牌攥在我手里啦!你完蛋了,我的老儿!哈,今天该我笑了,真的,我要开怀大笑!这回你可落入圈套啦!我跟你说,我是演戏的,我叫法邦杜,曾经跟马尔斯小姐、穆什小姐同台演出,我说明天2月4日,房东要收我房租,你却一点也没有看出来,是1月8日,而不是2月4日到一个季度!愚蠢透顶!给我送来这可怜巴巴的四枚金币!恶棍!心肠真狠,连一百法郎都不肯凑足!我那一阵恭维,还真把你给迷惑住了!叫我好不开心。我心里想:傻瓜蛋!嘿,这回让我逮住了。今天早晨,我舔你的爪子,今天晚上,我就要啃你的心!”

德纳第住了口,他气喘吁吁,那狭小的胸膛呼哧呼哧像拉风箱。他的眼神充满了下流的喜悦,表现出怯懦而凶残的小人终于能击败自己所畏惧的人,终于能凌辱自己所恭维的人了,那种侏儒站到巨人头顶的喜悦,也是豺狗遇到一头病得不能自卫、但还有口气儿能感知疼痛的公牛,开始撕咬时的喜悦。

白先生没有打断他的话,等他住了口才对他说:“我不明白您要说什么。您认错人了,我是个很穷的人,根本不是什么百万富翁。我不认识您。您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了。”

“哼!胡扯!”德纳第嘶哑的嗓子嚷道。

“这场玩笑你还要开下去!老兄,你还垂死挣扎!嗯!你想不起来啦?你看不出我是谁!”

“对不起,先生,”白先生回答,那礼貌的口吻在此刻显得既有力又特别,“我看出您是个强盗。”

众所周知,丑类也有容易触怒的地方,魔怪也有怕痒的部位,听到“强盗”这个字眼,德纳第婆娘腾地跳下床,德纳第也一把抓住椅子,好像要把它弄个稀巴烂。

“别动,你!”他冲老婆喊道,然后又转向白先生,“强盗!对,我知道,富有的先生们,你们就这样称呼我们!嘿!不错,我破了产,躲藏起来,没有面包,身上连一个铜子也没有,我是个强盗!我一连三天没吃饭了,我是个强盗!哼!你们那些人,脚上穿得暖暖的,穿萨哥斯基制造的薄底皮鞋,像大主教那样穿着棉大衣,你们住在有门房的楼房的二楼,你们吃块菰,一月份吃四十法郎一把的芦笋,吃豌豆,总之你们肥吃肥喝,而你们要想知道天气冷不冷,还得看报上登的舍瓦利埃[舍瓦利埃,巴黎钟表河滨路的光学技师,著有《论玻璃物理仪器的艺术和技师》。]工程师的寒暑表记录。我们呀!我们本身就是寒暑表!我们就用不着跑到河滨路的钟楼脚下,看看冷了多少度;我们觉得出身上的血液凝结了,冰块钻进心里,于是我们说,这世界没有上帝!现在,你来到我们的洞穴,对,来到我们的洞穴,管我们叫强盗!好吧,我们要吃掉你!好吧,我们这些穷小子,要把你吞下去!百万富翁先生!告诉你一个情况:当初我是做生意的人,也有执照,也是选民,也是个绅士,我!可你呢,很可能就不是!”

德纳第说到这里,朝守住门口的那几个跨了一步,颤抖着补充一句:“一想到他跑到这儿来,竟敢像对待补鞋匠的那种口气跟我讲话!”随即他又转向白先生,倍加狂暴地说,“慈善家先生!你还应当了解这一点:我不是个形迹可疑的人,我!我不是个没名没姓、拐人家小孩的人!我是个法兰西老军人,本应该荣获勋章!我呀,参加了滑铁卢战役!在战斗中,我还救了一个叫什么伯爵的将军!他倒是向我报了名字,但那鬼声音太微弱,我没有听清楚,只听见‘谢谢’。谢不谢没关系,我宁愿知道他的姓名,好能找到他。你看见的这幅画,是大卫[这里指雅克-路易·大卫(1748—1825),法国著名画家,古典主义画派的奠基人,代表作有《拿破仑加冕礼》。此处德纳第为讹诈而谎称该画为大卫所作。]在布鲁克塞尔[即布鲁塞尔。]画的,你知道画的是谁吗?画的是我。大卫打算让这一功绩流芳百世。我背这个将军,穿过枪林弹雨。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那个将军,按说什么也没有为我做,他也不比别的将军强什么!可是,我照样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一命,我口袋里装满了这类证件。我是滑铁卢的一个士兵,上帝他祖宗的!我好心把情况全告诉你了,现在就把这事了结,我要钱,要很多钱,要一大笔钱,不给钱,就要你的命,我以天雷发誓!”

马吕斯焦虑的情绪稍能控制住了,他侧耳细听,心中最后一点疑云消散了。此人确是遗嘱所说的那个德纳第。听他谴责父亲忘恩负义,马吕斯不禁浑身颤抖,真觉得责无旁贷,应当承认人家言之有理。他越发首鼠两端,不知如何是好了。再说,有一种像罪恶一样可憎、像真情一样揪心的东西,体现在德纳第的每句话里,体现在他那声调、手势和使字字迸出火花的眼神里,体现在那种火暴性子一吐为快的喷发中,体现在那种大吹大擂和卑鄙下流、高傲和渺小、狂怒和愚妄的混杂中,体现在真怨恨和假感情的糅合里,体现在一个恶人品尝肆虐快感的那种粗鄙中、一颗丑恶灵魂的那种无耻暴露中,体现在全部痛苦和全部仇恨交织的竞相宣泄中。

