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男孩

有人跳舞  作者:辽京

男生楼的302寝室,一贯是非常优秀的。这优秀体现在校园生活的各个方面,五个男生都是勤奋好学的好学生,在一所不算知名的普通大学里,这样的孩子集中在同一个寝室里,是难得的缘分。在他们中间,没人沉迷电子游戏,没有人频繁刷新社交媒体,没有人整天在校园里闲荡,没有人去图书馆用书本占了座位,却一整天都不出现,更没有人夜不归宿。人们爱诟病的那些新一代青年人的毛病,大学生常见的自由散漫的毛病,他们一概没有。从一年级入学开始,他们迅速地就成为好朋友,一起去上专业课,一起泡图书馆,一起去篮球场打球,五个人,三对二,抓阄决定分组。

他们中间人缘最好、最受欢迎的人,名叫许伟初。伟初成绩好,每年都拿一等奖学金,是学生会的主席、系里篮球队的主力,保研已是板上钉钉,即使如此,他也没有丝毫的懈怠,用他的话说,时间不能浪费,机会也不能浪费。他那种天生的紧迫感和对成绩的无限追求与这里松散的校园气氛格格不入,却感染了和他同住一个寝室的其他四个人。为了其余的保研名额,他们暗暗地较着劲儿,并对这种竞争关系直言不讳、坦诚相对。伟初说,有竞争才有进步,一点不假,整个年级的综合评分排名,他们寝室的人都在前十之列。辅导员经常将他们作为一个整体,点名表扬,希望大家以他们为榜样。每当此时,伟初脸上便会露出自豪的笑容,他说,他觉得自己很幸运,拥有一个如此完美的小集体,彼此激励、彼此帮助,从来不拖后腿,大家一起成为优秀的人,成为志同道合的、一生的朋友。

他们之间的友谊,像一杯水那样稳定而均质,不偏不倚,恰到好处。伟初是他们的中心,像圆规的支脚那样固定着,画出一个圆。当然,这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的圆,完美的圆形只存在于概念中,所以,他们中间也有着细微的龃龉,转眼即逝的、小小的摩擦和碰撞,但是他们都能以宽容的心态看待这些生活中的小问题,一笑置之。对于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做到通情达理、推己及人,殊为不易,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暴躁的、肤浅的、个人主义越来越占据上风的时代中。五个在家中都是独生子的男孩,能够体谅彼此,容忍集体生活中的种种不便,三年多从未有过一次争吵。多亏了许伟初,他总能敏感地发现人际关系中的问题,用他那种特有的大哥式的语气,半是哄劝半是命令地,要求他们立刻和好,不可以破坏寝室生活的友好平静。他深知,有些事情一旦发生,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回不到当初,防患于未然好过事后补救。毕竟,大家要在一起度过整个大学时光。

进入四年级,课程变少了,同学之间相处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伟初参与了学院的支教项目,报名的人很多,辅导员选了他。参加这个项目可以为保研加分。其实,以伟初过往的成绩,不要这个加分,也一样能够顺利保研,但是他依然报了名,理由是想多体验一下生活。明天,星期六,他就要动身去贵州了。因此,星期五的晚上,他们五个人难得地没去图书馆,而是一起到校外的一家小餐馆,聚餐庆祝。

十一月了,今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午后开始落雪,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是暄软的,埋在雪下的枯叶发出轻微的脆响。提议这次聚餐的是睡在伟初上铺的杨子豪,在所有人中,子豪最崇拜伟初,将他作为自己的目标,连球场上投篮的动作都在模仿他,运球、起跳、手腕放松,整个人仿佛装了弹簧。重要的是节奏,伟初教他,节奏要稳定,不急不慌,整个人仿佛停在空中,找到最合适起跳的位置,你要不断地练习,这种事,唯手熟尔。很快,子豪也成了系里篮球队的主力队员,不再坐冷板凳。他丝毫不掩饰对伟初的羡慕,甚至景仰。有一次,跟别的学院打比赛,伟初受伤,不得不休息一段时间,但是他依然坚持来看子豪他们的比赛,坐在场边为他们加油,给他们拍照。

