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峡湾
——过去——

鱼没有脚  作者: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

溺水的男人

没有胆量

非常令人震惊的是,有些人认为他们完成了使命,理应得到荣誉,理应成为众人心目中真正的汉子,可他们从没出过海,考验过自己的勇气。当然,我们住在一个岛上,很大的岛,可它的面积并未改变一个事实——大海将我们团团围住,它在等待,在召唤我们;有些人当然不得不留在陆地上,这很正常,有人得开店,盖房子,出版报纸,教育孩子,照顾病人,这一点显而易见,还有一些人住在遥远的内地,深深的山谷里,对他们而言,大海几乎不存在,这一定非常痛苦。那个人,一个男人,可以这样度过一生,他从没想过出海以证明自己,考验自己的力量;当天空电闪雷鸣,仿佛末日大决战,仿佛上帝在展示他的愤怒的时候,他也无法在汹涌黑暗的浪涛和咆哮的暴风雨前了解自己,一艘船,算上它的吨位和马力,充其量也只是一根树枝,而人的生命不值一提——那是一个对自己一无所知的男人;顶多算半个男人。或者,正如特里格维所说,出海才算是活着。

只有异常恶劣的天气才能把奥迪尔和斯莱普尼尔留在陆地上;奥迪尔假如不出海,无疑相当于自杀,假如你受邀成为他的船员,那可是不小的成绩,那几乎相当于你因为勇敢和刚毅得到了一枚奖章。他的船员必须为工作倾尽一切,每逢出海捕鱼,假如想要留在家中,他们必须找到充分的理由;事实上,他们必须变成死人,这是唯一有效的理由,或者貌似合理的借口。到底是你生孩子,还是她生?当年龄最小的船员因为妻子即将临盆而向他请求下次自己不出海的时候,奥迪尔这样问他。就算奥迪尔自己发着高烧,以致产生幻觉,他也照样出海。不过有一点令人难以置信,整个东峡湾没有谁的安全措施比他这个铁人更严格,不管怎样说,在他坚韧不拔的个性背后,好像藏着一个懦夫。比如说,一个人若是水性不好,就没法在他的船上拥有一席之地;船的右舷和左舷都有救生衣,但绝顶荒谬的是,斯莱普尼尔载有一艘小艇,作救生船之用。一艘救生船会浪费宝贵的空间——过去,男人们都很英勇,他们心心念念的就是捕的鱼够多;他们没有时间考虑人身安全。假如出了事——发生意外,遇上危险的巨浪,只要尽力应对就好,亮出你身为男人的真面目,假如这样做不顶用,那么好吧,说明你的时间快到了;是时候收拾好行李离开了。世道显然已经变了;过去和现在的战士已经有了明显的区别。当然,奥迪尔可以从南部订购一根该死的长绳,把绳子的一端绑在斯莱普尼尔身上,再将另一端紧紧绑在码头上,这样他就能无所畏惧地出海了!

