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峡湾
——过去——

鱼没有脚  作者: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

把我送上月球!

但是首先,完成数学作业;

东峡湾的一个女人变成了

一具活木乃伊。

玛格丽特站在屋外,倚着墙,望着大海,望着山上的颜色。自老人过世,小儿子一落地就夭折,已有两年时间。两个女儿都在屋里,一起在地板上叽叽喳喳地玩贝壳、羊骨和娃娃;听着她们嬉闹的感觉真好,日子很平静,平静得甚至能让索聚尔得到允许和父亲一起出海,父子俩和特里格维一起走到船上。有时候我会让你来驾驶斯莱普尼尔,出发前特里格维在厨房里对索聚尔这样说,因为每次你爸爸都会喝咖啡,除了咖啡他什么都想不起来,这个时候我需要你来把握方向!

玛格丽特照例出门看看天空,确认天气是否有变化的可能,并没有确切的迹象表明天气会变,可现在已是十月末,宁静安详的天气可能会在顷刻之间变得极为凶险。索聚尔远在海上的事实很难让人接受,他才九岁,可海却宽阔得让人害怕。索聚尔兴奋极了,几乎忘了和她告别,她不得不抱住他,不断亲吻他的脸颊。妈妈,他不耐烦地说着,想要挣脱她的怀抱。他的眼睛看着这两个男人,奥迪尔和特里格维,他们两腿分开站在那里,等待着,像某种不可战胜的东西,像他渴望成为的样子。她像一个傻瓜,久久地抱着他,她知道,她感觉得到,仿佛自己就要失去他。仿佛他们要把她的儿子从她身边带走,也带走他的脆弱,他的梦想,所以她才久久地抱着他。

两年过去了,小男孩一直躺在地下,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点。他的小脸是那样纯洁,他从不曾奔跑过,从不曾闻过气味,从不曾感受过夏天是多么温和柔软,冬天是多么坚硬冷酷。他和他的祖父一起被深埋在地下,一个活得太久,一个根本不曾活过。

儿子出生几个小时后,奥迪尔才赶回家,他本是回来安葬父亲,没想到还要和自己的幼子告别,那个孩子甚至连生存的机会都没有。他赶到的时候,玛格丽特正躺在床上,她不能起身,不能进食,不能说话,不能思考,不能痛哭,只能怨恨这个世界。后来奥迪尔来了,他或许话不多,也不善言辞,却说出了一句动听的话:我们会一起渡过难关,接着把她抱在怀里。这也许是他曾做过或说过的最美好的事了,正因为如此,她才落下眼泪。

在户外逗留许久后,她进了屋,宁静的天空为她的心注入些许沉静,女孩们不再闲聊,她们拿来索聚尔的海螺,正坐在一起听,神情专注。玛格丽特微笑着,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以免扰了她们,你能听见大海吗?小妹妹奥洛夫问她的姐姐;听不见,胡尔达回答。我也没听见,奥洛夫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失望极了,玛格丽特不由得转过身来看看她。也许只有男孩才能听见大海吧,胡尔达说,所以爸爸给了索聚尔一只海螺,却没给我们。

奥洛夫:爸爸总是出海。

胡尔达:是啊。

奥洛夫:索聚尔很快也会出海。

胡尔达:是的,很快。等他个子再高一点。

奥洛夫:我们不去吗?

胡尔达:是的。

奥洛夫:不管我们长得多高?

胡尔达:别说傻话。我们是女孩。

奥洛夫:所以我们不能经常和爸爸还有索聚尔在一起。

胡尔达:是的。

奥洛夫:真不公平!我不喜欢这样!

