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

庄子  作者:庄子

此篇以篇首二字为篇名,其中心思想是论述天道与人道的关系。正像《在宥》篇所论:“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本篇不仅肯定了这种观点,且有所突破,作者还从天道的秩序论及人伦等级的合理性,这就与《庄子》内篇思想相抵触,难怪有些学者对此多有批评,认为“非庄子之旨”、“颇不类老庄之言”。本书所选不涉及此类内容。

本书选了五段文字。

其一为“天道运而无所积”一段,也是本篇的首段。此段说明圣人以虚静无为之心,任随天地万物运行不辍。并进一步提出“天乐”与“人乐”的区别,赞扬得到天乐的人,能够与天地同运行,与万物同转化,可以称王天下。

其二为“昔者舜问于尧”一段。此段引尧、舜之言,归结本篇“天地者,虚静无为”的主旨。

其三为“士成绮见老子而问”一段。此段在人物描写上所运用的漫画式笔法,颇为新鲜、幽默而辛辣。林云铭点评说:“状得肖,骂得狠,奇文至文!”宣颖则针对文章中对士成绮小丑般的描写和影射他是边境上的小偷,点明:“士成绮之状貌志气如此,与虚静无为相去远矣,是大道之贼也,故曰其名为窃!”

其四为“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一段。此段纯为议论,提出“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等论题,多有意味。

其五为“桓公读书于堂上”一段。此段以寓言小说之体裁,探讨语言文字传播中的信息量和保真度问题,“词意精微,发前人所未有”,“是千古教学之指归”(林云铭语)。


天道运而无所积 (1) ,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 (2) ,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 (3) ,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 (4) ,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 (5)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 (6) ,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 (7) 。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 (8) ,故帝王、圣人休焉 (9) 。休则虚,虚则实,实则备矣 (10) 。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 (11) 。无为则俞俞 (12) 。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 (13) ,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 (14) ,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 (15) 。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 (16) 。以此进为而抚世 (17) ,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 (18) 。静而圣,动而王 (19) ,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 (20) ,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 (21) 。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䪡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 (22) 。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 (23) 。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 (24) 。’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 (25) ;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26) 。”

【注释】

(1) 天道:自然之道,指自然规律。运:运行,转化。积:积蓄,停滞。

(2) 帝道:帝王之道,指建功立业之法。

(3) 圣道:圣贤之道,指制法立教、匡正时弊、感化人心的办法。

(4) 六通四辟:六合四方(东南西北上下)都通晓。辟,开辟,通达。

(5) 昧然:昏昏然,不知不觉的样子。

(6) 铙:通“挠”,扰乱。

(7) “水静”三句:烛,用作动词,照。中,合。取法,拿来作为效法的标准。

(8) 平:准则。至:实,实质。

(9) 休:息虑。

(10) 备:通行本原作“伦”,据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江南古藏本改。

(11) 责:尽责,尽职。

(12) 俞俞:即“愉愉”,从容愉悦的样子。

(13) 南乡:指南向登天子之位。乡,通“向”。

(14) 北面:面向北而坐。

(15) 玄圣素王:指具有帝王之道并被天下人仰慕崇拜而无帝王爵位的人。如老子、孔子之类的人。

(16) 江海、山林之士:即隐士。服:信服。

(17) 进为:进取出仕。抚世:安抚世人,治理百姓。

(18) 天下一:天下一统,统一天下。

(19) “静而圣”二句:“静而圣”就“内体”而言,“动而王”就“外用”而言(宣颖说),内静外动皆顺其天道的变化。

(20) 天地之德:天地以无为为德。

(21) 天:指自然。和:和谐,协调。

(22) “吾师乎”六句:此六句亦见于《大宗师》,不同之处有二。一是此篇为庄子言,而《大宗师》为许由言。或称许由,或称庄子,皆为托言,其主旨无不同。二是此篇“ 万物而不为戾”,《大宗师》作“ 万物而不为义”。戾(lì),至,高。可参考《大宗师》注。

