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

庄子  作者:庄子

本篇以篇首“天地”二字名篇,由总论和分论组成。首段为总论,包括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论天地运化本于自然,强调古代明君都是顺应天地自然无为的规律行事的。第二个层次,也是针对统治者而言,申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的道理,不要追求个人的荣华富贵,不要拘于一己之私利。第三个层次,说明道与物的关系,认为大道无所不在。分论部分由十几节杂记组成,各节内容不相关连,但其宗旨仍是崇尚自然无为,主张无为而治。

本篇除选总论外,分论部分只选了“黄帝游于赤水之北”与“子贡南游于楚”两段。这两段均为著名的寓言,寓意深刻,文字畅美。前一个寓言明喻“无心而得”的道理,暗喻治理天下不能依赖智慧,贵在无为。后一个寓言赞扬了纯真素朴的天性,说明只有去掉“机心”,返朴归真,才能入道。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 (1) ;万物虽多,其治一也 (2) ;人卒虽众,其主君也 (3) 。君原于德而成于天 (4) ,故曰:玄古之君天下 (5) ,无为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 (6) ,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 (7) ,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 (8) ,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 (9) ;上治人者,事也 (10) ;能有所艺者 (11) ,技也。技兼于事 (12) ,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 (13) ,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 (14) :“通于一而万事毕 (15) ,无心得而鬼神服。”

夫子曰 (16) :“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 (17) 。无为为之之谓天 (18) ,无为言之之谓德 (19) ,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 (20) ,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 (21) ,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 (22) ,不以物挫志之谓完 (23) 。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 (24) ,沛乎其为万物逝也 (25) 。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 (26) ,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 (27) 。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 (28) ,漻乎其清也 (29) 。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 (30) 。万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 (31) ,素逝而耻通于事 (32) ,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 (33) ,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 (34) 。故形非道不生 (35) ,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 (36) ,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 (37) ,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 (38) ;无声之中,独闻和焉 (39) 。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 (40) ,神之又神而能精焉 (41) 。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 (42) ,时骋而要其宿 (43) ,大小、长短、修远。”

【注释】

(1) 化:生化,生长,化育。

(2) 治:指自得而治。

(3) 主:主宰。君:君主。

(4) 原:本。天:自然,指无为之道。

(5) 玄古:远古。君:君临,统治。

(6) 言:名,称谓。正:正当。

(7) 分:职分,名分。

(8) 能:才能,能力。官:官吏。治:指尽职。

(9) “故通于天地者”四句: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江南古藏本作:“故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义也。”正与下文“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五句相应,可参考。通,贯通。行,通行。