真是有趣极了。

大约三十名水手坐着或站着,喝酒,天气很恶劣,不时狂风大作,这样的天气不适合出海,有消息说一个渔棚里有科尼亚克白兰地,水手们蜂拥而去,渔棚堆满了人,太挤了,有人说,连放屁的地方都没有。很多人在抽烟,闻鼻烟,嚼干鱼,可门总是时不时地被风暴吹开,所以大家并不感到憋闷,浓重的烟草气淡去了一些,房间里的臭气也不再那么熏鼻。他们开始唱歌,讲故事。特里格维又是唱又是说,他悦耳的男中音和高超的叙述技巧,把每个故事讲得精彩生动,他会营造气氛,为每个情节勾画清晰的轮廓,仿佛它们正在众人眼前发生。他讲述昔日英雄们的冒险经历,那时候男人们都很英勇,不屈不挠,宁可吃糠咽菜,也不在诸如情感之类的方面服软。一个这样的故事讲完之后,康劳兹,一个彪形大汉,才说起绳子和奥迪尔的事。“公牛康劳兹”——因为他力大无比,脾气暴躁,相貌丑陋,大家便给他起了这个绰号——九年前想要加入奥迪尔的船队,当时船上刚好有个空缺:有人感染肺结核死了,就在南下去雷克雅未克的途中咳死了,可替补的船员另有其人,康劳兹没被挑中,那个人的力气连他的一半都不及。你可真有趣,康尼,特里格维说,比起水手,你做艺人更合适。不过奥迪尔什么也没说,他坐在凳子上凝视远方,好像很无聊;他那张因为日光、天气和大海而变得暗沉和斑驳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突然,渔棚安静下来,鸦雀无声。众人没有立即意识到;这种安静慢慢渗入他们的醉态,穿透咆哮的风和烟草气,可当它来临时,它充满了整个渔棚,能被触及,它把众人包围起来,他们能做的只有呼吸,他们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和门外肆虐的风暴,在黑暗中摇撼着高高的天空,声响在渔棚的上方回荡。男人们一会儿看着康劳兹,一会儿看着两个好朋友,特里格维和奥迪尔,很明显,有事要发生,而且是让人难忘的事,真是太好了,我们都在渔棚里,现在康劳兹打算为九年前遭到拒绝的事一雪前耻,用不了多久,他这九年来积累的恨意将会爆发,这些年他经常咒骂船员,带着九年来不断膨胀的愤怒。康劳兹身边的人都在努力向后撤,退一两步,尽管在拥挤的房间里这样做很困难,康劳兹站直身子,仿佛在提醒自己和周围身量与他相仿的人,他慢慢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太多了,太过头了,而现在只有两种可能,若不后退,就要进攻。他不能肯定究竟哪种选择对他更有利,就在这时,他发现奥迪尔脸上的表情变了,这个杂种似乎咧嘴笑了,可一秒钟之后,或者还不到一秒钟,他又重新变回面无表情,不过康劳兹看见了这种笑,像刀一样把他割伤的讽刺的笑——现在已经没有后退的可能了。他说,一眼就能看透你为什么要选富西那个蠢货而不选我;在我看来,你是想把他老婆鲁纳搞到手,我能理解,谁不想把她的腿分开进去玩玩,其实你一直都清楚,我要是和你站在一起,就会显得你胆怯和卑微。怪不得你老婆有点不正常了,她被饥渴折磨疯了,渴望一个真男人进入她。你就不担心吗?下次我路过你家的时候,保准让她尝尝被一个真男人操的滋味。你甚至可以一边看一边学。

现在他的确过头了。非常过头。

难道这不正是勇气的尺度,敢于过头?他咧嘴笑笑。

他用这种举动说明,他不惧怕任何人、任何事。他双手握拳,巨大的拳头像两块大圆石,他盯着奥迪尔,后者比他矮一头,肩膀也不算宽,明显不够强壮——这就是他没有行动的原因吗?因为奥迪尔坐得稳稳的,十分平静。后来他拿出一把小折刀,在脸颊上试刀刃,接着开始清理指甲。动作很慢,很坚定。他抬了一次头,直接看着康劳兹,他的灰眼睛仿佛看穿了对方的头骨。面对这个大汉的污言秽语,对他莫名的攻击和对妻子的恶意中伤,奥迪尔只有这一个反应:刮掉指甲里的污垢!

但要慢慢地刮。

慢得令人不堪忍受。

渔棚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看着,他们全都纹丝不动,静如磐石。他们的目光一直停在奥迪尔的小刀上,停在他的手上;他们一直看着,仿佛受到迷惑,仿佛正在参加一种宗教仪式。最后,康劳兹再也无法忍受,开始吼叫,声如响雷,随便哪个正常人听了都会吓得要死。这算什么?看看你到底有多软弱,啊?!奥迪尔抬起头,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但很快又静静地干起手上的活儿,康劳兹突然感觉奥迪尔刮去的不只是指甲里的污垢,还有他康劳兹身上的勇气与平衡。这他妈的明显是胡扯,可他还是感觉到了。当然,他喝多了,是的,可能是他们喝完科尼亚克白兰地之后,又喝了些该死的威士忌,还是他妈的自酿的酒,所以他的行为才过了头。他看着船长指间的小刀,感觉好像听见了刀刃刮出污垢的声音,暴风雨的喧嚣和狂暴已经退到一种微妙的距离之外。轮到第五个指甲的时候,康劳兹感到胃部一阵不适,第六个,这种不适越来越明显,第七个,渔棚里的空气变得异常沉重,令人反胃,其实他想呕吐,第八个,他必须走到室外呼吸新鲜空气,该死,第九个,康劳兹推开众人,一步跳到门边,冲进暴风雨中,很快风把他撂倒,他趴在地上,一边吐一边干呕,而渔棚里的奥迪尔合上了小折刀。