我们是女孩,胡尔达又说了一遍,她用一种大人的口气接着说,将来你是要嫁人的,他会照顾你。

可我想自己照顾自己。

我知道。我也是。

我也想得到一只海螺,能听见大海的声音。

你会得到贝壳的,胡尔达说,她的声音重新恢复了稚嫩。奥洛夫开始哭了,她抽着鼻子说,我也想要爸爸给的海螺,我想要一个和索聚尔的一样的爸爸。

胡尔达:可他的爸爸就是你的爸爸——我们共同的爸爸。

不是,奥洛夫大声喊道,她跳起来,把海螺扔到一边,从房间里跑出去。

* * *

玛格丽特知道她应该追出去,安慰奥洛夫,让她平静下来,抚慰那个毫无征兆的、突然在她内心绽开的伤口,可她无法行动,就那样无力地站在厨房里,瘫痪了一般。

时间爬得很慢。我们越来越老,生命渐渐把我们遗弃,不为我们所拥有,一切不复存在。生命只有一次,我们只有一次幸福的机会,怎样才能尽力去拥有它?

幸福的瞬间。

她在日记里这样写过:我必须训练自己更多更久地享受它们,在我疲乏的时候让它们成为我的供养,如此我就不会有这么多抱怨了。

幸福的瞬间。

玛格丽特给索聚尔辅导冰岛语作业:描写北峡湾不下雨的一天。丹麦语作业:把下列句子译成丹麦语:从前有一位老妇人,她只有一个独生女。数学题:4½ m等于9克朗30奥拉。7½ m等于多少?

索聚尔是个勤奋的学生,满腔热情,有时候他表现得仿佛想去学习和了解世上所有的事物,他不断去问父亲有关捕鱼的问题,把新闻头条译成丹麦语,考试成绩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两年的时间里,他每天起床先写一首诗,关于一天的计划,晚上再写一首,描述这一天是怎样度过的。玛格丽特为他感到骄傲极了,她必须更卖力地工作,对此保持低调。

她不得不卖力地工作,也因为她要抑制疲惫、沮丧和潜伏在她内心的不肯消散的黑暗,不让它们改变她的言行,扰乱她的心情。扰乱幸福的瞬间——他们又有了一个孩子,居纳尔·特里格维,一个漂亮的男孩,眼睛很明亮,天赐的宝贝,她有时候会这样唱:“天赐的宝贝,幸福的小鸟/快来依偎着我吧。”该怎么说呢,也有困难的时候。天气很恶劣,社会前景很黯淡,为了反对经济利益霸权,工人们进行着艰苦的斗争,她和奥迪尔也参加了抗议大会。奥迪尔身为船长和一艘高产捕鱼船的船主,受到了热烈欢迎。她无法常常参会,一个体面的女人不会扔下孩子去参加政治会议,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居纳尔的情绪开始不稳定,总是半夜醒来,接着奥洛夫也生病了,一连几天躺在床上发高烧,半夜哭闹,玛格丽特一直在照顾他们。照顾奥洛夫。照顾居纳尔。她照顾他们,日夜陪伴,一周又一周。正如我们所做的那样,我们照顾自己的孩子,保护他们,这是我们的目的,也是我们活着的原因。

外面的世界退潮了,村子里的生活、人们的挣扎、她的家庭紧紧抓住她,仿佛再也不许她去参与外界的事情。还有什么比我们的孩子更珍贵,难道他们不正是世间万物的意义、美丽和源泉吗?

然而持续的疲劳似乎并不尊重诸如“意义”与“爱”这样美丽的词语——有时候美丽的词语对她毫无帮助——它们反而像精美的包装纸,慢慢地在她身上安营扎寨,包裹着她,捆绑着她,越绑越紧,慢慢将她变成一具活木乃伊。活木乃伊,她写道。我应该让报纸知道这件事,当然应该!甚至雷克雅未克会有人这样发布新闻:“北峡湾的活木乃伊!”也许我会被送到国外著名的博物馆,这样我就能顺道环游世界了。哦,要是有人能把我送上月球就好了,我能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睡觉。要想让这种事发生,我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 * *

把我送上月球。有很长时间,几周,甚至几个月,疲乏的感觉从未离开过她。包裹她,囚禁她,把她变成木乃伊,她梦想自己被送上月球,只为了能睡一觉,歇一歇,她的疲乏变成了她血液中的沙粒,日子不断拉扯她的神经,使之变成一根颤动的弦,每个小时都在弹拨同一首平淡无奇的歌,关于疲乏、失眠和麻木。没有睡眠和休息,我们就会垮掉,疲乏扭曲了我们的生存,把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变成从地狱运来的货物。