(10) 事:政事,指礼乐、政法。

(11) 艺:才能,专长。

(12) 兼:统,统属。

(13) 畜天下者:养育百姓的人,指国君。畜,养。

(14) 《记》曰:古书所记载,不一定确指某书。

(15) 一:指道。毕:尽,举。

(16) 夫子:当指庄子。此为门人记庄子之言。

(17) 刳(kū)心:谓剔除心智。刳,挖空。

(18) 无为为之:无所作为。天:自然,道。

(19) 无为言之:即《老子》“行不言之教”之意,不用教化。德:天性,天德。

(20) 崖异:突出而与众不同。宽:宽容。

(21) 纪:纲纪。

(22) 循:遵循,顺。备:完备,指众善皆有。

(23) 完:完美。

(24) 韬:宽,包容。事心:立心。事,立。

(25) 沛:充沛,充盛。逝:往。

(26) 拘:取,拿。私分:私有。分,分内。

(27) 王:称王,统治。处显:处于显要地位。

(28) 渊:沉静。居:安处,安定。

(29) 漻(liáo):清澈的样子。

(30) “故金石有声”二句:钟泰《庄子发微》认为此二句乃郭象注误入正文,可参考。考,叩击。

(31) 王德之人:大德之人。王,盛,大。

(32) 素逝:抱朴而行。素,朴,真。逝,往。

(33) 本原:指道。知:同“智”。

(34) 采:牵动,感应。

(35) 形:形体,身体。生:生活,生命。

(36) “忽然”二句:忽然、勃然,都是形容无心而行动的样子。

(37) 冥冥:昏暗的样子。

(38) 晓:晓光,光亮。

(39) 和:和声,应和之声。

(40) 能物:能主宰万物。

(41) 能精:能生出精气。

(42) 至无:指道体虚无之极。供其求:能提供万物的需求。

(43) 时骋:随时变化运动。要其宿:使万物有所归宿。要,约,容聚。

【译文】

天地虽然广大,但它们化育万物却是均平的;万物虽然繁多,但它们各得其所却是一样的;百姓虽然众多,但他们却要求国君来主宰。国君治理天下本于德性而成全于自然,所以说,远古的君主治理天下,出于无为,顺任天道罢了。用道来看称谓,则天下国君的地位都是正当的;用道来看职分,则君臣之间上下贵贱的差别就分明了;用道来看才能,则天下的官吏都称职了;用道来普遍地看待各种事物,则万物无不完备。所以贯通于天地的,是德;通行于万物的,是道;君主治理百姓,凭借的是礼乐政刑之事;人们能够有所专长,凭借的是技巧。技巧统属于事物,事物统属于义,义统属于德,德统属于道,道统属于自然。所以说,古代养育百姓的君主,没有贪欲而天下富足,无所作为而万物自化,深沉静默而百姓安定。《记》中说:“通彻于道而万事尽举,心无欲求而鬼神敬服。”

先生说:“这个道,是覆盖和托载万事万物的,真是广阔盛大啊!君子不可以不摒弃心智去效法。无所作为这就是顺应之道,无所教化这就是顺应天性,广泛地爱人利物这就叫做仁,混同不同的事物这就叫做大,行为不与众乖异这就叫做宽,能够包罗不同的万物这就叫做富。所以能够执守天德就算是把握了万物的纲纪,成就了德行这就是功业的确立,能够顺应大道这就叫做完备,不因外物挫折心志这就叫做德行完美。君子明了这十个方面,那么他的心地宽广而能包容万物,德泽充盈而为万物所归往。假如能够这样,便会任凭黄金藏于深山,宝珠藏于深渊;不贪图财物,不追求富贵;不以长寿为快乐,不以夭折为悲哀;不以显达为荣耀,不以穷困为羞辱;不索取世上的利益据为己有,不将称王于天下看成是自己身处显位。显耀了就要彰明,万物本为一体,生死本无两样。”

先生说:“这个道,安定得像是深潭,清澈得像是泉水。金石之类的乐器如果失去道也就无从发出声响,所以金石虽然能够发声,但是没有道的叩击就不会发出声响。万物都是如此,谁能测定它呢!大德之人,抱朴而行,以通晓俗事为耻辱,立身于大道而心智通达于不测之境,所以他的德性广大。他心志的显露,是出于对外物的感应。所以说,形体没有道就不会产生生命,生命没有德性就不会彰明。保存形体,穷尽生命,树立天德,彰明大道,这难道不是大德之人的行为吗?浩大啊!忽然显露,勃然行动,无心无意而万物却都依从啊!这就是大德之人。那道啊,看上去昏暗不明,听一听无声无息。昏暗之中,却能看见光明;无声之中,却能听到和声。所以,虽然在深邃之中,却能主宰万物;虽然神妙莫测,却处处产生精气。所以它与万物接应,道体虚无却能供应万物的需求;时时变化运转,却能成为万物的归宿,无论大小、长短、深远。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 (1) ,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 (2) 。使知索之而不得 (3) ,使离朱索之而不得 (4) ,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 (5) 。乃使象罔 (6) ,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注释】

(1) 赤水:虚拟地名。

(2) 玄珠:虚拟珠名,喻道。

(3) 知:虚拟人名。知,同“智”。

(4) 离朱:古代明目者,喻善于明察。

(5) 喫(kài)诟:虚拟人名,喻善于言辩。

(6) 象罔:虚拟人名,喻无心。象,形迹。罔,无,忘。

【译文】

黄帝在赤水的北边游览,登上昆仑山向南方瞭望。在返回时,丢失了玄珠。黄帝让知寻找,知没有找到;让离朱去寻找,离朱也没有找到;又让喫诟去寻找,喫诟也没有找到。于是才让象罔去寻找,象罔终于找到了玄珠。黄帝说:“奇怪啊!只有象罔才能找到玄珠吗?”


子贡南游于楚 (1) ,反于晋 (2) ,过汉阴 (3) ,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 (4) ,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 (5) 。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

为圃者卬而视之曰 (6) :“奈何?”

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 (7) ,数如泆汤 (8) ,其名为槔 (9) 。”

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 (10) ,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11) 。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 (12) ;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 (13) ;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子贡瞒然惭 (14) ,俯而不对。

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

曰:“孔丘之徒也。”

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於于以盖众 (15) ,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 (16) ,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 (17) 。”

子贡卑陬失色 (18) ,顼顼然不自得 (19) ,行三十里而后愈。

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 (20) ?”

