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峡湾
——过去——

鱼没有脚  作者: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

世界已被谱写好

——这首诗只诞生了一小时而已

假如没有我弟弟特里格维,这一切就不会发生,玛格丽特说,几周之前,她站在海滩上,收到了奥迪尔的情诗——两只紧握的拳头。此刻他们正在他的渔棚里,赤身躺在一堆渔网线上,凝视着天花板,抽着烟。他进入她时,玛格丽特感到渔网线把自己的背部擦得生疼,仿佛他想把自己的生命深深地嵌入她的生命中。绳子上的盐,他们的腥味,他移动的手,海上的艰辛,起航时他内心深处的自由,海天交融的景象,这一切都在渔网线里。快结束的时候,他就要炸裂的时候,狂野的快乐让他的表情变得扭曲,他看起来心门大敞,仿佛她能洞穿他的核心,他重重地压向她,仿佛要把所有的线压进她的后背,让一切融为一体:大海、自由和她。后来他们躺着喘气,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他伸手扯来一片帆,盖住他们的身体,仿佛他们是两条咸鱼。接着他们抽烟,她提起特里格维,说假如没有他,他们就不会在这里,她完全可能还在加拿大。奥迪尔抽着烟,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慢,感到曾被撕裂的世界如何片片飞回,重新整合,回到正轨,万物各归其位。是啊,他说,特里格维,是的,可能就是这样,是的,可能的确如此,但他书读得太多,这是事实。她轻笑,你为何这样说?特别是诗歌,它们往往会侵蚀他的注意力,假如因此他才喜欢直言不讳,在人前说一些不该说的话,表达不该表达的感情,谈论无关别人的事的话,我并不惊讶,很多人不喜欢这种谈话。她又笑了,你,她说,你。可她没法继续,他用一个吻把她打住,他嘴唇的味道尝起来很好,很温暖,此刻又加上了一丝烟草味,这样好闻,她咬着他。

没有特里格维,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们不会汗津津地躺在这里,心满意足地、幸福地赤裸着身躯,像船帆下的两条咸鱼。后来,很久以后,当想要改变,从头再来,阻止失望与死亡已为时过晚时,她偶尔会想,她给弟弟的信里至少这样提过两次,你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假如没有你,没有你的信,没有你写的那些文字,甚至那些欲言又止的话;因为无以言表的东西会更快地潜入我们的内心,让变化更迅速地发生,而那些说出与写出的话反倒更容易抵抗,让它们噤声就好。我们能让言语噤声,却不能让暗示噤声。我在加拿大时,在你寄给我的所有来信中,奥迪尔就像藏在字里行间的暗号;我正是在信中感受到他的力量和伟大——是你让我在对他的渴望中疯狂!假如没有那些信,我或许会在加拿大定居,永远不再回来,那个国家比我们这座奇怪的岛温柔多了。那里也有追求我的男人,这你是知道的——有人承诺会给我幸福,其中一个许诺要为我摘来日月星辰和带来上帝的恩宠,只要我答应他。没有什么鸡毛蒜皮的事!他长得十分英俊,有着轮廓分明的下颌;我记得很清楚。最后,他进入政界,成了一名宪兵,或是州长,我记不清了。至少是个政治家。那些给过我很多承诺,甚至承诺给我天空的人,十有八九不是成了诗人,就是成了政治家。前者深信语言能改变世界,后者深知语言能轻易带给他们权力和名望。他们生来就没有诗人的天真,因而并非真的相信语言能让他们直上青云。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操纵语言,并由此得到他们苦心寻觅的东西。有时候我会想,住在他的大宅里是不是会感到幸福?他的房子一定很大。难道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就能幸福吗,这样一个人会比生活寒酸的人更幸福吗?哦,我不知道,没有人真的了解这些。别误解我,亲爱的弟弟,我并没有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悔恨,是的,忧伤,每个人都会因为忧伤而悔恨,但我有过耀眼的时刻,它们会一直伴我到老。从各方面考虑,你当然是对的,你在字里行间对你的朋友奥迪尔遮遮掩掩,也正是这样,才能不可思议地把我带回来。

