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错纷扰

余罪9  作者:常书欣

一个月前……

从劳动现场经过了三层看守,贾原青进了监狱的会客室,满以为又是乖女儿来看他,他是又高兴又惭愧,不过当他踏进门时,愣住了。

是余罪,那张脸烧成灰他也记得,一时间他怒火中烧,差点儿扑上去。余罪用轻蔑的眼神看着,动也没动,贾原青被管教干部带着,相向而坐,表情显得分外激动,是刺激的激!

贾原青相视如仇,恨不得下一刻互搏撕咬。

一分钟的凝视过去了,余罪的眼中,贾原青已经显出了老态,不过精神尚好,像所有的嫌疑人一样,最安生的生活反而是服刑时期的日子, 规律的作息,按部就班的劳动,已经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最起码表面如此。发斑白、手粗糙、皮肤晒黑了,活脱脱是个农民子弟了。

两分钟的凝视过去了,贾原青平静下来了,他有点儿慨然长叹,即便能把这个“黑警察”告下来,又能得到什么呢?曾经得意的仕途没了,曾经幸福的家庭没了,曾经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都是拜面前此人所赐,他除了怒火还是怒火,可现在连怒火也是那么无济于事,在这个高压的环境里,你连发怒的权利都不会有。

“你相信报应吗?”余罪突然问。

“我已经得到了,不用相信。”贾原青喘息着道,回问,“你信吗?”

“信,我可能也快得到了。”余罪道,“要是当年没碰到多好,你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我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贾原青没有理解余罪所指,他瞪着。余罪像在自言自语道:“我见到你女儿了,我还不知道你有个女儿,是平国栋死的时候告诉我的,后来我就见到了。”

“嘭”一拍桌子,贾原青要扑上来,被管教干部摁住了,他目眦尽裂地嘶吼着:“你敢碰我女儿,我做鬼也要咬死你。”

管教在呵斥着,余罪摆摆手,放开了,他淡淡地说:“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你们贪官一样不知廉耻。我是无意中看到她的,她不认识我……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在街头卖对联,大冷天,又是快过年了,我那时候就想,你我都在作孽,殃及了那么多无辜的人,都是在我们心里位置很重的人。”

贾原青慢慢地坐正了,家庭、妻女、温馨和幸福,那些曾经很简单的字眼涌上心头,让他沉浸在一种安详的回忆中,然后,他有点儿难堪地抹抹泪。

“我不是来求你谅解的,我知道你也不会谅解。如果时间退回去重来一次,我还会那样做,你真该死,贪赃枉法还勾结黑恶,判你六年真轻了啊。”余罪轻声道,两眼如炬,神情愤怒,曾经的那一幕,再想起来还是让他有种血在烧的感觉,这个无耻的人,他恨不得立毙于枪下。

“呵呵,有判决,你说了不算……你大老远到汾阳监狱,就为了表明你的心迹,这是威胁吗?”贾原青道,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不是,可能是因为有点儿愧意吧,我突然想来看看你。”余罪道。“你这样的人,还知道羞愧?”贾原青不屑道。

“对呀,我这样的人,对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羞愧,不管用什么办法把你这样的人送进监狱,我都不会做噩梦。不过当我看到你女儿那么辛苦地养家、养活自己,还得照顾妈妈,我就觉得有点儿羞愧了,她本该有个幸福的家……而这一切,好像都断送在了我的手里。就当为她做点儿什么吧。”余罪道。

送来的吃的、日用品,还有一张已经交到狱方,给服刑人员留的钱。贾原青没拿,余罪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两人的积怨恐怕不可能因为一次探视而化解,贾原青保持着漠然,没有再理余罪。

过了好久,余罪慢慢起身了,几步后他回头看呆滞的贾原青,提醒道:“好好服刑,早点儿出来,小梦要考律师,她妈妈身体不好,等着你办的事还有很多呢……我们爱的人都照顾不过来,需要有那么多恨吗?你迟早都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即便不是我,也有其他人,其他警察把你送进来。”余罪轻轻地离开了,贾原青盯着桌子上的东西,发愣了好久。

管教后来发现,这个服刑人员变了很多,用行话说叫:积极劳动,认真改造。


两天前……

邵帅拉着贾梦柳,趁着他妈妈休息的间隙,坐着出租车直奔住处。是晚上,贾梦柳意外地并没有感觉到不妥,跟着邵帅,进了这个男孩子的世界。老式的两居室旧房子,黑咕隆咚的楼道,她紧紧地牵着邵帅的手,进了他家。开灯时,邵帅显得那么急切,让她稍稍紧张了一下。毕竟是孤男寡女,让她忍不住往歪处想。

不容想象了,邵帅凝视着她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嗯。”贾梦柳郑重点点头。她已经无条件相信邵帅,她知道他很喜欢她,更尊重她。

邵帅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干脆直接拉开了卧室门,钻在床底下,“噌”地拉出来一个大箱子,贾梦柳还紧张兮兮没反应过来,在看到箱子里的东西时,惊讶地喊了声,然后愣了。

