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三裔地

走向辛亥  作者:陈舜臣

“New York”的汉译名为“纽约”,最早出自美利坚唐人笔下。若将旧金山比作美洲大陆的“东门”,纽约便是“西门”,而两扇大门之外分别是太平洋与大西洋。

借铁道之便,仅仅几日跋涉,“新晋”唐人孙文便踏上了这美利坚的“西门”。站台上充斥着跨洋而来的欧洲移民,这倒让黑发黄肤的孙文很是引人侧目。正所谓“落地寻根”,孙文离开车站后,当即便来到了最近的唐人街,随意找了家旅社落脚。

放眼世界,从未有一条街道被正式冠名为“唐人街”,仅因街道上居住的唐人多了,自然而然便成了“唐人街”,火奴鲁鲁与横滨皆是如此。

曾经的纽约唐人仅有寥寥数百人,远不足以撑起一个“China Town”。这块区域本是当地的“世界贫民窟”,Chinese仅是混杂在其中的一小部分。

这帮“贫民”来头可不小。第一批扎根于此的“贫民”是不受美国本土人待见的意大利移民。他们选择此地落脚的原因无它,仅因地租便宜罢了。而廉价的地租亦将居无定所的犹太人聚集于此。他们忍受着外界的偏见,硬是在此地闯下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相对于上述两者,唐人“贫民”显然是“后来居上”。丢了矿场与铁路两盏“饭碗”,加之“排华令”的排挤,让原本扎堆于美洲东部的唐人纷纷涌向西海岸。除却迁徙的本土唐人,其中更是不乏由秘鲁、墨西哥等南美国家北上至美利坚淘“第二桶金”的外来唐人。

意大利移民、犹太民族、唐人呈“三国鼎立”之势,当地的唐人给此区域取了个贴切的汉名——“三裔地”。

纽约唐人街街角,某家不起眼的面馆里。

孙文熟门熟路地来到自己的老位置前,拉出椅子坐下,自言自语道:“三裔地,三裔地……这名取得,倒是精髓得很。中国、犹太、罗马……放在从前,哪个不是跺上一脚,世界都要震三震的主儿。反观如今……唉,寄人篱下,英雄末路。”

老板娘黄二嫂见老主顾光临,忙停下手上的活儿,和蔼笑着接茬儿道:“孙先生从哪儿听得的这名?如今,哪还有人这般称呼,都叫‘唐人街’了。”说完,她利索地打了碗汤面,端到孙文面前。

“唔……汤香醇厚,闻之垂涎。”孙文习惯性地献上一句奉承。孙文自到纽约起便迷上了这家面馆的手艺,尤其是汤面,每每必点。所以,老板娘甚至不用问他要什么,径直便盛上了一碗汤面。另外,也无须询问是否要续碗,孙文总是恪守着“一碗”原则。这反叫老板娘过意不去了,每回都将这一碗装得满满当当。

今日见孙文一碗下肚,黄二嫂不由得多唠叨了一句:“先生每日奔波于演讲,不填饱肚子怎行?再添一碗,挂账便是。”

孙文笑着摆了摆手。

老板娘闲聊道:“您今儿是不是到港口去了?”

孙文面露郁色,也不做回答,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1896年8月28日,搭载着李鸿章一行的英国邮轮“圣-路易斯”号,停靠纽约港。李鸿章归国后著《游历各国日记》[这里应当说的是《傅相游历各国日记》,此书并非李鸿章所著,一说是李鸿章的门人撰写的,一说是由其子侄编撰,并由李鸿章亲自审阅。],对当时的盛况记载有云:“数万商民手执彩旗,列岸相迎,脱帽欢呼,万声如一。欧洲之礼节不及其末。”

李中堂着实是冤枉欧洲诸国了。他游历欧洲时,自打从黑海上岸便一直走得旱路,这让欧洲诸国如何“列岸相迎”呀。

8月29日,使团赴美首都华盛顿,与现任总统克利夫兰会晤。翌日,李鸿章忙里抽闲,花费整整一日,拜访故友格兰特将军的安葬之地。

孙文对这“清美和睦”的佳话是打心底嗤之以鼻的——美政府将李鸿章捧上天又如何?比起此类表面文章,若能废止《排华法案》,他是千万个乐意高挥星条旗,再喊上千万遍“美利坚万岁”。

