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旧金山

走向辛亥  作者:陈舜臣

在加利福尼亚“淘金热”时期,为满足开采金矿需要,在美华人苦力人数达到巅峰。“淘金热”浪潮消退后,仍陆续有华人苦力被运往美利坚,用作修建铁路。

“淘金热”的中心圣弗朗西斯科城,又被唤作“旧金山”。最初,别名里并没有“旧”字,只因为后来澳大利亚的墨尔本也出现金矿,被世人唤作“新金山”。原来的“金山”,自然就成了“旧”的了。

西海岸铁路的起点就在离旧金山不远的萨克拉门托城。在美华人多聚居在这两座城市,美国最古老的唐人街亦起源于这片区域。当地洪门致公堂的同志将孙文安排到了萨克拉门托街706号——“联胜”杂货铺暂居。

起程时,钟工宇一再叮嘱,让孙文提防美利坚唐人:“别对那头的唐人抱太大期望,除去少数几人,大多是烂泥糊不上墙的货色。身为同胞却各立山头,一言不合便举刀动枪。”

早在约四十年前的1856年,当地华人帮派三邑会馆(南海、番禺、顺德三县帮派),与人和会馆(客家人帮派)为争夺金矿地盘,在加利福尼亚中部索诺拉镇火并,纠集帮派分子多达二千五百人,这便是在美国黑帮史上赫赫有名的“索诺拉决战”。多亏了有双方帮派中的洪门成员出面调解,事态才未继续恶化。

孙文乍到唐人街,便公开了自己洪门的身份。按理说,洪门的身份必须要秘而不宣,但考虑到美国的唐人社会不太平,公开身份反倒方便行事。毕竟,“索诺拉决战”翌年(1857年),四邑会馆(新会、新宁、开平、恩平四县帮派)与阳和会馆(香山、东莞等沿海地域帮派)再起冲突。当地唐人都迫切希望有人能站出来,整顿当地帮派。

孙文乃广东香山县人,照理说,应归属阳和会馆门下,但他以自己是旅客为由,拒绝了对方的拉伙。他对此类互助组织性质的团体并不排斥,但本地唐人同为中国人,却山头林立,长此以往,团体的精神载体便不再是“民族”,而是“宗族”了。

联胜杂货铺不仅出售日用,还兼营住宿。孙文入住的消息立马在唐人圈子里传开,更有谣言夸大其词,称孙文是流亡海外的砍头犯。对此,联胜杂货的老板自然要极力辩解:“胡扯!那孙文是我夏威夷老大的兄弟!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医生,你们这帮闲汉,可别以讹传讹!”

当事人孙文却不以为意,自嘲道:“砍头不至于,大牢倒是真蹲过。我多少兄弟都在那里头丢了性命,想想,还真有些后怕。”

翌日,他便在萨克拉门托的街巷中,发现了清国密探吴平的身影。说起来,起程赴美的十日前,吴平忽然不见了踪影。孙文当时还好一阵纳闷儿,敢情他是得了准信,提前一步到这儿来埋伏了。身处海外,孙文是对清廷的眼线嗤之以鼻的。林举人也奉劝他多次:“孙先生可大意不得呀。满仔那帮疯子什么事做不出?偷偷把您绑了,运回清国去都不奇怪的。”

在前往美利坚的客轮上,另有数个夏威夷唐人与孙文同行。他们多是频繁往返于夏美两地的客商,与孙文的交情谈不上深,点头之交罢了。一通闲聊下来,孙文了解到,旧金山唐人帮派中“地方主义”盛行,尤其是“三邑”与“四邑”之争,已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

据载,当年美利坚常驻唐人数逾十万,九成以上为广东人。除去“三邑”“四邑”“阳和”“人和”四馆争霸主地位,另有“宁阳”“合和”二馆虎视眈眈,时称“六会馆时代”。

六馆之中,最具竞争力的当属广东人会馆“三邑帮”。其帮主冯正初总揽当地黑道最高话语权,曾多次买通当地警方,取缔“四邑帮”旗下的赌场、妓馆产业。同行的船友善意提醒孙文道:“孙小兄这趟是去旧金山对吧?那别怪兄弟我唠叨一句,不干不净的地方,还是少去为妙。赶上警察突击检查,可没法儿善了。”

孙文在联胜杂货铺安定下来后,周围人对两派之争的闲话,更让他耳朵磨出老茧。“联胜”门前,摆着数条板凳供行人休憩。这不,今儿又有数个前来纳凉的闲汉,懒洋洋地聊着此事:

“‘四邑’哪能任人骑在自己头上拉屎。走着瞧吧,早则这几日,迟则下月,冯老板可就有好戏看了。”

“哪还用得着等?听说,‘三邑’有些店铺已经遭殃了。照这势头下去,两败俱伤是迟早的事。”

“哼,狗咬狗一嘴毛!”