一个人应该在故事的何处止步,一个人究竟该讲多少故事,被我们忽视、默默抛却的生活发生了什么,我们要不要以某种形式处死它们?我们不可能道出一切,这个世界缺乏耐心,但假如没有特里格维,我们正在讲述的,已经讲述的,将要讲述的,关乎生与死、喜与哀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假如没有他,我们会在静默中沉底,会成为静默,成为虚无,甚至别妄想能成为死亡,因为虚无是永不到来的事物,它甚至没法去死。可时间——它只向前挪了一小步,已经十一月了,只过了一年而已,索聚尔出生了。家里最大的孩子。他会长得像诗一样美,像野人一样强健。现在是深夜,大约凌晨一点,暴风雪持续了四天,山风呼啸着,穿过一场巨大、狂暴、稠密的暴雪,席卷一切,向四面抽打,根本不可能出门,除非一个人迷了路,被雪埋葬,变成玩具被屋外咆哮的风摆弄,风撕咬着大海,它像某种力量,来自上帝或什么,不怀好意,这当然是一派胡言,没有任何异常,也没有背后的恶念,一切只不过是冰岛四周的低压系统而已。人们待在室内,这是我们在风暴天气里常做的事,生命对我们很珍贵,也许并不那么意义非凡,却是我们唯一拥有的。几个农民和雇工除外,他们不得不爬到羊圈去喂羊,爬着去的原因是为了避免被风吹跑,就此消失不见——等风暴减弱、平息后,他们已无影无踪,被雪埋葬——他们慢慢地爬动,摇摇晃晃,依靠自己的体力、耐力、运气和主的慈爱,心中期盼主就在风暴的高处。也许上帝的目光无法穿过这场雪看见大地,一些雪落下,一些雪借着无情的风狂舞,让人盲目,一个雇工在风雪中迷了路,他才二十岁,就这样走失,失去生命,风雪带走了他,可他并不是故事的一部分,没有多余的空间留给他,就此把他留在沉默里。留在雪里。凌晨一点左右,暴风雪渐渐平息,他们俩都在沉默中醒来,特里格维和奥迪尔,醒在各自的房间,他们不能就这样被困在室内,所以走出去,他们需要在积雪中开出一条道,爬出雪堆,他们俩同时露出头来,看见彼此像两个奇形怪状的雪团;那些村舍要么被雪掩住大半,要么被全部掩埋。盛怒已经消退,咆哮的风,那野蛮又透明的巨人,那无形又凶猛的力量,一下变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失魂落魄的世界,这让人难以置信。平静和星星,还有一轮满月!那是月亮,它一直藏在风暴、雪与潮湿背后,在白云之上,在太空里安然无恙,它耐心等待合适的时机,就在此刻,向着宁静的乡村倾泻着光。披上苍白的、尸体似的月光的雪山是沉默的威胁,是宁静的美人。这一对好朋友肩并肩站立,没有相互问候,只是迎着对方走过去,点了点头。群星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白色的月光在厚厚的积雪上发亮,将其变成一个珠宝箱,大海很黑,这种平静让风暴后的安宁愈加深沉——没有空间留给语言,没有必要,它们太笨拙,也太多余。两个人就那样站着,奥迪尔和特里格维。站了好一会儿。只是看着,体会着一切。直到最后,特里格维开了口,轻轻地,甚至谨慎地说,仿佛他正面对着某种极易碎裂的事物:上帝写下伟大的诗。他看起来还有话要说,这也的确符合他的作风,把世界化成语言的欲望始终在他内心深处嗡叫,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世界已被谱写好,这首诗只诞生了一个小时而已,现在是时候闭上嘴,开始朗诵了。他闭上了嘴。

上帝写下伟大的诗。

他也不是全然不对,奥迪尔想,他一直没有忘记,被囚禁在深雪中,直到无情的风暴过后,从雪里爬出来的那一刻,感受着静止的空气、星星和月光;那种宁静穿透他,穿透他的心,接着是特里格维的话——难道这就是奥迪尔始终铭记那一刻,从未遗忘的原因?像一种安慰,一种证明,证明这个世界可以很美好,无论怎样,难道我们真有必要这样迫切地依赖语言吗?

安静,特里格维最后说。

是的,奥迪尔说。

特里格维:安静。

奥迪尔:是的,是的。

特里格维:我想我能听见永恒。

奥迪尔:听见什么?

