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蓉蓉

在小山和小山之间  作者:李停

我的腰和膝盖一到下雨天就疼得厉害,小腿肿得一按一个坑,身体虚,全身是毛病。同事都让我别去东京,因为听说那里正是梅雨季节,我肯定不好受。但他们也不想想,女儿怀孕,妈妈不去照顾像什么话。

在东京机场看到毛毛,她很瘦,五个月的身孕几乎看不出,她上次回国还是一年前,我感觉她现在比当时还要瘦。她把一块证明自己是孕妇的吊坠挂在背包上,但我们坐地铁的时候并没有人给她让座。东京的地铁很安静,没人说话,大家都在看手机。

我时刻盯着要下车的人,抢到了一个座位给她坐,她却害臊似的摆摆手,让我别那样。我给她丢人了。

为了缓解尴尬,我告诉她因为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所以提前十个小时到了机场,生怕哪个环节出错,误了飞机。她只是笑笑,用很低的声音说:“都有牌子写得清清楚楚的,你又不是不识字。仔细看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我的确是担心过度,什么东西不能带上飞机,要去哪里排队,地铁哪个出口直通机场,在我的忧虑里无数种意外情况都可能导致我大幅度晚点错过飞机,而错过飞机是我害怕的。

地铁上,毛毛一直看着窗外,我没有机会告诉她一些好笑的细节。比如因为我到机场太早,所以工作人员查了很久才查到我的航班。再比如我在办托运行李手续时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行李箱,为了找我的护照。我笔直地坐着,等着下一个和她说话的机会。

我发现从去年她回国看我开始,她就很少大笑了,多数时候只是扬扬嘴角,代表她笑了,不代表她开心。夜里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打电话,她声音很轻很慢,也几乎听不到笑声。那时她刚和日本人结婚,对方是成功的律师,她的生活似乎无忧无虑。

每天早上,她都要喝一杯绿色的蔬菜汁,吃水果。也许那时候她就已经在备孕了,但备孕就更应该注意营养均衡,不过我们从不聊这些事。

直到下地铁,走在东京的路面上,她终于开口问我:“一切都顺利吧?”正东张西望的我被问得猝不及防,只点了点头。

毛毛家是气派的高层楼房,一层是很大的休息区。但家很小,她都没有一张书桌,只能在饭桌上工作。她说工作不是因为钱,是觉得怀孕的时候能完成一本书很有意义,对孩子是个纪念。我不懂,因为我生她的时候一直上班到九月临盆,站不了讲台就专门批改作业,那时只是为了每个月一百一十块钱的工资。

日子很不好过,毛毛爸爸在外地进修,每个月的工资自己也紧巴巴,寄不了钱回家。我的工资里要给毛毛奶奶六十块,因为借住他们家房子,要缴房租。剩下五十就是我的生活费。挂面买一箱,能吃一个月。卫生纸也要买,洗头皂也要买,不能不省。吃不到不要紧,我无所谓,我怕饿坏肚里的孩子。有点富裕就打鸡蛋在挂面里,有营养的东西里我只买得起鸡蛋。

毛毛说日本医生对孕妇的体重要求很严格,要求不能长太多。她对吃很讲究,担心会不会过胖。这个烦恼在我那时是不存在的,我身边的孕妇全都担心会不会营养不良。我生毛毛的时候是我人生最瘦的时候,体重比我孕前还轻,因为孕吐。我真的好担心,怕她有什么问题。没想到她的哭声比产房里其他小孩都洪亮,还持久。接生大夫说,没见过能哭这么久的婴儿,性格一定倔。

大夫说得一点没错,毛毛从小就倔,睡觉要人陪,不然就哭;不给她买玩具就在店里一直哭,哭到人都来劝我:买给她吧,看她多可怜;不喜欢吃的东西坚决不吃,磨碎了跟别的混在一起给她她也不吃。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川川就跟他姐姐性格完全相反,从出生起就很文静,一个人玩着玩着就能睡着。

我最近记性越来越差,连个路都记不住。毛毛带我去的超市,走路很近,用她的话说就是“闭着眼也找得到”。但不知道为什么,要我一个人去我还是很紧张,我觉得我记不住路。后面一来车,我可能就拐错路口,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办?语言不通,我也没有日本手机号,老想这些,越想越怕。这么大年纪了自己去超市都做不到,真是个负担。

怪的是,眼前的事记不住,过去的事情却越来越清晰了。有时候我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身体一动不动,过去的事却一件件在脑子里重新上演一遍。