这是雅各布,阿里的父亲经常听闻的故事之一,版本各有不同,当他父亲在东部长大,后来又去了南方的时候;当他住在瓦斯莱叙斯特伦德,住在熔岩地带,以及后来住在雷克雅未克的时候。各种各样关于奥迪尔的故事,不一定都好听,但总是他占了上风。雅各布非常了解康劳兹这个大块头,公牛,彪形大汉;他经常和他的两个儿子一同玩耍,但雅各布总是有点怕他。康劳兹是个暴力的人,酒后尤其危险,成了乡村警察的噩梦,他能把男人像空袋子一样扔开,至少要三四个身量不小的人才能控制他,把他制服,谁知奥迪尔只刮了刮指甲就打败了他!

* * *

胜利者奥迪尔。他是一位船长,拥有让他获利颇多的渔船,无论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都给予他尊重,他的力量和毅力不可动摇,在危险的天气里照样自信地出海,海越狂暴,风浪越高、越黑,奥迪尔看起来就越无畏、越畅快。但同时——这一点也被视为很大的矛盾——在安全问题上,他是整个东峡湾的先驱;在这方面没有人比他更谨慎,他备有救生船和救生用品,他的船员必须会游泳,他自己的水性就很好,尽管他很晚,二十多岁时才学会游泳。他一直保有一个习惯,就算仲冬时节出海,也会脱光衣服跳下海围着船游几圈,海水冰得怕是连魔鬼都无法忍受,船员们站在船上,单是看着自己的船长游泳,都感觉冻得够呛,不住地发抖;再这样下去你会没命的,他们说,可他甚至连感冒都不会得。“我一直很喜欢危险。”很多年后他这样说,这些言论出现在其中一篇名叫《昔日海上英雄》的访谈录中,在“水手日”[水手日(冰岛语:Sjómannadagurinn),定在每年6月1日。首次庆典于1938年在雷克雅未克举办。]当天发表在《人民的意愿》上。他声称自己在恶劣的天气里感觉最好,“那时你在接受考验,必须证明自己的本色;这是我的本性,但在我看来,安全措施不严格是愚蠢至极的事。我是个负责任的人,不仅是为了船和渔具,也为了我自己的生命,最重要的是,我要为船员们的安危负责。假如一位船长不把船队的安全置于首位,那他就不应该登船,他应该去指挥一艘能放入浴缸的船”。

愚蠢至极。然而在这以前很长一段时间,在安全问题上,奥迪尔是最粗心大意的人,但这一点在逐渐改变,这自然是因为有了孩子以后,你内心的责任感被点燃,太阳、月亮和地球顿时被一个小人踩在脚下,假如你死去,他们的世界就会坍塌;这是最纯粹的自私——弥天大罪,不可饶恕——假如你漠视他们的安危。

正是玛格丽特让这一切发生。

会有什么后果,有一次她问奥迪尔,这是一个宁静的冬日早晨,很多年后,“公牛康劳兹”才会在渔棚中站出来;前天和大部分的夜晚,天气都很恶劣,雪下得很大,但此刻一切都安静下来,他们比孩子们早醒来很久,她精神十足,因为做了一个令人激动的梦,她觉得自己应该为这个梦感到羞愧,但在她躺着的时候,那个梦还在她的脑海中逗留;她听着奥迪尔均匀的呼吸,感到忍不住,需要张着嘴,把两片嘴唇分开。她想平稳地呼吸,却做不到,她无法控制体内血液的奔流,她轻轻地起床,溜出去,确认孩子们睡着了,然后回到屋里,用嘴唇叫醒奥迪尔。他们紧紧靠在一起睡,相互缠绕,仿佛他们是一体的,她呼吸着他的呼吸,感觉到他的手臂将她环住;假如没有这双胳膊搂住我,我该怎么办?她想——接着谈起一个她经常提起,又经常回避的话题。此刻她很坚决。此刻她这样热切地渴望着他,以至于无法忍受失去他的念头。不过,风险很大的时候,一个人必须用正确的方式面对问题;一个人必须为倾听者量身定做合适的话。假如你的一个船员在恶劣的天气里从船上落水,她问,会有什么后果;嗯,打个比方,那个人是你?那样的事不会发生,他说,或是低声说,面带微笑。你不能这么说话,没人能保证;海比你大。哦,好吧,我会被拉上船的。

玛格丽特:可是假如一个巨浪扑来,把你从船上卷走了呢?