自那时候起,伟初迷上摄影,迅速地入了门。他有一台型号最新的微单相机,在不能上场的那些日子里,他拍的比赛照片出现在校报上,显著的位置,熟悉的名字,子豪用他教的姿势,跳起来,稳稳地出手。这一瞬间被精准地记录下来。

子豪珍藏了那份报纸,看见自己出现在印刷品上,他觉得十分荣耀。几天后,他在食堂吃饭,有个女生走过来同他搭话,话题就是从那场篮球比赛开始的。

“你投篮很帅。”女生端着餐盘在他面前的空位坐下。

“那是许伟初教我的。”他下意识地回答。突然被人夸奖,对他这样内心羞怯的人来说,好像被冷箭射中了,爱神的箭,也是冷箭。那个女孩子看起来轻松自在,她问什么,子豪就机械地回答,哪个系的?家在哪里?许伟初是谁啊?子豪告诉她,是他的同学,也是拍那张照片的人,校报上有署名的。女孩说,我从来不看校报,一点意思也没有。比赛那天,我在现场。

他们聊了一会儿,互相加了微信。后来,小飞成了他的女朋友。为了这一桩美事,他专门请许伟初吃饭,为了他教的那么帅气的投篮动作。许伟初这个人,一向乐意成人之美,有任何人需要帮助,他都不会推托。期末考试之前,他把自己的笔记和资料拿出来分享,拿到一等奖学金,他痛快地请大家吃饭唱歌。在宿舍里,他的铺位永远干干净净,床头书架上的书本像士兵一样排列齐整,他的床单没有一丝皱褶,晚间,在台灯的照耀下,泛出瓷器一般的淡淡的光。在他的带动、鼓励、指导和明里暗里的要求下,所有人都尽力做到同他一样,人人都像他,人人又都不及他。如此优秀上进的一个人,偏偏家境贫寒,使他身上又蒙上一层清辉。

现在,他要离开两个月,去西部支教。大家既为他感到开心,又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怅惘,就像此时的天气,昏蒙蒙的,下着极热闹又极安静的鹅毛大雪。此时餐厅里还没有别的客人,几个人带进一股寒气,服务员将他们引到离空调比较近的桌子上。今年冷得早,下雪了,暖气还没来。

空调的出风口上绑着一根红布条,被暖风吹得飘荡起来。伟初点菜,他记得住每个人的口味,老板也是熟识的,知道伟初要去西部支教,支教的地方离自己老家不远,特意送了半打啤酒。几个年轻人,坐在一起,有酒有菜,高谈阔论。

起初,他们谈论保研的话题。伟初自然不用说,子豪很有希望,剩下的邱理、魏泽明和陈浩然的成绩都不错,也就是说,302寝室有可能创下一个纪录:所有人一起保研,一件可以上新闻的逸事。第一次提到这个目标的时候,是在一次熄灯之后的夜谈中,五个人都激动起来,一个人的优秀固然是好的,整个集体的优秀更是佳话。眼下,他们都喝了酒,便把保研的事扔在一边,议论了一会儿新来的大一女生,话题朝着更私密的方向而去。

子豪跟小飞的关系正在走向崩溃。他们已经两周没有见面,小飞只说自己在忙,没空出来。两次在食堂碰到她,她都跟朋友在一起,匆匆说几句就走了。邱理说,女人就是这样,她有什么意见,不跟你直说,玩冷战的把戏,指望你自己弄懂,要是弄不懂,就惩罚你。邱理从来没交过女朋友,说起来却头头是道。

“小飞不是那样的人。”子豪说,他已经喝了两杯啤酒,脸上微微发红。

“我有一次碰见她,在开水房,和一个高个子男生在一起。”陈浩然说,他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平常话不多,在酒精的作用下,也变得健谈起来。

“你眼神不太好吧。”魏泽明笑了,“我认识那个人,不是男生,是小飞同班的女生,整天打扮得像个男人。”