毛毛问我她是不是喝母乳长大的,我当时说是的,但当天下午我又一个人想起这件事。其实我跟她说得不准确,她喝母乳是喝到了八个月的,这些我都记得好清楚。

毛毛八个月的时候,我意外怀孕,怀孕就没有奶水了,只能给她喝奶粉。本来没有选择,必须打掉的,因为当时的政策是坚决不允许生二胎,发现怀孕不打掉就要开除工作,我和毛毛爸爸都要被开除。本来就穷,再丢了工作怎么办?娘家人也都劝我赶紧打掉,只有毛毛奶奶强烈要求我生下来,她说她请风水先生算过了,这一胎是个男孩。我倒不在意男孩女孩,就是害怕丢工作,没饭吃,但内心也是不想打掉的,哪个妈妈会想打掉自己的孩子呢?我不愿意打,一直做不了决定,一拖就拖到了肚子显起来了,更不可能去打掉了。

家里人害怕,替我和单位请了病假,把我送到了萧岗村,我的舅舅和舅母家,他们都是农民。听说农村管得不严,有很多孕妇在那里偷偷生完二胎再回城里。

毛毛那时才一岁多点,实在离不了我。没办法只好把她也带到了萧岗村,我们就住在舅舅家的一个偏房里,对外说我丈夫出去打工,我在这待产,而毛毛是丈夫的前妻留下的孩子。费了好大劲想的故事,不知道农民们相信几分。现在想想可能大家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萧岗村的日子真快乐啊。毛毛会走路了,跟着舅公去种地,在田里打滚,回家一身泥,没点女孩的样子。

我避讳旁人的眼光,为了保险起见,白天尽量不出门活动。等到天暗了点才挺着肚子出门走走路。

“妈妈,出门。”毛毛一看夕阳要落了,就拉着我的衣角指指大门口,蹦出两个词,她一整天都在等天黑呢。

我们沿着麦地走。毛毛没走几步就要我抱,不抱就哭。累得我气喘吁吁,走几步再把她放在地上。

“毛毛乖,妈妈太重了,你自己走好不好?”我让毛毛摸我的肚子,她有时候像是听懂了似的,拉着我的裤腿和我一起慢慢走。

天气不冷不热,太阳正在落山,小风吹拂我们的头发、衣袖,真舒服。想想明天可以吃今天摘的玉米,看到一只小野狗从眼前跳过,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在毛毛东京的家附近有几个小公园,干净、漂亮。穿着西装的上班族一边低头玩手机一边走过,公园里孩子在玩耍,妈妈们在长凳上坐着看他们。年轻的妈妈们装扮美丽,明明孩子还那么小,身上却看不出刚生完孩子的痕迹,这让我想到毛毛所说的日本医生对孕妇体重要求严格也许是有好处的。

毛毛也会成为这样的妈妈,她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庭。她很努力在过一种和我完全不同的生活,从第一次和我大吵大闹说我不支持她减肥开始我就知道。

那是她大二上学期暑假,我记得。她突然宣布晚上不吃饭,早上和中午都只吃黄瓜和西红柿。

“我太胖了!”她歇斯底里地喊着。

她也不过六十公斤,一米六五的身高,算不上胖,还带着婴儿肥呢。

“你不胖,听谁瞎说?”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我胖!”

到了饭点她不出来吃饭,我就把饭端到她屋里。到第二天去收发现她一口没动,她就是这么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次次徒劳地把饭送进去,再端出来。我跟她好说歹说,少吃可以,不能不吃。她终于答应至少一顿饭吃一根玉米。我慌忙跑去市场拣最好的玉米回来煮,可她只吃了一天就反悔了,说体重下不去,就是怨我逼她吃。

毛毛从小就是很容易受别人影响的孩子。小学同桌用的笔记本,她也想要,别人鼻梁高,她就羡慕。她觉得数学好的同学比她厉害多了,即便她的语文成绩总是班上数一数二的。别人的她就觉得好,而对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视而不见,她的可爱,她的才能。

过完暑假返校的时候,毛毛脸颊消瘦,气色不好。我把三张百元钞票塞给她,让她在学校多买点好吃的。她接过钱的时候看我的眼神让我害怕,她好像恨我,我却不知道为什么。

“还需要买什么吗?”我问她。那时生活过得好多了,我当班主任还有每年一次的奖金。

“连衣裙、化妆品。”她一字一句地说。

“不上课的时候跟同学多去逛逛。”

“知道了。”

我心里一阵酸楚。她在怨我。怨我没有给她穿连衣裙,买化妆品,或者是怨我的衣柜里没有连衣裙,洗漱台上没有化妆品。我发现她已经二十岁了,还穿着高中奥数竞赛时发的T恤衫,她的头发发质随我,干燥没有光泽。我们家里只有两位女性,却没有一点女性的气息。一直以来,我只关心她的学习,希望她走出县城,出人头地,过上好的日子,以为这样她就会开心。