特里格维:永恒——试着去听,屏住呼吸,闭上眼去听,看,像这样,永恒就会到来,像没有开头的满足。

别再说煞风景的话了,奥迪尔说,他看看四周。

可我听见了,也想让你听听,一个活生生的人绝不能错失这样神奇的时刻。永恒像一架巨大而安静的教堂风琴。

你真不应该读这么多诗,有时候看起来就像有人往你脑子里灌屎一样。

难道你听不出这种安静有多深沉吗?还有……

是的,是的,但……

……假如你听得再仔细一点……

……在格雷蒂尔和海伦娜住的地方才更深沉,奥迪尔说,他朝那对老夫妻的家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或是朝着房子原本的方位抬了抬下巴,那是村庄后方地势稍高的地方,只不过那里现在没有半点房屋的痕迹,只有雪,无尽的雪。真是见鬼,特里格维说。

他们取来雪铲。

忙活了半个小时,他们向后铲出一条通向房子的路,世界守规矩的时候,走过去只要五分钟,可现在有些地方积雪厚得惊人,除此之外,气温降得很快,零下六摄氏度或零下七摄氏度,也许零下八摄氏度,上层的雪已经冻硬,形成一层三厘米厚的冰壳,他们走一步停一步,行动越发困难和沉重,在地狱行走的感觉也不过如此,接近房子的时候,特里格维嘴里嘟囔着,这里当然没有房子,只有雪,那已复归平静的白色愤怒,它完全静止,纹丝不动,迎着月光,让万物显现出美。他们看着四周,看向大山,远处壁立的尼帕山,正向着天空和群星延伸。他们看向悬崖,它像一个傲慢的额头,向山外突伸。他们开始挖雪。

很快挖到了房子,他们用铲刃敲打屋顶,告诉里面的人他们的存在,我们来了,正在挖,别担心,他们向门口挖,挖出一条很好的通道。同时,特里格维嘴里喋喋不休,这多少让人感到疲惫,但奥迪尔了解自己的朋友,不会因为他的话烦恼。大多数人都在同某种弱点做斗争;一个人吝啬,另一个嗜酒,第三个贪慕虚荣,这肯定是原罪之一;一个人对性想得太多,另一个无法控制脾气,而特里格维的话太多,那是他的罪过。你必须去接受,忍受,奥迪尔正是这样做的,因为特里格维身上还有许多好品质,让你无法想象身边没有他会是什么样;他是个乐观主义者,非常公正,无法忍受不公,是一个真正的社会主义者,没有几个人能像他一样勤劳,不知疲倦地工作,他很能干,适应性强,和他共事简直是一桩乐事,一切向来都很顺利,没有任何障碍,所以忍受潜伏在他声带里的可怕罪过是有道理的。冰岛语,特里格维说——有一次奥迪尔没忍住,批评特里格维的唠叨实在让他心烦,每个人都有权沉默——冰岛语有七十多万个单词,特里格维开始滔滔不绝,但奥迪尔打断了他,生生打断了他想说的话:你今天真打算把这些词全都用上吗?奥迪尔不得不承认,尽管只是对自己承认,绝对不会让特里格维听见,最好也不让玛格丽特听见,他们俩极少分开,以至于有时他和她说话就像在和特里格维说话,反之亦然;他的确对自己承认了,尽管不太情愿,特里格维容易语出惊人,甚至以一种让你措手不及的方式,也许这会让你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事物,诸如上帝写下伟大的诗这样的事。这一招只不过是让他急促的语流变成一种低沉的嗡鸣,一种背景杂音,因为没人会因为船只引擎的嗡鸣、苍蝇的嗡叫和风的呜咽而感到烦恼。现在他们终于挖到了门口,门开了,那里站着一对老夫妻,格雷蒂尔和海伦娜,特里格维暂时闭上了嘴,所以没有必要再为此担心。