“没错,我也见过。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误认为男生。她们俩经常一起去图书馆。那个女生高得像个竹杆,瘦得像个平板电脑,我估计她连胸罩都不用穿。”

“这都能看出来,眼力这么好。”

“瞎猜的嘛。”

“每次看见她,我都在想,她是不是觉得当男生特别酷,特别向往成为一个男的。我没见过她穿女生的衣服。”

“小飞拿她当兄弟看。”子豪插嘴说。

“哈,小飞是不是也拿你当兄弟看。”邱理笑道。除了子豪和伟初,别人都笑起来了。


许伟初只是微笑,他酒量很好,啤酒对他的影响跟普通饮料差不多。当别人的声音开始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他始终保持着冷静自持。哄乱之中,他是惊堂木,是定场诗,是指挥棒,他一开口,谈话的风向立刻就转。他说:“你们不要这样议论人家女生,太不厚道了。别的桌子还有人呢。”此时,餐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部分是同校的学生。环境渐渐变得嘈杂。

子豪闷着头,吃了几口菜,有点后悔向大家倾诉这些烦恼。在完美而优秀的302寝室,一切个人的烦恼都是不值一提的、小题大做的、大惊小怪的。许伟初总会像抚平床单上的皱褶那样,抚平人的各种问题。大三的时候,邱理要考英语六级,找子豪来替考,愿意付钱。子豪正犹豫间,不知怎的,那件事被伟初知道了。

伟初约他去球场,一对一,伟初轻松地胜了他。在场边喝水的时候,他直截了当地问子豪,是不是缺钱了,子豪说不是,我也没打算真要邱理的钱,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拒绝他。咱们几个人关系这么好,邱理求我很久了。

伟初说服了他,最终还是邱理自己去考,差几分没考过,长吁短叹,十分惋惜。恰巧在这次考试里,另外一个系爆出有人收钱替考,找人替考和替人考试的,两个人一起被通报开除了。子豪非常后怕,对伟初更是感激。而邱理,虽然嘴上没说什么,私底下也承认过,是伟初救他一命。

不谈女生了,话题转向最近宿舍楼里出现的盗窃案。几个宿舍被偷了东西,手机、照相机、电子书阅读器、耳机,稍微值钱的电子产品都有人拿,伟初的相机也丢了。宿管和警察都来过,做了记录就走,不知道立案没有,也没听说有人来调查。

“警察不过是装装样子。”魏泽明说,“这种小案子根本查不过来。”

“加起来金额不小了。”邱理说,“当作一个案子来破,也是一个大案。就怕他们不当回事。”

“学校也不想闹大了。让大家保管好自己的东西,自查自纠。我昨天看见楼下有学生会的人在卖密码锁。”

“发国难财啊。不去抓贼,来卖锁。”

伟初是学生会的主席,马上就要卸任了。他不得不澄清几句:“我知道那个锁的事情,是原厂的价格,平进平出,没人赚钱的。那几天,大家都去买锁,外面小店里很多质量都不合格的伪劣品,一扭就坏了。”

“问题是,不可能时时刻刻把东西锁起来。手机、耳机都是随手乱放的。”


“所以,还是要抓贼。会不会是团伙作案?”

“不可能,学生里面哪来什么团伙?”

“我们几个就是团伙嘛。我们是优秀团伙、保研团伙,哈哈。”

说到这里,又热热闹闹地喝了一轮酒。魏泽明说:“到大四了,干这种事情,前途都不想要了,不知道怎么想的。”

“我前两天在图书馆看一本书,讲犯罪心理学。有一种小偷是因为心理有缺陷,对偷窃上瘾。这种人需要的不光是警察,还需要心理医生。”陈浩然说,“是一种很顽固的心理病。”

“哪儿有那么复杂,抓住就狠狠地揍一顿。”邱理说,“这种人天生就是坏种,打也打不好的。”

“这种病打也打不好。打他有什么用?”