孙文的愤慨并非单单针对美国政府,此番美洲之旅的成果,着实令人开心不起来。美利坚唐人的“烂泥糊不上墙”果真不是空穴来风。除却在丹佛的那次演讲有老杨里外打点,成效颇为理想之外,孙文便再未号召到多少“有潜力”的同志。他也只能这样宽慰自己:千万同志易求,一人知己难寻,好歹结识了老杨这位至交,也不虚此行。

思绪回到面馆,孙文瞥见在厨房中忙碌的老板娘,自言自语道:“这不还结识了黄二嫂吗?孙某还有何不满足的?”

“哎?先生可在唤我?”耳尖的黄二嫂从厨房中探出头道。

“无事无事,我只是在感叹身边处处是知交。”

自李鸿章一行登陆之日起,纽约唐人街上便无端冒出许多生面孔。使团对外声称四十五人,实则总人数何止百人,这还未算上驻美公使馆随行人员与受动员而来的民间唐人。这些人的作用多半只是充充排场,真的轮到外交会晤的关口,他们反倒是赋闲了。这时,消遣的最佳场所无非便是当地的唐人街了。

随行队伍中不乏熟悉面孔,吴平便是其一。提及这吴平,在夏威夷唐人圈里亦小有名头,毕竟是为清政府办差的“官方人士”。之前周榕也提到了,这吴平正处心积虑地要在李中堂面前表现一番,哪有时间浪费在孙文这个“小小反贼”身上。

孙文与吴平在街角擦身而过,对方丝毫未注意到自己。而另一个“官方人士”周榕,则再次堂堂正正地出现在孙文面前了:“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孙先生,又见面了。”

周榕在寒暄的同时,不忘向四周打量,显然在防备隔墙有眼。

孙文低声提醒道:“我前些日见着吴平了,他也来纽约了。”

周榕先前说过,吴平正密切地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给予两方同等的权责,使其互相监督牵制,这是清廷惯用的手段了。这点在清朝官制上亦有体现,两广地域已有“两广总督”一手管理,朝廷却另设“广东巡抚”与“广西巡抚”两个官职,为的便是防止“一家独大”。

就算是底层的密探,同样逃不开“相互牵制”这一套。按以往规矩,绝不能让对方知晓了自己的身份。说实在的,周榕甚至不敢笃定,这吴平便是上头派下来监督自己的另一个密探。

周榕点头道:“意料中的事……我这也得了线报,说是这小子成功混进了李中堂的通译队伍。他哪能放过这好机会,到时定会死皮赖脸地跟着船队一起回国。哼哼,平步青云呀……”

“混个一官半职,多半是没问题吧?”

“那可不?为李中堂看棺材的美差正等着他呢。”

刚与周榕道别,孙文便遇见了丹佛的Mr.Yang。老杨自然不会错过这趟热闹,也赶来了纽约唐人街。挚友重逢,两人来了个亲密的拥抱。

“逸仙,在纽约的这几月可有收获?”

“收获是有,谈不上多,以质取胜吧……”孙文苦笑。

“嗯,不急于一时……对了,方才与你交谈的那个男人难道是……”

“杨兄认得周榕?孙某是在萨克拉门托与他相识的。”

“逸仙谨记,防人之心不可无。要说那周榕,我略有耳闻。他虽未蓄辫,却与公使馆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敌友难辨呀!”

“巧了,那周榕也如此忠告过孙某。”

“呵,有趣……这么说,他是将所有底牌都掀与你看了?”

“这倒不知。他的意思是,双方一齐摊牌,两边都不吃亏,还落得轻松快活。”

“所以,你认为他是对你推心置腹了?”