“联胜”老板与孙文同出身于香山,也是个“无帮派人士”。而闲聊的数个闲汉也是香山人,却是“阳和会馆”帮众。

“四邑会馆”名为“四邑”(四个地域),实则,帮派中的新宁县帮众早年便自立门户,成立“宁阳会馆”。其后,开平、恩平两县帮众亦同时分裂出去,重组为“合和会馆”。“四邑”走其三,“四邑”会馆早年便改名作“冈州”。只不过,这么多年下来人们叫惯了“四邑”,改不了口罢了。

坐在屋檐阴影处的孙文,对闲汉的对话颇感愤慨,冷冰冷道:“同是中国人,远渡异乡,不思团结,还分成什么三邑、四邑,自相残杀,端的让洋人瞧了笑话!”

其中一名闲汉听到这话,二郎腿一跷,蔑笑道:“你便是这几日住进‘联胜’的那医生?你个初来乍到的雏儿,知道什么?”

“这与是否是迟来晚来有什么关系?中国人,谁不懂这道理?”

闲汉摘掉瓜皮帽,一抹脑门儿上的汗水,有点儿在卖弄他那一头黑发的味道:“哈哈,我在这儿待了足足十年,都不敢说能看透。有些事,即使是懂得,也装作不懂为好呀。”

孙文怎甘示弱,也摘去绅士帽,只见闲汉眉头一皱:“长毛贼?”

当时,“长毛贼”特指太平天国党羽,孙文摇头否认:“我倒是想,只恨晚生了几年。”太平天国国都天京(南京)陷落于1864年,两年后,孙文才出生。

“我生得倒是好时候,正是清军进天京那年。”男人自嘲道。

“这么说,你长我两岁,我倒是要称呼你大哥。”见男人未蓄辫,孙文顿生好感。

男人抬手捋起额前长发,大大咧咧道:“在下姓周名榕,东莞人。说起来,咱俩还同属‘阳和’。”

“阳和会馆”由东莞、香山、增城三县帮众组成。按理,两人确实同属“阳和”没错。孙文对男人陡生警觉,明明素未谋面,这个男人竟对自己的名讳和来历知根知底?只听男人嘿嘿笑道:“如何?都让我说中了吧?再让我猜猜,你的兜儿里现在只剩三百美元了吧?夏威夷的六千美元一到手,你便到主教银行给横滨那冯什么的打了三百美元。嘿嘿,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请问了,‘万事通’先生,为何要调查孙某?可别告诉我是为了消遣。”孙文也不慌乱。

“谈何消遣?都是工作,工作。”

“敢问您的雇主是?”

“孙兄弟,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反正,不是北京那头,就是天津那头呗。”

北京的话,幕后便是清廷。天津的话,怕与李鸿章脱不了干系。瞧这周榕模棱两可的回答,怕是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孙文便换了个问题:“还劳你专程跑来美利坚,这苦差使,还是第一次吧?”

“非也,也不瞒您,您在横滨时,我就在暗处观察您啦。您安排在横滨的陈少白,倒是个十分有趣的人物。可惜了,您才是头儿,我只得忍痛跟着您。这一路下来偷偷摸摸地,着实把我给累坏。所以呀,我决定换个讨巧的法……也不遮遮掩掩了,明着向您打听今后的去向与计划,不知您可否成全?”

“告知你又何妨,孙某为演讲的事发愁。地点该选在何处?听众该如何召集?愿闻周兄见解。”

“演讲?我的建议嘛,您也别筹备啥演讲会了,太死板。直接找个热闹的市口,当街讲便是了。但这法有弊有利,听众多是多,若觉得演讲无趣,会扭头便走的。说到底嘛,还得看孙先生您的口才了。”

“周兄是否愿助我一臂之力呢?这可比你的差使要有趣许多。”

孙文起了招揽之意,若能将这条“尾巴”给策反了,今后定能派上大用场。

周榕却婉拒道:“我近期打算回国一趟。祖国的情势愈发严峻了,或许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这一席爱国话语,让孙文对此人的品性平添了几分信任。戒心还是有的,毕竟对方仍然敌我不明。

“美唐人,信不过”——孙文身为半个夏威夷唐人,自幼便被灌输进这种观念。当时,夏威夷尚未被美利坚吞并(吞并于翌年1897年6月),但早在孙文的少年时代,“America”便深深渗透在夏威夷社会的各个层面。