“打完了我自己爽啊。不然呢,把他交给公安局,新闻报道学校教出了贼,多丢脸,影响所有人的前程。”

“估计学校也是这么想的。”子豪说,“最好内部解决。内部解决不了,就让大家买锁。”

“要我说,卖锁都卖得太晚了,”伟初说,“要是柜子锁好,我的相机也不会丢。”

“我妈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魏泽明说,“而且,家贼最难防。”

异样地沉默了片刻。伟初说:“回去吧。我晚上还要收拾东西。行李还没整好。”

几个人鱼贯走出餐馆,雪花依旧漫天飘扬,空气中有种湿润而近乎甘甜的味道,冷冷地往人脸上扑,像一个长久的、无边无际的吻。走到楼下,子豪说:“你们先上去,我打个电话。”

其他人便上了楼。子豪站在纷飞的雪里,在一团橘黄色的光影中,跟小飞聊了一个多小时。她站在楼道的窗前,正好看得见子豪,路灯下一条孤单单的人影。她拒绝下楼与他面谈。“还是别见面了,”她说,“这不是我爱不爱你的问题。杨子豪,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子豪站在一楼的门外,拍掉头上、身上落的雪花,走进宿舍楼的大厅。管理员在她的小房间里边看网剧,边嗑瓜子,瓜子皮在桌上堆成小小的一堆。经过一面穿衣镜,他转头看看自己,鼻头发红,眼里泛着微微的泪光。

他们这栋楼已经有几十年历史,没有电梯,一进大门正对着便是宽阔的楼梯。他迈开腿,缓慢地、沉重地爬到三楼。302的门紧紧闭着,他懒得掏钥匙开门,轻轻敲了几下。

门开了,四双眼睛齐齐盯着他。杨子豪站在那里,一脸茫然,说:“怎么了?我头上有雪吗?”

头上倒没有雪,进屋后,外套一脱,帽兜里落的雪便洒了一地。子豪拿笤帚来扫雪,一边扫,一边雪在融化,弄得地上湿漉漉一片。伟初说:“别管地面了,有件事要问你。”

所有人都买了学生会卖的密码锁,子豪没买,说太贵了,不如在网上下单。他家境一般,生活费要算计着花。伟初本来要送他一个,他拒绝了,说自己买的已经发货,几天就到了。本来,快递应该今天到,因为华北地区普降大雪,快递也延迟了。所以,只有他的柜子是没有上锁的。

子豪停下清扫的动作,困惑的表情再次浮现在他的圆脸上。另外四个人构成了沉默的四面高墙,只有伟初那边打开了一扇通风的小窗。他说:“你柜子没上锁,一动就开了。”

子豪将手里的笤帚小心地立在门边,站在水泥地上的一片水渍中间,污浊的水。这些雪花,看似洁白无瑕,其实一路下坠,裹挟空中的尘灰,脏得很,最后融成一摊浅灰色的水。要用拖布才行,子豪想,扫是扫不干净的。

他心里这么想着,身子却没有动,好像一只老鼠落进了陷阱,在疯狂挣扎之前的那一瞬间,它是静止不动的。

“怎么了?”

陈浩然轻轻地笑了一声。他刚刚看完的那本犯罪心理学教材,作者是公安部的权威专家,没想到学以致用,正在今日。

不过,还是让伟初先说,他是物主、是受害者,也是说话最管用的人。伟初见子豪还在装傻,说:“我的相机在你柜子里出现了。”他刻意地使用“出现”而不是“发现”,掩饰了他们翻看别人柜子的事实——过程是无意的,结果是正义的。谁知道柜门会一受震动就自己打开呢?多少届学生用过的老物件,木头都走形了。

“卿本佳人哪。”邱理说,“剩下的东西呢?别的宿舍丢的那些去哪儿了?销赃了吗?”

