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以篇首三字为篇名，“田子方”为人名，也可以说以人名名篇。

本篇由十一则寓言故事组成，各则寓言故事虽然各有主旨，但大体都是围绕一个“真”字生发。我们选了三则。其一，“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一则，通过对田子方之师的侧面描写，赞扬了保持真性的“全德君子”，讽刺了“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不过是“土埂”而已。其二，“肩吾问于孙叔敖”一则，通过孔子之口，赞扬像孙叔敖这样的真人，能够纯气自守，保持真性，不为世俗的美人、爵禄、生死所动心，成为悟道的象征。其三，“楚王与凡君坐”一则，不足百字的短文，却说明一个大道理，即天下万物何为贵，真性最贵。真性存，一切皆存；真性亡，一切皆亡。

一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 (1) ，数称谿工 (2) 。

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

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 (3) ，故无择称之。”

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

子方曰：“有。”

曰：“子之师谁邪？”

子方曰：“东郭顺子 (4) 。”

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

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 (5) ，缘而葆真 (6) ，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 (7) ，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

子方出，文侯傥然 (8) ，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 (9) ，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梗耳 (10) ！夫魏真为我累耳！”

【注释】

(1) 田子方：姓田，名无择，字子方，魏国人。魏文侯：魏国国君。

(2) 数称：多次称赞。谿（xī）工：姓谿，名工，魏国贤人。

(3) 称道：言谈说理。数当：往往恰当。

(4) 东郭顺子：虚拟人物。

(5) 人貌：外表如同常人。天虚：天心，内心与自然契合。虚，心。

(6) 缘：顺。葆真：保持真性。

(7) 正容：自正容仪，端正自己。

(8) 傥（tǎnɡ）然：自失的样子。

(9) 形解：犹言身体散了架子。

(10) 土梗：土偶人，喻粗陋无用。

【译文】

田子方陪坐在魏文侯的旁边，多次称赞谿工。

魏文侯说：“谿工，他是你的老师吗？”

田子方说：“不是，他是我的同乡。言论见解往往很中肯，所以我常称赞他。”

魏文侯说：“那么你没有老师吗？”

田子方说：“有。”

魏文侯说：“你的老师是谁呢？”

田子方说：“东郭顺子。”

魏文侯说：“那么先生为什么不曾称赞过他？”

田子方说：“他为人纯真，外貌虽如常人，而内心却如自然一样清虚，一切随顺自然而保持真性，心境清静而能包容万物。世人无道，他便首先端正自己，以此让人开悟，使别人的邪念自然消除。我又能用怎样的言辞来称赞他呢？”

田子方走后，魏文侯恍然自失，整天不说话，把站在面前的臣子召来，告诉他们说：“真是深远啊，一个道德完备的君子！起初我以为圣智的言论、仁义的行为，算是最高的层次了。当我听到了田子方老师的情况，我的身体就像瓦解了一样不想动，嘴巴就像被钳住一样不想开口。我原来所学的东西，简直像土偶人一样粗陋啊！那魏国真成了我的累赘啊！”

二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 (1) ：“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 (2) ，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 (3) ，子之用心独奈何？”

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 (4) ，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 (5) ，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 (6) ；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 (7) ，方将四顾 (8) ，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

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 (9) ，美人不得滥 (10) ，盗人不得劫 (11) ，伏戏、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 (12) ，入乎渊泉而不濡 (13) ，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 (14) 。”

【注释】

(1) 肩吾：虚拟人物。孙叔敖：曾任楚庄王相。

(2) 令尹：在楚国掌握国家军政大权的官职，相当于宰相。

(3) 栩栩然：舒缓悠长的样子。

(4) 以：以为。其：指令尹官职。却：推却。

(5) 其：指荣华。彼：指令尹之职。

(6) 亡乎我：与我无关。亡，无。

(7) 踌躇：悠闲自得的样子。

(8) 四顾：向四方张望，高视八方。

(9) 知：同“智”。说（shuì）：游说。

(10) 滥：淫乱。

(11) 劫：劫持。

(12) 大山：即泰山。介：碍，阻碍。

(13) 濡（rú）：湿。

(14) “既以”二句：出自《老子》：“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既，尽。

【译文】

肩吾向孙叔敖问道：“你曾经三次出任令尹一职而没有感到荣耀和华贵，你三次被免除令尹一职而没有丝毫的忧虑。我起初还怀疑你是装出来的，现在看你鼻息出入舒缓悠长的样子，果真不假，你的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孙叔敖说：“我哪有过人的地方啊！我只是认为这令尹一职，它来了你不可以推却，它走了你不可以阻止。我认为得与失都不是我所能决定的，我所做的只是无忧无虑罢了。我哪有过人的地方啊！而且不知道所谓的荣耀和华贵是在令尹一职上呢？还是在我身上呢？如果它在令尹一职上，那么就与我无关；如果它在我的身上，那么就与令尹一职无关。我正在从容自得，四顾遐想，哪有时间去考虑人的高贵与卑贱呢！”

孔子听到后说：“古时候的真人，智者不能说服他，美女不能淫乱他，强盗不能劫持他，伏羲、黄帝不能与他交朋友。就是生死这样的大事，也不能使他的本性发生变化，何况爵位和俸禄呢！像这样的人，他的精神遨游泰山也不会遇上阻碍，潜入深渊也不会沾湿衣裳，身处卑微的地位也不会疲惫。他的精神充满天地，越是尽力济人，越是感到更加富有。”

三

楚王与凡君坐 (1) ，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 (2) 。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 (3) 。”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 (4) 。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注释】

(1) 楚王：楚文王。凡君：凡国的国君。楚国强大，凡国弱小，楚王有吞并之心。

(2) 三：指三人。

(3) 存：指所存真性。

(4) 存存：保存这种存在。

【译文】

楚王与凡君坐在一起，不一会儿，楚王左右的近臣就有三个人相继传说“凡国灭亡了”。凡君说：“凡国的灭亡，也不能让我丧失真性的存在。”那么“凡国的灭亡也不能让我丧失真性的存在”这句话，是说楚国的存在也不能保存他的存在。由真性的观点看来，凡国不曾灭亡而楚国不曾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