奥迪尔:那可太不走运了。

玛格丽特:你所说的不走运是什么意思?

奥迪尔:你和我一样清楚,做水手有风险。有人会溺水,这就是我们需要付出的代价。只要无所畏惧就好。

玛格丽特:对一个溺水的人来说,要做到无所畏惧很困难。

奥迪尔:一场该死的厄运,这是肯定的。但这就是大海——它既给予,也索取,它让我们成为男人。

玛格丽特:该死的厄运会让孩子们失去父亲,失去他们敬仰的人,甚至会让他们家庭破碎。水性好的人获救的机会自然要大得多,特别是当船上有救生设备的时候。能再见到你的孩子当然要比溺水更好——况且溺水的人抓不到鱼。其实,溺水的人没有胆量,他们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价值。他们没法捕鱼,没法勃起,他们不得不离开赛场,这已经够糟糕了,更糟的是,他们若是水性好,就能拯救自己。除此之外,在海上行事谨慎、做好安全措施所需要的勇气比大多数人所拥有的更多。

奥迪尔坐在床上,愤怒地看着妻子。

他在咒骂。

后来他去学了游泳。

一开始,简直令人难以忍受。游泳池建在峡湾的入口处,他感觉自己像个白痴,在水里踢腾、扭动,像一只在陆地上挣扎的鱼,这种让人刺痛的羞辱感,对每个人来说都显而易见,主要是女人和孩子们,还有他和应他要求同来的特里格维;第一次课结束后,他们气得几乎要动拳头。有三回,特里格维不得不拦着奥迪尔,不让他爬出泳池去揍那个该死的老师,那个十足的白痴比约格温,村里的邮政局局长。这两个拜把兄弟是被嘲弄和戏谑的对象;他们被称作两条鱼,两条美人鱼,不止一次,他们一大早离开家时,看见门口放着鱼尾巴,那就像挖苦的笑脸。不过奥迪尔铁了心要学会游泳,该死的游泳,去征服它,这个讽刺的绰号,鱼尾巴,去驯服它,游泳的美妙一点点向着他们敞开;这个比约格温是一位真正的大师和杰出的老师,他在海上一无是处,但在其他方面却是个天才,因为这完全是奇迹,浮在水面上的感觉简直太棒了,你甚至还能在水中驱使自己前进。一年后,斯莱普尼尔的全体船员都学会了游泳。这是东峡湾第一艘所有船员都会游泳的渔船,每个人学游泳的时候都受尽了嘲弄。船员们追着鱼游,而不使用渔具。他们被称作人鱼、海豹、海豹精,他们的船上还有救生用具——既然他们对大海这样恐惧,为什么不干脆待在陆地上?最重要的是,他们有救生船,一艘小艇,这太过分了,你甚至没法拿它开玩笑。对奥迪尔来说,他的杰出不仅在于船艺,也在于安全问题上,这是件值得骄傲的事,而且他对此也始终不懈地倡导着。他拿到了一本有关海上安全的小册子,那是游泳教练兼邮政局局长比约格温在东峡湾出版发行的。这本小册子的影响力相当大,其中很大的原因是奥迪尔对他的曾祖父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溺水这件事的描述:“我的曾祖母、我的祖父,以及祖父的兄弟姐妹眼睁睁地看着他挣扎,最后沉入水中。天气美好而平静。他们看着,无助又绝望,他在水里猛烈地拍打着,接着沉了下去。消失了,不会再回来。后来,年龄最小的孩子,一个幼童问道:‘为什么爸爸不出来呢?’”

正确答案很简单,奥迪尔说,尽管文章无疑是玛格丽特写的,这样的事对她而言更自然:“因为他不会游泳。”

“这的确很奇怪,”文章这样结尾,“几乎没有几个水手有勇气考虑安全问题。虽说每个人都清楚,假如我们不采取适当的措施,大海就会严惩我们。当然没有人能阻止死亡,可也没必要帮它清除障碍。”