子豪呆呆地立在那儿,眼神飘忽不定,嘴唇微微颤抖,一把火从心底烧到脸上,把他的理智和冷静都烧成灰。他不得不承认,在承认之先,又急着否认:“别的宿舍丢的东西,不是我偷的。”

“你的同伙是谁?”魏泽明突然发问。他盘腿坐在自己的上铺,居高临下、气势迫人。伟初冲他挥了挥手,制止了他的逼问。与往常一样,伟初总要占据主动,将事件的走势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绕过子豪,像绕过一个挡路的电线杆,走过去把房门锁上了,防止别人突然闯进来。从在子豪的柜子里发现失窃的照相机那一刻起,他就决心,要把这件事情在宿舍内部解决,绝对不能传扬出去。自那一刻,他从受害者变成了保卫者,在子豪进门之前,他已经把自己的态度向大家挑明。“家丑不可外扬。”他说,“不能让这件事影响我们宿舍的名声,对谁都没有好处。”

“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邱理说,“他这样的还能保研,也太不公平了。”

“事情败露了,他自己也会放弃的吧。”陈浩然说。

子豪进门之前,他们还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然而,当看见他的时候,看见他脱了外套,若无其事地抖落雪花,一种新鲜的、默契的团结就产生了。一个优秀的学生涉嫌偷窃,这个发现令所有人都兴奋起来,除了伟初。此刻,他若有所思地坐在自己的床沿上,手指轻轻地敲着床单。

“什么同伙?”子豪已经跟不上大家的思路。显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而子豪所有的答案都不过是验证这故事而已。

家境一般,谈恋爱需要花钱,送女朋友几千块钱的生日礼物,连缀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动机。犯罪故事都需要一个动机,像交响乐的主题,一次又一次地回旋、浮现。柜门一开,魏泽明第一个发现,在折得整整齐齐的牛仔裤和卫衣里面,露出一截印着logo的相机背带。太傻了,为什么不把柜子锁好呢?

伟初说:“你为什么要把我的相机放进自己的柜子里?”他避免使用“偷”这个字,这个字像烧得通红的烙铁,拿在手里,犹豫不定,到底要不要烙下去。

“我没有拿他们的东西。”杨子豪也下意识地逃避“偷”字。我只拿了伟初的相机。他想说,却说不出口。小飞的话犹在耳边,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她说,这是她能给的最大善意,再往下,你自己想想,是个什么结局?早晚被人发现。我先知道了,是你的幸运。眼下,许伟初也是这么想的,幸好是被我发现,不至于报警,学校知道了,警察来了,谁也保不住你。所以,他一直坐在那里盘算着,如何帮助杨子豪,就像把他从替考作弊的危险局面中救出来一样。

“我不是故意的。”子豪说,声音低微,几不可闻。

魏泽明笑出声来。“好啊,还是被逼无奈。”他说,“你还没说出同伙是谁,怎么销赃的?赚了多少钱?”

陈浩然说:“你别逼问了,他已经吓傻了。让伟初说,伟初是失主。他说算了就算了。”

“我们不会报警。”伟初说,“但是你得把别人的东西还回去,还要道歉,保证以后不再犯。”

“我没有拿别人的。那些不是我偷的。”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陈浩然说,“惯犯可不是说改就改的。很多小偷都有心理问题,控制不了的,就是喜欢偷。”

“偷窃癖。”魏泽明说,“我知道,有个好莱坞女明星,非常有钱的,还有偷窃癖,就是为了满足一种变态心理。”

“我是拿了伟初的相机,”杨子豪说,忽然坚定起来,“但是别人丢的东西跟我没关系。我还给你,对不起。”他转身,对坐在床边的伟初说。

伟初没有回答,那句道歉就悬在空中,无人接住。子豪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做什么,一切辩解都是无用——他偷了东西,那就是事实,唯一的事实。

“你要是缺钱,可以跟我说。”伟初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只要你们不说出去,这件事可以当没发生啊。”子豪说,带着急切与一丝绝望。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毁坏了什么,许伟初暗想,望着杨子豪那张虚弱而慌乱的脸,额角微微地出汗。

“我们可以当没发生,”伟初答道,“但是你不能啊,你怎么能当没发生呢?一个人,偷过东西和没偷过东西,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纸揉皱了,再怎么抚平,还能跟原来一样吗?你自己把自己毁掉了。”

子豪垂下眼睛,看着灰色的水泥地面。没错,他想,一点没错,这话跟小飞的话简直一模一样,只是小飞更直接。“我不能跟一个偷过东西的人来往。”她说,“一想到这个,就像吃了苍蝇一样。”风雪如削,子豪缩起了肩膀。