(括号——略微提及我和阿里的

外祖母,她像月亮一样美丽,

她的头发就像黎明,

她的双乳就像獐鹿的幼崽)

我们的外祖父曾是一名水手,但后来做了粉刷匠,开始在雷克雅未克,后来去了挪威的斯塔万格镇。阿里写过一本与此有关的书。他是一个踏实肯干的男人,尽管外祖母的美貌一度险些让他成为诗人:他在东部的鲱鱼厂工作时,曾给她写过一封长信,那时他离家整整七周,对妻子和两个女儿的思念几乎难以忍受。每次闭上眼睛,他就会想象她们的模样,她们在梦里对他微笑,他能听见她们的笑声,能看见她们租住的地下室。她的头发像晨曦一样。他写给她一封长信,远在东边的海上,在汹涌的浪涛之间,他必须站稳身体才能下笔,一封长信,满溢着激情,他甚至写给她一首诗,为她的头发(就像晨曦)、双乳、微笑和耳朵而写,这是他六十七年的人生中写下的第一首,也是唯一一首诗。他一上岸就把它寄了出去,他为这首诗感到骄傲,却又有些害羞。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怀疑,什么也不理解。

他不知道美丽如月亮、神秘如八月夜晚的她,既无法承受责任,也不能忍受极度疲劳,两个人的生命就这样交织在一起,成了一张魔鬼的脸,在她睡梦中纠缠着她,在她醒来时恭候着她;她屈服了,爆发了,崩溃了,沿着楼梯跑出了雷克雅未克老西区的地下室,丢下她三个月大的啼哭着的女儿,她躺在小床上放声大哭。她丢下大女儿,阿里的母亲,当时她只有十八个月大,正在感冒咳嗽,鼻涕不停地淌,拒绝进食,还打翻了母亲手中的勺子,母亲尖叫着,不停地跺脚,她们尖叫,号哭,三个人一起,最小的孩子因为疲劳和腹痛,大女儿因为身体不适和对母亲行为的惧怕,我和阿里的外祖母也在尖叫,因为世界上原本最美好的东西,最重要的意义,美丽与天真的源泉,应是自己的孩子,可孩子却把她的生活变成了地狱里的监牢。生活当然不该如此,充满没完没了的挣扎和长期的疲乏与失眠,可丈夫却远在海上,一无所知,童话消失了,蒸发了,她尖叫着,因为惧怕内心恐怖的幻象,惧怕耳边有人低声对她说要她去伤害自己的孩子,把她们打得闭上嘴,她对着已经变成荆棘的生活尖叫——她尖叫着,飞快地爬上楼梯逃掉,逃到街上,逃入酒精带来的自由,投降带来的自由。她再也不会回头。外祖父的信第二天寄到了。他们给他打电话,他匆匆赶回雷克雅未克南部的家,他走近地下室,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这封未拆的信,和信封上那首愚蠢的诗——她从未读过。

九月还是八月?

无所谓了,最紧要的是

别在冰面上

滑倒,因此摔了

这个水鸟一样叽喳不停的小男孩

玛格丽特从来不会丢下她的孩子、她的家、她的责任和疲乏,更何况,她能逃到哪里去呢?内斯村和雷克雅未克的大街相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后者有无数房屋、俱乐部和咖啡馆。而内斯村只有几条街道,剩下的都是木屋、渔棚、鱼、海和高处那些像生活一样陡峭的山峰,没有藏身之处,没有通往另一种存在的入口。