这对老夫妻站在门口,你们俩是真正的光明,是全人类的骄傲,海伦娜说,并一一亲吻了他们的额头,仿佛在祝福他们。被深埋在雪里无处可去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房子变成了棺材,棺材盖上方除了可怕的沉寂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帮助,这对老人向上爬出来,我们也许老了,不中用了,她说,但我们还有腿,它们多少还是听话的。他们来到地面上,感受新鲜的空气和月光,让自己安心,这个世界还好好的,没有被吹走。他们四个人都看向峡湾,那里异常平静,海上本应还有风暴,海风吹得急促,也许月光安抚了大海,使它复归平静,月光在海面上闪耀,把它变成一首歌,变成某种事物被高高举起,向着天空升腾。现在才是你该咒骂人老的时候,格雷蒂尔说,因为你现在不再适合出海了,能在这么好的月色下和你一起出海可真不赖。格雷蒂尔搂着海伦娜,她给他一个几乎不露牙齿的微笑;他把手伸进外套里面,拿出一个瓶子,喝一口吧,伙计们,为你们还记得一片沉寂中有我们这样两个老家伙痛饮一番,愿仁慈的神灵保佑你们。他们大口地喝着,让人惊讶的是,酒居然是这么一种好东西,尤其在它意外出现的时候,就像现在,在你醒来之后,也就是说,在你能够清醒地面对一切之后。走吧,咱们出海去,奥迪尔说。是的,趁着月光出海正是时候,特里格维说。你在海上航行,月亮一动不动地挂在天上,老夫妻听奥迪尔这样说道。两个年轻人走了,踏着令人厌烦的雪轻快地走了,他们迫不及待地出海,最好能赶在大家都醒来之前,时间还很宽松,现在刚过凌晨两点。只是看看大海却哪儿也不去是不可能的,这种事只会让你痛苦。他们两次回头,对着老人招手。好孩子,她说。她把丈夫搂进自己怀里,两把老骨头,两条老命,紧紧相依。你还记得吗,他说,那个时候我们和他们一样年轻?是啊,我记得,亲爱的!可我们突然就老了,什么时候发生的?有时候就好像时间趁你睡着时爬到你身上一样,我们什么时候不再年轻了?对我来说,你的内心永远都是那个调皮的男孩,她说。他笑了。他们看着两个年轻人的身影慢慢在远处消失,她的目光比他看得更长远,她的视力更好。

我想和他们一样,特里格维说。他们第二次回头招手的时候,那对老夫妻还站在原地,女人个子较高,容貌算不上美,却很清秀,脸粗糙而丰满,胳膊粗壮,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男人则清瘦得多,看起来一点也不强壮,岁月把他越削越薄,假如生活就这样延续下去,他终将变成一把斧刃或铲刃。

你想变老,变驼,变得无助,只能靠别人把你从雪里挖出来吗?

不,我只想在年老之后,还能在月光和星光下,感受对妻子的深爱,我只想拥她入怀,不再醉心于其他,只想再和她一起生活一千年,依然爱她的眼和唇,那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在月光下,虽然老了,却很幸福。

总有一天,奥迪尔说,我不得不把你剁碎,做成鱼饵。我不惊讶,特里格维回答他。后来他们开船出海了。或者说,他们开船驶入了月光。世界多得我们数不过来,却没有一个是正确的。

愿你得到幸福;

考虑到生活的多面

时间不懂谨慎或圆滑的道理;它每向前一步,你就会老去一点,像山峰和草地。再向前一步,他们就双双死去,格雷蒂尔和海伦娜,他们的生命将不再属于这些书页,公平从哪里来,为什么不能再多一些?夫妻俩都在初夏时分离世,在六月,“那时挖坟会更容易”,他们的死亡时间相距不过一周,他先走,走的时候样子不太体面,而她看上去并无大碍,埋葬了自己的丈夫,那个和她相伴六十载的爱人,带着尊严,在葬礼完毕后回家,清扫房间,把每样东西擦拭干净,拿起大大小小的物件,用手指或手掌盘弄,就像在追忆它们的历史和有关它们的生命。她慢慢地做这些事情,甚至偶尔坐下,淌几滴眼泪,虽说哭泣和虚度时光差不多一样无益。她花了四天时间做卫生,房子从没这样干净过,最后她泡了个澡,动作非常慢,慢得就像她在追忆自己身体的历史,是的,那时候她也哭了,岁月竟让我变成这么一个爱哭鬼,她想,接着擤了擤鼻子,擦干脸。最后,她给她的两个孩子写了两封短信,他们一个住在加拿大,另一个在雷克雅未克。第一封信只有十行,另一封十二行,因为不慎,信里有一堆拼错的词,字迹显得匆忙、潦草,这让她感到羞愧,这些年来一直是格雷蒂尔负责通信的事,“可现在他走了,所以没法再写信给你们。我清扫了所有的角落,还泡了澡,把一切收拾得干净利落,现在我就要去找他了。这将是我最长的旅途,不过我只需要躺下,闭着眼等待。活着多么美好。亲吻你们。愿我的好运保佑你们,就像它一直保佑着格雷蒂尔和我”。