他错了,不该向她主动坦白。认错、道歉、求得原宥,这是不可能的。谁会轻易放过一个犯错的人?谁不会借此彰显自己的正义之身呢?他下意识地咬住嘴唇,知道这一夜将是永夜,而这些人,这些熟识的人,本来可以成为一生的朋友。他们有过约定,毕业后无论身在何方,每年一定相聚一次,友谊长存。而现在,他意识到,每个人,包括许伟初在内,都想从他身上获得一点优越感、一次胜利。那些成绩排名都不如他的人,他抬起头,将他们慢慢扫视一遍。他们赢了。

“你的意思是,你只偷了那一次?”陈浩然问。

“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会了。”

“可是书上并不是这么说的。”浩然说,他换了一个姿势,依旧居高临下。

“书上说,你只要做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一不做,二不休,大部分犯罪都是累犯。”

“这是原话吗?”邱理问。

“不是原话,怎么记得住原话?是我总结出来的段落大意、中心思想。”

“所以,一朝做贼,终身是贼?”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监狱改造还有什么用呢?很多人也改造好了。”

“那只是表面。”浩然说,“表面上看,可以跟普通人一样生活、工作,但是做过的事情是有烙印的。即使身边的人都忘了,罪犯自己也不会忘。这并不是所谓的良心,很多人没什么良心的,很容易就原谅自己,还觉得是外界对自己太苛刻了。是一种记忆,犯罪的记忆,会跟随他一辈子。”

“我不会。”子豪喃喃地说,“我不会再偷了。”

“就像某些病毒,你感染过,病好了,但是病毒会终身携带。”陈浩然说,很得意这个精妙的比喻。他没有听见子豪的低语,用一种置身事外的语气,跟邱理谈论起来,好像杨子豪这个人并不真实存在,只是书里的一个案例,或者解剖台上的一只青蛙。他说:“只偷一次是不可能的。他会记住那种成功的快感,并且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伟初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不报警,但是你得写个保证书。要是再犯,就不能再包庇你了。”

“只是道歉吗?”邱理说,“要不要把保研名额的事情也说一下?”

“我不是故意的。”子豪说,“你们相信我一次。”

夜色又加深了,风雪愈加猛烈,晃动着老旧的窗棂。302寝室陷入一片死寂。本来,他们可以风风光光地一起毕业,友爱多于竞争。现在,他们每个人都想到了自己。许伟初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不切实际,他想打造出一个乌托邦式的小集体,每个人都把别人的优秀看作自己的荣耀,每个人都把集体的荣誉放在心上。他们是连续三年的优秀寝室,凭这一项,每个人的综合评估都有加分。

现在,相机找了回来,伟初却彻底失败了。在他的眼皮底下,宿舍里竟然出了一个惯偷,到此时仍在嘴硬。

“真的,就只有这一次。”杨子豪几乎在哀求,“你们别举报我。别人丢的那些东西真的跟我没关系。”

“你应该好好认错反省。”邱理说,“不然你将来还是去偷,没人会像我们这样帮你了。我们拿你当兄弟的!”

于是,子豪坐下来,写保证书。不是在桌子上,他仿佛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使用书桌,就蹲下来趴在床上写。话语蜂拥着涌向笔尖,他把刚才对小飞说过的话又写了一遍。小飞不相信他,小飞拒绝了他,他不知道还能向谁求告。


他从头写起。他写了又涂,涂了又写,像初学写字的小孩子。起初,魏泽明想要指导他,告诉他应该怎么写。“诚恳认错,”他说,“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了,不要找借口,不要向谁求原谅。要不要报警,是伟初的事,至于要不要原谅你,是我们的事。你真是,对不起我们所有人,尤其是伟初。”