时值三月——死亡的手

白如月光

一天晚上,死亡从海上升起,进入内斯村。

奥迪尔躺在玛格丽特身边,睡得很沉,家里有五个孩子,五个宇宙,五重幸福,三个女孩,两个男孩:小居纳尔,还有索聚尔,他很快就满十二岁了,已经开始时不时地跟随父亲出海,这对他的年龄来说很了不起,他一点也不晕船。时值三月,奥迪尔本应在霍尔纳峡湾,现在正是鱼汛期,但他几天前已经回家,工作时出了事故,他没有站稳,跌在一把小刀上,被戳伤了大腿,需要康复。伤口感染了,不过他恢复得很快;他不久就要离开,从特里格维手中重新接管这艘船。奥迪尔睡得很沉,但玛格丽特已经醒来,小居纳尔做了噩梦,爬上了他们的床;他躺在他们中间,很快安静下来,重新睡去。不过玛格丽特却很难入眠,所以她走出去,洗脸,小解,然后烧了点水,在等水烧热的这段时间,她向厨房窗外望去。万籁俱寂,村庄、群山和大海无比宁静,起初外面一片漆黑,后来云层中渗透出了微弱的月光,她看见水上升起一个模糊的轮廓,经过码头向海滩扑来。开始看不清楚,一团模糊,但它很快就有了形体,高大而黑暗,玛格丽特当即确信只有死神才会那样行走,从海里来到岸上,要带走某个村民。她必须保持清醒,观察这一切。它迈着缓慢而均匀的步伐,就像时间之外的存在,它经过的时候,似乎连空气都对它臣服。我一定是在做梦,她想,可她周身感到恐惧,因为死神沿着山坡走上来,直奔他们的房子。

她在走廊见到了它。

它很高大,目光冷峻,瞳孔那样黑,显得周围的夜色都明亮起来,它的手巨大而洁白,就像月光;为什么它们是这种模样?她想,月光这么美,为什么不能继续呢?她站在客厅里,站得很稳,她的全部武装只有自己的生命。孩子们在里屋睡觉。还有奥迪尔。她说,你不能带走任何人,不能在今晚,明晚或后天晚上也不能,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能。

我只是拿回我的东西,活着的人无法阻止我。

它的声音仿佛来自虚无。没有声响,没有细微的变化,没有腔调。它的话来自深渊,只有无尽的悲凉,仿佛所有的希望都消失不见,每一片草叶都枯萎了;她真希望自己能蜷缩在角落里,闭上眼睛。可是她没有动,她直视死神,看进它的眼睛深处,看见它们如同两座坟墓。她只是看着,没有畏缩。死神举起一只手——后来她再也记不起是右手还是左手,但它的指尖是蓝色的,它的皮肤伤痕斑斑,苍老又粗糙,裹着一层茧,它举起手,将指尖轻轻放在她的左胸上,放在她的心脏外面,心脏在一瞬间从温暖的肌肉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后来她醒了。

她在走廊里,冷得发抖,蜷缩在地板上,此刻已是半夜,月光透过窗户涌进来,像一只冰冷的手。

五月,春天已经到来

“过去,”《指针日报》这样说,喝咖啡的时候,玛格丽特读了起来,像在进行一次沉重的判决,“海冰是我们的死敌,但是最近几年,它的位置已经被肺结核取代。它不可阻挡,比海冰更为致命。它蔓延到全国各地,在那些幸存下来却失去亲朋挚爱的人们的记忆中留下了死亡和裸露的伤口。肺结核不会赦免任何人,无论是无辜的孩子还是最强壮的男人。”

像在进行一次沉重的判决——就在玛格丽特挡住死神的几天后,她被确诊患上肺结核,仿佛死神用冰冷的手指把这种致命的疾病推入了她的胸膛——可它却没能让她倒下。她成了极少数的幸运儿之一,她勇敢地挡住了死神,这是来自生命的奖赏。她恢复得很快;疾病并未深入,所以一年多后,她完全恢复了健康。或者说像一个挡住了死神的人一样健康,她直视过它的眼睛,那两座黑色坟墓,并且被它触碰过。没有谁的生命理当忍受死神的触摸;难道这就是她偶尔感到某种重要的东西,也许是内心的平静,突然断裂的原因吗?难道这就是她为阻止死神,直视它的眼睛并拒绝回避所付出的代价吗?

或者说,难道这就是她为过度的想象,为过于薄弱的控制力所付出的代价吗?

