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有人跳舞  作者:辽京

在公司附近的一家蛋糕店里,我遇见她。那是一家网红店,大众点评五颗星,点单的柜台后面,一整面墙挂满了绿萝和罗汉草,浓密的绿,郁郁葱葱。我与她之间隔着一个人,那个人一直在高声打电话,谈着很大的生意。我看见她买了咖啡和一块蛋糕,然后在摆满点心的玻璃柜前停下来,弯腰看着里面的各种甜点,好像在琢磨要不要再来一块。轮到我了,服务员问了两遍,我才回过神来,买了一杯冰茶,找到一个临窗的座位,沙发椅很柔软。那天是星期六,我加班到下午两点,来这里打发剩下的自由时间,晚上早有安排。杯中的冰块慢慢融化。有人对着桌子和挂着鹿头装饰的墙面拍照,几个女孩凑在一起自拍,十月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们的笑脸上。

她坐在一处偏僻的角落。杯子喝空了,我站起来朝她走去。我叫方好,水光潋滟晴方好,她带着笑解释自己的名字。我说我叫刘冬,没有特别的意思,就是生在冬天。那个下午,我破天荒地鼓起勇气,跟一个陌生女孩搭讪,顺利得出乎意料。她活泼开朗,对人没有戒心,也可能是因为我看起来不像坏人。她喜欢这里的甜点。“马卡龙,”她说,指着盘子里的粉色圆点心,“做得特别好。”

我不知道这些名字,看见什么都统称为“蛋糕”或者“点心”,她说我粗线条。很快,我们开始约会,她带我去逛各种甜品店,有些在热闹的大街上,有些在胡同的拐角。周末,我们整天待在一起,逛街、吃饭、吃蛋糕。方好喜欢烘焙,她说等她攒够了钱,就自己开一家面包房。我们讨论装修的色调,桌椅家具从哪里买,或者专门定做,摆哪种植物,挂什么风格的画框……随便聊聊,几个小时就过得飞快。在知名的,或者不知名的店铺里,巧克力和草莓蛋糕各选一样,听她絮絮地说这些事。未来像大海似的铺展在眼前,好像划上一条小船就能征服它。

我二十八岁,她二十六,恋爱又甜又热,像冬天路边的烤红薯和糖炒栗子。我们俩捧着纸袋,双手暖烘烘的,吃得连话都来不及说。她戴着一顶厚厚的灰色毛线帽子,露出的脸颊微微泛红。有时候,在地铁口吃两个烤红薯就是一顿晚饭,有时候,我们也去吃丰盛大餐,尤其是刚发工资的那几天,手头宽裕,北京的好餐厅那么多,我们都想尝尝。圣诞夜,我们用团购的优惠券,去吃索菲特酒店的自助餐。那天人满为患,摆在冰块上的刺身和蟹腿总是抢不到。元旦,我们去韩国人开的小酒馆吃活章鱼,她闭着眼睛把切成小块的章鱼放进嘴里,触手上的吸盘抵住我的上牙床。

热恋中,一刻也不想分离。工作日要等到晚上才能见她,白天就漫长得难以忍受。有时两个人都忙碌起来,只能约周末见面,这一周就像坐在炭火上,只能不停地发微信,长长短短的语音,一列红点,忙完一两件急事之后,贴在耳朵上慢慢听,一遍遍地听。从前,我会趴在办公桌上睡个午觉,现在一有空就跑到楼梯间里打电话,来来回回地说那些让两个人都沉醉其中的废话,滔滔不绝的缠绵。

和我一样,她也租着一间房子,眼看要到期了。我跟她商量,不如她把房子退了,搬到我这边一起住,省钱,省下约会的路程和时间,说到同居,也说到结婚。我告诉她我有一套闲置的房子,我父母留下来的,将来结婚买房,可以卖掉做首付。话既然说到这里,也就顺口说了下去,我家里的那些事,关于我哥哥的一切,从头到尾,说来话长。之前我一直没机会提起。