我第一次意识到把她送出去读书就像是把她从屋里扔到了草丛里,她会在复杂的环境里完成蜕变,而我只能远远看着她,我所拥有的一切经验都不能帮她。我不知道她和什么样的人交朋友,而他们之间又流行什么,她如何生活。

那是我记得清楚的一个节点,在那个节点后毛毛迅速长大了,以我不可思议的速度。她的婴儿肥消失了,每次放假回家都比以前漂亮一点,眉毛修得很干净,举止打扮已经不再是个孩子,她谈恋爱了,爱美了。她说小赵对她很好,尊重她。我跟她要照片看,她在手机里选了半天才给我看一张他们的合照。

照片应该是小赵拍的,他牙齿洁白,头发整齐地对着镜头露出一个完美的笑脸。在他旁边的毛毛却一脸茫然,看得出是突然被拍下的。

“他为什么不等你准备好了再拍?”既然是合影,应该两个人都准备好再按快门,而毛毛选来选去只给我看这一张,说明她甚至没有比这更好的合影。

毛毛很生气,她说那不重要,让我看小赵就行。“你不是要看小赵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她急了。

我只凭一张照片就判断小赵是个只顾自己的人,也许是有些武断了。我只是怕毛毛又盲目地看到别人的好处,而不珍惜宝贵的自己。

毛毛向往朋友式的母女关系,有时会有意无意地提到哪个朋友和自己的妈妈一起去拍了大头贴,一起逛街,有的母女看起来像是姐妹,能分享很多事情。她的语气带着羡慕,还会劝我:有时间你也去烫个头发吧,多花时间在自己身上;不要总是埋头工作,单位少了你还能不转了?你还年轻,多穿点颜色鲜艳的衣服试试看呢?她甚至还鼓励我再婚,对,那时毛毛爸爸早已再婚。

我不知道毛毛对我和她爸爸的离婚了解多少。当时她还很小,对我的解释一知半解,等她自己恋爱后她的态度很豁达:分开也可以做朋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能过于依赖另外一个人。

她的态度明显是跟我相反的,我离婚后没有跟王光辉做朋友,除了工作我没有兴趣爱好,我会离婚也是因为我太依赖王光辉,想让他跟我一起记住川川。

毛毛的大度让我吃惊,我也知道这是我做母亲的失败。要靠女儿教我这些,而不是我教女儿这些。我生她的时候才二十三岁,连县城都没有出过,半辈子都在教同一本初中语文教材。而她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保送了中国最好的大学本硕博连读,高中校长亲自送锦旗到我们家,夸她是我们全县最优秀的人才,不用说,什么事她都比我做得好,做得快,比我知道得多,我最多只能在旁边说几句担心的话,事情还是要她自己去完成。

二十五岁时她说要去日本留学,我不理解,那时她博士还没读完,要是拿不到学位怎么当大学老师?但她说可以休学一年,用她自己挣的积蓄见识世界一圈再回来。我除了告诉她注意安全,又能做什么呢。我甚至没有坐过飞机。

我早就知道她不会回来,回来读博很辛苦,她和小赵分手后精神很差,没个情感支柱很难读完,但凭她的能力在日本找个好工作肯定不难,很快她就找到了一个好工作,有员工食堂和住宿,周末还能出去玩,发来的照片都很美。

“妈妈,你知道吗?我去考驾照,一组十个外国人,只有我一个人一次就过了。”她拿日本驾照的那天很开心,我却忍不住担心她上路之前要不要找个陪练。

“考试通过不代表上路没问题,还是再练练好。”

“考试通过就是代表没问题。我有驾照就是可以上路了!”她大声在电话里说。

“再练练没有坏处。”

“你就不能说一句,‘你真棒’吗?”毛毛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随即她把电话挂了。

我拿着手机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怕再打过去影响她工作,或者她已经坐上地铁了。她曾经说过地铁里不能接电话。我很担心,夜里睡不着,直到她又发来照片,原来她去了更远的地方玩。

就这样,我看着毛毛一点点离开了中国,离开了我。

毛毛孝顺,每周都打电话跟我聊天,每年都会回国几次看我,给我带各种新奇的玩意,教我怎么打扮自己。是的,她从来没有指着我的鼻梁说:“你看什么都不顺眼,把自己过成黄脸婆,我可不会像你这样。”但她的一举一动都说明她不赞成我的方式,她要过跟我相反的生活,并且她有能力过那种好的生活。她以为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

有时候我一个人在家里坐着,异常的寂静把我包裹起来。我感觉毛毛似乎就在我身边,又像远在天边,我想问问她,还记不记得萧岗村,还记不记得川川。我想问问她知不知道在川川死的那天,我也永远地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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