居纳尔是个性格温厚的孩子,头几个月里,他一直睡得很安稳,后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惊扰了他,他总在半夜醒来,哭上六七次,他哭得仿佛活着很痛苦,仿佛他想回到原来的地方,仿佛在请求母亲送他回去一样。时间过得很慢,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被碾碎的蠕虫,将大脑失去知觉,把它变成冰冻的苔原,居纳尔的哭声在那里回荡,听起来真像尖叫的小鸟,过了很久,他才平静下来,再次睡去。在最难熬的几个月里,每当奥迪尔不用在鱼汛期南下去霍尔纳峡湾出海的时候,他就睡在前屋卧室;假如睡眠不足,他就不会开船,他要对船员们负责,既要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又要保证生产力,即有丰富的渔获,他对他们的家庭和村庄负有责任,鱼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一切,是我们的阿尔法和奥米伽,假如没有鱼,年青一代人的经济、冰岛这个主权国家将会崩溃,之后我们很可能会忘记我们曾经脱离丹麦,完全获得了独立。奥迪尔必须坚守自己的职责,因此居纳尔一醒来,玛格丽特就马上起床,尽力安抚,帮他止哭,免得他闯入奥迪尔的睡眠,把他吵醒。

居纳尔五个月了,六个月了,七个月了,八个月了,每个月不过四周多,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个小时,这段时间很长,是一条必须走完的路,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路。可是当居纳尔平静而欢快,像海鸟一样叽叽喳喳,当一切美好得如同伊甸园的缩影时,情况反而更糟,她什么都容忍不了,感觉头颅仿佛被劈成了两半。日子一天天来临又流逝,她不得不努力让自己不要尖叫,不去摧毁什么,奥迪尔想要碰她,可她却退缩了,僵硬了,她关起自己的身体,几个月的时间里,她只顺从了一次、两次、三次,他不会留下她一个人,像一只固执的苍蝇,再试一次,她打开自己,让他进入,打开自己的身体,她只想得到平静,尽快摆脱他。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双腿分张,眼睛盯着天花板,盯着木头房梁,她奋力抵抗着浓重的睡意,可他就这样压在她身上,带着全身的重量,她根本无法入睡。他在她耳边喘息着,对她说话,可她什么也听不清,假如奥迪尔淹死了,她想,也许我能多睡一会儿。这种想法如此令人宽心,她在一瞬间想得出了神,奥迪尔只得重复一遍他刚刚说过的话。嗯,她懒洋洋地说,你不去清洗一下吗?他说了三遍还是四遍,语气很惊讶,或许还带着震惊,就像一种不愉快的感觉突然向他袭来,后来她才意识到他已经从她身上下来了,和她躺在一起,她的双腿仍然张着,她把衣服拉上来盖好,把手往下探,手指放在两腿中间,沾满了他黏黏的精液。

居纳尔哭了起来。他哭啊,哭啊,他醒了,一直醒着,哭得伤心欲绝,他怎会有这么多眼泪,人的头骨究竟能承受多少重压?

一天,她终于有了解决办法!