再向前一步,他们就双双消失在深雪里,奥迪尔和特里格维这对郎舅兄弟再也无法把他们挖出来,不管他们苦干多久,铲子有多锋利。他们的生命中从未有过非凡的经历,只是与鱼群和羊群为伴,知道周围的山和几条溪流的名字,能由鸟的行为判断出气温是否会骤降,除此之外,他们几乎没有什么贡献,轻易就会被人遗忘,可他们仍旧获得了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按照自己的意愿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了整整六十年,我们该怎样衡量一个人的伟大?

仅仅两步,奥迪尔和玛格丽特已有了两个孩子。

他在山坡上为他们盖了一座房子,位置不是很高,因此,雪崩——白色死亡——绝对殃及不了他们,但还是高到足以饱览峡湾、海湾和大海的风景。力所能及的时候,她也帮忙一起盖,在她尚有闲暇,不需要看管孩子的时候。年幼一点的孩子,胡尔达,有时会肚子疼,她还要不时盯着索聚尔——胡尔达的哥哥。他性格活泼,鬼点子多——对一个顽皮的孩子来说,这世上潜伏着的危险太多——可要她眼睁睁地看着奥迪尔盖房子,自己却毫无贡献,这简直太难了,她的胳膊确实因为不安定而疼痛,所以她经常现身,手里拿着工具,因此落了一个对孩子冷淡和漠不关心的名声,每当女人试图从分配给她们的狭小空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但是别着急,时间刚刚向前迈了一步,它绝不会停滞不前,慢条斯理、小心翼翼地面对我们的幸福与青春,房子盖好了,他们搬进来,接着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名叫奥洛夫,很久以后,她会在凯夫拉维克生活,得到一个黑暗的结局,尽管有时候她是一根弦,颤动在上帝与人类之间。你有了孩子,你的生活接着被割裂,一切就这样发生,不是之前就是之后,你被迫和从前的生活告别,你的爱及其神秘莫测的力量被分散,它不再独属于一个人。一切都变了,看上去面目全非,有人可以忍耐,有人多少可以迁就,还有人完全无法接受,可是长久以来,玛格丽特和奥迪尔什么都没觉察到,他们过于关注孩子,他们的童年和他们的无助,在那些岁月里,世界既剧烈地收缩,又无限地膨胀。一切都围绕着孩子们。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并不是金字塔的建造、拿破仑的胜利和大英帝国的扩张,而是第一次张嘴说话,第一次尝试站立,或许没有什么比看着一个生命成长更伟大。在索聚尔身上,奥迪尔找到一个朋友。有一天我们会一起出海,他说,他领着儿子,一边在房间里走,一边用胳膊模仿海浪的起伏,想让孩子去习惯。后来大女儿胡尔达出生了,接着是小女儿奥洛夫。奥迪尔会为了她们毫不犹豫地跳进大海;她们是他的公主,他喜欢装成一匹马,让她们骑上来,带着她们蹦跳,把她们带去雷克雅未克和国外,给她们买漂亮的裙子穿,她们一定会让东峡湾山区的人们惊叹得说不出话。有一次,奥迪尔出海回来,为索聚尔带回一个美丽的海螺壳。假如你把海螺放在耳边,就能听见大海,听见它的呼吸,猜透它的思想。当然,关于呼吸和思想,奥迪尔一个字也没说,这些话后来出自特里格维之口,这是一种来自舅甥之间的紧密联系,奥迪尔只是把海螺递给索聚尔,说,你听,这个六岁的男孩把海螺贴近耳朵。听见大海了吗?爸爸问。听见了!这意味着你是一个水手,奥迪尔说得很笃定,玛格丽特望着一脸骄傲的索聚尔,不得不移开视线,藏起笑意。女孩们得到了贝壳,它们很漂亮,能变成许多东西,像一个摊开的手掌。