19世纪中叶,夏威夷唐人进军制糖业。但如阿芳一般坐拥百万甘蔗地与农场的唐人富豪,毕竟只有区区几人。绝大多数唐人,基本只是默默劳作于甘蔗地与作坊的工人。

1861年,美国南北战争爆发,糖价暴涨。制糖业激增导致劳动力不足,资本家只得从清国“珠三角”地区大量引进民工。当时,还不兴“卖身契”这一套,民工多半是自愿来海外淘金的自由身,孙文的兄长孙眉便在其中。夏威夷与加利福尼亚两地几万唐人的食物问题便成了一大商机,大多民工都于合同期满后,在当地置田耕种起了水稻。

1869年,唐人米商唐举创立“升昌”粮食贸易公司。自此,夏威夷的水稻种植产业步入正规化。其后,香蕉、青菜、魔芋、咖啡豆、烟草等种植产业亦应运而生,夏威夷唐人农民的生活也愈发充裕起来。

然而相较之下,加利福尼亚的唐人便没有这般幸福了。他们受压榨于各地矿场与铁道,多半为签了“卖身契”的苦力。这一群体,亦是致公堂招揽的主要对象:“兄弟只身到洋鬼子的地界,人生地不熟的,难免受欺负。不如入了我们洪门,在海外好歹也有个照应……入会费?不不不,咱洪门可不收同胞的钱财,你只需念上几句经文,打今儿起咱就是亲兄弟。”

所谓“经文”,无非便是入会誓言:“反清复明”“尔父母即吾父母”云云。说白了,这无异于诓骗。“猪仔”(洋人对华人苦力的蔑称)多为文盲,如何会晓得这数句“经文”为何意,迷迷糊糊就被拉上了贼船。

“那帮苦力,全把致公堂当作‘食堂’,管饭的地方。无知是福,若是他们知晓‘反清复明’的含义还敢入会,下场嘛……”周榕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我打算乘火车东行,跑一趟纽约,不出意外的话,这两三天就起程。”这般将自己的行程计划透露给密探,对孙文来说还是头一遭。别扭之余,还觉得挺新鲜。

“车票已买好?”

“我不方便自己去买,又得劳驾‘联胜’老板帮忙跑一趟车站了。老板也是忙碌,今天又不见人影。”

“其实,也可以乘马车去……不过坐火车也好,这一道道铁轨可洒满了同胞的血汗,岂有给洋人独享之理?你也不用等老板了,我这就去给你弄一张。”

“使不得,使不得,”孙文忙苦笑婉辞道,“你我二人虽一见如故,但仍处于对立面。哪还能劳驾周兄跑腿?万万不可。”

“哈哈,我也就是这么一说罢了。您还可以托陈翰芳帮忙,就凭你俩的关系,料那牧师也不会推辞。再怎样,也轮不到我头上。”

“唔……万没料到,你竟然能查到这一步……”孙文不得不重新估量眼前男人的实力。

旧金山华人界,乃至全美天主教界,谁人不知陈翰芳牧师的名讳。重点是又能有几人知晓,这陈翰芳的岳父正是孙文的汉学师傅区凤墀。要知道,陈牧师出于保护,从未对外界透露过亲人的信息。

区凤墀早年任教于柏林大学,教授中文。青年孙文刚归国那阵子,国学水平堪忧,多亏了有区凤墀的私人教导,才得以跻身于同龄人水准。

两人的交情远不止于此。孙文接受天主教洗礼时,洗礼名最初为“日新”,而其后区凤墀赐名“逸仙”。自那起,“逸仙”二字便作为惯用名伴随孙文终生。另外,广州“农学会”的宗旨,亦是出自区先生之手。如此说来,孙文、区凤墀之间既有师徒情谊,区凤墀对孙文更有赐名之恩,同时两人还称得上是革命同志。

见孙文惊叹,周榕笑道:“受人钱财,就得实心办差。要查,自然得查个通透。”

“只怕跟在我后头的,不单你一人吧?”

周榕的笑容瞬间僵住,却又立马恢复平常,面无表情道:“我晓得你所指何人。实话与您说,吴平,不是我的同伙……不仅不是同伙,他还是被派来监视我的人。”

“嚯,那你此番来与我相见,就不怕隔墙有耳?”