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 (21) 。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 (22) ,汒乎淳备哉 (23) !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 (24) ;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 (25) 。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 (26) 。”

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 (27) 。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 (28) ,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 (29) ?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注释】

(1) 子贡:孔子弟子。

(2) 反:同“返”。

(3) 汉阴:汉水的南岸。阴,山北与水南谓阴,而山南水北谓阳。

(4) 丈人:古代对老年人的尊称。圃畦(qí):菜园子。

(5) 搰搰(kū)然:用力的样子。

(6) 卬:通“仰”,仰起头。

(7) 挈(qiè):提。

(8) 数:疾速。泆(yì)汤:溢出的沸汤。

(9) 槔(ɡāo):桔槔,古代用来汲水的器械。

(10) 机事:机动之事,此事使人操劳。

(11) 机心:机变之心,有了此心使人伤神。

(12) 纯白:指纯粹素朴之性。

(13) 神生:精神。生,通“性”。

(14) 瞒然:目无神采的样子。

(15) 於(wū)于:夸诞的样子。

(16) 而:通“尔”,你。下句“而”字同。

(17) 无乏:无废,无妨。

(18) 卑陬(zōu):惭愧的样子。

(19) 顼顼(xū)然:自失的样子。

(20) 反:同“返”,指恢复。

(21) 夫人:那个人,指汉阴丈人。

(22) 托生:寄生在世上。并行:并存。所之:所往。

(23) 汒乎:即“茫乎”,茫然无知的样子。淳备:纯朴完备。

(24) 謷(ào):通“傲”,自高自得的样子。

(25) 傥然:无心的样子。

(26) 风波之民:指容易被是非所牵动的人。

(27) 假:借,托。浑沌氏:虚拟人物,喻虚寂无为。

(28) 入素:达到纯白的境界。

(29) 固:胡,何。

【译文】

子贡往南到楚国去游览,返回晋国,经过汉水南岸时,看见有一位老人正在整治菜畦,只见他挖地道通到井中,抱着瓮从井中取水,然后来灌溉园子,非常费劲儿而收效很小。子贡说:“有一种机械,一天能够灌溉上百畦,用力很小而功效很大,老先生不想使用吗?”

灌溉园子的老人抬起头看了看子贡,说道:“那是什么东西啊?”

子贡说:“那是用木头做成的机关,后头重,前头轻,用它提水就像从井里抽水一样,速度之快就和溢出的沸水一样,它的名称叫做桔槔。”

灌溉园子的老人听了面起怒色,却笑着说:“我从我的老师那里听说过,使用机械的人必定要从事机务之事,从事机务之事的人必然要存机动之心。机动之心一旦存于心中,那纯粹素朴的天性就不完备了;纯粹素朴的天性一旦不够完备,那精神就会摇荡不定;一旦精神摇荡不定,便不能容载大道了。我并非不知道那个东西,只是耻于去做罢了。”

子贡目无光采,羞愧满面,低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灌溉园子的老人说:“你是干什么的呢?”

子贡说:“我是孔丘的学生。”

灌溉园子的老人说:“你莫非就是那个以博学多识来和圣人相比,依靠夸饰来压倒众人,独自抚琴悲歌,向天下人卖弄名声的人吗?你倘若遗忘你的神气,抛掉你的形体,差不多就接近大道了!你自身都不能修为,哪有功夫去治理天下呢!你走吧,不要妨碍我的事情。”

子贡羞惭色变,怅然若失,很不自在,离开菜园子三十里路后,才恢复了常态。

子贡的弟子说:“刚才见到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呢?先生为什么见了他而变容失色,整天不能恢复原来的风采呢?”

子贡说:“开始我还以为天下只有我老师一个人够得上是个圣人呢,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人。我从老师那里听说,事情要办得顺利,功业要求成功,用力少而功效多的,这才是圣人之道。现在才明白事情不是那样。掌握大道的德性全备,德性全备的形体健全,形体健全的精神圆满,精神圆满的便是圣人之道了。把生命寄托于世上,与民共存,而却无心考虑归宿的人,真可谓茫然不知而纯朴完备啊!在那种人心中,功利机巧的事情肯定是不可能存在的。像那种人,不合他的心志是不会去追求的,不合他的思想是不会去做的。纵然天下之人都称赞他,与他的看法一致,他也会傲然不顾;纵然天下之人都非议他,与他的意愿不一致,他也会毫不动心,不予理睬。普天之下的诋毁与称誉,对他都毫无增益和损害,这就是天德完备的人啊!像我这样的人,不过是个风吹草动的人。”

子贡返回到鲁国,把此事告诉了孔子。孔子说:“他是个修炼浑沌氏道术的人。只知道这一个道术,不知道其他的事情;只知道持守内心的纯一,却不管身外的变化。像他这样心智明澈而达到纯白的境界,虚寂无为而复归自然本性,体悟真性、持守精神而生活在世俗之中的人,你怎么能不惊异呢?何况对于浑沌氏的道术,我和你怎么能够识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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