一个摊开的手掌,拿破仑的胜利,第一次试着站立——出于某些原因,随着时间的流逝,玛格丽特开始隐隐对生活感到沮丧。可她什么也不缺,孩子们都很健康,奥迪尔也是个努力的工人,日子越过越红火,她偶尔也能摆脱烦琐的家务,像别人一样在外面工作,去加工渔获;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感觉,仿佛日子过得不幸福?孩子明明很健康,她却会难过,什么样的妈妈才会这样?他们在斯莱普尼尔——那艘船上共度一夜之后,她轻声地告诉奥迪尔,毫无羞怯,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去感受生命了,世界对他们敞开胸怀,献出它的珍宝,他们两人都因生命而颤抖。七年过去了,她仍然爱着奥迪尔,可日常生活变成了现在这样,以至于我们时不时需要提醒自己什么最重要,免得将之忽略,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有时候会去码头,看着斯莱普尼尔驶来,在一群水手中凝视着奥迪尔。每到这种时候,她才看见并记起他的美,他的力量和他强大的自信,能在充满危险的生命中邂逅如此坚定的力量实在美妙至极。

“愿它赐予你幸福,如同它赐予我们。”

幸福会是运气吗,会像中彩票一样吗?或是反过来问,幸福只会临幸那些为它卖命的人吗,以他们的勤奋和看待世界的方式?生命,玛格丽特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不过是一只麻木的野兽,假如幸福等同于运气的话。婚后的头几年,她会定期写日记,一开始总会先描写天气,不是因为用显而易见的事情开头更好,而是因为一千多年来,冰岛人的生活方式对天气的依赖过多,因为它决定了出海的奥迪尔能否安然无恙地返回。写过天气之后,她会接着写前一天的日常,正是这些细枝末节撑起了世界的穹顶:“索聚尔编了一个小故事,关于一座山渴望成为大海的故事,他还要我写下来……昨天胡尔达特别好奇:为什么我们看不见上帝?他和牧师住在一起吗?为什么你身上有这些东西,爸爸却没有?她一边问,一边碰碰我的乳房……为什么你要帮爷爷擦屁股,他不会自己来吗?”

爷爷从没学过擦屁股吗?——她是指约恩,奥迪尔的父亲。胡尔达三岁那年,他们把他接到家里,岁月并没有对他格外照顾,他的健康过早衰退,接着中风,黑暗流入他的大脑,熄灭了很多盏灯,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他像一块旧抹布似的躺在前屋的卧室里,偶尔大声又单调地呻吟,像是因为厌倦,也或许是因为疼痛,一次持续数小时,这种呻吟能穿透墙壁和玛格丽特的神经。大约在这个时候,奥洛夫出生了,对玛格丽特来说,有些日子变成了沉重的石块,她几乎无法举起。冬季尤其艰难,从二月到四月,奥迪尔像大多数北峡湾的渔民一样,向南航行到霍尔纳峡湾,他们从那里出海,一连离开数周,把她抛下,家里只有三个孩子和约恩。但这又怎样,数百年来,女人都不得不扛起家庭的重担,凭什么她就可以例外?不过,这几周的确十分艰辛。这几个月。有的晚上,她睡不着觉,疲惫不堪,听着山间轰隆隆的声音,某个地方雪崩的声音,根本无法确定是否会有雪崩在她头顶降临,冲下山坡,或者就在她的内心降临。她清醒地躺在床上,听着约恩的呻吟。在她尚能应对的时候,在他足够清醒的时候,她会读书给他听——在他能够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头脑不糊涂,没有深陷在痛苦、屈辱和遗忘中的时候。她读冰岛民间故事,有关冰岛历史文化的书,约恩·特勒伊斯蒂的《格雷蒂尔传奇》[约恩·特勒伊斯蒂(格维兹门迪尔·马格努松的笔名,1873—1918),二十世纪初期广受欢迎的冰岛作家,以他的四卷组诗Heiðarbýlið(《山屋》)闻名。《格雷蒂尔传奇》(冰岛语:Grettis saga Ásmundarssónar)是一个发生在中世纪冰岛的传奇故事,讲述亡命之徒格雷蒂尔·奥斯蒙达松的生活和冒险经历。],他听着,枯槁的脸上眼睛大得出奇,大而黑暗,仿佛黑夜栖息在此,没有希望、没有星光的黑夜。有时候他试图拍她,打她,趁着她帮他清洗、喂饭的时候,不仅如此,还对她骂脏话,可她总能轻易地躲过这些难听的话,以及他四处摸索的手。一天夜里,玛格丽特刚刚为他做完护理,把一岁多的小女儿奥洛夫放上床,还在给她喂奶,不敢断掉,她听见前屋卧室传来奇怪的声音,走过去发现老人正蜷缩着身体,绝望地呜咽着,因为他死不成。他试着在夜里掐死自己,命令干枯的双手套住自己的脖子,用力掐紧,不到断气之时绝不松手,别担心,他对着自己的手说,就像他正对着另外两个人说话一样,你们很快也会死去,并得到安息,像我一样。