当时,我们坐在一家专门做芝士蛋糕的小店里,在商场的地下一层,店里人来人往。一个小男孩淘气地到处乱跑,被他妈妈拽回椅子上,往嘴里硬塞一块苹果。方好听得很专注,时不时地点头、皱眉,末了她说:“以后我们好好照顾他。”

他是我哥哥,本来是独生子,四岁的时候,就像刚才那个小男孩那么大时,偶然摔伤了头。所有人都这么揣测,那次受伤是他发病的诱因之一,也许还有别的病症,跟受伤没关系,总之瘫痪的原因始终不明确。一场高烧之后,他丧失了脖子以下的行动能力,只有一条胳膊能动,世界罕见的一类病症。“是大脑出了问题。”我跟方好说。

我想,她会不会担心这种病的遗传风险,就像我从前遇到的女孩那样。她没提,只是问:“那么,他头脑清醒吗?”

“清醒。”我说,“他非常聪明。”

“可怜,”她说,“越清醒越痛苦呢。”

自我有记忆以来,我哥哥就坐在轮椅上。轮椅是向政府申领来的,填张表递上去,民政部门就给发一台,他坐在上边,全家围着他转。我对他最初的印象来自那台轮椅,以为哥哥是长轮子的人,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跟他一样,还以为身上长轮子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像动画片里的机械英雄。他的轮椅背后系着一个紫色的尼龙袋,很旧了,上面印着白色的字样,是哪几个字我已经忘了。我妈妈推着他出去晒太阳的时候,用这只袋子装水壶和盖腿的毛毯,后来我妈妈死了,我爸爸一个人搬轮椅下楼,不带什么东西,尼龙口袋就瘪着,晃晃悠悠的,每次看见,就好像看见了我妈妈的遗迹。

“心脏病。”方好说,“记得你跟我说过。”

“不是,得心脏病的是我爸爸,我妈妈是车祸去世的,走得很突然。”我说,“对方赔了一笔钱,我爸办了提前退休,在家照顾我哥。”这是我上小学时候的事。方好用小勺挖了一大块蛋糕,又把它切成细细的长条,在盘子里拨来拨去,半天没放进嘴里。

听起来很惨,其实我们家的生活过得很平静。我上学,我爸和我哥在家,钱省着花,也过得下去。总之,家里有个不能自理的病人,这个家庭就一定要运转得精确无误,一个零件丢失了,另一个立刻就得补上,必须好用。我妈妈去世之前,我爸爸几乎没有贴身照顾过哥哥,后来,喂饭喂水、洗澡翻身,他什么都会做了。

她叉起一块蛋糕递到我嘴边,味道甜得过头。她觉得这家店名不符实,肯定是花钱吹出来的名气。我们很自然地跳出了关于我哥哥的话题,讨论晚饭要去吃什么,要不要去看电影?结婚的问题像天上偶然经过的飞鸟,在视野中短暂地掠过一次,就不再提了。我们都觉得谈恋爱挺好,没必要赶着结婚。我们相爱,又不想爱得那么庄严肃穆、直奔主题。再等两年也不急。

每个周六晚上,我都看望我哥哥。有一次方好同我一起去,她没进门,在外面等我。残疾人托养所是一栋灰色的二层楼,掩映在周围的高楼丛林中间,那天方好穿了一件正红色的长外套,非常鲜艳,像旧灰墙的砖缝里意外迸出一朵花。她告诉我不用着急,她可以在附近逛逛,吃点东西,找地方坐着看书,我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走进去,到值班室登记,这里的人都认识我,周末他们轮流值班。我哥哥在二楼的活动室里,正在看一场足球赛,他喜欢看各种体育比赛。我推门进来,他转向我,露出笑容,右手握在轮椅的摇杆上,转动的轮辐晶光闪耀。这轮椅不是那台政府发的福利品,是我上班后,用第一个月的薪水给他买的,更新的款式、更科学的设计,药店里最贵的一台。