周榕显然对此人不怎么待见,鼻孔出气,蔑笑道:“请宽心,他今儿去探望当地的熟人了。我就瞧不惯他那小人得志的样子,他呀,就没把孙先生你放在眼里。听说最近又傍上了啥大人物,正玩儿命巴结呢。”

“孙某近来倒是听说,李鸿章李中堂不日便会出使美利坚。这‘大人物’不会就是……”

“准错不了。若能得李中堂赏识,那还不平步青云?显然要比跟踪一个钦犯有盼头。”

“长子李经方与秘书罗丰禄应该也在随行队伍中吧……”

天津谏言时,孙文与罗丰禄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日的光景,犹然历历在目。

严格来说,孙文与罗丰禄二人之间并不是毫无接点。何启创建“西医书院”之初,李鸿章曾受邀出任学院名誉理事。孙文登门谏言时,便拜托罗丰禄,务必要向中堂大人提及自己“西医书院首届毕业生”的身份。至于罗丰禄其后有无提及,孙文便不得而知了,两人也只不过在前厅寒暄了数句罢了。但凭此足以确定,罗丰禄对自己这样的忧国青年并无恶感。而自那次相见后,不满半年光景,孙文便赴夏威夷成立兴中会,彻底站在了清廷的对立面。

见孙文感慨于过往,周榕笑道:“世事无常,个人能耐再大,也只是随波逐流的一叶扁舟罢了。”

孙文有些摸不透眼前男人的深浅,便起身准备告辞:“事不宜迟了,我这便去拜访陈牧师。”

周榕亦随之起身,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低声道:“今儿来与您相见,可是冒了好大风险。今后,若无急务,我不会再出现在您面前。”

旧金山的人口在美墨战争结束当年(1848年),仅有区区八百余人。到1860年,日本探险船队“咸临丸”经由此地时,被告知当地人口数为六万两千。

是何等的力量,能让人口在短短十二年内膨胀百倍规模?追根究底,功臣当属位于旧金山城东郊的谢拉?内巴达小镇上的某个农夫。他在溪流中筛出黄金,随即拉开了长达半个世纪的“淘金热”时代的帷幕。

19世纪末,“淘金热”渐进尾声,热点转移到以萨克拉门托为起点的铁路建设上。从各大矿场上失业的唐人苦力,自然而然地便担负起修建铁路的主力。

直至1869年,“中央太平洋”(Central Pacific)铁路竣工,金矿亦被开采殆尽,当地唐人眼瞅着便要失去生计。

回“唐山”?那年月,“太平天国之乱”虽已平息,治安却难称“太平”,跳梁匪寇随处可见。在这时回家,显然不是好主意。

然而,更令人寒心的是,唐人苦力残留在一道道铁轨上的血泪尚未干透,白人社会中竟出现了“Chinese,go home”的声音。随着Anti-Coolie Intiation等一众排华组织相继成立,事态愈发不可收拾。

“远的不必说,就算只是为了让这数万唐人同胞有个安身之所,建立共和国已是刻不容缓。”想到此处,孙文不由得加快了前往陈牧师府上的步伐。

孙文仍犹记两年前与陈翰芳相见时,他曾这般奉劝自己:“逸仙兄精通洋文,不如便移居美利坚如何?那头的唐人窝里反了几十年,是该有你这样的名士出头来管束管束了。陈某斗胆,请求逸仙兄把革命与暴乱放一放,来美利坚,救二十万唐人于水火。”

而此番相会,陈牧师态度之转变令人汗颜。他紧握孙文双手,懊悔不已道:“逸仙兄,只怪晚辈胸无大志,那日竟说出那番混账话来。自那后,晚辈是羞愧得寝食难安,只求逸仙兄不要把我的疯话放在心里就是。”

区凤墀座下儿女众多,陈牧师并非独婿。其中,长婿尹文楷在广州行医。重阳起义前,孙文便是尹府的常客,也是在那时,他与回国探亲的陈翰芳相识。这句“逸仙兄”倒不是客套,陈翰芳是打心底钦佩孙文。

“失言,失言呀……”陈翰芳继续道,“美利坚如今那个烂摊子,是我们当地唐人自己造的孽。逸仙兄要拯救的是四万万唐人同胞,又怎能被区区二十万唐人的窝里斗缚住手脚?”