但生活总有许多面,多得我们数不清,或理解不了。也有这样的日子,甚至一连几天,他的头脑很清醒,儿孙绕膝让他心怀感恩,他说玛格丽特是他的光明,当孩子们在他卧室里玩耍的时候,他总是开怀大笑。索聚尔格外讨他喜欢,他们相互吸引,因此孙子总待在爷爷的房间,安静地摆弄特里格维用木头和骨头雕成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小人,美好的时刻就这样诞生,使他们之间有了联系,把老人十九世纪的根脉和孩子二十世纪的根脉连在一起。日子越来越明亮,春天近在眼前,太阳在天上越升越高,这上帝之眼,将生命之光播洒在我们身上,抹去冬季的黑暗。但是紧接着,生活新的一面出现了;一道闪光,一个打击,我们并不理解。已经四月了,阳光让世界更敞亮,玛格丽特躺在床上一边给奥洛夫喂奶,一边打盹,突然一阵哭声划破寂静,将之彻底粉碎,那是一种充满痛苦和极度恐惧的哭声。玛格丽特来不及思考,把奥洛夫打横放在床上,靠着墙,用枕头护住,然后冲进前屋卧室,几乎没时间遮上胀满奶的乳房。老约恩不知怎的竟从床上坐起来,用胳膊搂着孙子,渴望与他接触,抓紧珍贵的,抓紧年轻的、远离死亡的东西,他拥抱他,带着亲昵,但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向我们击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索聚尔还想继续玩,可约恩的胳膊越搂越紧,拒绝放手。他不想放手,或忘了放手,或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放手,或是绝不想放手,独自面对衰老、屈辱和时间,如此沉重的时间。一开始,索聚尔只是轻轻地想要挣脱,你和爷爷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要轻手轻脚,他太过敏感、孱弱;他是如此一个单薄的人,被时间缚住手脚,会轻易破裂,所以索聚尔的动作才格外温柔,可这双干枯的胳膊却把他捆得太紧,带着意想不到的力量。索聚尔能看见他紧绷的皮肤下的骨头,看见他手上的关节和指骨,他很害怕,当爷爷将他搂得更紧时,他吓得要命:玛格丽特进房的时候,他正在扭动和踢打,而约恩正用他那硕大而黑暗的眼睛呆呆地凝视着前方,仿佛他并不在场,或者只是试着回想他为何要紧紧搂着这个小男孩,试着回想是谁在他怀里扭动,为什么他没牙的嘴成了他脸上一个豁开的洞,像一个黑暗的洞穴。妈妈,索聚尔哽咽地说。她走进房间。妈妈,他恳求道,并向她伸出手,玛格丽特不得不极力控制自己不去攻击面前这位老人。没事,没事,她说,她努力稳住声音去安抚索聚尔,可在她开始帮儿子松绑的时候,她惊异于老人骨瘦如柴的手臂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玛格丽特要求约恩放开孩子,可他完全没有反应,面色也没有变,只有两只大大的黑眼睛,通往黑暗的张开的嘴,以及难闻的气味。要让孩子解脱实在太困难——老人的胳膊根本一动不动——所以她变得手足无措,感到害怕、绝望,她开始用蛮力解救索聚尔,粗暴地拉开他,带他奔向厨房。