读者已然猜出,他要卖给白先生的那幅所谓名作,大卫的绘画,只不过是他那车马店的招牌,我们还记得是他自己画的,也是他在蒙菲郿破产后唯一保留下来的残物。

这时,德纳第不再遮挡马吕斯的视线,马吕斯可以仔细观赏那涂抹的东西,还真看出画的是战场,背景硝烟弥漫,画上一个男人背着另一个男人。那二人正是德纳第和彭迈西,救命恩人中士和被救者上校。一时间,马吕斯仿佛喝醉了,觉得他父亲在画上活了,那不再是蒙菲郿客栈的招牌,而是复活的场面,一座坟墓裂开,一个幽灵从墓穴里站起来。马吕斯听见太阳穴上脉搏的跳动,耳畔回响着滑铁卢的炮声,他父亲满身鲜血,模模糊糊画在这凶险的画板上;令他胆战心寒,那丑陋的身影仿佛定睛凝视他。

德纳第缓过气来,那双血红的眼睛又盯住白先生,低声而干脆地对他说:“在我们把你灌醉之前,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白先生沉默不语。在这寂静中,走廊里响起一个破锣嗓子,开了这样一句瘆人的玩笑话:“要劈木头,看我的!”

是那个手持屠牛斧的汉子在寻开心。

话音未落,门口出现一张黑不溜秋、毛发竖起的大宽脸,笑口咧得吓人,露出满嘴獠牙。这正是手持着牛斧那汉子的嘴脸。

“你干吗拿下假面具?”德纳第怒气冲冲地对他嚷道。

“笑起来痛快。”那人回答。

有一阵工夫,白先生似乎密切注视德纳第的一举一动,而德纳第却被自己的狂怒弄得头晕目眩,在那巢穴里走来走去,觉得稳操胜券:房门有人把守,他们有家伙,逮住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而且九个对付一个,假如德纳第婆娘也算一个人的话。德纳第转身呵斥手持大斧的人,正好背对着白先生。

白先生抓住这个时机,一脚踢开椅子,又一拳推开桌子,身形敏捷得出奇,不待德纳第转身,一个箭步就蹿到窗口,打开窗户,跳上窗台,跨到窗外,只用一秒钟的工夫,半截身子已经出去了,却又被六只有力的大手揪住,硬把他拖回破屋里。扑上去抓住他的人,是那三个“通烟囱的”。德纳第婆娘也同时上去揪住他的头发。

其他强盗听到蹿动声,纷纷从走廊跑来。那个坐在破床上仿佛喝醉酒的老家伙,也跳下床,手持养路工用的铁锤赶到。

烛光正好照见一个“通烟囱的”,那张脸虽然抹黑了,马吕斯还是认出他是邦灼,外号春生儿,又叫比格纳伊的人;那人拿着铁棒两端安铅球的双头锤,举在白先生的头顶。

这场景马吕斯不忍看下去,他心中暗道:“父亲啊,宽恕我吧!”同时,他的手指摸向手枪扳机。正要开枪时,忽听德纳第又喊了一声:“不要伤着他!”

受害者这种绝望的挣扎,非但没有激怒德纳第,反而令他平静下来。他身上有两个人,一个凶残,一个精明。直到这一刻,面对束手就擒的猎物,他得意忘形,是凶残的人得了逞;而他看到受害者要拼死一搏,身上那个精明人又出来占了上风。

“不要伤着他!”他重复道。可他却没有想到,这话的头一个效果,就是制止了欲发的一枪,喝住了马吕斯。马吕斯觉得,紧急情况已过,出现新局面,再观望一下也未尝不可;况且谁知道呢?也许会出现转机,把他从两难境地中解脱出来,不必眼睁睁看着“玉秀儿”的父亲遇害,也不必毁掉上校的救命恩人。

这时,展开了一场恶斗。白先生当胸一拳,把那老家伙送到屋子中央打滚,随即又反手两掌,将另外两个袭击者打倒在地,两个膝头各按住一个,像石磨盘一般,压得两个坏蛋喘不上气来;然而,其余四个家伙抓住这令人生畏的老人臂膀和脖颈,把他压在两个倒地的“通烟囱的”身上。这样一来,白先生既制人又为人所制,把人压在身下,而身上又被人死死压住,使尽全身力气也摆脱不掉,完全让一帮可怕的强盗给糊住了,就像一头野猪被一群狂吠的猎犬糊住一样。

他们终于把他拖到靠窗户的那张床上,掀翻了按住。德纳第婆娘揪住他的头发不放。

“你呀,别掺和了,”德纳第说道,“你的围巾要撕破了。”

德纳第婆娘服从了,嘴里还咕哝两句,就像母狼服从公狼一样。

“你们几个,搜搜他的身。”德纳第又说道。

白先生似乎放弃了反抗。众人上下搜他全身,只搜出一条手绢、一个仅装六法郎的皮钱袋。

德纳第将那条手绢揣进自己兜里。

“什么!没有钱包吗?”他问道。

“连怀表也没有。”一个“通烟囱的”答道。

“也没什么关系,”那个戴面具、手拿大钥匙的人,用腹部发音咕哝道,“这是个老滑头!”

德纳第走到门后的角落,拿起一盘绳子,扔给他们。

“把他捆到床脚上。”他说道。继而,他瞧见挨了白先生一拳躺在屋中间不动的老家伙,又问道:“布拉驴儿死了怎么的?”