在家的时候,亲戚、朋友、邻居,人人都感叹他聪明,加重了这种病在他身上引起的悲剧意味。其实,他聪不聪明,谁看得出来呢?五岁就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聪明绝顶?他不能正常说话,偶尔蹦几个单字,舌头不大灵活,笑起来嘴角向下耷拉,一副怪样,这些我早习惯了,我哥哥从来就是这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当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我突然有了新的视角,开始审视他,审视他和我之间的亲密血缘,而他见到我总是很高兴的。

房间里只有我和他。电视里传出山呼海啸,遥远的热闹,更衬出此处的冷清。周末,很多人都被家里人接走了。这地方很不错,政府有补贴,家里再出些钱,就能把我哥哥这样的残疾人照顾起来,让家人摆脱苦恼。这里有个和我一样年纪的姑娘,坐办公室的,做一些日常管理的工作,我追过她,她拒绝得干脆而彻底,直言她不会考虑和我这样家庭的人在一起,遗传病啦之类的,浪费感情和时间……这些一知半解的人最难说服。

我给他带了一包酥皮点心,豆沙馅,他喜欢甜食,跟方好一样。过去在家,我妈妈蒸的豆沙包,他能吃五六个,人虽然不会动,胃口一点不减。我爸爸去世前的一两年,抱着他来来去去已经非常吃力了。有时候,我放假在家,爸爸也让我搭把手,帮忙抬着脚,把他从轮椅抬到床上,或者相反——那时候我真希望他能少吃点。

我打开包装,拿出一块,放在他朝上摊着的手心里。他缓慢地举起那块点心,像捧着一碗满满的热汤,凑到嘴边,碎的酥皮沾到嘴唇上,掉在衣服上,这都不用管,吃完了一并收拾。我妈妈在的时候,她照顾得非常细致,轮到我爸爸的时候,他就追求效率。“没必要一遍遍地给他擦嘴,脏就脏点,”他说,“吃完了一起收拾吧。”我妈妈就不肯听他的,她要她儿子时时刻刻干净整洁,像没生过病一样。对我,她反倒没那么在意了。

他的眼睛还盯着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液晶屏幕,解说员兴奋的叫喊中掺杂着他缓慢的咀嚼声。很多人都说我和我哥哥长得像,侧面看几乎一模一样,都有突出的眉骨和下巴,鼻梁低,颧骨不低。只有我妈妈觉得哥哥比我长得好,如果他健康长大,一定是个帅小伙,比我的个子还高呢。

很多年来,我活在一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优秀哥哥的阴影之下,因为不存在而有无数的可能,怎么夸张都不至于过了头。有一次,我妈妈对我说:“你要是像你哥哥就好了。”那天,我拿回一张不及格的小学数学卷子,上面画满刺目的红叉,她叹着气,在上面签下名字。当时我不懂她的意思,现在想来,我发觉她把事情完全搞反了。

我妈妈去世后,关于我哥哥的一切幻想也跟着粉碎。我爸爸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不论遇到什么,他都追求脚踏实地,解决问题。他不会整天念叨哥哥曾经的聪明美好,也没有我妈妈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哥哥得病的第三年,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妈妈同意生下我。我是将来的一道保险。

而我妈妈始终认为哥哥还有希望,希望总是有的,奇迹也说不定发生。她的这种微弱盼望,在当年形成了巨大的矛盾。我爸爸认为未来要指望我、依靠我,不要再为我哥哥花冤枉钱,而她坚持着不肯放弃。她给他念书,教他认字,不断寻医问药,电视上穿白大褂的喋喋不休的医学教授,或者电线杆上贴着的老中医,宣称偏方治大病,她都试验过,一点点改善都是天大的喜事。有时候,她把全家都搞糊涂了,因为她宣称的进步别人都看不到,只有她能发现,微小的偶然的变化,肌肉的硬度、肢体的姿势,或者食量的增长、咧着嘴笑的次数,她觉得这都是治疗的作用,是自己的成绩,是对得起儿子。她喜欢把“对得起”和“对不起”这样的严肃话语挂在嘴边,制造出一种莫名哀伤而又紧张的气氛。每当她说“我要对得起儿子”的时候,我都想把自己缩起来,坍缩成一个镜面上的黑点,被一指头抹去最好。