(23) “其生”二句:天行,自然规律的运行。物化,物理的变化。

(24) “静而”二句:静、动、阴、阳,古代认为静属阴,动属阳,而阴代表地,阳代表天。道家效法天地,所以说“静与阴同德,动与阳同波”。同德、同波,均指相合。

(25) 一心定:内心专一于静寂的境地。

(26) 畜:养育。

【译文】

自然之道的运行是不停滞的,所以万物能够不断地生成;帝王之道的运行是不停顿的,所以天下人都愿意归附;圣贤之道的运行是连续不断的,所以海内百姓都愿意顺服。明白自然之道,通晓圣贤之道,又能六合四方无不通达帝王之德的,都是任天下人自由自在地生活,他们虽然懵懵懂懂,不求虚静,却无不神安心静。圣人之心总是能够清静,并非因为清静好,所以清静;而是因为万事万物都无法干扰他的心,所以他总是清静的。水面清静时,便能明澈地照见须眉,平平的水面可以作为平度的标准,高明的工匠用它来作为准绳。水静犹能明照须眉,更何况人的精神呢!虚静的圣人之心啊!它可是天地的明镜,万物的明镜。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它们是天地的准则和道德的实质,所以帝王和圣人在这境界中可以安心休息了。息心休虑而内心才会虚寂,内心虚寂而真气充盈,方能感到生命的充实,生机充实也就具备了进入大道的条件。虚寂而后才能宁静,宁静而后才有活动,活动而后无不自得。清静就会无所作为,无所作为就可以让做事的人各尽其职。无所作为方能从容愉悦。从容愉悦的人,忧患不会留在心中,所以能够长寿。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它们是万物的本原。明白了这个道理而南面登上帝王之位的,尧就是这样的人;明白了这个道理而北面称臣的,舜就是这样的人。用此道理对待尊上之位,这是帝王、天子的德性;用此道理对待卑下之位,这是玄圣素王的道义。用此道理来退隐闲游,天下的隐士都会信服。用此道理来进取出仕,安抚世人,就会创立大功,名显一世,统一天下。清静则立内圣之德,行动则建外王之业,无为而能受到世人的尊崇,朴素而天下无人与他媲美。

明白天地以无为为德的,这就是认识了天地的根本,也就能与自然相和谐。用它来均调天下,也就能与人相和谐。与人相和谐,称为人乐;与天相和谐,称为天乐。庄子说:“我的大宗师啊,我的大宗师啊!调和万物却不自以为高明,恩泽万世却不自以为仁,早于上古却不以为长寿,覆天载地、塑造万物却不以为巧妙。这就是天乐。所以说:‘体验天乐的人,他生存时便顺自然规律而运行,他死亡时便随万物而转化。清静时与地阴同隐寂,行动时与天阳共波动。’所以体验天乐的人,不怨天尤人,不为外物所牵累,不遭受鬼神的责罚。所以说:‘他活动时能够与天一同运行,他宁静时能够与地一同寂默,内心安定专一而能称王天下;鬼神不为祸害,精神永不疲惫,内心安定专一而万物都来归附。’说的是,把虚寂宁静推及于天地间,通达于万物中,这就叫做天乐。所谓天乐,便是圣人用道心来养育天下。”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 (1) ?”

尧曰:“吾不敖无告 (2) ,不废穷民,苦死者 (3) ,嘉孺子而哀妇人 (4) ,此吾所以用心已。”

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 (5) 。”

尧曰:“然则何如?”

舜曰:“天德而出宁 (6) ,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 (7) ,云行而雨施矣。”

尧曰:“胶胶扰扰乎 (8) !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

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注释】

(1) 天王:犹天子。

(2) 敖:同“傲”,傲慢。无告:有苦无处诉说的人。在古代认为鳏寡孤独四种人为无告之人。

(3) 苦:哀怜。

(4) 嘉:喜爱。哀:怜悯。

(5) “美则”二句:言外之意是说还没有达到无为的大境界。

(6) 天德:自然之德。出宁:呈现宁静。

(7) 经:常则,规律。

(8) 胶胶扰扰:纠缠扰乱的样子。此为尧自谦多事之辞。

【译文】

从前舜问尧说:“你治理天下的用心怎么样?”

尧说:“我不怠慢鳏寡孤独等有苦无处诉说的人,不抛弃走投无路的穷苦百姓,哀怜死亡的人,喜爱儿童且怜悯妇女,这些就是我的用心所在。”

舜说:“好是很好,却不是最伟大的。”

尧说:“那要怎么样呢?”

舜说:“有自然之德的人,总是显出宁静无为的状态,就像日月照耀和春夏秋冬四季运行那样自然,像昼夜更替那样有规律,像云行雨施那样合乎时宜。”

尧说:“我真是扰乱多事啊!你的德性与天相合,而我的用心仅仅符合人事罢了。”

天地是自古以来最伟大的,是黄帝、尧、舜等圣人共同赞美的。所以古代君临天下的人,都做了些什么呢?不过顺着天地的法则,自然无为罢了。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 (1) :“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 (2) ,百舍重趼而不敢息 (3) 。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有余蔬 (4) ,而弃妹之者 (5) ,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 (6) 。”

老子漠然不应。

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于子,今吾心正却矣 (7) ,何故也?”

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 (8) 。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 (9) ,吾非以服有服。”

士成绮雁行避影 (10) ,履行遂进而问 (11) :“修身若何?”