“死倒没死,他喝醉了。”比格纳伊回答。

“把他扫到角落去。”德纳第又说道。

两个“通烟囱的”用脚把醉鬼踢到废铁堆边上。

“巴伯,干吗带这么多人手来?”德纳第低声问手持木棒的汉子,“没必要。”

“有什么办法呢?”手持木棒的汉子回答,“他们都要入伙。现在是淡季,没什么生意。”

白先生刚才被掀倒在床上,现在任他们摆布。那是医院用的破木床,四条粗腿几乎没有怎么加工;强盗们让他站在地下,把他牢牢捆在离窗口最远、靠壁炉最近的床腿上。

等最后一个结打好,德纳第搬来一把椅子,几乎面对着白先生坐下。转瞬间,德纳第变了个人,那副面孔由气势汹汹转为温和狡猾,刚才还唾沫横飞、近乎野兽的那张嘴上,忽然浮现办公室人员那种礼貌的微笑,马吕斯简直认不出了,他注视这种令人不安的幻变,心中骇然,那种感觉就像目睹一只猛虎摇身一变而为律师。

“先生……”德纳第开口了。

他摆了摆手,将几个揪住白先生的强盗挥退。

“你们站远点儿,让我跟这位先生谈谈。”

众人退向门口。他接着说道:“先生,您错打主意了,不该跳窗户,那会摔断腿的。现在,您若是允许的话,咱们就心平气和地聊聊。首先我要告诉您,我注意到一个情况,就是您一声也没有叫喊。”

德纳第说得对,情况的确如此,只是马吕斯心慌意乱,没有看出来。白先生仅仅说了几句话,并未提高嗓门,甚至在窗口同六名强盗搏斗时,他也一声不吭,实在怪得很。

德纳第继续说道:“上帝呀!您本来可以喊一两嗓子‘捉贼呀’,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妥!在这种情况下,就是喊‘抓凶手啊’,在我看来,也绝不是无理取闹。谁落到一帮信不过的人当中,都要叫喊一阵,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您若是喊起来,不会有人制止,甚至不会把您的嘴堵上。让我来告诉您为什么吧。这间屋非常隔音,它只有这一点好处,但好处终归是好处。这是个地窖,哪怕丢一颗炸弹,离这里最近的巡警也会以为是醉鬼打鼾。在这里,大炮也只是噗的一下,打雷也不过嘭的一声。这住房很实用。总而言之,您没有叫喊,这样很好,令我敬佩:我也要告诉您我从中得出的结论:亲爱的先生,您一叫喊,会喊来谁呢?喊来警察。跟随警察而来的呢?是司法。而您没有喊,可见您跟我一样,也不想看到司法警察前来。可见,这一点我早有觉察,您要隐藏什么,这对您挺重要,就我们而言也同样重要。因此,咱们能够谈得拢。”

德纳第嘴上这么说,眼睛则紧紧盯住白先生,眸子里仿佛射出两支利箭,要穿透他这俘虏的意识。再者,他使用的语言,也涂了一层险诈放肆的色彩,但很有分寸,几乎字斟句酌,让人感到这坏蛋刚才还是一副强盗的嘴脸,现在完全像个“受过教育要当神甫的人”了。

这个被擒获的人保持沉默,有生命危险也不喊叫,采取了一种谨慎的态度,抵制本能的反应,我们应当指出,马吕斯一注意到这种情景,就感到不对头,又惊讶又难以接受。这个由库费拉克抛给绰号的白先生,是个严肃而奇特的人,本来就藏匿在厚厚的神秘中,又经德纳第指出这一确凿的事实,在马吕斯看来,他就更加神秘莫测了。然而,不管他是什么人,现在他被绳索绑缚,又陷于刽子手的重围,可以说半截身子陷入坑中,每时每刻都往下沉,但是面对德纳第咆哮也好,和颜悦色也罢,他始终毫不动容,在这种时刻,那张面孔还神情忧郁,仪态非凡,不能不令马吕斯暗中赞叹。

显而易见,这样一个灵魂不会恐惧,也不知惊慌失措为何物。这种人善于驾驭出乎意料的绝境。形势再怎么危急,灾难再怎么不可避免,他也绝不像要淹死的人那样,在水下睁开惶恐万状的眼睛。

德纳第这回毫不做作,起身走向壁炉,挪开挡板,把它立在一旁的破床边上,显示一铁炉子旺火,而被绑缚的人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火中有一根钢錾烧到白热化,周围散布点点小红星。

然后,德纳第又回到白先生对面坐下。

“我接着讲。”他说道,“咱们能谈得拢。和和气气把这事解决了。刚才我不该发火,一时犯糊涂,未免过分,说了过头的话。例如,因为您是百万富翁,我就说向您要钱,要许多钱,要大笔钱。这样讲不合情理。我的上帝,您有钱也不行,还有负担呢,哪个人没有负担呢?我并不想把您搞得倾家荡产。说到底,我不是个贪得无厌的人,也不是那种得势不让人而显得可笑的人。喏,我让一让,从我这方面做出点牺牲。我只要二十万法郎。”

白先生还是一声不吭。德纳第继续说道:“您瞧,我这酒里掺了不少水了。我不了解您的财产状况,但是我知道您不在乎钱,况且,像您这样一位慈善家,拿出二十万法郎,给一个境况不好的户主,是完全可以的。不用说,您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总不会认为我像今天这样劳神,组织晚上这件事,而且这些先生会一致同意安排得很好,费了这么大劲,您总不会认为是要向您讨点小钱,好去德奴瓦耶店,喝喝十五法郎一瓶的红葡萄酒,吃吃小牛肉吧。二十万法郎,值这个数。这点小意思,只要从您口袋里掏出来,我向您保证完事,您不必担心谁碰您一根毫毛。您会对我说:‘可是,我身上没带二十万法郎啊。’唔!我可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我没有要求这样,只要求您一件事——劳驾照我说的写下来就成了。”

说到这里,德纳第顿了顿,朝小火炉抛了个笑脸,一字字加重语气说道:“先告诉您,我不能允许您说不会写字。”

宗教裁判所大法官见了他那笑脸,也要艳羡不已。

德纳第把桌子推到白先生跟前,又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墨水瓶、一支笔和一张纸,让抽屉半敞着,露出一把雪亮的长尖刀。

他将纸放到白先生面前,说道:“写吧。”

被捆住的人终于开口了:“这么捆着,您叫我怎么写呀?”

