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咪老板

悲惨世界  作者:维克多·雨果

一 坑道和坑道工

人类社会无处不有剧院中所说的“地下第三层”。社会土壤无处不挖了坑道,或为行善,或为逞恶。坑道相互重叠,有上层坑道和下层坑道之分,黑暗的地下层也有高低之分,在文明的重压下往往坍毁,而我们践踏在上面却无动于衷,无忧无虑。上个世纪的百科全书几乎是个露天坑道。黑暗——原始基督教义这种隐晦的孵化器,只待机会成熟,就会在帝王的宝座下爆发,以光明淹没人类。因为在神圣的黑暗中潜伏着光明。火山饱含能化为烈焰的黑暗。熔岩初始无不呈现夜色。最初举行弥撒的地下墓穴,不仅仅是罗马的地下穴道,也是世界的地下穴道。

社会建筑这种奇迹,也像破房那样复杂,下面有各种各样的坑道,有宗教坑道、哲学坑道、政治坑道、革命坑道。挖掘这坑道的镐,有的是思想,有的是数字,有的是愤怒。从一条坑道到另一条坑道,人们相呼应答。形形色色的乌托邦,就是在这些地下道里行进,朝四面八方蔓延伸展,有时相遇,彼此亲如兄弟。让-雅克·卢梭将尖镐借给第欧根尼,而第欧根尼则将灯笼借给让-雅克。有时不同的乌托邦也相互搏斗。加尔文[加尔文(1509—1564),法国著名的宗教改革家、神学家,基督教新教的重要派别加尔文教派(在法国称胡格诺派)创始人。]揪住索齐尼[索齐尼(1525—1562),意大利天主教异端的鼻祖,他否认耶稣基督的神性,否认圣灵的存在。]的头发。然而,所有这些力量都朝既定目标进展,大规模的活动同时进行,在黑暗的坑道里来来往往,上上下下,从下面缓慢地改变上面,从里面缓慢地改变外面,这种鲜为人知而又无限的蝇营蚁附,什么东西也挡不住,什么东西也阻断不了。社会几乎没有觉察到这种给它留下表面、却换掉它五脏六腑的挖掘。地下有多少层,就有多少不同的工程,就有多少内脏被摘除。从这一系列深深的挖掘中,究竟要挖出什么呢?未来。

越往深挖,挖掘工越神秘。直到社会哲学家能承认的程度,这种劳作还是好的;超过这个度数,事情就变得可疑而混杂了。到了一定深度,那里的坑道文明的精神再也渗透不进来了,超出了人呼吸的极限,就可能开始有魔怪了。

放下的梯子也很奇特,每一级都通向哲学可以立足的一个地下层,在那里能碰见工人,也许是非凡的,也许是丑恶的。在扬·胡斯[扬·胡斯(1369—1415),捷克改革家,布拉格大学校长。]下面有路德[路德(1483—1546), 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倡导者,基督教新教路德宗创始人。];路德下面有笛卡儿;笛卡儿下面有伏尔泰;伏尔泰下面有孔多塞;孔多塞下面有罗伯斯庇尔;罗伯斯庇尔下面有马拉;马拉下面有巴贝夫[巴贝夫(1760—1797),法国革命家。]。这情况还要继续,再往下就模糊了,到了看不清和看不见的分界线,还会见到一些也许尚未存在的黝黯的人影。昨天的已成幽灵,明天的还是鬼魂。慧眼能够隐隐约约看出他们。未来萌芽的工作,是哲学家的一种幻视。

在鬼域中处于胎儿状态的一个世界,该是多么离奇的轮廓!

圣西门、欧文、傅立叶[圣西门、欧文、傅立叶,三人均为空想社会主义的代表人物。空想社会主义是现代社会主义思想的来源之一,流行于19世纪初期的西欧,主张建立一个没有资本主义弊端的理想社会。]也都在那儿,在侧面的坑道里。

所有这些地下先驱,虽然不知道他们被一条看不见的神链连在一起,并不孤立而几乎总自以为孤立,但是他们的工作的确大不相同,这些人的光明同另一些人的烈焰形成鲜明对照。这些人属于天堂,那些人属于悲剧。然而,不管反差多大,所有这些劳作者,从最崇高到最卑微,从最明智到最疯狂,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无私忘我。马拉跟耶稣一样忘记自己,将自己撂在一边,一笔勾销,丝毫不予考虑。他们看到别的事物而无视自身。他们有眼光,那眼光在寻找绝对真理。最初一个,他的眼里是整个天空;而最后那个,不管他多么神秘莫测,在他眉毛下面也有无极的淡淡的光。无论是谁,无论做什么,只要他有眸子闪着星光这一特征,就应当受到尊敬。