“那倒不至于……但七分,不,八分还是有的,孙某鲜有看错。”

“嗯,既然逸仙如此笃定,我也不好多说。毕竟,这周榕在清廷那头也讨不到多少信任。但逸仙要留心,佯装反清以诱骗反清志士上钩,这是他们的惯用伎俩。”

“嗯,如此说来,便信个七分,留三分谨慎。”

“五分,不能再多,也不宜再少!出了意外状况,能有反转余地。”

“嗯,杨兄忠告,孙某铭刻于心。”

“不急,我尚未说完。据会里打探到的消息,清廷近日在大举重组外交官员编制,多地公使都被撤了职,这回怕是真有孤注一掷之举动了,逸仙这些日子还是深居简出才好。”

清国的外交官职不同于西方国家,摒弃“外交大使”(ambassador),仅保留“外交公使”(minister)一职,也就是“出使某国大臣”。此番人员整改,现任“出使美国大臣”杨儒自然未能逃过。

黄二嫂面馆的后堂颇宽敞,容得下十数人座席。孙文与老板娘熟络后,便厚着面皮借用下来,用作演讲场所。

黄二嫂初次见识到孙文的演讲时,便调侃笑道:“先生这是在演讲,还是在讲课哪?”

这一日见演讲结束,黄二嫂端着笔墨纸砚来到后堂。不为其他,她的面馆还未有正式的店名,想请孙文“金笔赐名”。孙文自然是千万个乐意,提起笔却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了。

黄二嫂反倒有想法:“咱家卖的面分量足,一碗下肚管饱。陈先生往这个意思写便可以。”

孙文在美利坚时用的是“陈文”这个假名,但对少数交心的同志,还是会以实名相告,黄二嫂便是其一。见孙文如此信任自己,黄二嫂甚是感激,从来都是亲昵地以方言唤孙文的假名。

“唔……横滨有怪异大叔,经营食堂‘一膳饭屋’。纽约唐人街有亲切老板娘,开面馆……”

孙文没有继续说,而是提起笔,在宣纸上留下苍松古劲的三个字:“一碗面”。

老板娘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墨宝捧在手中,感激道:“一碗面,一碗面……多谢先生赐名。”

李鸿章逗留美利坚一日,唐人街便一日不得清静,各种情报消息在唐人街会集,并散播到美洲大陆。其中更有荒谬的谣言:

“李合肥随身携带的棺材中装着什么?钱财!清廷的钱财!他正打着周游世界的幌子,为清国寻找合适的投资对象呢!”

“听说美利坚成了有力候补。”

李鸿章是安徽省合肥人,因此得外号“李合肥”。

“李合肥那头的资金已备齐,就差投资了。我手头上有个项目,愿与兄弟合作……”

虚假融资等诈骗行为也日益猖獗,受骗的唐人不计其数。

美利坚的唐人有九成为广东人。近来,“外乡人”愈发常见,传言是清廷派以暗中护卫李鸿章的卫队。

这一日便有一位操着他省口音的男人光顾“一碗面”,他推门便对老板娘道:“老板娘,领我去见给这家面馆题字的人,事先已打过招呼了。”

男人自知口音重,一句话说得一字一顿。黄二嫂好歹听清了,堆着笑脸道:“您是陈先生的友人?且在后堂稍待,他马上就会来这儿吃饭了。”

孙文早前便与黄二嫂打过招呼,今儿会有位台湾友人来面馆寻自己。黄二嫂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来客,在这地界上,台湾人可是稀罕货。

在黄二嫂盘下铺面之前,这店面本是一家犹太人经营的眼镜店。眼镜店老板在经商之余,不忘聚集当地的犹太子弟,传授希伯来语,这后堂便是当时用作教室之用的。

将店面转手给黄二嫂时,他曾通过通译这般说道:“在耶和华的指引下,散布世界的犹太同胞聚集于此。我自匈牙利而来,街对面化妆品店的东家自波兰而来,而街角食杂店的老板则来自德意志。同为犹太民族,却各自操着所在国家的语言。只有在用希伯来语聆听圣书教诲时,我们才能感到血脉相连。希伯来语是联系我们犹太民族的纽带,不能摒弃。然而如今的学堂仅教授英文,我自愿挑起这份传教的重担。我坚信,这不足数平方米的课室便是我们犹太同胞的‘净土(urban)’。我忍痛抛弃经营数年的生意,为得便是开辟更为广阔的‘净土’”。

黄二嫂让这通长篇大论搅得云里雾里,操着广东方言回道:“希伯来语……咱家明白了,这可是老板的家乡话,就像我们中国人说得汉语一般?老板今后是打算开一家教授希伯来语的私塾吗?”