“不错,对不起!”德纳第说道,“您说得太对了。”

他随即转向比格纳伊:“给先生的右胳膊松绑。”

邦灼,外号春生儿,又叫比格纳伊,执行了德纳第的命令。等捆住的人右臂解开之后,德纳第便拿起笔,蘸了墨水递给他,说道:“仔细看清楚了,先生,您由我们掌握,由我们支配,完全由我们支配,任何人都不能把您从这里救走,要是逼得我们采取极端的行动,造成不愉快,那我们的确非常遗憾。我不知道您的姓名,也不知道您的住址;不过我要事先告诉您,派去送您这封信的人不回来,绝不会给您松绑。现在,请写吧。”

“写什么?”被绑的人问道。

“我说您写。”白先生拿起笔。

德纳第开始口授:“我的女儿……”

被缚的人浑身一抖,抬眼看看德纳第。

“写上‘我亲爱的女儿’吧。”德纳第说道。白先生照写了。德纳第继续口授:“你马上来一趟……”

他停下来,问道:“平时您是以‘你’称呼她的,对吧?”

“谁?”白先生问道。

“还用问!”德纳第说道,“那小姑娘,云雀呀。”

白先生毫不动容,答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就往下写吧。”德纳第说着,又继续口授,“您马上来一趟,缺你不可。送这便函的人,是我派去接你的。我等着你。放心来吧。”

白先生写完,德纳第又说道:“哦!划掉‘放心来吧’这句话,可能让人猜想事情不简单,还可能产生戒心。”

白先生便划掉这四个字。

“现在,请签名吧!”德纳第接着说。

被缚的人放下笔,问道:“这信是送给谁的?”

“您完全清楚,”德纳第答道,“送给小姑娘的。刚才不是跟您说了嘛。”

显然,德纳第故意不讲出那姑娘的名字,他只说“云雀”,只说“小姑娘”,就是不提名字。这是机灵人的谨慎,在同谋面前保守秘密;一讲出名字,就等于把“整桩买卖”交给他们,告诉他们不该了解的事情。

他又说道:“签字吧。您叫什么名?”

“玉尔班·法伯尔。”被缚人答道。

德纳第像猫一样,一伸爪子,从兜里掏出刚才从白先生身上搜来的手绢,寻找标志,凑近烛光。

“是U.  F.不错。玉尔班·法伯尔。好吧,签上U.  F.吧。”

被缚人签了名。

“折信得用两只手,还是由我代劳吧。”

德纳第折好信,又说道:“写上地址。法伯尔小姐,您家的地址。我知道您的家离这儿不远,在高台阶圣雅克教堂那一带,既然您每天都去那里做弥撒,但我不清楚在哪条街。看来您明白自己的处境,在名字上没有说谎,想必也不会说个假地址。还是您自己写上吧。”

被缚人想了一下,才拿起笔来写道:“圣多米尼克街十七号,玉尔班·法伯尔先生寓所,法伯尔小姐收。”

德纳第好像急不可待,一把抓过那封信,喊了一声:“老婆子!”

德纳第婆娘赶紧跑来。

“给你信。你知道该怎么办。楼下有马车,快去快回。”

他又转向手持大斧的人:“你呢,既然取下了面罩,那就陪老板娘去一趟。你上去站在车后面。车停在哪儿你知道吗?”

“知道。”那人回答。

他将大斧放在一个角落,便跟德纳第婆娘往外走。

等他们出去,德纳第又从门缝儿探出头,冲走廊喊道:“千万别把信丢啦!别忘了,你身上带着二十万法郎!”

德纳第婆娘的沙哑声音回答:“放心吧,我把信放进肚子里了。”

还未过一分钟,便传来鞭声,而且声音渐弱,很快就听不见了。

“很好!”德纳第咕哝道,“他们走得好快,照这样赶路,只要三刻钟,老板娘就能返回。”

他搬一把椅子,挨壁炉坐下,叉起胳膊,朝铁炉子伸出两只带泥的靴子。

“我脚冷了。”他说道。

这破屋里只剩下德纳第和被缚人,以及五名强盗。这几个人脸上戴着面具,或者抹了黑胶,装扮成煤炭工、黑人或者鬼怪,借以吓人;然而他们那种样子,又迟钝又没精神,让人感到他们作案犯罪就像干活计,不紧不慢,既不气愤也不怜悯,只是有点无聊。他们挤在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吭,好似一群没开化的人。德纳第在烤脚。被缚者重又陷入沉默。这间破屋刚才喧哗鼓噪,沸反盈天,现在忽然平静凄清了。