我哥哥十五岁的时候,连年不断的求医问药出现了转机。有一家美国的机构不知怎么知道了我哥哥的病例,应该是我妈妈一直联系的医生,把他当作罕见病例拿到专业的研讨会上提起,总之他们通过医院找到我妈妈,表示可以接我哥哥去美国治病,费用由他们支付,断断续续地联系了一阵。我妈妈很积极,有一段时间天天念叨这件事,我爸始终不抱什么希望。“别是骗子吧。”有一次他说,“哪儿有这样的好事,有也轮不上咱们。”

是不是骗子已经无从查证。我爸爸和我妈妈都不懂英语,全靠别人帮忙联系,而人家也有人家的工作,传过来的信息常常七零八碎,似乎费用的问题还有波折,我妈的情绪随之起伏不定。有一次在晚饭桌上,她吃着吃着突然哭出声,搞得全家都吃不下去。我只好饿着肚子写完作业,上了床,蒙在被子里撕开一包乐之饼干,枕头上全是饼干渣。直到现在,我在超市的货架上看见乐之的红色包装,还会想起那个漆黑的热被窝,小口咀嚼的声音被夜晚的寂静无限放大。

我妈妈去世之后,这件事没人管,就中断了。出车祸的前一天,她还跑了一趟医院,找那位相熟的医生问最新的进展,需要哪些资料和手续,对方到底能承担哪些花费。整个费用是个天文数字,也不见得能治好。也许根本就治不了,人家只是需要一个科研样本,听说全世界只有一百来个病例,比大熊猫稀罕得多。那天,她回到家,心情低沉,晚饭只煮了一锅挂面。

意外都发生在普通的日子里,像一个用错的标点符号,打乱了整个句子的节奏。他们不让我进太平间,我记得的只有镶在绿漆大门上的毛玻璃,被分成整齐的四个窗格,门关着,扒在门上使劲往里看,只模糊地看到一条空空的通道,尽头还有另一扇门。一位长辈亲戚拉着我的手,我记不得是谁了。我爸爸走进去,过了很久才出来。

按理说我当时已经记事了,我记得看过的动画片和漫画书,记得脆皮雪糕多少钱一根——那种雪糕现在找不到了,不知道有没有厂家愿意复刻一下,我一定买。那天很冷,回家的时候,我爸给我买了一根脆皮雪糕,我妈绝不让我冬天吃雪糕。当我撕开包装,舔上一下,舌尖比脸颊更冰凉的时候,才清晰地意识到她死了,永远不回来、不再管我了。可是现在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脸,手边一张照片也没有,只剩下一些印象、一些话语、一点隐约的气氛。她的死永远混合着巧克力的味道。

有一次我跟方好一起吃巧克力蛋糕,说起这件事。我跟她提起我妈妈,她也谈起她的父母、她小时候的很多往事,这些话使我们愈加亲密。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上床,在我租的那间小屋里,她的头发滑溜得像清水,缓缓流过我的手心。

我妈妈死后,那位帮她和美国联络的医生仍然很上心,时不时地打电话给我爸爸,我爸爸对他始终半信半疑。他让我爸爸开通一个电子邮箱。我家里有一台586电脑,我妈妈为了跟国外联系而买的,她死之后,显示器被一块红布给罩起来了,键盘也是,主机摆在桌子下面,积了满满一层灰。我爸爸不会用电脑,没有电子邮箱,甚至觉得那个医生可能是骗子。我妈妈在的时候,他除了说几句风凉话之外,拦不住她,她一死,就彻底没了下文,后来连那个医生也调去别处工作。现在看来,多好的机会,生生浪费掉了。