不止一个箱子,好几个,有的装着对联,有的装着玩具,还有各类的卡,她感激地看着邵帅,突然间热泪盈眶,一把揽住邵帅的脖子道:“谢谢,谢谢你,邵帅哥,我知道你对我好……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爸爸妈妈,就数你对我好。”

“岔啦……岔啦……不是这样的。”邵帅尴尬地说,他还真没想泡妞,只是无意被这个很自立的姑娘吸引了,两人的经历有某种共通之处。

“那是怎么样?”贾梦柳用幸福的口吻问。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个浪漫的故事:有一个大男孩在默默关注着她, 她卖对联,他就买回来;她推销健身卡,他就悄悄买回来,甚至还和她一起去尝试那些很没面子且挣钱不多的事。

帮助很重要,而在给予帮助的时候,给她留下了尊严,那才是最让她感动的事。

“是这样的,虽然我做了一部分,可最初不是我想这样做的,真相是这样的,和你父亲有关。这个故事很长,你慢慢听我说……”

邵帅拉着贾梦柳,坐下来,开始讲这个长长的故事。

从卧室讲到客厅,讲到一壶水开,有关她父亲和那个警察的故事终于讲到了尾声。听到了父亲是如何如何贪赃枉法,听到那位警察是如何如何舍身拉他下马,贾梦柳的脸色却不那么好看了,她不时地打量着邵帅的警服,似乎在眼光中生出了一丝嫌隙。

“诬陷也是一种罪啊,哪怕他诬陷的是有罪的人。”贾梦柳生气地说。

“对,我没说他是清白的。”邵帅道。

“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意思?我好像明白了,如果这件事往下查,肯定会让你那位警察同志丢官罢职,甚至锒铛入狱对吗?”贾梦柳的声音变得不那么热情了,带着目的的关爱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事情也许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发展,做警察的,在你眼中就那么无耻和没有底线吗?”邵帅问。

“大多数是这样,不过遇到你,改变了我对警察的看法,也改变了对法制的看法……可现在似乎又回去了。”贾梦柳平静地说,邵帅的表现让她失望了。

“他自首了,你信吗?”邵帅道。

“什么?不信。”贾梦柳道,她看到邵帅的脸色不像是开玩笑,片刻后惊讶地问,“难道是真的?”

“真的,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没准备要求你做什么,也没人要求我做什么……只是我不想失去一个同伴,更不想失去你,正因为你在我心里很重要,所以我才把所有真相都告诉你……就像你父亲犯罪是事实一样,他通过诬陷的手段把你父亲拉下马也是事实,也像我接近你的初衷并不是喜欢,但现在我很喜欢也是事实……我们已经是成人了,我们自己可以作出判断。”邵帅道。他抽着纸巾,轻轻地替贾梦柳拭去了眼角的泪花,以一种欣赏和欣慰的眼神看着她。好像两人到现在算是捅破那层纸了,真到这个时候,反而显得尴尬、局促,无论是对疏于情感的邵帅,还是对忙于奔波的贾梦柳,都在艰难地生活着,根本无暇触及情爱那个层面。

“反正还有点儿时间,有兴趣听听他的故事吗?或者说,我们几个小警察的故事,我们十几个人在警校就是死党,每天就是玩、打架跟喝酒, 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那时候就觉得穿身警服欺负人肯定很威风,根本不知道警察这个职业有多辛苦……没毕业就开始了,我们因为一个特殊任务被省厅从学校直接招到了羊城,扔在街头,一毛钱也不给,比你现在可惨多了……就是诬陷你爸的那个警察,他是最惨的一个,为了接触到贩毒的嫌疑人,他在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送进了监狱……”

邵帅添着水,笑着说。贾梦柳托着腮,听着。

从可笑到严肃,从严肃到紧张,从紧张到刺激,从刺激到血腥,当邵帅说到那些苦里累里挣扎的兄弟,说到已经殉职的战友时,贾梦柳在默默地抹着泪。在此时,在灯光下,她看到邵帅的肩章,看到帽檐下的警徽, 她似乎看到这些人的另一面,像她一样苦和累,像她一样无奈。

那天晚上,在回医院的途中,邵帅吻了贾梦柳,好像都是初吻,都臊了一个大红脸。

次日,一辆警车数百里加急,直驶汾阳劳改农场。


而现在……

坐在检察官面前的贾原青,脑子里一幕一幕全是女儿的倩影,女儿很乖,会面只告诉了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告诉他谁在默默地帮着她。还向他介绍了她的男朋友,让贾原青哭笑不得的是,居然是位警察,居然是因为余罪而牵涉到了另一个警察,他看得出,他已经走进了女儿的生活。

踌躇片刻,让他作出一个连自己也惊讶的选择,他看得出,女儿希望他成全!