烛芯结了个大烛花,炉火也暗淡了,昏光难以照亮空荡荡的破屋子,墙壁和天花板上映出那些魔头鬼脑的怪影。没有一点响动,唯闻熟睡的那老醉鬼平和的呼吸。

马吕斯等待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无不加剧他的焦灼心情。这个谜团更加解不开了。那个“小姑娘”,德纳第还称为“云雀”,究竟是谁呢?难道是他的“玉秀儿”吗?被缚的人听到“云雀”这称呼,似乎毫不动容,而是极其自然地回答一句: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另一方面,U.  F.这两个字母有了解释,是玉尔班·法伯尔的简写,“玉秀儿”不叫玉秀儿了。只有这一点,马吕斯看得最清楚了。他观察俯瞰整个场面,感到极大的迷惑,钉在原地不动,仿佛看到眼前的恶行,精神一时极度沮丧,几乎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思想根本集中不起来,茫然失措,只是立在那里等待,企盼发生点事情,无论发生点什么事情都好。

“不管怎样,”他心中暗道,“如果云雀就是她,反正德纳第那老婆子一会儿就会把她带来,我马上就能弄清楚;到那时候,如果有必要,我献出鲜血和生命,也一定要把她救出去!什么也阻挡不了我。”

就这样约莫过了半小时,德纳第仿佛沉浸在晦暗的思索中。被缚者一动不动。然而,有好一阵工夫,马吕斯似乎断断续续听见轻微的窸窣声,是从被缚者那边传来的。

突然,德纳第呵斥被缚者:“法伯尔先生,听着,干脆现在就向您挑明了吧。”

这句话好像开场白,接着要澄清事情了。马吕斯倾耳细听。德纳第继续说道:“我老婆快回来了,您不要着急。我想,云雀真的是您的女儿,您把她留在身边,我也认为是极其自然的。不过,听我说两句。我老婆带着您的亲笔信,一定能找到她。我早就告诉老婆换上衣裳,这您也看到了,好让您家小姐不难跟她走。她们二人登上出租马车,那后边有我的伙计。在城关外不远处,还停一辆套两匹好马的双轮小马车。您家小姐乘车到了那儿,就下车,同我那伙计上小马车,我老婆回到这儿,对我们说一声:办好了。至于您家小姐,不会有人伤害她的,双轮马车把她带到地方,就让她安安稳稳待在那儿。等您一把区区二十万法郎交到我手,我们就把她还给您。您要是让人抓我,我那伙计就会动那云雀一手指头。情况就是这样。”

被缚者一句话也不讲。德纳第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您瞧,就是这么简单。您不想出事,就不会有事。我都交代给您,事先说明白,好让您心中有数。”

他住口了,但被缚者仍不打破沉默,德纳第接着说道:“等我老婆一回来,跟我说一声:云雀上路了。我们就放了您,您可以随便回家睡觉。您瞧,我们并没有恶意。”

马吕斯脑海中掠过一幕幕可怖的景象。什么!那位姑娘,他们要劫走,而不是带到这儿来?这些魔鬼中有一个要把她劫持到阴暗的角落?何处?……万一就是她呢!显而易见,那肯定是她!马吕斯感到心停止跳动了。怎么办呢?开枪示警吗?将所有这些恶棍绳之以法吗?可是,拿板斧那个悍匪挟持那姑娘,还照样逍遥法外。马吕斯想到德纳第讲的这句话,觉出其血腥意味:“您要是让人抓我,我那伙计就会动那云雀一手指头。”

马吕斯感到,现在阻止他行动的,不仅是上校的遗嘱,还有他的恋情,以及他的意中人所面临的危险。

这样险恶的形势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而且变幻莫测。但是,马吕斯仍有勇气,做出种种撕肝裂胆的推测,绞尽脑汁,也看不到一线希望。他脑海中的喧腾同这魔窟的死寂,恰成鲜明的对比。

在这寂静中,忽听楼门开闭的声响。

被缚者在绳索中动了一下。

“老板娘回来了!”德纳第说道。

他的话音未落,德纳第婆娘果然冲进屋,她气喘如牛,满脸涨红,两眼冒火,用两只肥大的手掌同时拍着大腿根,嚷道:“假地址!”

她带去的那个强盗也跟着进来,又过去操起板斧。

“假地址?”德纳第重复道。

她又说道:“一个人也没有!圣多米尼克街十七号,根本就没有玉尔班·法伯尔先生!人家不知道他是谁。”

她停了一下,缓了口气,才又说道:“德纳第先生!这老家伙让你白等啦!你心肠太好了,知道吧!要是换了我,我就先把他那张嘴撕成四瓣!他要是再逞凶,我就活活把他煮熟!他必须讲出来,说他女儿在哪儿,那猴子在哪儿!换了我,就这么干啦!怪不得有人说,男人比女人蠢呢!一个人影也没有!十七号!那是一道通车的大门!圣多米尼克街,根本没有法伯尔先生这个人!赶这趟快车,给车夫小费,还有全部花销!我问了门房夫妇,那女的倒长得又结实又漂亮,他们都不认识这个人!”

马吕斯长出一口气,她,“玉秀儿”或“云雀”,不知该怎么称呼的姑娘,还是脱险了。

就在他老婆气急败坏、大喊大叫的时候,德纳第坐到桌子上,摇荡着右腿,一副粗野的沉思神态望着火炉,半晌没有讲一句话。

终于,他慢悠悠地、声调特别恶毒地对被缚者说:“给个假地址?你想得到什么?”