她从没对奥迪尔提过死神曾经来过,没提过那究竟是不是梦,没提过死神的眼睛是两座坟墓,以及它用月光做成的巨大的手骨。奥迪尔从来没有耐心面对有悖理性和超越理性的东西,也没有耐心面对那些双手无法抓握,也无法打破的东西。对迷信、鬼魂之说和超自然力量感到恐惧,相信神秘事件的存在,这些迹象一方面是由过度活跃的想象所导致的神经紊乱造成的,另一方面是因为自控力的缺乏。他的观点十分强硬而坚决,所以自从他们相爱开始,她一直努力压制自己漫无边际的想象,有时甚至完全将之否定。可是后来她看见死神浮出海面。她挡住它的去路,一切都变了。她挡住了死神的去路,战胜了肺结核,进而发现生命的可贵,那是多么稀有的火花。可她也开始质问自己,我的梦想在哪里,它们去了哪里,那些关于明媚的幸福、欢笑、梦、知识、智慧、诗歌和教育的梦想?

也许是她想得太多。她过度思考,也过度夸大,所以才会急着批判周遭的事物,只看见消极的东西。同时,她也忘了每个人都需要自己的空间。比方说,男人比女人更爱喝酒;这是他们的应对方式——应对自己的过错,假如你愿意这样看待的话。但每个人都有缺点,那才是生活,还有一些女人不让自己为了喝酒的事烦心;喝酒是生活的一部分,可为什么有时候奥迪尔酒醉回家,她是如此冷淡而不悦?也许是因为在他喝酒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要失去他了,或者觉得她对他而言也许没那么重要;她是不是担心他在追求别的女人,她们会从她身边偷走他,偷走奥迪尔身上她仍然眷恋着的部分,不管情形怎样?她总是时不时听见有关奥迪尔和其他女人在烘干厂的谣言,全是一些含沙射影、含糊其词的话。会不会因为她给他的空间不够,没有让他感到自由?酒精是避难所。做一个船长,为他人的生命和生计负责,展现坚不可摧的力量,成为一个榜样,这一切都太不容易,需要使自己与众不同,疲惫不堪地回家,一边是孩子,一边是日常生活的压力,几乎没有时间休息;有时候每个人都需要宣泄。他酒醉回家,她有时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被困在家里,陪伴孩子、烧饭、做家务,可他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自由自在。她有时就这样消极地思考问题;她无法控制自己,总挑他的错,不给他空间,仿佛她厌恶他拥有空间,他酒醉回家,在一番畅饮后大醉,可他走路从不打趔趄,他从不语无伦次,从不惊慌无助,仿佛时刻都在控制自己——有时甚至还很愉快。他会和孩子们玩闹,逗弄他们,让每个人都感到开心,除了她;她总是忍不住板起脸,不管她多么努力地保持平和——她变得乖戾,而他却变得有趣。奥迪尔把孩子们抱在怀里,把他们扔到空中,打一个圈,他给他们讲关于大海的故事,讲大海的汹涌,海上的暴风雨,还有它的风平浪静,当世界在延伸,我们也随着它一起延伸,这是你舅舅特里格维的话。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一起出海?女儿们问他,奥迪尔喝了酒,也没料到孩子们这样在意自己,他几乎不由自主地带着盎然的诗意回答,大海让我们成为男人,而陆地属于你们女人。你们要替我们看管好大陆。我们生活在危险之中,它塑造我们或毁灭我们,这就是我们的宿命,而你们安全地生活在陆地上,守护生命。我们会在岸上相遇。

玛格丽特听见了这些话。她在厨房里,试着看书,却无法集中精力,她为自己的僵硬与暴躁,为自己对奥迪尔的冷酷和愤怒感到沮丧,此刻他的注意力都在孩子们身上,她听见了他们喧闹的笑声和欢乐的尖叫。所以她开始动手烤面包,可惜这不是为了讨他们的欢心,而是为了让自己沉迷于工作中。烘焙的时候,她听见了这些有关男人和女人、陆地和大海的话,某种东西在她体内裂开;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伸手拿了一个盘子,并把它摔到了墙上。用尽全力。盘子噼里啪啦地碎了。

之后一片寂静。

我们听见东西碎裂的声音,看见后果,看见原本完整的事物一瞬间变得凌乱不堪。没有什么比凌乱更让我们感到害怕。那些曾经拥有特殊用途,同时也很美观的东西已经不能再用了,变成了令人厌恶的凌乱。那让它诞生的力量也已变成了参差不齐的、不规整的、险恶的碎片。奥迪尔和孩子们走进厨房,看见摔烂的盘子,看见玛格丽特站在那里,她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琢磨,眼神既疯狂又恐惧——索聚尔看见的是恐惧,胡尔达看见的是疯狂。奥迪尔看见的是碎裂的盘子。我会清扫干净的,玛格丽特说,她努力让自己发出平静的声音。你得学会控制自己,奥迪尔说,他的声音因为一股突然从深处爆发的怒火而变得冷酷不堪,她看见了碎片里和她对峙着的东西:她自身的弱点。那些拥有弱点的人总是错的。