和我妈妈相比,在照顾哥哥这件事上,我爸爸要实际得多。他有把子力气,每天早上,他把哥哥的轮椅拿到楼下,又把哥哥本人抱下去,晒上一会儿太阳,然后回家做中饭,下午再出来一次,搬上搬下,数年如一日。我妈妈在的时候,他时常抱怨几句,觉得她乱花钱在一些没用的事情上,我妈走之后,生活骤然变得简单了,再没有人张罗着按摩、熬中药、夜里起来帮哥哥翻身,我爸认为一夜不翻身根本没关系,“我自己睡一宿也不动弹呢”。闲下来,他就看电视,足球、篮球、排球、围棋、桥牌,我哥哥就跟着他一起看,到现在还喜欢。

足球赛告一段落,解说员终于平静下来,窗外的暮色渐渐沉重。方好发信息告诉我,她在附近一家咖啡厅,叫我不用赶时间,离电影开场的时间还早。我哥哥吃完一块点心,我又递给他另一块。他很喜欢这种豆沙馅的酥皮点心,雪末似的面皮落在蓝衬衫的前襟上,这件衬衫还是我爸爸在银行上班时的旧工装。我哥哥现在的体重跟我爸爸去世前差不多,旧衣服他都能穿。小时候他一直很瘦,我对他的最初印象就是一个宽大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细长瘫软的男孩,那时候我刚刚能扶着轮椅的把手站起来,再大一点,就像推着玩具车那样推着他在狭小的客厅里转圈。现在,轮椅快要盛不下他了,双肩已经超出靠背的两边,下巴和脖子连成一片,混沌着没有分界,黄色的皮肉一路流向膨起的肚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只有两条小腿看起来又细又短,脚上套着一双旧的灰色毛绒拖鞋……我妈妈的说法是错的——就算我哥哥站得起来,也绝对没有我高。他今年三十三了。

现在,他连单字也很少说,经常“啊啊”地叫,但是他的意思我明白:这点心好吃。我点点头,替他抖落身上的碎渣,擦了嘴。电视上开始放广告,他用唯一能动的那只手指指电视,我就找来遥控器,一个个频道往下拨,转了两圈,没有他喜欢的体育节目,最后停在一个外国的野外纪录片上,讲的是在北美的大湖里钓鱼。他们钓上来的鱼大得超出想象,两个人横抱着拍照,鱼嘴上扯开几道长长的伤口,血淋淋的,半月形的鱼鳃微微地翕动。

“这么大的鲤鱼啊。”我说。哥哥发出笑声,他什么都明白,“他聪明着呢”,我妈经常这么说。据她说,哥哥小时候活泼伶俐,教什么都学得很快,能背上百首唐诗。说不定这些年他的智力也跟着身体退化了,他知道饥饱冷热,难受的时候会哭,高兴了也会笑,能说几个字,但是除此之外,他没受过系统的教育,认字很有限,逻辑也不清晰。大多数时候,他想表达的意思,只有我们家人能懂。

我们继续看电视,直到纪录片也结束了,开始播放下集预告,还是讲那几个外国人去钓鱼的事,有些画面还蛮惊险的。大鱼剧烈挣扎,尾巴拍起的浪花扑向镜头,水弯弯曲曲地往下流,像暴雨浇在玻璃窗上。我哥哥又傻笑起来。

我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这点陪伴的义务总得尽到。我关掉电视,把他的保温壶拿过来,放在他腿上,将他的轮椅转个方向,推着走出了活动室,沿着一条灰色走廊走向他的房间。他的房间还有另一个室友,周末被家人接走了,我从来没见过,听说是四肢健全,但是智力有点问题。那张空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两条牛仔裤也折好了放在枕头边上,我哥哥的被子通常是不叠的。

