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奏

鱼没有脚  作者: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

和你共度的每一天

都如置身天堂,

像神的梦境

它如此乏味地开始,没有尊严。没有一丝尊严。简直乏味至极,所以无法用于一幕悲剧或热门歌曲。

但首先:这个事实没有公平可言,爱,尽管充满激情与无言的亲密,但假如一个人在岁月里失色,冷却,丧失自我,它也并不总能延续。

怎么会这样?

那些独一无二、妙不可言的东西怎能在短短几年光景中就变得平淡无奇,像单调的星期二?当人们疲惫不堪时,又怎能毫发无损地生活下去——当激情退去,亲吻变凉,一切背离我们的期待?为什么我们生活在有缺憾的世界?婚姻失败,堪称世界第一、第二和第三大奇迹的爱,竟变成单调的星期二,变成例行公事,变成贫瘠的安全感。为什么像阿里和他妻子波拉这样聪明、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会突然分居?他们一起和睦生活了二十年,有三个孩子、一套漂亮的联排别墅,他们之间并没有一触即发或是明显的问题,就冰岛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经济似乎始终掌控在掠夺者手中、经济利益被扼杀的国家而言,他们的经济状况稳定得不能再稳定,没有显而易见的难关,没有酗酒、抑郁和背叛,他们看似很幸福,可为什么他们突然分居,任凭自己的生命被撕裂,就像一颗炸弹落在身上,一颗来自太空深不可测黑暗中的流星击中自己?

为什么?

很难说。因为和你在一起,生命是一支甜蜜的舞蹈,一个漫长的吻,你的吻永不冷却。生命充满狂风骤雨,你眼中的光芒永远照亮我前行的路。我的心,那块滑稽的肌肉,那个稚气的圣人,那声叹息,在每一次见你时狂跳不止。与你同在的每一天,我们的内心深处都梦想着一种坚不可摧的爱,没有什么能让它碎成两半,流行歌曲和电影的大潮滋养并放大我们的梦想,在歌曲和电影里亲吻更深浓,它们的温度点燃平凡,让它熊熊燃烧,成为童话。那些数不胜数的流行歌曲、电影和情诗的主旨是否在无意之中变成我们生活的基准,变成巍然耸立的高山,多年后带着阴影、失望和危险的巨石在我们身上轰然倒塌?生命中的倒塌事件,有时让人不堪重负,它让我们远离流行歌曲的快乐,远离情感的温暖,再也没有火焰能让世界屏住呼吸。这就是人们会有婚外情的原因吗?为了重新燃起火焰,燃起生命的火花,仿佛外遇是一场战争,针对平凡,针对年复一年的麻木——除非火焰会变成一个灼烧的伤口,一把毁灭性的火?

一切开始得如此乏味。没有尊严,没有一丝尊严。乏味至极,所以无法用于悲剧或热门歌曲。这是一个安静的星期二,没有风,邻居在遛狗,收音机正在播放一首古老的流行歌曲,后来早餐桌上发生了爆炸。阿里问波拉,你嚼饭非要这么大声吗?他的声音很平静,接着伸手一扫,把早餐——一碗酸奶麦片、一杯水和他的咖啡杯——全都拂到了坚硬的地板上。他的动作是一声尖叫。

他并没有在等待一个回答,因为这几乎不是一个问题,而更像是一种挑衅,一句生命的呼喊,一个对着单调的星期二挥舞的拳头,那些该死的星期二如此意外、如此可怕地仿佛端坐在他面前,带着波拉美丽的脸庞,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生养了三个孩子,一个三重的目的,一个存留着最珍贵的时刻的人生,一个宝箱;某些东西突然无情地把所有珍宝变成了灰色的石头。他并没有在等待一个回答,只是把早餐桌上的一切都拂到地上,它是一声尖叫,不是一个问题。接着他走出去。站在别墅外,把自己笼罩在一种杂音里,逃离她,尽管她的拥抱常常是他的庇护所,她的胸脯敞开任他哭泣,她的耳朵保守了他的许多秘密,保存了他最明确的话,保存了他的痛苦和他童年的悲伤。他知道没有什么比她风中的黑发、她略微沙哑的嗓音和藏匿着一丝敏感的锐利的灰眼睛更美。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吗?每当生活横生枝节,让她感到无助的时候,她就会这样发问,脆弱充满了她的声音和眼睛,如此脆弱,哪怕一个意想不到的动静、一声狗吠、一辆摩托车的突然加速,都会让她的天空坍塌。不会的,他说,你疯了吗?你的名字已被永恒之刀铭刻在我心中。

永恒将你的名字铭刻在我心中。

我们可以无比坚定地做出承诺,却以背叛告终。人类软弱不堪,日常生活中没完没了的烦心事抽干他们的精力,在生存面前剥去他们的尊严,接着一个人的手臂扫过餐桌,像一声尖叫。