这可叫负责通译的小哥为难了。好在犹太人博学,对各国方言均有涉猎,他琢磨了好一阵子,倒是勉强翻译出了大意。

粤语与闽语虽天差地别,呈现在纸上却同为汉字。因此,只要有纸与笔,两地人便可畅通无阻地交流。黄二嫂读书不多,凭借以往阅历熟知这一点。她自然是不可能具备“听声识地”的本事,甚至也没认识几个外乡人。但随着使团访美,大批外乡人涌入唐人街,难免会三三两两光顾“一碗面”,用作交流的纸笔倒成面馆中不可或缺之物了。黄二嫂也不用去纠结客人是京城人还是福建人,总之,脑后吊着条“尾巴”的就是咱唐人,就是写咱汉文字。这样想来,犹太人的“希伯来语”不也是同理吗?

街上的唐人同胞愈发多,黄二嫂是打心底高兴,但时不时出现在店里的几个彪形大汉又让她心有忐忑,生怕他们是来对付孙文的。

但今儿这位台湾客人,笑盈盈一张脸,说话轻声轻气,反倒叫黄二嫂担心起他的安危。孙文近几日嘴里总唠叨着“怎么还未到”,想必是盼得急了。

来客不是别人,正是那台湾举人林炳文。他透过横滨陈少白得知了孙文身在纽约唐人街,便风雨兼程地前来相见。他既无意科考,对唐山又已无留念,脑后的“尾巴”自然丢得干脆。再者,林家有长嗣,也用不着他回台湾尽孝二老。

孙文果然准时光顾面馆,挚友相见难免一阵嘘寒问暖。其后,两人坐定,孙文道:“看这样,炳文兄已无意回台湾了吧?”

“天下之大,还怕没有我林炳文安身之所不成?台湾嘛,算是一候补吧,还有夏威夷也在考虑之中……”

“还有回台湾的打算?你先前不是说不愿做殖民地上的奴隶,不愿做‘假洋鬼子’吗?”

“呵,回了唐山,还不是要做‘满仔’的家奴?再说,你看我这脑袋,即使想回,怕也回不去了。”

“无论是‘奴隶’,抑或‘家奴’,都逃不开‘主人’的欺压。孙某倾尽半生,所为便是让我中华子民当家做主!”

“那我可有盼头了,你实现共和之日,便是我回归唐山之时!可别让我空期望一场呀。”

“哈哈,就怕你等不及那一日。”

孙文久违地畅怀大笑。这时,黄二嫂笑盈盈地端来茶水,凑到孙文耳边,颇为责备道:“咱家知先生今日欢喜,却得谨慎隔墙有耳呀。现在店里没客人还好,这数日有几个鬼鬼祟祟的生面孔常来光顾,一看便知不是善茬儿。”

其实,在广州起义失败之际,“广东党匪孙文”的通缉告示便已贴满广州城的街头巷尾。放在往常,通缉令上的悬赏金额多半是空头支票,举报群众是敢怒不敢言。但此回的通缉令上,多出了这样一段话:

银封库存,犯到即给,慎勿怀疑观望。

这“特殊待遇”让围观告示的闲汉议论开来:

“呵,瞧这阵势,上头这回是要动真格的了。”

“这回的赏银怕是假不了,这孙文的脑袋是镶了金子,就这般值钱?”

“哎?党匪?南海那头的告示写得可是土匪呀!”

闲汉们在这儿瞅着赏银流口水时,孙文已逃出香港,远走高飞至日本了。

其实,早在起义前,清廷便在孙文周边安插了不少密探。清日媾和后,驻日公使馆的首项工作便是密切监视孙文的动向。横滨冯镜如显然是孙文的党羽,只幸老冯是英国国籍,清廷才下手不得。

清廷又怎会善罢甘休,此后继续派遣密探吴平潜伏在孙文的第二故乡夏威夷。吴平一路跟踪孙文至美利坚,在那儿,还有他的“老拍档”周榕。而周榕曾向孙文坦言,自己的监视工作始于横滨。综上所述,足可见清廷对孙文的敌视,从始至终便未停歇过。

说来也是奇妙得很。旧金山洪门弟兄,牧师陈翰芳,丹佛老杨,纽约黄二嫂……但凡是孙文的侧近,皆无一例外地对他说过四个字——切记谨慎。

“谢过老板娘提醒……对了,炳文,孙某这颗脑袋可否涨价了?应该不只那一千银元了吧?”