每人有一个衣柜、一个床头柜和一套桌椅,统统是白色的。医院、福利院、残疾人托养中心、养老院,这些地方总有相似之处,即使在偶然的混乱中也透出简洁的秩序,工作人员可以在几分钟之内让这里重归整洁,所有物品都有合理的位置,管理病人就得这么利索,不然就会乱成一锅粥。我把他抱到床上,又一次觉得他真应该少吃点,对自己好,也减轻别人的负担。

在我妈妈去世之前,我们家大概就是一锅粥,文火熬着,越煮越干,眼看要煳了。两个大人经常吵架,一点小事都能点起火来,有的是因为哥哥,有的根本没有事由,我知道都是因为去不去美国的问题。我妈认为我爸太消极了。

“孩子都毁在你手上。”她说错了,是她和我爸爸都毁在哥哥手上。她出事的那天,正推着我哥哥过马路,那辆车斜刺里冲出,撞上她,当场死亡,哥哥的轮椅没有损伤分毫。当年这个事故还上了报纸,有一篇报道说,是我妈妈推开了轮椅,舍身救了儿子。他们就喜欢这样浮夸煽情的故事,可惜我们家一点也不需要这些感动,也不需要陌生人为我们掉眼泪,我们需要钱,爸爸不能上班了,我们最缺的就是钱。我爸当时的单位组织了一批员工捐款。

没过多久,他就退休了。

那时候还没有这样的残疾人托养所,只能靠家里人,我算是赶上了好时候。我帮着他,让他在床上躺好,想起来他还没刷牙,算了,一次不刷牙也没什么关系。临走前我关了灯,一会儿还会有人过来查房,此时刚过九点,我放心地走了。每个星期六的晚上,走出托养所的大门,是我一周以来最轻松的时刻,虽然寒风扑面,心里却热烘烘的,是良心得到满足的温度。我找到方好,她手里的那本书刚刚看完,去电影院的路上,她跟我讲起书里的故事情节。我觉得,如果要看一场悬疑电影,绝对不要先看原著小说,我不想听到任何剧透,可是她非说不可。

因此,在开场之前,我就知道谜案是怎么回事,她也知道,我们俩的心思没法集中在电影上。我时不时地吻她,有时候被一惊一乍的音乐吓一跳。她小声说如果大声喊出凶手的名字,会不会激怒别的观众,被他们轰出去?我们像两个淘气的孩子似的,想象着那番情景,在回家的路上还在笑个不停。恋爱就有这种神奇的效果:一丁点小事,就让人莫名地开心不已。每个星期都是这样,一过周三,就开始惦记着周六要去托养所,离开那里的时候,浑身都畅快,世界像一面擦掉灰尘的橱窗,灯光掩映,重新明亮起来。

倒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我哥哥有低保,不够支付托养所的费用,余下的部分我替他支付。刚工作那两年,这笔钱还是个负担,现在当然好多了,不过我能为他做的也就是这些,出点钱,探望一下。托养所这些年都没有涨过价,我的工资已经翻了两倍,这点钱完全不是负担。我尽量把一切都安排得合情合理,我的生活、我哥哥的生活,我的生活还有无数新鲜有趣的事情可做,而他的生活只剩下不断地解决问题,吃喝拉撒,处处有求于人、受制于人。他知道我为他做的一切。有那么几次,他可能是想表达感谢,我及时制止了他,什么也别说,哼哼都不要。在我们家,自从我妈妈去世后,就没有人再直白热烈地表露感情,我妈妈的那种方式跟我爸爸和我都格格不入。她有一个硬皮的日记本,记着所有重要的日子,我哥哥第一次笑、第一次打疫苗、第一次叫妈妈、第一颗牙、第一次去托儿所……直到他生病,她的记忆变得平顺起来,因为再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日子,每天过得都一样。她那些甜美的回忆、脆弱的柔情,化成日复一日的唠叨,问他冷不冷、饿不饿、困不困。她觉得是对话,其实大部分是在喃喃自语,我哥哥努力地回应她。这份努力,就让她心满意足,同时充满动力,不惜一切代价要治好他。我和我爸爸则像是局外的旁观者,看一场早就猜到结果的电影。我的经验是,绝不能把结局提前告诉她,她会勃然大怒,认为我没有良心。