他一直在哭,但最终平静下来,又睡着了,然而哭声仍在她脑海中回荡,这样清晰,她不得不弯腰说服自己,孩子睡着了,安详而平静——就这样,她想出了解决办法!其中一个女儿有话对她说,可她却只是挥挥手,把她支开,堵住她的嘴,事实上,她感到自己失控了,快要爆炸了,她的头骨再也无法承受任何重量,她的血管在膨胀,眼珠向外凸。解决办法很明显——显而易见,事实上,她简直目瞪口呆,居然没有早一点发现。她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弯腰抱起居纳尔,又停下思考是否该带上特里格维送给孩子的布娃娃,想想还是算了,接着她走出去,非常小心,她很快就注意到路很滑,可还是有些吃惊,她忘了现在是什么季节,忘了季节之间的区分,她一边试着回想,一边缓慢地走下山坡,步履极其谨慎,以免摔了孩子。她在想现在究竟是九月还是四月,最终放弃了,无所谓了,最紧要的是别在冰面上滑倒。她盼望着很快自己能睡一觉。居纳尔不哭了,似乎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并怀抱着期待,像她一样。她终于来到岸边,没有摔倒,这才想起自己忘了穿鞋,她打着赤脚,而且连外套也没穿;难以置信,假如人们有所耳闻,会说些什么呢?不过还好,她并不感到寒冷。所以现在也许是四月,是的,也许,她模糊地想起鱼汛期到了,奥迪尔已经南下去霍尔纳峡湾出海了,是的,已经四月了,夏天就要到了,太好了,她想,低头看了看居纳尔,他也看着她,但这一眼没有任何意义,她也没有什么感觉。夫妻之间的那根线明显被剪断了,这就是一切该有的样子,两个人都能停下来歇口气,这无疑是个很好的安排,他在海上,波涛摇晃着他,止住他的眼泪,而她则睡在自己床上。她笑了,忍不住笑出来,后来有什么东西碰了碰她的手肘,左边的手肘,一个声音喊道,妈妈。那里只有她一个人,一定是在叫她,所以她转身去看,九岁的索聚尔站在那里,眼中带着一丝困惑,身上也几乎没穿衣服。看看你,这么冷的天气,怎么穿得这么少?她说,因为太累,她连生气的劲儿也没了,她接着又问,你还好吗?因为他一直这样古怪地看着她,他是不是病了?咱们回家吧,妈妈,他说。接着云层仿佛裂开了一道缝,仿佛一种理解,一种觉知,在她的内心涌动。她低头看着居纳尔,看着海浪拍打着她的脚,沾湿她的睡衣下摆,那通常撩到她膝盖上面的下摆,她感到刺骨的寒冷,于是哭了起来。悄无声息。她跟着索聚尔回到家,瘫倒在床上,她几乎没留意到他把她冰凉的脚掌贴在了自己的肚皮上,那么小的肚皮,真不可思议,他怎能适应这样彻骨的寒冷,她想说些什么,也许问一问居纳尔的情况,问问他在哪里,但是在那一刻,一个庞大的东西进入房间,对她弯下腰,一种庞大又柔软的东西,是睡眠,她感到睡意蒙眬。我马上就睡着了,她开心地想,感觉自己睡得那样快、那样沉,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醒来。

夜晚就是夜晚,你看见的世界

应该是我所看见的,应该按照我的意志存在

毫无疑问,每个人都有必要走出常规,做一些不负责任的事情,不负责任地生存;粗心大意能够缓解疲劳,纠正生活的磁差:一个从不走歪路的人,会慢慢听不见自己的想法。

奥迪尔和特里格维乘着一艘小汽船出海了,船是特里格维的,他有空时就会驾驶着它在海边捕鱼,也因此赚了些钱。他们不需要走得太远,最好能看见村子,岸边成排的房舍像巨大的海鸟,无法飞翔。

最好再有点酒。

一切曾一度变得更简单,你听得见自己的想法,感到更轻快。奥迪尔望着陆地,那里已经变成一片深重而黑暗的阴影;现在是十一月,午夜时分,万籁俱寂,星星和月亮都隐匿了,没有什么能驱散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的黑暗。他望着已经化作黑暗、成为黑暗的陆地说,你很年轻,接着就不再年轻了。你知不知道,一个多月前,玛格丽特赤脚走到岸边,只穿着一件睡衣,怀里抱着居纳尔,冒着霜雪蹚进大海,海水淹到了她的臀部?

特里格维:是的,我知道。

奥迪尔:她这是在搞什么?天气这么冷,孩子会生大病的,是的,她也会生病。我问她要一个解释,她告诉我她实在太累了,需要一些新鲜空气!那根本不是解释,是胡说八道。谁不累呢?

特里格维:你……

奥迪尔:你知道别人都在谈论她。

特里格维:人们都喜欢在背后谈论。

奥迪尔:妈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特里格维:你应该多抱抱她,她和母亲很像,她是个……特别的人。我想她对生活的期待比我们的更多,所以情绪才容易波动——我不知道。况且小约恩的离开对她的打击很大,也许比我们想象中的打击还要大。是的,你应该多抱抱她。

好像我没试过一样,奥迪尔说,他凝视着黑暗,因为有时我们更容易去看什么都看不见的方向。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喝酒,喝了很多,两个人都看着黑暗。我也不太确定,特里格维最后这样说道。是的,奥迪尔答道,我也不明白。

特里格维:我不确定我们是不是真的尽力理解过别人——我们真的倾尽全力了吗?而事实上,难道我们不是背道而驰,一辈子不断地努力,目的就是让别人像我们一样地去看世界吗?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厄运?