她跪下来,清理地上的狼藉,而他走到墙边,用手抚摩着木头上浅浅的刻痕。玛格丽特,他说,你的幻想正在伤害你的神经。你的杂念太多,困扰太多,把并不存在的东西和真实混为一谈,正因为如此,你才变得狭隘。

一篇关于黑暗与夜晚的随笔

拥有弱点很痛苦,更糟的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感觉到了这一点,这种意识会穿透身体,对生命器官产生危害,损害它们的功能,尤其是你的心脏以及它与大脑的种种联系。她越来越狭隘了。

她不能容忍自己挡住死神的去路,或是容忍被它触摸。她的肺结核的确治好了,但那种触摸也让她落了病,残存的冰冷变成黑暗,在她心里起伏不定,难以预料,仿佛它拥有意志,随兴致自由来去,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不管是鸟鸣还是雪落。一年有两三次,黑暗充满了她的血管,一切都变得尤为艰难,她几乎不做家务,也不理会腌咸鱼的工作,除非她强迫自己这样做。情况最糟的时候,她就躺在床上,像个游手好闲,或者年老体衰的人,无异于废物;摆脱她并不会有很大的损失,或许在大家看来那反倒是件极好的事。孩子们不得不替她做家务,为他们的父亲做饭,这是怎样一个母亲,连自己的家都不顾?这就是奥迪尔必须容忍的。难怪他偶尔喜欢喝酒,喜欢和其他女人打情骂俏,换作别人,谁不会干同样的事呢?谁不会呢——她知道,知道她让他们失望了,可黑暗填满了她,给她的脏器涂上了颜色,闯入她的每个思想,甚至记忆;一切都是黑的。她几乎起不了床,一次在床上躺两三天,只是平躺着,呆呆地凝视着,纹丝不动,像是睡着了,或是死了,她几乎不说话,经常如此,孩子们很怕接近她,奥迪尔则睡在前屋。这样的日子常常结束得很突然,仿佛死亡从她身上被扯下,取而代之的是生命,璀璨的生命。她的血液充满阳光、笑声、鸟鸣和难掩的喜悦,她静不下来,必须四处走动,为生命喝彩,跳舞!她开始烘焙,投入所有的精力,在屋子里跳舞,拥抱孩子们,他们一时间又开心,又害怕,又尴尬。她拥抱生活,因为活着是那样美好,那样有趣,那样重要,若不允许一个人去释放,那必然是对每个人,对宇宙,对上帝的背叛。正因为如此,她才跑出去,想把世界变为一声喜悦的叫喊,一支舞蹈,她跑出去,拥抱第一个她遇见的人,一个从山谷里来的农民,她知道他的名字,仅此而已,但这不重要,因为她热爱生命的一切,想拥抱生命的一切,想拥抱他,想大声呼喊,难道生命不美丽吗,难道活着不美妙吗!事实上,这个农民又怎会不接受,他像平常一样去镇上,却意外被一个漂亮女人抱了一把,她只穿了一件睡裙,他感觉到了她的胸脯,于是紧紧贴着她,当你被一个女人抱着的时候,一切都是美好的,他一边说,一边吻她。后来,也许过了半个小时,她的快乐有所收敛,或者缓和,她给孩子们做了热巧克力,给他们的盘子里装满了香甜的饼干,她感到有些羞愧。也许她没有必要那样跑出门,去拥抱那个男人,更别说允许他吻她了,此刻她记起他的手在她屁股上乱摸,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你就没办法向一个男人展示你的开心,同时避免他占你便宜吗?她有些羞愧,年长的孩子们对她感到愤怒,尤其是胡尔达。那天之后她一连几天不得不去忍受同辈的戏弄,而小居纳尔也感到气恼,他不被允许跟妈妈一起上街四处乱跑;胡尔达不让他这样做,他扭着身体,在她怀里又打又哭,没完没了。也许没人看见我,玛格丽特试着安抚他们,何况无论怎样,偶尔享受生命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当然没错,难道我们大家不该偶尔冲出家门,为生命喝彩吗?或者说生命是如此不言而喻,如此理所当然的吗?我们多久才会跑上大街,为生命——那头疲惫的兽,那朵迎风的花,那种基调——庆贺一次?