事实只有一句话:杨子豪偷了许伟初的照相机。围绕着这一事实发散出来的所有犯罪联想,他都一一否认,没有同伙,无处销赃。最难以解释的是最初的动机,并不是图财,也不可能拿出来自己使用,慌乱中他把相机塞进衣柜里。他坚信,那一刻的他并不是本来的他,而是被一种奇异的激情占据着的另外一个人。刚把柜门关上,魏泽明就进来了,戴着耳机,哼着不成调的歌,手里提着两个暖壶,一个是他自己的,一个是帮生病的子豪打的热水。泽明,老实人、好人,他想,本来我也是的。

那天下午,子豪借口生病,躲在宿舍,没去上课。上午辅导员找过他,说支教的事情,另选了别人,听到名字时他竟没反应过来,好像辅导员提到的许伟初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他离开辅导员的办公室,走在学校正中央的林荫道上,旁边是篮球场,场边围满了人,一阵欢呼骤然响起。他想他应该祝贺伟初,而不是感到愤怒。然而愤怒像藤蔓似的越攀越长,密匝匝地裹住了他的理智。伟初从来没提过自己也申请了同样的项目,而子豪却把他所有的想法都告诉伟初,连申请书都拿给伟初看,伟初帮他提了一些修改意见。他满心想着,要和小飞一起去支教,能分到同一个学校就好了。

伟初一个字也没说。假如他知道,他必定不会抱着那么大的期望和雀跃的心情。谁都知道,跟许伟初竞争并且胜过他,是不可能的。当初,子豪兴奋地说,伟初微笑着听,如今想来全是嘲讽。子豪在纸上写道:许伟初,你可以赢过我,但是你不能看不起我。这一句他写完,又用力涂黑了。

怀着一种遭到背叛的心情,他找到小飞,告诉她,不能和她一起去支教了。小飞看起来满不在乎,说没关系,我们系的彭彭也去,我们俩做伴。彭彭就是那个高个子女生,有时候,小飞和子豪约会,也会带上她。子豪再一次感到失落,他觉得,自己拼命争取的事情,在别人眼里原来不值一提。许伟初被选中,那是天经地义的,而302寝室的男生们从来不会嫉妒。正确的想法是,为所有人的进步感到高高兴兴。

子豪办不到。他被这件事折磨得夜不能眠,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小飞和伟初在一起。那是不可能的,清醒的时候,他知道那只是梦,几个月他们就回来了,一切都会回归常轨。他把这些琐碎压抑的情绪倾泻在那张纸上,顾不得腿已经蹲麻了。在书写的过程中,他终于找到了偷相机的原因——如果不写下来,他自己都没办法弄懂。

他写,所有人都等着他,要看看杨子豪怎么为自己辩解。对杨子豪来说,每写一个字,都如同一寸刀割。在此之前,他从来不去想自己成了一个贼,而认为那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一个友情被辜负的小小报复。

最后,他朗读自己的信。这是伟初想出来的花样。他先看完,然后要求子豪当众高声念出来。子豪哆嗦着,因为羞愧,因为无地自容。这种无处可藏的耻感立刻就成了一种精神食粮,包括许伟初在内的所有人都很享受,吃得饱饱的——别人的羞耻是食材,再拌上自己的善良和宽容作为调料。

他说,他只是一时兴起,不,是一念之差,他修正过来,在一片轻轻的嗤笑声中。那天,宿舍里没有人,伟初的相机就放在床头。他无法解释那种冲动,好像是被吸引着,或者被操控着,把相机收进自己的衣柜,埋进最深处。他知道那是伟初的心爱之物,当时就后悔了,正想拿出来放回原位,有人走进来了。接下来的几天,他守着这个秘密,别人都以为这是近期的连环盗窃案的其中一起,没有深究。他不是没有机会,但是一旦把相机放回去,立刻就会暴露出一个事实:是自己人干的,并不是连环案的同一个窃贼。他害怕事情被深究,也解释不了那一瞬间的感受,混杂着嫉妒、不平、失望和一丝愤怒。小飞,他想,许伟初你明知道我想和小飞一起去,你是故意的。