“争取时间!”被缚者声音洪亮地嚷道。

同时,他抖开已然割断的绳索,唯有一条腿还绑在床脚腿上了。

那七人还未省过神来扑上去阻挡,他已经俯过身去,手伸向壁炉中的火炉,接着又直起身;这下子,德纳第和他女人,以及那七名歹徒,全都吓得退向破屋里边,惊愕地望着他,只见他几乎挣脱,将一根烧红而凶光逼人的钢錾举在头顶,那姿势好不吓人。

后来法院调查戈尔博老屋谋财害命案,就记录了警察进入现场之后,在床上发现半片经过特殊加工的大铜钱。那是一种精巧的奇物,是苦役犯在黑暗监狱中,耐心磨制出来的,为了在黑暗中使用,用于越狱的工具。那种奇异的艺术品,又丑恶又精致,放到珠宝店里,犹如将黑话隐语纳入诗歌。在苦役监狱中有邦伏努托·塞利尼[邦伏努托·塞利尼(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金银首饰匠。]之辈,同样,文坛上也有维庸[维庸(1431—1463),法国流浪汉诗人,好同贩夫、窃贼混于酒肆。]一类人。狱中不幸的囚犯渴望自由,便千方百计,用木柄小刀或旧砍刀,有时根本没有工具,把一枚大铜钱锯成两个薄片,将中间挖空,但毫不损坏币面的花纹,两片钱币的边沿又刻上螺纹,让它可以随意旋钮扣合和开启,成为一个小盒,小盒里藏一条怀表的弹簧,而弹簧加工了,能锯断铁链环和铁条。别人以为这个不幸者只不过拥有一个大铜钱;其实不然,他拥有自由。事发后警察检查现场,在那巢穴靠窗的破床下,找到两片这样的大铜钱。他们还发现一根蓝钢小锯条,能藏在铜钱里面。估计当时情况是这样:那帮歹徒搜身时,受害者暗中将身上的大铜钱握在手中;后来,他的右手松了绑,就乘机拧开铜钱,取出锯条,割断绑缚的绳索,正是这个缘故,才有窸窣的声响和不易觉察的动作,引起马吕斯的注意。

当时,被缚者怕暴露,不敢弯腰,也就没有割断左腿上的绳索。

几个强盗起初惊慌失措,现在又镇定下来。

“放心吧。”比格纳伊对德纳第说,“他有一条腿还绑着,跑不掉。我敢打包票,那蹄子是我给绑上的。”

这时,被缚者朗声说道:“你们都是穷苦人,其实我的命也一样,保不保得住都不重要。你们以为一动硬的,就能逼我说话,就能逼我写我不愿意写的,说我不愿意说的话……”他撸起左衣袖,补充一句,“你们瞧。”

说着,他伸出左手臂,右手握着木柄,将灼热的钢錾压到赤臂的肉上。

只听肉烙得吱吱响,破屋里登时弥漫刑拷室的气味。马吕斯唬得魂飞魄散,站立不稳,歹徒们也都不寒而栗,只见红錾嵌进肉中,而那怪老头儿若无其事,一副凛然的神态,脸上的肌肉仅仅微微抽搐,那双并不噙恨的秀目,紧紧盯住德纳第,痛苦完全化入威严肃穆的神色中了。在天生伟大而崇高的人身上,肉体和感官因疼痛而产生的反应,往往促使灵魂显露在眉宇间,如同士兵哗变迫使军官出面一样。

“你们这些可怜虫,”他说道,“我不怕你们,你们也不必怕我。”

他随即将钢錾从伤口中拔出来,挥臂抛出敞着的窗口;那烧红而骇人的工具翻了几个筋斗,消失在夜色中,远远落在雪地上熄火了。

被缚者又说道:“你们随便怎么处置我吧。”

他放弃了武器。

“抓住他!”德纳第嚷道。

两名强盗按住他的肩膀,戴面具并用腹声说话的那个人,冲到他面前,等他动一动,就用大钥匙敲碎他的脑壳。

这时,马吕斯听见有人在他下方的墙根窃窃私语,但因靠隔壁墙太近而看不见人,只听他们说道:“只有一个办法了。”

“把他劈两半!”

“就这么干。”

是那对夫妇在商量。

德纳第缓步走向桌子,拉开抽屉,取出尖刀。

马吕斯攥紧了手枪圆柄,为难到了极点。两种声音在他头脑里萦绕了一小时,一个吩咐他遵从父亲的遗嘱,另一个呼吁他救那被缚的人。两个声音争斗不休,将他置于极度苦恼的境地。他一直隐隐抱着一线希望,能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却没有出现一点可能性。然而,现在千钧一发,观望已经超过极限,德纳第手持尖刀在考虑,离被缚者只有几步远。

马吕斯六神无主,眼睛四面扫扫。这种机械动作是人在绝望时的最后一招。

他突然一抖。

圆月的一束亮光,正好射在他脚下旁边的桌子上,似乎照见一张纸,上面有德纳第家大姑娘早晨写的几个大字:冲子来啦!

马吕斯心头一亮,有主意了,这正是他要寻找的办法,解决一直折磨他的这个难题:既姑息凶手,又搭救受害者。他跪到五斗柜上,伸手臂抓起那张纸,又从夹壁墙上轻轻剥下一个小灰泥块,裹在纸里,从墙洞投到隔壁破屋中央。

真玄咧。德纳第已经克服了最后的恐惧或顾虑,正朝那被缚者走去。

“什么东西掉下来啦!”德纳第婆娘嚷道。

“是什么?”她丈夫问道。

那女人冲过去,拾起纸包的灰泥块。她回头将纸包交给丈夫。

“是从哪儿来的?”德纳第问道。

“见鬼!”他女人说,“你说能从哪进来呢?是从窗口飞来的。”

“从我眼前飞过。”比格纳伊附和道。

德纳第急忙把纸打开,凑到烛光下。

“这是爱波妮的字。见鬼啦!”

他打了个手势,老婆赶忙过去,他指着纸上写的那行字给老婆看,又低声补充道:“快!准备软梯!把肥肉留在老鼠笼子里,咱们快溜吧!”