“贾原青,既然是你刺伤的,那为什么在入狱后还不断上诉?”检察官问,被突如来的真相弄蒙了。

被声音拉回了现实,贾原青笑道:“人之常情嘛,他一直在找我的麻烦,我怀恨在心啊。”

“可是,贾原青,你想清楚,如果袭警罪名成立,你可能因此还要加刑。”检察官道,没想到嫌疑人死不承认、一直喊冤的案子,居然在数年后有这样一个结果。

这是个纠结的地方,不过似乎对于习惯牢狱生活的人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贾原青淡淡地说:“谢谢提醒,我不是法盲……真相就是我用瓶刺捅伤了他,瓶刺上留下了我的指纹,动机是我对他恨之入骨,过程很清楚,他被我刺伤了。”

面面相觑的检察官迟疑着,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往下进行了,又一个提醒道:“这件事你不要有顾虑,如果有人威胁或者恐吓到你,你也可以讲出来,我们要知道的是真相。”

“您看我这样子,像是被威胁过的吗?”贾原青轻松地说,从来没有觉得如此轻松。

绝对不像,询问的检察官互视了一眼,有位祭出大杀器来了,直接道:“如果我告诉你,那位警察已经自首,已经承认是他诬陷你,你怎么说?”

“我还用他诬陷吗?贪污、受贿、侵吞征地补偿款,哪一件事都比他诬陷我的重……至于他为什么要承认是他诬陷,想掩盖真相,你们只能问他喽。要不我建议你们让他再刺一次试试,刺过了三点几公分,很疼的啊,不是谁都有自伤成那样的勇气啊。”贾原青道,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道,似乎对这个警察并不感冒,也不像在袒护他。

“据我们所知,余罪在自首前去看过你,给你带去过一些日用品,并留下了两千块钱,有这事吗?”一个检察官从侧面问,似乎觉得两人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仇恨难解。

“有。我入狱后所有的探视都有记录,不多,很好查,除了我女儿,

就只有他去看过我一次……就一次。”贾原青据实道,不过他话锋一转又交代着,“不过可惜的是,我曾经的朋友、曾经的同僚,甚至曾经是我提拔的故人,没人去看过我,一次也没有。”

难道探视过一次,就化解了多年的积怨?似乎也说不通。既然化解,又何来自首?

检察官有点儿不死心,又问案发的细节,贾原青把整个过程详细地讲了一遍,然后检察官惊奇地发现,除了袭警的主体,其他和判决书描述的字眼,一字不差。

“好吧,询问到此结束,来,请签字。”有位检察官示意着贾原青。起身,扫了一眼笔录,签字,他交回去时,另一个甚至有点儿同情地提醒着:“值得吗?”

看得出有隐情,但隐情究竟是什么,恐怕要永沉海底了,因为所有的证据加上他的认罪,只能是一个结果了:余罪无罪,而贾原青却有余罪。

“应该值得吧,我做党员干部、做丈夫、当领导、当父亲,没有一个角色合格,我做过很多问心有愧的事,不过不包括今天这一件……谢谢, 谢谢检察同志,谢谢你们给了我一家团聚的机会,谢谢……”

贾原青是在感激涕零和鞠躬道谢中走的,走得那么轻松,连检察官也很怀疑,这个曾经的贪官污吏,真是被劳动改造得“洗心革面”了吗?!

“撤案吧!”

冯检察长合上记录,讪然起身,两名随从跟着,同样一脸尴尬,每每查案查到阴差阳错的程度,都是这么结束的。

万政委招手示意督察上的同志,一行人追着检察官的脚步,叙旧的, 拉人请吃饭的,还有约人抽时间出去聊的,说着话送人去了。

“哎哟,我捏了一把汗哪。”史清淮终于放松了,他回头看看肖梦琪,正收拾东西的肖梦琪显得从容不迫,他奇怪地问,“肖主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运筹帷幄可不是我的长项。”肖梦琪笑道。

“奇怪了,贾原青怎么可能承认是他刺伤了余罪啊,这不可能啊,真相到底是什么?”史清淮被搞得晕头转向了。

“事实证明,不论在任何条件下,余罪同志都是经得起考验的好同志……这就是最后的真相,不管对错与否,真相,已经无法更改了!”肖梦琪做了个鬼脸,如是道。

史清淮笑了笑,站起身,真正让大家在乎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谁也不想失去这个战友,而现在,目的达到了。

是日,哄传一时的“黑警察”经督察、检察调查数日有了正式定论: 立案撤销,余罪同志官复原职。

至于上缴的那些“赃款”,以庄子河刑警队违规截留收缴赌资定论, 予以没收,对于任庄子河刑警队队长的余罪同志给予党内警告的处分。

在调查结束时,市局、省厅又一次高调颁布对“5・10”制毒案参案人员的嘉奖通报,那个五人“毒刺小组”独挡制毒团伙的血战故事上了内网,此时很多人才知道,那个“黑警察”是省厅因为缉毒行动而刻意打造的一根最毒的“刺”,他是队长。这个故事又一次把那些心仍未冷的小警察激励得热血沸腾。

太多的真相,都是真实的假象,也许有人仍然在怀疑,真相究竟是什么?可又有谁在乎呢?毕竟那个危害了无数人的制毒窝点,是被这些人捣毁、粉碎的……

上一章:官方辞藻 下一章:与子同袍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