孙文今日心情颇好,难得逗乐。这态度,憨直的黄二嫂却当了真,急道:“涨上了天也不成!孙先生是咱唐人的宝贝,给一百万也不能换!”

那年月,唐人街还尚在雏形之中。犹太与意大利移民“统治”着这块交界于佩尔街、莫特街与马贝尔的地域,三三两两的唐人仍是低调的“外来者”。“三裔地”这称谓虽过时了,一时还真找不着更为妥帖的代称。

早在李鸿章访美前,孙文便听从老杨的安排,一日一换落脚的旅馆。每日傍晚孙文必然会光顾“一碗面”,黄二嫂端来汤面时会暗中将一张纸片垫在碗底,接着不易察觉地在孙文耳边报上一个数字。卡片上是七家旅馆的名称,老板娘若报出“三”,则意味孙文明天的落脚地便是这第三家旅馆。至于旅馆那头,老杨已提前安排妥当。

见大伙对自身的安危如此紧张,孙文最初是过意不去的:“不妥,不妥!危险得防不错,但孙某岂能为一己安危,让同志们如此兴师动众?”

瞧孙文仍是那副悠闲样,反倒是自己这帮拥护者显得“皇帝不急、太监急”了,林炳文不由得加重语气:“逸仙可不要再做推托了!你以为局势还似两年前吗?黄大娘有句话倒说对了,你的人头在清廷眼里的确值百万!”

“百万……这顶‘高帽’,孙某可受不起……”

孙文对这般“过度保护”感到无可奈何之余,还是打心底感动。当初在丹佛站与老杨相会时,对方便曾告知孙文,自打他登陆美洲起,“洪门”便安排了两名好手,如影随形地在暗中加以保护。孙文也不钝,早在萨克拉门托时便有所察觉了。然而近日来,潜伏在自己周边的,除了同志与密探外,显然又多出一类人——李鸿章的随行侍卫。

此时,老中堂一行已离开东海岸,计划参观过尼加拉大瀑布后,在温哥华登上回国邮轮,为此番访美画上句号。

而孙文,不日便要登上“White Star Line”(英国白星航运公司)旗下客轮“Majestic”号,一路西行驶往英吉利。

这日,孙文照老规矩移榻到了唐人街界外的“佩?洛基”旅店。眼瞅便是“Majestic”号起航之日了,孙文难得消遣,趁着黄昏欲到旅店附近的“帕尔”街区闲逛一番。

进入“帕尔”街地界,朝西边走上一阵,便会步入“多诺曼小巷”与“Bandit Nest(土匪巢穴)”两大臭名昭著的“三不管”区域,人称“盗贼大街”。就在去年,市政府为改善当地治安,甚至不惜血本在当地建设“Marble Benny”公园。这反倒激起了孙文的探险欲,他提起步子就打算往西走。这时,身后一个广东口音喊住了他:“客官且留步,前方地界,可不太平。”

孙文顿住脚步,头也未回,便笑着打趣道:“谢过老板忠告……”

喊住孙文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双面间谍”周榕。周榕与孙文并肩而行,笑道:“天色渐晚,孙先生还敢往这‘狼窝’里闯,真是好胆量。”

“奇了,周兄竟未跟随李中堂向西而去?”

“得了吧,去与吴平那厮抢饭碗?留在此地,反倒落得自在……不过,上头倒真喊我们‘收队’,说是任务结束了。”

“哎,不对吧?孙某可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过几日,还打算跑一趟英吉利。”

“哼,驻英公使馆那头才是‘卧虎藏龙’。随手一揪,个个谍报专家,岂是我这卖脚力的能比得?打今儿起,我也算是失业人员了。”

“不妨反清如何呢?给‘上头’办差,害怕没活儿干?”

“活儿倒是有,是我眼界高了,单单想接与您相关的活儿。”

“与孙某相关?周兄是打算继续‘跟着’孙某吗?”