“翰芳能予理解,孙某深感宽慰。二十万与四万万相较,确实是九牛一毛……不瞒翰芳,你当初提议时,孙某确曾动摇过。自那后,孙某便时刻鞭策自己,才勉强支撑到现在。”

孙文将此番美洲之行,视作新起点。他将自己的后半生涯赌在了这次旅途上……若旅途结束,自己的心中尚存有退缩之意,则以美利坚为终点,留在此地了却残生。若意志未动摇,则西渡大西洋,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欧洲。

想通此节,孙文无意识地摸了摸口袋中康德黎留下的地址,叹道:“希望,能用得上这地址吧……”

历史上最初赴美唐人,九成为受雇于矿场与铁路铺设的苦力,美洲大陆上的第一条唐人街便是出现在旧金山与萨克拉门托。幸运的是,两座城市相距颇近,省了孙文不少工夫。

宣传工作的最大障碍在于,当地唐人民风冷漠且相互猜忌,人心一盘散沙。就算是百折不挠的孙文,对此地的革命前景亦乐观不起来。但他最擅长的,便是“化腐朽为神奇”。

数十个洪门的弟兄一齐忙活,也只能为孙文的演讲拉到堪堪十余人听众。人少倒罢了,当地唐人的理解能力与受教育程度,相较夏威夷唐人何止数个层次。宣扬革命理念是不现实了,革命演讲俨然成了小学课堂。其中更不乏对满汉之别无概念者,孙文只得一一为其解释。几趟演说下来,宣传效果不得而知,倒是让孙文的历史知识巩固不少。

这一天,洪门弟兄拉来了一个拄拐的听众。与其余聒噪的闲汉不同,这男人将拐杖置于座位旁,全神贯注地听着孙文的“授课”。演讲进行到一半,他忽然举手道:“失敬,我去小解一下。”

估计是憋得慌了,他起身便往茅厕方向奔去,竟是一副好腿脚!

身旁的洪门弟兄一把拽住他,训斥道:“又来了!得说多少遍你才会记得?你现在是个瘸子!”

竟然是个假瘸子?孙文来了兴趣。演讲后,他向洪门弟兄打听了这男人的底细。

男人绰号“大油”,广东佛山人。他未成年便移居美利坚,至今已逾十年了。抛却年龄不谈,算得上“老唐人”。

与大多数唐人一样,他的目标也是“赚够老婆本”。其实,他早在四年前便可“衣锦还乡”的,全怨他自己,他在返乡的客轮上犯了浑,与船友玩起了“骰子”。短短数日,把几年的辛苦钱搭进了不说,还落下一屁股债。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被下了套,但为时已晚,他被债主转卖给了旧金山的某个矿场做苦力。

四年光景,苦不堪言。眼瞅着四年合同期满,他是归心似箭,可又生怕再被下套。正纠结中,身边的洪门弟兄调侃他道:“瞧你好手好脚的,活该被盯上。你不妨卸了自己一条腿,看看那帮‘赶猪人’还待不待见你。”

本是句玩笑话,大油却上了心。当然,真玩儿自残,他可下不去手。于是,他便开始钻研瘸子的“步法”。

孙文倍感滑稽之余,也是苦从心来。瞧瞧,这便是美利坚唐人的水平。

早在1858年,美国社会的“排外”风潮便可窥端倪了。那一年,加利福尼亚州的议会通过了“严禁清国移民”的法案。但此法案还未实施,便被联邦最高法院以“违背我国《宪法》精神”为理由驳回了。

当时,日本正处于“闭国”状态(明治维新十年前),对美移民尚未盛行。“排外”看似针对所有黄种人,说白了,便是冲着清国劳工去的。

1876年,随着中央太平洋铁道竣工,“排华”风潮卷土重来。这一回,美利坚联邦议会直接下令,组织“加利福尼亚华工调查委员会”,委任奥利弗?莫顿为主席。

美国社会公知在公证会上针对“排华”方案表明了各自的立场。其中,加利福尼亚州居民、原国会议员兼驻华公使菲格利特?罗恩的发言颇为中肯:“华工承担了80%以上的中央太平洋铁道铺设工程,其中,涉及堤坝建设,更是由他们一手操办,理由有二:其一,华工劳动力廉价;其二,美利坚住民属盎格鲁·撒克逊人种,难以适应山野间潮湿的作业环境。”

然而议会对《排华法案》势在必行,岂是一两句中肯的观点可撼动的?委员会不顾客观事实,强硬地打出了“若由白人施工,更具效率”的谬论。

为了保住“《宪法》精神”这层脸皮,议会“开明”地声称,美利坚欢迎一切来自清国的留学生与商人,调查的对象仅为那些企图搅乱本国劳动力市场的“不法分子”。“华工问题”在远隔重洋的清国,亦引发了剧烈的反响。

孙文在旧金山的日常,除去革命宣传,便是读报了。上海《申报》漂洋过海,递到孙文处,怕已是两个月以后的事。好在,夏威夷兴中会办有《檀山新报》,同是登载清国时事的报刊,多少能替代《申报》。再来,除却旧金山唐人自办的中文报刊,也有专门为唐人出版报刊的中文版。孙文会英文,每日的中英文报刊一张也不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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