一开始,波拉吓呆了,紧接着是惊愕与愤怒。小女儿格蕾塔下唇不停地颤抖,每次当她努力忍住眼泪时就会如此;大女儿赫克拉还在睡觉,所幸儿子斯图拉在女朋友家。他把餐桌上的一切拂到地上,然后走出去。他抓起皮夹克,上了车,驶出快车道,并没有完全意识到他偏离了道路,或者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开车走了,离开了。三个半小时后,他预订了侯尔马维克一家酒店的房间,他开车飞速驶向那里,速度快得不合情理,布拉塔布雷卡坡和阿尔恩克特吕河谷那一带路面很滑,极度危险,可他根本不在乎,即使车在弯道上打滑也不减速,他播放着福莱的《安魂曲》,好像他正赶往自己的葬礼,而且就快迟到了。他在侯尔马维克的酒店房间里躺了两天两夜。窗外就是大海。这就是海,蓝色、灰色和黑色的波浪,幽深而浑浊的蓝色海水,可它不重要了。大海真的漫无边际,也许它比人类创造的语言和其他事物都要宽阔,即便如此,大海也无话可说。阿里认为海能给人安慰、智慧与宁静;它的波浪和深邃,它不断变化的灵魂,能为他解惑,给他指引。或许大海理解水中的鱼,甚至自有一套方式感受那些淹死的灵魂,可它或许无法理解我们的伤口和彻底颠倒的生活,也对此毫无兴趣。会不会有什么东西,不需要比大海更宽阔,哪怕和它一样,能体会一个人的痛苦,或是能想象微小而短暂的事物,比如一个拥有足够的敏感与深邃,而让痛苦填充自己,继而终结在一条黑暗的路上的人?

* * *

阿里想要一个朝海的房间。我给你的是我们最好的房间,女人说。她是酒店老板,还开了一间比萨店和乡村咖啡馆,持有一艘小渔船的股份,也是幽灵中心的主管。无论如何你得过得充实一点,她说。阿里问起村子的状况和那里的生活,他用一种本能的礼貌发问,却几乎听不见自己的问题,仿佛他缺席了自己的生活。他习惯礼貌地向人发问,让对方感觉自己有趣又迷人,绝非单调的星期二。她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生活里里外外都说给他听,似乎她有必要如此,做一个十到十五分钟的总结报告。冬天酒店的旅客很少,比萨店和咖啡馆尤其安静,不过每逢精彩的足球赛季,这里可干的事儿就多了,尤其是英格兰足球超级联赛;幽灵中心会接待一批不常见的客人,都是学校团体和冬天到此探险的游客。这里离本国的西南角很远,但大部分收入是靠着渔船挣来的。不管天气好坏,布兰迪尔几乎都会出海,他是个非常厉害的渔民,我们一块儿加工他的渔获,不,我可没嫁给布兰迪尔,他老婆,亚历山德拉是个波兰人,在合作社上班,她美极了,你应该到那儿去购物,找个理由一睹她的芳容。北部的特雷基德利湾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已婚,都结婚三十年了,每周都单独开车过来,冬天跑一趟单程要花两个小时,仅仅是来她工作的地方买东西。布兰迪尔是个冠军,我们都想嫁给他——可怜的我呀,不过我三年前甩了丈夫,比起和我相处,拉西更喜欢研究黑死酒和啤酒的化学成分。你们男人可真够奇怪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觉得沉迷于网络色情比和我上床有意思得多。你还能怎么对待一个没用的爱人和伴侣呢?当然是甩了他!

甩了他。当然,绝对正确,不要等到你的生活变得可鄙,成为可怜的失败,这定然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然而当生活并不可鄙也并不差劲,只是一瞬间完全出人意料地走进死胡同,你又该拿它怎么办?阿里躺在房间里,几乎不出门,他很快就放弃了和大海沟通,也没有半点兴趣去合作社看亚历山德拉,虽然酒店老板舍弗恩一直在怂恿他;我们这里没有画廊,她说,像是在道歉,但我们有亚历山德拉。

两天两夜。

一只手臂变成一声尖叫。

单调的星期二。

他躺在床上,地板上,浴池里,温暖的水流下,他一闭上眼就看见格蕾塔颤抖的下唇,他试着入睡,却睡不着,什么也做不了,感到麻痹。他知道他应该告诉他们他在哪里,虽然忘了带手机,但至少能借用舍弗恩的电脑,查查电子邮件,回答孩子们的问题,他们也许正守着电脑等待他的消息;爸爸,你在哪里?爸爸,你为什么要离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还好吗?你什么时候回家?这些问题让他的心感到刺痛。然而他只是躺在房间里,什么也不体会,什么也不明白,他只清楚一件事,某些东西结束了,某些重要的东西被摧毁了。他只是躺在那里,凝视着天花板,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再爱波拉了?爱怎能这样简单地消失,渐渐衰退?它流逝得这样缓慢,你根本毫无察觉,直到烟消云散,一切土崩瓦解。他真的不再爱她了吗?他闭上眼睛躺下,心里想着波拉,想着他认识的其他女人,他想着卡特琳——和他共事的广告公司管理者,她似乎从来没有乏味的星期二,她的背部很美,她的微笑很特别,他想着她怎样呼吸,怎样来去自如,他想着自由。

酒店外面,翻涌的大海像某种巨大的事物,可它帮不上什么忙。十月黑暗而凝重,酒店的窗户很窄。他平躺着。波拉似乎变成了星期二,变成了挤在牙刷正中央的那一截牙膏,邻居家喧闹的电视机,早餐桌前嘈杂的咀嚼声。他翻身趴在床上。格蕾塔颤抖的下唇。他倾听着无用的大海,倾听着自己那无用的心,它在悸动,在跳跃,随着她的名字不断起伏,那被永恒铭刻在心上的名字。你该如何擦去永恒留下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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