另外一种特征,就是眸子充满暗影。

恶从这一特征开始,碰到没有目光的人,就应当深思,就应当发抖。社会秩序有其黑色的坑道工。

有那么一个分点,再往下就是埋葬,光明熄灭了。

在上述所有那些坑道下面,在所有那些通道下面,在进步和乌托邦那广布的地下网络下面,还要往地下深入许多,比马拉还低,比巴贝夫还低,再往下,再深许多,同上面那几层毫无关系,还有最低一层坑道。那是非常可怕的地方,是我们所称的“地下第三层”。那是黑暗的坑道。那是盲人的巢穴。“是地狱。”[原文为拉丁文。]

那里通向深渊。

二 底层

到了底层,无私忘我的精神消失了。魔鬼隐约初具形体,在那里各自为己。没有眼睛的自我吼叫,寻找,摸索并啃噬。人类社会的乌格里诺[乌格里诺,13世纪末意大利比萨暴君,被指控为叛国后被推翻,他与子孙一同被关进塔中,他受不了饥饿,企图吃子孙的肉。但丁《神曲》中有一章叙述了这个故事。]就在那深渊里。

狰狞的形体在那深层坑道里游荡,近似恶兽,也近似鬼魅,它们不关心普遍的进步,不懂思想和文字,只想着一己的餍足。它们几乎没有意识,内在空虚而可怕。它们有两个母亲,全是后娘:愚昧和穷困;有一个向导:欲求;而满足的所有形式归结为一个:食欲。它们贪食到了残暴的程度,也就是凶残,但不像暴君那样,而像猛虎。这些鬼怪从受苦走向犯罪,这也是命里注定的演变关系、骇人听闻的生殖、黑暗的逻辑。在社会的地下第三层匍匐的,不再是绝对真理窒息的呼声,而是物质的抗议了。在那里,人变成了恶龙。饥饿、干渴,就是出发点;成为撒旦,就是终点。拉斯奈尔就是从那地窟里钻出来的。

我们刚才已经在第四卷中看到了上层坑道的一个区域,即政治、革命和哲学的大坑道。正如我们所指出的,那里无不高尚、纯洁、可敬、诚实。当然,那里也可能有人出错,而且真的错了;但错误只要包含英雄主义,在那里就令人敬佩。那里的工作总的来说,可以名之曰:进步。

现在是时候了,应当看看其他深层,那丑恶不堪的深层。

还要强调指出,只要一天不消除愚昧无知,社会底下巨大的恶窟就存在一天。

这一窟穴在其他窟穴之下,也同所有窟穴为敌。那是普遍存在的仇恨。这个窟穴没有哲学家,这里的匕首从未削过笔。它这里的黑色不能跟高尚的墨迹同日而语。在这压抑窒息的棚顶下面,黑夜的手指蜷曲着,却从未翻阅过一本书,也未打开过一份报纸。在卡尔图什眼里,巴贝夫是个剥削者!在辛德汉[辛德汉,一伙盗匪的首领,于1803年被处决。]看来,马拉还是个贵族。这一窟穴旨在让整个建筑坍毁。

全部坍毁,包括它所痛恨的那些上层坑道。它在丑恶的蝇营蚁附中,不仅破坏现存的社会秩序,而且还破坏哲学,破坏科学,破坏法律,破坏人类思想,破坏文明,破坏革命,破坏进步。它干脆就叫盗窃、卖淫、谋害和凶杀。它就是黑暗,它就是要混乱。它的顶棚由愚昧无知构成。

在它上面的所有那些窟穴,也只有一个目的:将它消灭。哲学和进步同时启动全部机制,既通过改善现实又通过憧憬完美,正是要奋力达到这个目标。摧毁愚昧无知的窟穴,就是摧毁罪恶的渊薮。

简而言之,社会的唯一危害,就是黑暗。

人类即同类。人人都是用同样的黏土做成的,毫无差异,至少在下界宿命如此。生前为同样的魂影,在世是同样的肉体,死后化为同样的灰尘。然而,捏人的泥团里掺进愚昧就变黑了。这种难以清除的黑色,进入人心便成为恶。