可是没人看见她。当然,除了那个农民,他看不出任何保持沉默的必要,所以消息在码头上等待着奥迪尔,数小时后,他的船满载货物向岸边驶来,最近两年,他的船总是收获最多,可她却跑到大街上拥抱一个陌生人,歇斯底里地大叫。我没有大叫,她在抗议,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他在怒斥,他刚进家门,在厨房里来回踱步,她坐在餐桌边,一天的风波后,她摆脱了沉重的黑暗,脸颊红润,美丽极了。她烤制了几个小时的饼干,尽管这香味让奥迪尔更觉饥饿,却无法平息他的怒火;反倒让怒火更盛。她为什么那样做,为什么那样跑出去,大喊大叫,衣衫不整,还雪上加霜地拥抱基尔丘博尔的西格蒙杜尔,拥抱所有的人!我不知道你认识他,她柔声说道,垂下眼睛,仿佛在和桌子说话。认识他,我不知道还有谁想认识那个烂透的乡巴佬,该死的酒鬼,算他走运,我上岸的时候他已经回家了,否则我会把他削成一片咸鱼;这他妈的到底什么意思?

她能说什么呢?

她该如何描述快乐把她制服,黑暗突然弃她而去,在一瞬间毁灭,把她的绝望变成生命的庆典,她该如何对他解释,假如她对那个她拦住了死神的夜晚和从那之后接二连三发生的坏事闭口不提?他永远不会理解。她在餐桌旁抬起头,看着奥迪尔,光线透过窗户,照着他英俊的脸,她仍旧看得见他让她倾慕的地方,让她沦陷的地方,它们一直存在,哪怕当初她远在加拿大,他们之间隔着一片汪洋。她看见了,感受到了,同时,某种东西拉大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无法丈量的距离,无法用言语、爱抚和亲吻弥合的距离,是什么横在他们中间,它的名字是什么,它是由谁创造的,为什么生命非要如此艰难和不公,为什么她非要这么倒霉,成为家庭的耻辱,为什么他不能去努力了解她,为什么他不能停止对她的愤怒,穿过厨房走向她,跨越那片淹没他强壮双腿的大海,给她一个关怀备至的拥抱,一个能给她安慰,让她睡上一觉就能驱散黑暗的拥抱?

她坐在餐桌边,又低下了头,就是这样,她把双手放在桌面上,它们曾经白皙柔软,不像现在皴裂得这么厉害。她闭上眼睛。哭泣。

我们哭泣,因为语言并不完美,无法一路抵达生命的至深处,甚至无法触及深渊的一半,我们的眼泪在语言停止的地方开始,它们是来自深渊——那片完好无损的深渊——的信息吗?

奥迪尔发现她的肩膀在抽搐,因为她在努力地抑制眼泪,起初这让他更加愤怒,因为当你愤怒的时候你只想保持愤怒,想发泄,他最想一路跑向山谷,把那个该死的娘娘腔拽出来,那个人见人厌的西格蒙杜尔,把他拽到他的农场上一阵好打,打碎他的烂牙和腐臭的内心,他一直让人难以忍受,带着一种令人极其厌恶,甚至愤怒的东西,可玛格丽特居然拥抱了这个男人,他随后传遍了整个村子,大肆吹嘘这件事,言语间毫不留情,他说她衣衫不整地跑向他,用她的胸脯蹭他,兴奋而急切地勾引一个汉子。奥迪尔细想了一阵,简直怒不可遏,他握紧拳头,而她开始哭了起来,再也无法克制眼泪,她哭了,他的怒火在一瞬间消散,如此突然,以至于让人心痛,他一下子感到无比空虚,不知所措,怒与怨的突然平复,既而消失,会让人空虚麻木,他的胳膊还悬在那里。要是他身在海上就好了,最好在暴风雨中,这样他的胳膊就有了目的。她哭了。要是他能把悬空的胳膊变成船桨,把自己变成一艘船就好了。

玛格丽特,最后他开口说,可他的声音如此嘶哑,以至于他说出的词和名字让人听不懂;那听起来更像是咆哮。

他清清嗓子,又试了一次,他说,玛格丽特,我亲爱的——于是又过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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