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蓉蓉

在小山和小山之间  作者:李停

现在想起过去的事情让我精神恍惚,有些事情发生的时间顺序成了谜团,有些记忆明显出了破绽,但不知道该怎么办。空气好像是在一瞬间变化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但这怎么可能?我问我自己。我怎么会一点都没觉察到危险在靠近,我怎么会忘记多个心眼呢?

萧岗村的快乐日子让我放松了警惕,那也正是做孕妇该有的生活——心情舒畅,亲近自然。尤其是当我知道政策在放宽,城里传来的小道消息说:计划生育政策即将结束。村里不止我一个躲着等生产的孕妇,其他五六个孕妇也是这样说的。

我们傍晚在麦地头坐着聊天,其中一个孕妇就要临盆了,她激动地告诉我们,她生完就要回城里了,丈夫都算好日子来接她了。

我们的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期待,大家算着自己的预产期,我还记得有个肚子还不明显的孕妇叫芬如,她说:“说不定到我生的时候,就没有计划生育了,我就回城里生啦。”

大家互相打气,至少在那时都相信事情一定是往好的方向发展的。

我和光辉每周都通信,就像毛毛出生前他在外地进修时那样。从今天吃了什么,到身边发生的有意思的事,事无巨细地分享给对方。有天我的信里写道:我第一次看到了小麦,小孩很馋,大人把小麦在火上轻轻一烤,吹凉后给小孩,拨开麦穗被烤焦的外壳,里面的小麦胚很香。光辉的回信说:看来有人已经吃过了,不然怎么知道很香呢?我还记得在偏房的床上读到这句话的时候脸颊一红,他在逗趣我呢。我们是经熟人介绍相亲结婚,彼此都是初恋,甚至没有说过爱这一类的字眼,但这种温情的时刻对我来说足够了。

最让我脸红心跳的一封信,光辉写道:要不是这里的工作太忙我走不掉,真想立即去萧岗村陪你和毛毛,让你一个人在那里待产,实在是心疼。他在用他的语言说他想念我,而我也把我的想念回信给他:如果你在我身边,我会多么高兴呀。

还有一次,光辉的信很长,他说还想考个在职硕士,虽然当时大学生已经够稀少的了,他还是想更出类拔萃。在信里,他分析了省城的两所院校的招生情况,最终得出结论,某某大学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信的末尾他还说,如果你也去进修,回校后就能更被器重。我被他的进取精神感动,告诉他我也会努力的。

光辉不仅是我的孩子的爸爸,也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最贴心的爱人。不管后来我们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忘记这些日子。

来到萧岗村一个月后,有天舅舅急匆匆回家后就把门锁死了。舅母问他怎么了,他低声说:“城里来人检查了。”

我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再听他和舅母吩咐让我和毛毛都不要出门,不要和人交谈,我才明白:我是被检查的对象。

那时我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了,我虽然很害怕,但心里总有侥幸,大概是村民不会告发我们,我们和村民关系都很好。再说了,就算发现我们又怎么样?我的肚子已经那么大了。于是在给光辉的信里,我把这件事一笔带过:舅舅说城里来人检查了,我想应该只是走个形式。要开除就开除我一个人吧,我可以到农村当老师,积累经验。

我现在回想起这些,都难以接受我当时竟然是那么天真。但当时我才二十五岁,能和光辉分享全部,和毛毛、肚子里的川川过着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怎么可能不天真?

舅母回邻村的娘家两天,走时嘱咐我连晚上也不要出门。家里三道门反锁,毛毛一直闹脾气。

“妈妈,走。”毛毛拉我的衣袖,她往门口走,我就把她抱回床上,她又往门口走,我再抱回来,这样来来回回折腾几次后她哇哇大哭。我怕她哭了被路过的人听到,就一遍遍给她唱儿歌,讲故事,牵着她的手在狭窄的偏房里走来走去,吸引她的注意力直到她困了要睡觉。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也许是两个星期吧。在给光辉的信里我把这段足不出户的日子写得很喜剧,我告诉他我和毛毛已经用脚丈量了舅舅家的每寸土地,现在这个家里没有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舅舅有时候会带回家一点新的消息,“风声紧了”“听说成立了专门小组,有妇联的人管”“说不定过几天就没人在意了”。我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舅舅说来安慰我的,可能舅舅自己也不知道吧。

有天舅舅回家说:“听说有个孕妇生了。”

我很高兴,一定是那个上次见面时快要临盆的那个人,算日子差不多。听舅舅说,是个女孩,健健康康,母女已经一起回城里了。我又充满了期待。

因为不能出门,毛毛一直在翻一本破破的童话书,已经不记得给她念了多少遍了,同样的内容每次她都听得聚精会神,我累了靠在一边的时候,她还在一个人看那些她完全不认识的字,不哭不闹,好像被字吸了进去,小小的手指摸着那些天书。后来我经常想,她喜欢读书、文学是不是和这个经历也有关?我脑子里全是什么时候能顺利带着他们回城里的想象,无暇顾及她那么小的心里承受了什么,她只能一个人面对沉默的书籍,在那里面交朋友。这也是我后悔的。