三 巴伯、海口、囚底和蒙巴纳斯

从1830年至1835年,一个四人匪帮,巴伯、海口、囚底和蒙巴纳斯,统治着巴黎地下第三层。

海口是个降级的大力士。他的老巢在玛丽蓉拱桥街的阴沟里。他身高六尺,胸如石雕,臂如铜铸,鼻息赛似山洞风声,身躯像巨人,而脑袋如鸟雀。看他那样子,真像法尔内塞的赫拉克勒斯[赫拉克勒斯,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穿上布裤和棉绒上衣。海口的躯体犹如巨型雕塑,本可以伏妖降魔,却觉得自己当个妖魔更痛快。他的额头低矮,脸颊宽阔,未到四十岁眼角就有了鱼尾纹,毛发又短又硬,两颊平刷髯须,下巴长着野猪胡子,由此可以想见其人。他浑身的肌肉要求干活,而他愚蠢的脑袋却不愿意。那是个懒惰的大力士,因懒散而成为杀人凶手。有人认为他是克里奥尔人[克里奥尔人,安的列斯群岛上的白种人后裔。]。他可能与布吕讷元帅有点关系,1815年在阿维尼翁城当过搬运夫。这段见习生活之后,他便改行当了强盗。

巴伯的精瘦和海口的肥壮形成鲜明对照。巴伯瘦小而博学。他是透明的,却又叫人看不透;透过他的骨头能看见光,但是透过他的眸子却什么也看不见。他自称是化学家,从前在博贝什戏班当过小丑,在博比诺戏班当过滑稽演员,还在圣米歇尔山演过闹剧。此人自命不凡,而且能言善辩,突出他的笑容,强调他的手势。他的行当就是露天摆摊儿,叫卖“政府首脑”半身石膏像和画像。此外,他还给人拔牙。他在集市上让人看一些古怪的东西,他还有一辆带喇叭的木篷车,上面贴着这样的广告:“巴伯,牙科艺术家,科学院院士,在金属和非金属物上做物理实验,给人拔牙,治理他的同行抛弃的残牙断齿。费用:拔一颗牙,一法郎五十生丁;两颗牙,两法郎;三颗牙,两法郎五十生丁。不要错过机会。”(“不要错过机会”这句话的意思是:要尽量多拔牙。)他结过婚,也有过孩子,却不知道妻子儿女的下落。他把他们遗失了,就像丢一块手绢一样。巴伯看报,这在他那黑暗的世界中是杰出的例外。在家人还同他一起生活在流动货车上的时候,有一天他看《信使报》,读到一条新闻,是说有个女人生了个能够成活的牛嘴婴儿,他便大声感叹道:“那可是棵摇钱树!我老婆就没有那种智慧,给我生一个同样的孩子!”

从那以后,他就丢开一切,去“闯巴黎”。这是他的原话。

囚底是什么东西?那是黑夜。他要等天空全抹黑了才露面。他在一个洞里昼伏夜出。那洞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跟同伙说话,他也是背对着人。他名叫“囚底”吗?不对。他说:“我叫‘绝没有’。”若是突然有烛光,他就戴上面具。他肚子能说话。巴伯说:“囚底是二声部的小夜曲。”囚底有影无踪,飘忽不定,极为可怕。很难说他有名有姓,囚底只是个绰号。很难说他能发出声音,他的肚子比他的嘴说话的时候多。也很难说他有一张脸,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他的脸,只见过他的面具。他忽而不见,仿佛消逝了一般,每次出现,就好像是从地下钻出来的。

还有一个阴森可怕的人,名叫蒙巴纳斯。蒙巴纳斯是个毛头小伙子,还不到二十岁,脸蛋儿很漂亮,嘴唇好似樱桃,一头黑发很美,眼睛闪着明媚的春光;然而,他做尽了恶事,还渴望无罪不犯。干了坏事又作恶,胃口越来越大。他从流浪儿变成流氓,又从流氓变成强盗。他带点女人气,温文尔雅,却很强健,浑身软绵绵的,却凶猛残忍。他按照1829年的式样,将左边帽檐儿卷起,露出一绺头发。他以行凶抢劫为生。他的礼服剪裁得最好。蒙巴纳斯,简直是一幅式样图,因穷困而图财害命。这个少年屡屡犯罪,唯一的动机就是要一身好的穿戴。第一个对他说“你真美”的青年女工,就已往他心上投了黑点,把这个亚伯变成了该隐。既然长得美,他就想要风雅,而风雅的首要一点,便是悠闲自在;穷人的悠闲自在,就是犯罪。在神出鬼没的强盗中,很少有像蒙巴纳斯那样令人畏惧的。到了十八岁,他身后就留下好几具尸体。不止一个行人张开手臂,脸朝血泊,倒在这恶徒的身影下。头发烫了弯,上了发蜡,腰身和臀部跟女人一样,胸膛则像普鲁士军官,他走在街头,周围的姑娘都啧啧称赞,上衣的扣眼里插着一朵鲜花,兜里却装着行凶的短棒:这便是索命的花花公子。