“不割了这家伙的脖子啦?”德纳第婆娘问道。

“来不及了。”

“从哪儿溜?”比格纳伊也问道。

“走窗户,”德纳第答道,“既然爱波妮从窗口丢进这石块,这就表明房子那面没人围着。”

戴面具并用腹音说话的那个人,把大钥匙往上一扔,朝空中举起双臂,一句话不讲,双手迅速合拢三下。这好比向海员发出起航的信号。按住被缚者的那两个歹徒,也都放开手;眨眼间,软梯就从窗口放下去,由两个铁钩牢牢卡在窗台上。

被缚者并不注意周围发生的情况,他仿佛在遐想或祈祷。

软梯一固定,德纳第就嚷道:“走!老板娘!”

他立刻冲向窗口。

他刚要跨上去,比格纳伊就一把狠狠揪住他的衣领。

“别急,哎,老滑头!让我们先走!”

“让我们先走!”那帮强盗吼道。

“你们耍小孩子脾气,”德纳第说道,“我们这是耽误工夫,冤家对头跟上来了。”

“好吧,”一个强盗说,“咱们抽签,看谁头一个下。”

德纳第呵斥道:“你们疯啦!神经出毛病啦!真是一帮蠢货!白耽误工夫,对不对?抽签,对不对?猜手指头!抽草梗!写上我们的名字!放进帽子里!……”

“要用我的帽子吗?”有人在门口喊道。

众人回头望去:沙威来了。

他手拿帽子,微笑着举过去。

二十一 还应先捉受害人

夜幕降临时,沙威已布置好了人手,他本人则守在大马路另一边,躲在戈尔博老屋对面戈伯兰城关街的树后。他一上来就“敞开口袋”,要把在巢穴外围放风的两个姑娘兜进去。但是仅仅捉住阿兹玛。爱波妮不在岗位上,溜号了,因而没有被他擒住。随后,沙威便埋伏下来,侧耳等待约定的信号。他看到那辆出租马车往返行驶,心中七上八下,实在耐不住性子,“算定那儿有个巢穴,是一笔大买卖”,也认出进去的一些歹徒的面孔,终于决定不等枪声就上楼去。

我们还记得,他拿着马吕斯那把万能钥匙。

正在节骨眼儿上,他赶到了。

匪徒们惊慌失措,又纷纷抓起要逃跑时丢在各个角落的凶器。不到一秒钟的工夫,七条汉子聚在一起,摆出抗拒的架势,一个手持屠牛斧,一个手举大钥匙,另一个手握铅头棍,其余的则操起钢凿、铁钳和锤子,德纳第还握着那把尖刀,张牙舞爪十分吓人。德纳第婆娘在窗口脚下,就顺势搬起平时给女儿当凳子坐的一大块铺路石。

沙威又戴上帽子,朝屋里跨了两步,叉起胳膊,剑不出鞘,手杖也夹在腋下。

“不许动!”他说道,“你们不要跳窗户,还是从房门出去,这样危险小些。你们七个,我们十五个。咱们别像大老粗那样动手,大家客气一点儿吧。”

比格纳伊抽出藏在罩衫里的手枪,塞进德纳第手里,对着他耳朵说:“他是沙威。我不敢朝这个人开枪。你敢吗?”

“当然敢啦!”德纳第答道。

“那就开枪吧。”

德纳第接过手枪,对准沙威。

沙威只离三步远,定睛注视他,仅仅说了一句:“算了,别开枪!你打不中。”

德纳第扣动扳机,一枪打飞了。

“我有言在先啊!”沙威说道。

比格纳伊将铅头棍丢在沙威脚下。

“你是魔鬼的皇帝!我投降。”

“你们呢?”沙威问其他匪徒。

他们答道:“我们也投降。”

沙威又平静地说道:“对了,这样才好,我不是说了嘛,大家要客气点儿。”

“我只要求一件事,”比格纳伊又说道,“关在那里的时候,要给我烟叶抽。”

“同意。”沙威应道。

他回头冲身后喊道:“现在,你们进来吧。”

一小队人,持剑的宪兵和拿着警棍大头棒的警察,听到沙威招呼,就一拥而入。他们将匪徒绑起来。烛光昏暗,这一大群人拥进魔窟,黑压压一片。

“把他们全铐上!”沙威喊道。

“你们上来试试!”有人吼道,那不是男人的声音,但也不能说是女人的声音。

德纳第婆娘退守到窗口一角,这一吼声正是她发出来的。

宪兵警察纷纷后退。

她还戴着帽子,但已甩掉围巾;丈夫蜷缩在她身后,几乎让脱落的围巾盖住;她用身体护住丈夫,双手将铺路石举过头顶,猛力一晃,赛似要抛掷山石的女巨人。

“小心!”她喊道。

众人退向走廊。破屋中间空出一大块地方。德纳第婆娘朝束手就擒的一帮强盗瞥了一眼,用沙哑的喉音骂了一句:“胆小鬼!”

沙威笑容可掬,走到空地,而德纳第婆娘两个眼珠子则瞪着那地方。

“别上来,滚开,”她嚷道,“要不我就砸扁了你!”

“好一个榴弹大兵!”沙威说道,“老大妈,你像男人一样长胡子,我也跟女人一样有利爪。”

他继续往前走。

德纳第婆娘头发披散,气势汹汹,叉开两条腿,身子往后一仰用尽全力将铺路石朝沙威的头抛去。沙威一弯腰,大石块从头顶飞过,撞到对面墙上,撞下一大块墙皮,又弹回来,从一个角落滚到另一个角落,幸而这破屋人几乎躲空,最后滚到沙威脚前不动了。

这工夫,沙威已赶到德纳第夫妇面前,两只大手掌一只抓住那妇人的肩膀,另一只按住那丈夫的脑袋。

“铐起来!”他喊道。

警察又蜂拥进来,转瞬间就执行完沙威的命令。

德纳第婆娘气力耗尽,望望自己和丈夫的手全被铐住了,便一屁股坐到地上,号啕大哭,嘴里还嚷着:“我那两个闺女啊!”