我生活在舅舅家的偏房里,每天获取一点不准确的小道消息,在忧心忡忡和满怀期待中徘徊,度过了我的孕晚期。舅母信佛,每天早晚为我祈祷两次,希望我能顺利生下来,不要受罪。我已经把丢工作的事情想好了,丢就丢吧,我要生下来,就像我说的,怎么可能有母亲能放弃自己的孩子呢?工作又算什么,我生毛毛的时候命都可以不要的啊。我和光辉写信说到这个时,他的回信说,他赞成我的想法。

就快到预产期的一个晚上,三更半夜有人来咣咣咣砸门。我把偏房门锁紧,抱着毛毛不敢发出声音。我知道是检查的人来了。不止一处响起了同样的砸门声,妇女孩子的哭喊声,狗叫声,锅碗瓢盆被打翻的声音,最脏的骂声,一切都在深夜里那么刺耳。如今过去那么多年我想起来还是会颤抖不已。

我把毛毛紧紧抱在怀里,可能因为太过害怕,毛毛竟然没有哭,而是睁大了眼睛看着门那边。突然一阵踹门声,我上的锁头掉在地上,手电筒的强烈光线照在我脸上,好像我是个罪大恶极的混蛋。紧接着,几个妇女过来拉我的胳膊,两个男人抬我的腿,四肢被分开,我圆滚滚的肚子朝上撅着一览无余。我本能要挣扎,鱼死网破地要我的自由,但我立即顺从了。为什么?因为我是个妈妈,我要保护我的孩子。我怕他们把我扔在地上。于是我任凭他们把我抬走。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也许只有几分钟时间。

我听到一个像是很有文化的妇女在跟我舅舅解释:“我们只是暂时统计人数。明天到妇联来接她就行了。”我还听到毛毛哭着喊:“妈!妈!”那时候我没法顾及她,听着她的哭声我的眼泪也一直不停掉。不可思议的是在那种情况下我还是清醒地提醒自己:保持平静,千万不要伤到肚里的孩子。我深呼吸,咸咸的眼泪灌到了嘴巴里。

那一晚我在“妇联”过夜,我们都叫它红房子,因为房顶尖儿是红色的。和我一起被用平板车拉来的还有四个孕妇,其中就有那个芬如。她最年轻,肚子也最小。

地上铺着两床被子,自称妇联小组负责人的妇女让我们挤一挤,凑合一晚。大家都在哭,只有芬如咬着嘴唇说:“不要哭,哭就是输了。”

我的肚子看起来是最大的。其他几个孕妇都给我让位置,让我姿势能舒服点。

“她们还是人吗?这样对快要生的孕妇。”

“真出了什么事,谁来承担责任?”

后来没人说话了,黑暗里大家都抽泣着。我一夜都没睡着,因为惊吓过度,也因为对将要发生什么完全失去了判断。

天蒙蒙亮,有人来把我们五个孕妇分开,带到不同的小屋子里去。分开管理,让我们的恐惧更深。

“等着家属来接吧。”那人说。

舅母来接我的时候,带了家里的储蓄:五百块钱。想塞给妇联的人,妇联的人拒绝:“你们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这不是钱的问题。”

舅母大字不识一个,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一辈子在耕田。被这么一说眼泪不停流,问那人该怎么办,舅母一定在想,要跪下也行,要怎么都行。但那人只是骄傲地看着舅母,好像是在看一个低等动物,不屑于和她多解释一句。他的眼神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其实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问题,因为这一切不是他能决定的,他也只是在等别人来传递给他一个消息,然后他再行动,只不过现在被困的不是他,只是这一点就足够他高高在上。

我也哭了,我哭是因为自己读书受教育,学一些美德,但从没看过人能有那样的眼神,那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某种精明的动物的眼神,一种掌控其他生命时的残忍眼神。我感到悲哀。我所相信的、我的天真正在一点点被击碎。我感到一种绝对力量在朝我涌来。

“让你直系亲属来接你。”那人扔下这句话就走了。他和其他几个妇联的人一起在门口吃着早点,喝着热乎乎的汤。我看着舅母把五百块钱小心翼翼地包在手帕里,再把手帕塞到袜子里,最后把鞋穿上。她侧过脸抹了抹眼泪,挤出了个笑脸给我:“夜里你舅舅就去城里送信了,这会儿毛毛爸和毛毛奶奶已经在路上了,你别急啊。”

舅母一辈子信佛,吃斋念经,种地耕田,对人极其善良。但她一生没有生育,村里诊所也查不出是什么毛病,为此被人指着后背骂了半辈子。毛毛奶奶来红房子接我的时候说得很难听:“一个孕妇,住在生不出娃的家里,真晦气。”

毛毛奶奶是大小姐,没干过粗活,看不起农民。她哪知道舅母平时对我很亲,有肉都让给我吃,自己啃菜帮子。我第一次感觉到川川在肚里踢我,舅母摸着我的肚子热泪盈眶,我知道她也想有个孩子,她心里很苦。就为这个事,我也不会原谅毛毛奶奶。