“正是如此……”周榕眼神中隐隐透露出几分期待。

孙文驻足,一时有些难以参透出这数分期待的真伪。周榕察觉出了孙某的犹豫与警惕,心中微叹道:“孙先生只当我周榕不存在便是了,我也不会与您同船而行。”

这反叫孙文有些于心不忍,他本欲听从老杨建议,与周榕保持距离。但这个男人的个人魅力总是让孙文不由得将其密探的身份抛之脑后。

孙文打算相信一次自己的直觉,问道:“周兄可是东莞人氏?”

“正是,孙先生是香山人吧?如此说来,我俩倒算是珠江三角洲的同乡……我老爷子从前在一艘美国人的捕鲸船上干伙夫,长年奔波日晒的,落了一身毛病,便还乡了……成天给我唠他在美国的那些陈年旧事,我耳朵都生茧了。”

周榕也是个不输于孙文的话匣子,一打开,便有的没的不见尽头。孙文忙打住他,邀请道:“若周兄不嫌弃,不妨到舍下小叙?”

老杨的忠告合情合理,但孙文不愿做那言听计从的提线木偶,难得任性一次。

周榕有些受宠若惊,开心道:“承蒙孙先生不弃,我倒真愿意叨唠一番……今儿的‘舍下’是‘佩?洛基’吧?”

“在周兄的神通前,孙某真是毫无秘密可言了。”孙文苦笑道。

“言过了,那七家酒店凑巧是我给老杨介绍的。”

孙文笑容一滞,周榕这话可不能一笑置之。若这话属实,老杨提醒自己警惕周榕,他却与周榕关系匪浅,还安排自己下榻在周榕介绍的旅店中?反而言之,莫非老杨才是清廷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双面间谍”?谁又能否定这种可能性呢?

孙文与周榕并肩朝旅馆方向走去,心中却不由得反刍那句话——五分信任,五分怀疑。

起航前数日,孙文每天所接触之人,无非林炳文、周榕与老杨。孙文一日一换旅店,也只有这三个人才能准确掌握他的行踪。李鸿章使团估摸着也返清了,但孙文仍感觉隔墙有耳。

明儿便是起航日,孙文今儿受林举人之邀,一同去看戏。

在唐人街地界上,但凡有块空地,便少不了戏班搭台。这些戏班子多来自旧金山,他们循环演出于美利坚全域大大小小的唐人街,甚至在西海岸纽约也能频繁见到他们的身影。

起初,地方富豪、名流们每逢喜庆日子,便都不吝啬地聘请戏班子到周边的空地上搭台,算是招待当地居民一同乐和。一直到数年前,“佩尔”街区的“多雅”大道上,才出现了第一家正儿八经的戏院,名头也威风得很——“China Opera House”。门票二十五美分,至此后再无免费的戏可听了。而演出的戏目多半是出自《三国演义》与《水浒传》之中的桥段,台词嘛,自然是以粤语为主了。

对粤语一窍不通的林炳文,自然是听得一头雾水。好在都是些玩烂的桥段,一来二去,倒能理解个大概。

孙文上一次听戏,得追溯到远赴夏威夷之前的孩童时期了。记得当时,村子里有个“台湾戏班”时不时会在村口搭台。当年的自己竟能听得懂那唱腔,现在想想,估摸那台上的戏子与他一般同是客家人吧。

孙文是打心里对此类市井娱乐无好感,起初是不愿来的,却让林举人一句话给说动了:“你不屑于了解庶民日常的喜恶,还谈何‘民主’,谈何政治呢?”

走出戏院,孙文才明白了林举人此番邀请自己的良苦用心:“唉,打明儿起,想见到个唐人怕都难了,遑论是接触到这般有‘中国味’的事物。炳文兄这是在告诫孙某,勿忘初心,勿忘祖国呀。”

那年月,移居英吉利的唐人,掰着手指头都算得清,哪能跟美利坚与夏威夷可比。林举人笑道:“打明儿起,逸仙兄才是真的‘独在异乡为异客’了。但就凭你的本事,在哪儿都不怕交不到友人。”

“要交到炳文兄这样的至交,才是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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