“全看起来了。”沙威说道。

这时,警察看见在门后酣睡的醉鬼,就上前用力摇他。他醒来,结结巴巴问道:“完事了吗,容德雷特?”

“完事了。”沙威答道。

六名双手铐起的歹徒站开,他们还保持鬼怪的模样:三个抹黑脸,三个戴面具。

“戴着面具吧。”沙威说道。

接着,他以弗雷德里克二世在波茨坦阅兵的目光,检阅一遍,对三个“通烟囱的”说:“你好,比格纳伊。你好,勃吕戎。你好,二十亿。”

继而又转向三个戴面具的人,他对刚才手持屠牛斧的汉子说:“你好,海口。”

又对刚才拿铅头棍的人说:“你好,巴伯。”

又对用腹音说话的人说:“嘿,囚底。”

这时,他发现了受害者;自从警察进来之后,让歹徒绑起来的那个人总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讲。

“给这位先生松绑!”沙威说道,“谁也不准出去。”

说罢,他傲然端坐到桌子前,桌上已有烛光和写字用品,他就从兜里掏出一张公文纸,开始写报告。他写完头几行套话之后,抬起眼睛,说道:“把这些先生刚才捆绑的那位先生带上来。”

警察四下张望。

“怎么,”沙威问道,“他人呢?”

歹徒们抓到的人,那位白先生,玉尔班·法伯尔先生,玉秀儿或者云雀的父亲,忽然不见了。

房门有人把守,但是窗口没人注意。受害者一见给自己松了绑,沙威正在写报告,屋里烛光昏暗,人员拥挤,喧闹混乱,一时没人盯着他,他就趁机跳窗逃走了。

一名警察跑到窗口查看,外面不见人影。

那副软梯还在轻微晃动。

“见鬼!”沙威咕哝道,“跑掉的也许是个大家伙!”

二十二 在第三卷啼叫的孩子[本书初版每部有两卷。此处的第三卷,即第二部《珂赛特》中的第三卷《蒙菲郿的用水问题》。]

在救济院大道那栋老屋里出了上述事件,次日,有个男孩,仿佛从奥斯特利茨桥那边过来,顺着大道右侧的平行便道,朝枫丹白露城关走去。天色已黑,那孩子面无血色,骨瘦如柴,身上衣裳破成烂布条,二月里还穿一条布单裤,但他却声嘶力竭地唱歌。

他走到小银行家街的拐角,撞到借路灯光弯腰翻垃圾堆的一个老太婆,就边后退边嚷道:“咦!我还以为是老大个儿,老大个儿的一条狗呢!”

他重复“老大个儿”的那种挖苦刻薄的声调,只有用大号黑字体才能表达出几分:老大个儿,老大个儿一条狗!

老太婆直起腰,火冒三丈。

“该死的小鬼!”她骂道,“我要不是弯着腰,看我不找准地方给你一脚。”

可是,那孩子已经走开。

“哎呀呀!哎呀呀!”他说道,“还别说,刚才我也许没有看错。”

老太婆气急败坏,完全直起腰,那张青灰脸正好迎着发红的路灯光,只见布满棱角和皱纹,沟壑纵横,眼角的鱼尾纹连到嘴角。她整个身子隐没在黑暗中,只露出一个脑袋,真好像在黑夜中一道光切下来的衰老形象的面具。那孩子打量她,说道:“夫人,这样的绝色不合我的眼光。”

他继续赶路,重又放声歌唱:

国王“尥蹶子”,

有兴去打猎,

要去猎乌鸦……

刚唱三句,歌声就中断了,他到了50—52号门前,一看楼门紧闭,便用脚踹,踹得又响又凶,但是那猛劲儿发自他那双大人鞋,而非来自他那两只孩子脚。

他在小银行家街拐角撞见的那个老太婆,这工夫,在后面追上来,她连声喊叫,双手拼命地挥舞。

“干什么?干什么?上帝救世主啊!要砸破门啦!要砸破房子啦!”

小孩子照旧踹门。

老太婆扯破嗓子喊叫。

“如今,就是这样照料房子的吗?”

老太婆戛然住口。她认出了那孩子。

“怎么!是你这个小魔头!”

“咦,是老人家呀!”孩子说,“你好,布贡老妈妈。我来瞧瞧我那两位老人家。”

老太婆做了个鬼脸,表情十分复杂,是借助衰朽和丑陋即兴表示的仇恨,非常精彩,可惜让黑暗给埋没了。她答道:“一个人也没了,小牛犊子。”

“哦!”孩子又说,“我老爸在哪儿?”

“在强力监狱。”

“咦!那我老娘呢?”

“在圣拉扎尔监狱。”

“嗬!那我两个姐姐呢?”

“在玛德洛奈特监狱。”

那孩子搔搔耳根,瞧了瞧布贡妈,说了一声:“噢!”

他旋即掉头走了,门前台阶上只剩老太婆一人;过了一会儿,只听他那年少清亮的歌声,从在冬夜寒风中抖瑟的黝黑榆树下传来:

国王“尥蹶子”,

有兴去打猎,

要去猎乌鸦,

踩着高跷子。

要从胯下钻,

两苏买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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