三年后舅母来城里找过我,她说在县医院看病,医生说她脑子里长了个瘤子,压迫视神经,过不了多久就会失明。我问她要不要手术,我借钱给她,她说手术风险很大,万一下不了手术台怎么办?今年的稻子还没插完。在我家客厅聊着,她的眼泪像断线一样不停流,她问我:“蓉蓉,都说好人一生平安,我做错了什么?”我说不出话,只能把当时家里的米花糖都包起来让她带走,我知道她最喜欢吃甜的。就在当年年底,她因为脑癌突然恶化去世了。听到消息时我哭了,我跟毛毛说萧岗村的舅姥姥去世了,毛毛扑闪着长睫毛满脸困惑,她不记得了。

至于光辉,我想我们的分歧点正是从红房子开始的。当我第一次在红房子里过夜时,还在心里想过应该怎么跟光辉说明这里发生的事。“这里的房顶是红色的。”太过冷静。“我们几个孕妇后来都不敢说话了,真的很害怕。”太轻描淡写了。“舅母哭了,我也哭了。”那又怎样呢?我第一次感觉到无法和光辉共有一段经历,无法描述我的心情,以及一件事在客观上到底意味着什么。

继续说红房子的事吧。第二天中午,毛毛爸爸和奶奶来接了我,把我送回舅舅家,毛毛正在偏房的床上睡觉。我听到她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在做一个噩梦。我躺在她身边,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的肩膀,没多久她就安静下来了。

后来的事情发生得很快,没有时间给我多想。两天之后我在萧岗村村卫生室生下了川川,七斤半的大胖小子,乖得不得了,眉眼跟毛毛一模一样。当我能坐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光辉写信:我们母子平安,数着回家的日子。

农村条件比城里更艰苦,但都能忍受。我记得舅母给我带了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我产后一点力气都没有,咬不动,看着可馋了。舅母想法子借了一个大碗,一个铁勺,把切成块的苹果硬生生磨成了汁给我喝,真甜。我这辈子没喝过这么甜的果汁。

出院那天,舅母跟我说隔壁运进来一个孕妇。透过墙壁,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抽泣到哭得撕心裂肺。

给我接生的卫生员说那是芬如,她因为不满六个月所以要被强制引产,这是新的规定。

引产,不是流产。因为肚里的孩子已经成形了,所以没法流掉,只能喂孕妇吃一种药,毒死肚子里的孩子,再把孩子的尸体取出来。卫生员这样跟我解释。她说芬如的孩子已经死了,她们现在要把那个尸体取出来。

“都已经死了,只能取出来,还能怎么办嘛。”我听到墙壁那边一个妇女冷静地说道。

这句话之后,芬如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也许是我记忆出了问题,我记得自己听到了不锈钢器械碰撞的声音、拉帘子的声音,但那应该是不可能的。

我害怕得要命,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赶快离开这儿。

抱着川川走出卫生室的时候我腿直发软,不仅是因为身体虚弱,而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川川能活下来只是一个偶然,而不是一种普遍的幸福。那个时代,如果有一张纸上宣布怀孕超过六个月的人可以生下来,而六个月以下的必须引产,我又怎么不可能是不幸的那个呢?不知名的地方来的一阵风,都可以轻轻改变我的命运,就像改变芬如的命运一样。我们都一样,等着所谓的风声、政策、消息,哪怕它没有理由、没有定论、随时会变。芬如生下了被杀死的孩子,我只不过比她运气好一点而已。

我从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我们都伸长了脖子,在等着命运来光顾。

偏房有锁,但我已经知道随时都有可能被人踹开。一种不安全感始终漂浮在空气里,尽管如此,川川的存在还是让我感觉很幸福。舅母给川川做小衣服,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疼,整个家里都变得热闹。

“川川是天使。带给我们所有人笑脸和幸福,这不是天使是什么?”舅母连做饭时都背着川川,川川在她背后咯咯笑。

回城的日子一拖再拖,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在妇联工作的熟人,她说了实情:“现在城里抓得正紧,回不去。”

我咬咬牙说工作我不要了,辞了。还有女儿和丈夫在等着我们呢。

熟人说,现在回去丢工作还是小事,川川上不了户口,一辈子黑户怎么办?听说成了黑户之后就不能正常上学,只能像个鬼影子一样活着。还有毛毛,因为有个超生的弟弟而被人歧视怎么办?“你们得为两个孩子想想,不要逆风而行。”

我和光辉最终决定再避避风头,看看事态发展。毛毛先跟着他回城,我和川川晚些再回去。

忙着照顾刚出生的川川,每天都精疲力尽,但还是睡不着,失眠,想着要是毛毛也在就好了,不知道毛毛一个人睡觉有没有做噩梦,有没有哭,光辉工作忙,谁给她读童话书?做妈妈,真的是要把心都挂在外面的。

我依旧在舅舅家的偏房里生活,只不过收起了刚来萧岗村时那份愚蠢的天真。我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祈祷着我的命运,就像终生未能生育的舅母想要一个孩子一样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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