四 黑帮的组成

这四名强盗结为帮伙,成了变幻无常的海神,在警探的缝隙中迂回周旋,“用不同的外貌、树木、火焰、喷泉”来掩饰,极力逃脱维道克[维道克,当时著名的警探,原为囚犯。]的敏锐目光,相互借用姓名和诀窍,藏匿在自身的阴影里,也相互提供秘密巢穴和避难所,像在化装舞会上取下假鼻子那样改头换面,有时几千人干脆化为一个,有时又一人化为许多人,连可可-拉库尔都错以为他们是一大群强盗。

这四人绝非四人,而是一个长了四颗脑袋的神秘大盗,专门在巴黎大肆活动,好似作恶的巨大章鱼,栖息在社会的底层中。

巴伯、海口、囚底和蒙巴纳斯的势力伸展蔓延,结成地下关系网,通常在塞纳省拦路打劫,对行客下黑手。在这方面点子多的人,富于黑夜想象的人,往往找他们付诸实施,向这四人帮提供脚本,由他们排练上演。只要是杀人越货,有利可图,需要助一臂之力,他们总能派出适当的人手。当一桩犯罪活动在寻求援助,他们就提供帮凶。他们掌握着一个黑暗的戏班子,能演出各种匪窟的悲剧。

他们通常在睡醒的时刻,即天黑时到妇女救济院一带的草地上碰头,商议事情。他们眼前有十二个黑钟点,要安排用场。

“咪老板”,这是送给四人帮的地下通用的称号。在日渐消亡的古老怪诞的民间语言中,“咪老板”是清晨的意思,正如“犬狼之间”这句成语表示黄昏一样。咪老板这一称号,大概是由结束活计的时刻而来:天一蒙蒙亮,这些幽灵就消失了,这些强盗就分手了。四名强盗以这个绰号而闻名。重罪法庭庭长到监狱看拉斯奈尔,追问他否认的一桩罪案。“那么是谁干的?”庭长问道。“也许是咪老板吧。”拉斯奈尔的这种回答,在法官听来像谜语,而警察却很清楚。

有时,从人物表能猜想到一整部剧,同样,从匪徒名单几乎也能看出一个匪帮。下面这些名字是由特别讼状保存下来,是咪老板主要同伙相应的称号:

邦灼,别号春生儿,又称比格纳伊。

勃吕戎(有一个勃吕戎家族,有机会我们还会提到)。

布拉驴儿,已经露过面的养路工。

寡妇。

非你私台。

荷马·荷古,黑鬼。

星期三晚。

快讯。

福恩王,别号卖花女。

光荣汉,刑满释放的苦役犯。

刹车杠,别号杜蓬先生。

南苑。

捕杀力夫。

短褂子。

克吕铜钱,别号怪罗。

吃花边。

脚朝天。

半文钱,别号二十亿。

等等。

我们举这几个例子,这也不是最坏的。这些名字均有所指,不仅代表个人,而且代表一种类型。每个名字,都对应着在文明下面滋生的怪形毒菌中的一种。

这些人轻易不肯露出真面目,不是那些常见的在街头来往的人。夜晚逞凶之后疲倦了,白天他们就去睡觉,有时睡在石灰窑里,有时睡在蒙马特高地或红山遗弃的采石场里,有时干脆睡在地下水道里。他们躲藏起来。

这些人怎么样了呢?他们一直存在。他们始终存在。贺拉斯这样谈论他们:“吹笛子卖艺的班子、卖药的郎中、募捐者、滑稽剧演员……”只要社会还是老样子,他们也就总是这样。

他们在窟穴的黝黯棚顶下,永不停息地从社会渗漏的潮湿里滋生出来。

这些幽灵去而复来,总是老样子,仅仅换了名字,换了一层皮。

一个个成员被剔除了,但部族仍然存在。

他们始终保持原来的技能。从流浪汉到剪径强盗,一直保持血统纯正。他们能猜出衣兜里的钱包,能嗅出坎肩兜里的怀表。对他们来说,金银都有气味。一些资产者挺天真,可以说一看样子就值得一偷。那些人总是耐心地跟着这些有钱的主儿。他们若是看到一个外国人或外省人走过,就会像蜘蛛一样惊喜得浑身战栗。

半夜时分,若是在僻静无人的街上遇到或望见那些人,就会叫人心惊胆战。他们不像人,而是雾气成精后幻化成的形体,仿佛他们常与黑暗融为一体,是分辨不出来的,除了阴影外再没有别的灵魂,即使暂时闯出黑夜,也不过几分钟,只为干一下魔鬼的营生。

怎样才能驱除这些魑魅魍魉呢?要有阳光,要有强烈的阳光。哪只蝙蝠也抗拒不了曙光,要从底层照亮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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