“你怎么知道治不好?你懂什么!”她气吁吁地说。

我觉得委屈,因为所有人,家里所有的亲戚,都是这么说的。他们认为我妈妈是在瞎折腾,我的爷爷、奶奶、叔叔、姑姑、姥姥、姥爷、舅舅、舅妈,他们营造出一种舆论、一种心照不宣的氛围:我哥哥是不会好的,得了这样的怪病,那是命中注定,什么大夫医得了命?去美国治,更是天方夜谭,得花多少钱?钱打哪儿来?所有的年节聚会,我妈妈基本都缺席,我哥哥一刻离不了人。人不在,正好议论她,然而她总是知道的,闲言碎语越积越多,垒成四面厚重的墙,将我妈妈的汹涌母爱围在中间,无处疏通,只好加倍地发泄到我哥哥身上。

寒暑假,我不是在奶奶家就是在姥姥家,听了一肚子各种各样的闲话回来,像一次吃太饱的蛇,得花很久才能消化,漫无头绪的疑惑归结起来只有一句:“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

有时候,我觉得我跟我妈妈并没有熟悉到讨论这种问题的程度。我是个省心的孩子,她对所有人都这么说,像是夸奖,又像是逃避。我身体好、成绩好,她很放心,心安理得地把所有精力都给了我哥哥。当然,我不会嫉妒他。谁会嫉妒一个瘫子呢?


春天,方好换了一个新工作。正式入职之前,她休息了一个多月,天天迟睡晚起。有一天,我上班前,她还蜷在被子里,说:“要不你也休几天年假,我们出去玩玩。”这个主意不错。吃晚饭的时候,我们讨论了很多地方,西安、上海、凤凰古城,上网查机票和酒店,最后她泄气地说:“一次不去看你哥哥也没什么要紧,非得周六之前回来?”

我呆住了。周六不去托养所,从来没有,我压根儿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原来可以不去看他。她一句话,我琢磨了很久,好像某种坚固的东西忽然出现裂纹,不再是铁板一块。我迟疑着说:“那不太好吧。”

“只是一次。”她说,“我一年才回一次家。你每周都去看你哥哥,很够意思了,少一回没什么。要我说,根本不用这么纠结。”

你没有兄弟姐妹,你不懂,我想。裂纹继续扩大。她只是随口一说,在我听来像一句惊雷,根深蒂固的东西动摇了。那天我坐在办公室里,一直走神,一封邮件挨到中午还没写完。方好打电话商量晚饭吃什么,有一家新开的港式火锅听说不错。我敷衍着,附和着,无意义的琐碎对话像河水流过,最后她要挂电话了,我说:“我们去西安吧,不管他了。一次不去没关系。”

她高兴地答应,机票酒店很快订好。我请了年假,周日出发,周六还是去一趟托养所。这次我来晚了,他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床头有一对小音箱,连着一个MP3播放器,正在播相声。音箱是我给他买的,MP3是这里的公物,工作人员拿过来给他解闷。我陪他坐了一会儿,发现这里面只有一段相声,来来回回地重复听,变得一点都不好笑了,只剩下聒噪。

我把播放器关上,拿着去找值班的管理员,告诉他们,我哥哥已经听同一段相声几十遍了,能不能多存一点?太无聊了,你们做事要负责。或许我不该抱怨,那个管理员也是生面孔,不耐烦,说着说着我们两个的声音就越来越高。最后,人家很生气地站起来,走出办公室,把我一个人撂下了,出门时丢下一句:“床位这么紧张,能进来不错了,还不知足。”

其实我心里很明白,无论是抱怨、发脾气或者讲道理,都是徒劳的。我哥哥是唯一一个周末没处去的残疾人,增加了他们的工作量,当然他是很安静的,我想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活着本身就已经很麻烦了。