老子曰:“而容崖然 (12) ,而目冲然 (13) ,而颡 然 (14) ,而口阚然 (15) ,而状义然 (16) ,似系马而止也 (17) 。动而持 (18) ,发也机 (19) ,察而审 (20) ,知巧而睹于泰 (21) 。凡以为不信 (22) 。边竟有人焉 (23) ,其名为窃。”

【注释】

(1) 士成绮:虚拟人物。

(2) 固:通“故”。

(3) 百舍:三千里,极言路途遥远。舍,古代三十里为一舍。重趼(jiǎn):层层厚茧。重,层,多层。趼,通“茧”,脚底磨出的厚皮。

(4) 鼠壤:鼠穴。蔬(shǔ):粮食粒。

(5) 弃妹:即“弃昧”,“弃”与“昧”同义,不知惜物而弃之。

(6) 积敛:积聚敛取。无崖:无限。

(7) 正却:正在回转,指有所觉悟。

(8) 脱:离,不及。

(9) 服:服从,接受。

(10) 雁行避影:像大雁斜行,侧身避影。表示对老子的恭敬。

(11) 履行遂进:穿着鞋子就进了老子的房间。按古人入室要脱鞋,士成绮因心里惭愧不安,慌忙之中,便忘了脱鞋,径直进室请教。

(12) 而:通“尔”,你。下同。崖然:傲岸。

(13) 冲然:鼓目突视的样子。

(14) 颡 (sǎnɡkuí):额头宽大的样子。

(15) 阚(hǎn)然:张口欲言的样子。

(16) 义然:高大的样子。义,通“峨”,高大。

(17) 似系马而止:马欲奔跑,只是因束缚而止步。

(18) 动而持:欲动则矜持作态。持,矜持。

(19) 发也机:发动如弩箭在机。

(20) 察而审:好明察而谨慎。审,慎。

(21) 知巧而睹于泰:自恃智巧而显露出骄泰傲慢之气。知,同“智”。睹,外露。泰,骄泰。

(22) 不信:不实,指矫情虚伪之态。

(23) 竟:通“境”。

【译文】

士成绮见到老子,问道:“我听说先生是个圣人,所以我才不辞远道而来,希望见到您,一路上长途跋涉,脚底长出了厚厚的茧子,也没有止步休息。现在我看先生,算不上是个圣人。鼠洞边有剩余的粮食,如此丢弃不顾,可说是不仁!面前的生熟食品都享受不尽,却还无限地聚敛不止。”

老子冷漠地不予回应。

第二天,士成绮再次去见老子,说道:“昨天我说了讽刺先生的话,今天我心里有所觉悟,不知什么原故?”

老子说:“巧智神圣的人,我自认为不能与之相比。先前你喊我是牛,我便称之为牛;你喊我是马,我便称之为马。如果名副其实,别人给我的名称却不去接受,这是双重的罪过。我接受别人给予的名称,这是长久地接受,并非有心接受才去接受。”

士成绮侧身斜行,不敢践踏老子的足迹,慌乱之中,竟忘了脱鞋就进入了室内,问道:“怎样修身?”

老子说:“你的容貌傲岸不凡,你的眼睛鼓目突出,你的额头宽大高耸,你的嘴巴虚张欲言,你的体形巍峨高大,就像欲奔的马,只是因为被绳索系住才暂时止步。蠢蠢欲动却矜持作态,发动迅速犹如机弩,好明察却处处审慎,自恃智巧而掩饰不住骄泰傲慢之气。凡此种种,皆是矫情伪态,皆非修身之为。边境上有一种人,其名为窃贼。”


桓公读书于堂上 (1) ,轮扁斫轮于堂下 (2) ,释椎凿而上 (3) ,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

公曰:“圣人之言也。”

曰:“圣人在乎?”

公曰:“已死矣。”

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4) !”

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 (5) ,疾则苦而不入 (6) 。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乎其间 (7) 。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 (8) ,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注释】

(1) 桓公:即齐桓公,名小白。

(2) 轮扁:制作车轮的人,名扁。斫(zhuó):砍削。

(3) 释:放,放下。椎、凿:木工所用工具。

(4) 糟魄:即“糟粕”,指古人遗言。魄,通“粕”。

(5) 徐:缓。甘:滑。

(6) 疾:急。苦:涩。

(7) 数:术数,技术,窍门。

(8) 不可传也:指道。也,犹“者”。死:死亡,消失。

【译文】

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砍制车轮。轮扁放下椎子、凿子,走到桓公跟前,问桓公说:“请问,您所读的书,是什么人的言论?”

桓公说:“是圣人之言。”

轮扁问道:“圣人还在吗?”

桓公说:“已经死了。”

轮扁问道:“那么您所读的,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桓公说:“寡人读书,造轮的人岂能随便议论!说出个道理也就罢了,说不出个道理来就得去死!”

轮扁说:“我是用我从事的工作来观察的。就说砍造车轮吧,做工太慢太细了就会因为甘滑而不牢固;做工太快太粗了就会因为苦涩而榫头难入。只有做工不缓不急,得心应手,才能恰到好处。其中的门道,口里说不出来,却有难言的心术存在其中。这心术,我无法明示给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也不能从我那里获得传授,因此我都七十岁了还在制造车轮。古时的人和他不可言传的东西都已经消失了,那么您所读到的,不过是古人留下的糟粕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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