奥迪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正常的母亲不会冒着寒冷、衣衫不整地跑出家门,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蹚进海里。我只是不理解,也不确定你能不能理解。另外,我知道我们都喝多了,所以该做点什么,我们应该去鬼混,唱歌,摔跤,讲故事,看看漂亮姑娘,跟她们讲讲黄段子。你知道的,让大脑清醒点。

特里格维:正常的。什么是正常的,你能告诉我吗?你不可有别的神,《圣经》是这么说的。或者换句话说,除我之外,你不可通过他人的眼睛看世界。你看见的世界应该是我所看见的,应该按照我的意志存在。

奥迪尔:你书读得太多了,显而易见的事情在你脑海中反倒变得复杂。我不需要解释什么叫正常。那种东西你在吸食母亲奶水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不清楚,总之它是一种伴随你成长的东西。你依赖它。它能让一切各得其所,并且保证我们不失去对事情的掌控。当然,你可以表达任何你想表达的,可以左右为难,可以迷惑不解,但是不管你怎么说,都无法改变事实,我知道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

特里格维:正常,这正是我想说的:你看见的世界将按照我的意志存在。难道我们不都是这么做吗?我该怎么形容……这种侵犯……这种狭隘?我们真的努力理解过别人吗?我们试过吗?愿意去理解那些与众不同的人吗?比如说,在某些方面引人注目的人——因为谴责别人或许比试着理解他们简单得多。谈论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容易,这种行为或者思想本身就不正常,我要谴责!好像我们的生活会因为谴责别人变得更容易似的——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就是这样做的?谁不想把日子过得更舒服?谁有权判断什么是正常的?难道“正常”这个词没有攻击性吗?也许“正常”是个坚固的笼子,囚禁我们所有的人?囚禁我们的生活?一个我们永远逃不出的笼子?也许除了喝醉的时候。

他抬起酒桶喝了一大口。

奥迪尔:你我喝的是一样的酒吗?

也许我们从没喝过一样的酒,特里格维说,接着他发动引擎,把船开走,驶向夜的深处,驶向海的更远处。特里格维开着船,走了很远,嘴里咕哝着什么,沉重的诗句,喝着酒。

我们要去哪儿?奥迪尔最后问他。

特里格维抬起右臂,向上举,指着渐渐浮现的、破云而出的月亮,那里,他说,我们要去月亮上。奥迪尔骂了一句。他了解他朋友的这一面,他庄重、戏剧化的一面;很快他就会朗诵一首关于心碎和情感的诗。有时候特里格维似乎没有这么好的酒量。奥迪尔回头看向陆地,它在朦胧的月光下尚能分辨;他惊讶地发现,船已行了这么远了,他伸手握住引擎,把它关掉,说:我们的燃料不够了,接着大海上的沉默将他们笼罩,它在寻找他们,使夜晚更加深邃。特里格维说,你说得对,假如你想去月球,必须有更多的燃料。你是个明智的人。和明智的人一起航行是一桩幸事。我的意思是,奥迪尔说,假如想靠着船的动力回家,我们就不能再往前走了。

特里格维:家?我住的地方在那里。

他指着月亮。

奥迪尔:没人住在那该死的月亮上。

特里格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家。我一直不明白那种感觉。妈妈也说过同样的话,尽管从没对我们说过,她在日记里写过这种想法。

奥迪尔:写过她也住在月亮上?

特里格维:她有一本日记,有时候会这样写,通常先平淡地记录当天的天气,或是这个人那个人找她喝咖啡:我有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家。或者:为什么我感到自己没有归属?那时候对我来说,不容易读懂这样的句子,也不容易发现她可能不开心。但当你在三十岁的时候醒来,会发现自己感同身受。所幸现在我明白了原因:因为月亮是我的家。我留在这里做什么?假如那里才是我的家,为何上帝不赐我一双翅膀,让我飞走?为何他不把我变成天使,那种半人半鸟的超凡的存在?我想挣脱生活的枷锁。我渴望翅膀。假如你没和我一起,我就会开着船去月球,一去不复返。

奥迪尔:你的燃料不够用。

特里格维:燃料用完的时候,诗歌就诞生了。

他从船上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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