他当众剖白自己,而他们只觉得可笑、可悲,一个好学生、一个好人,剥开来居然如此狭隘丑陋。他们互相看看,一阵唏嘘,这件事将成为未来十几,甚至二十几年的谈资,让这几个只会读书的、单纯善良的好孩子第一次窥见人性的角落。直到那场大雪化得干干净净,302寝室又恢复往日的和平与宁静,人人热情友好、用功上进。除了杨子豪,每个人的柜子上都挂着牢靠的新锁。许伟初去了山区支教,每天在朋友圈发当地工作的照片,小飞时常出现在他的镜头里,背对着他,正在黑板上写字,长长的马尾辫垂到腰际;或者彭彭,时常面对镜头,露出微笑。熄了灯,他们依然会在黑暗中闲聊,少了伟初,也少了子豪。子豪仿佛被关在一个没有边界的监狱里,躺在床上,他一言不发。他刻意不锁柜门,知道有人经常查看他的柜子,有翻动过的痕迹。因为这件事,余下的三个人更团结、友情更紧密了。从前,他们共同仰慕许伟初,现在他们共同冷落杨子豪。直到一个多月以后,杨子豪才从漫长的悔恨中抬起头来,喘了一口气。那一天,小飞正式提出分手,她跟许伟初在一起了。这消息既石破天惊,又显得顺理成章。当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子豪立刻从一个贼,变成了一个被人同情的受害者。

“这也太过分了。”邱理说。

“不管怎么样,朋友妻,不可戏。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件事办得不漂亮。”陈浩然说,针对这种事,民谚众多,信手拈来,用不着引用犯罪心理学了。杨子豪一言不发,躺在他的床帐里。深吸一口气,空气都是甜的,失恋竟比恋爱更甜。他的疑心得到了证实,终于没有料错。紧接着,他把他所怀疑的另一件事缓缓说了出来,关于学生会卖锁的事,你们知道不知道,许伟初联系的厂家,给他多少好处?

“这话有实证吗?”

“看价格就知道了,要什么实证。那个破锁质量很差,轻轻一扭就开了。”

“说得好像你扭过一样。”

“天哪,他一直说他最痛恨这种蝇营狗苟的勾当。”

“我一直觉得这个人很假。要我说,一个人表现得太正直了、太完美了,就显得特别虚伪。”

“这几年,学生会搞活动,采购很多东西呢。许伟初家里那么穷,交学费都靠助学贷款和奖学金,哪儿来的钱买那么贵的相机?”

他们热烈地讨论起来,之前的嫌隙立刻弥合了。在他们共同创作的叙述中,许伟初的形象渐渐模糊、扭曲,直至破碎,他们就在这满地碎碴上跑来跑去地狂欢。四年了,忍他四年了,他像个八足的巨蛛一样蹲在蛛网的中央,每个角落异常的震颤他都知悉,每个人他都要征服。他微笑地伸出无数只友爱之手,不管喜不喜欢,都不得不赶快握住。他轻言慢语,总能令人心悦诚服,万万想不到竟也是个庸俗小人。他们兴奋起来,像闻见血腥味的鲨鱼那般躁动,异常地、吓人地活泼。关于许伟初的每一件事,都有了完全不同的解释,一走下神坛立刻就被打入地狱。他们商量好了,向学校举报,不能让如此虚伪的家伙欺世盗名,甚至拿到保研的名额。“事情的后果有多大,就看闹得有多大。”杨子豪说,其余的人纷纷附和,不约而同地把相机的事情忘掉了,并决心一直忘下去。两周后,许伟初拖着行李箱,走进宿舍楼的一层。管理员的窗口边上,竖着一面高大的穿衣镜,往来的人都忍不住望一眼镜中的自己,他也一样。他看见自己形貌端正、风度合宜,很是满意,沉重的箱子里装满了带给朋友们的零食特产。这次回来,他打算原谅杨子豪,惩罚得够了,是时候让大家重归于好,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情,就像孤立杨子豪,也只是他的一句话。这是一个深冬的夜晚,空气寒冷、澄净,星月无声。他走上三楼,来到302的门前。门虚掩着,一推便开,室内烘暖如春,四个人的目光一齐朝他飞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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