不用害怕你爷爷,玛格丽特说,她在厨房里坐下,把索聚尔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轻抚他金色的小脑袋,试着缓解他的恐惧,你爷爷只是病了……他年纪大了,而且……那不是我爷爷,索聚尔说,在他抽泣的时候,这句话听起来尤其清晰和刺耳;那是一种要把我带走的东西。我以后再也不会到那里去了。

不幸的是,他说到做到,这令约恩失望不已。然而约恩似乎并不记得这件事,并开始遗忘很多事情,此后一连几天,他都在找索聚尔,问他是否会过来,在他房间的地板上玩,这很令人愉快,可索聚尔从没来过,为了不让老人伤心,玛格丽特只得编造各种借口和解释。今后我都要一个人吗?约恩问,他一次次呼唤自己的孙子,却只是白费力气,他痛苦地哭泣,老人们都是那样哭的,因为生命正在远去,光明正在消退,他的许多朋友都已不在人世,要不然就是精力和健康都在衰退,直到什么也不剩下,除了回忆与眼泪,数不清的眼泪,足以用桶称量,仿佛它们能修补一切,带回逝去的一切,一桶桶眼泪,只有死亡能擦干。

这正是死亡的效果。还不到一周,约恩就发出一声尖叫,打破沉默,像是因为喜悦或恐惧,他口中唤着玛格丽特,她叹了口气,当时正在洗衣服,便用围裙擦擦手,再走进他的房间,她一进门约恩就断了气。仿佛他在等着她,用最后一点虚弱的力量挡住死亡,因为在孤独中死去实在可怕了;当她走进房间时,他呼出最后一口气,就此在黑暗中消失。她站在他身边,手被水泡得发肿,她别过双手放在后腰上,她已有了七个月的身孕,疲劳到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松了一口气。她靠在门框上,看见他死去,隐入一个难以理解的世界,它正等待着我们每一个人,她想,控制不了的,哦,终于解脱了。今后我能时不时地在这个房间里打盹了。

这些日子难道不是最艰苦的吗?

家里只有三个年幼的孩子和一个体弱多病的老人,仲冬时节,奥迪尔一走就是几个星期,南下去霍尔纳峡湾;二月,三月,终于到了四月。第四个孩子出生了,比预产期提前了一个多月。一些人总是这样匆忙;事情紧急,别挡道,让一让,我今天就要拥有生命。约恩的尸体还停放在前屋卧室,距离葬礼还有一两天时间,这取决于奥迪尔何时返回,他们都期盼着他,他父亲去世的时候,因为喜悦或恐惧而大叫的时候,他还远在海上,在遥远的海上捕捞鱼和自由。一两天时间。地面还在上冻的时候,操办丧事当然非常不便,地上的积雪很多,挖坟,在大地深处的黑暗中寻一个处所安放遗体成了一桩苦差事。意想不到的是,玛格丽特的羊水破了,她正跪在地上刷洗地板,为丧葬准备饭菜,为孩子缝补衣服,因此不至于太丢面子。她的羊水破了。当时胡尔达在家,她才五岁,使出吃奶的力气四处奔跑,寻求帮助,事发紧急,关乎生死,邻居家的女人们比医生早到一步,她们全都经历过这种场合,生死攸关,其实医生什么都不用做,她们已经做好一切准备。玛格丽特生下一个男婴,他安静地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十分平静。他是个安静的孩子,玛格丽特想,她大汗淋漓,精疲力竭,却很开心。其他三个孩子都是哭着喊着落地的,仿佛生命是一种磨难,可这个小家伙没发出一点声音,他也许会成为一个哲学家,总在思考,因此没时间制造噪声,她打算在洗礼时给他取名为约恩。她现在可以半搂着他,或是让他躺在自己的胸脯上,他就躺在那里,如此安宁而美丽,他的小脸异常纯洁,纯洁得仿佛不属于人世,仿佛他是在子宫里长大和死亡,不需要用他的蓝眼睛对这个世界投以凝视,不需要张开小嘴喊一声妈妈——他死了吗?因为她对老约恩的死感到释怀,所以这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必须接受的惩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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