我空着手回来,把音箱的电源拔掉,问他想不想尿尿,找到便壶帮他解决。小心翼翼地把便壶从被子里拿出来,我想明天这时候我就在西安了,酒店离小吃街不远,我们可以先去吃一顿好的,后天去逛景点,错过周末的人流高峰。不过西安的热门景点,什么时候游客都不会太少,没关系,我们不赶时间,可以慢慢溜达。我把便壶拿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去清洗,洗得干干净净,刚才与我争执的那位管理人员也走进来,我说:“下周我带个新的播放器过来。”他没理我。我想起来,下周末我赶不回来呢。

少来一次没什么,方好这么说。她说得没错,我哥哥总是一个样,他不会再长高,如果不把他抱来抱去,也意识不到他又长胖了,就像一艘锚定的船,稳稳停泊在时间里。我走的时候,替他关灯、关门,想着下次绝不能再跟人家争吵,当初也是费了不少周折才能进来,万一被轰出去,谁能照顾他?这里既便宜又安全,既适合他,也适合我。

西安的著名景点我们都逛了个遍,每顿饭都精挑细选,去吃附近评分最高的餐厅,和一个好胃口的姑娘在一起,很容易就快乐起来。她喜欢拍照发朋友圈,老是嫌我下筷子太快,破坏了完整的摆盘,很快我学乖了,等她说可以吃了再动手,有时候面都放凉了,粘成一坨。我觉得还是吃到嘴里比较重要,当然,她高兴就好。

星期六,西安下起了蒙蒙的雨。天气不适合出门,我们俩就窝在酒店的床上,一个打游戏,一个听歌看小说,中饭打算叫外卖解决。我过了一关又一关,有望在明天回程之前把这个游戏彻底打穿。天气预报说明天还会下雨。躺在床上背对着背,我们还在用微信聊天,谁也不想打破房间里的宁静,她分享给我她正在听的音乐。

“这能下载吗?”我问她。

“可以。”

我打算把这首歌存在MP3里,带给我哥哥,她回了一个耸肩的动画表情,说:“他听得懂吗?”

“当然,”我说,“音乐怎么会听不懂。”

“你真贴心。”她说,“男生很少像你这样的。”

我翻身下床,来到窗边,外面的街道笼罩在纱笼一般细密的雨里,行人打着伞,车和人的行进速度都显得慢。我们点的外卖还没到,肚子都饿了。

“反正明天也是下雨。”我说,这次不是用微信了,“干脆提前一天走吧,在酒店待着没意思。”

“改机票也要花钱啊。”她摘下耳机。

“省一天酒店嘛。”我们计算起来,其实总的花费差不多,方好觉得没必要,还少住一天。

她说得有理,我不再坚持。午后,雨依旧没停,改机票还来得及,犹豫不决的时刻是最漫长的,我过几分钟就看看床头的电子钟。方好说:“我们找个电影看吧。”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我说:“我得回去。”

她没有再劝我,然而,房间里那种属于年轻情侣的、甜美的、宁静的、闲逸的气氛消失了。本来是个暖和的下雨天,两个人在房间里亲亲热热的,我却这样扫兴。她没说什么,拿起手机来查机票,告诉我航空公司的客服电话,让我自己去改,还说她不会跟我走的。我把她的气话当了真,只改了我一个人的机票。

她找出一部电影自顾自看着,直到我收拾好行李,要离开房间时,还没看完。她戴着耳机,眼睛紧盯屏幕,当我不存在。我说不出什么理由,怎么解释都像在找借口,她不相信我哥哥会因为我一周没去探望就出问题,又不是病危,这我当然知道。问题就出在这里,我知道,但我就是做不到。

晚上,我下了飞机,直接打车过去。我哥哥照常在看电视,对我的到来没有特别反应,他看电视广告已经够开心了。我要推他回去,他不愿意,电视是他最重要的娱乐,只能耐心地等着。等他看够了,回房时已经很晚,我才发现他的裤子尿湿了。

我将他搬到床上,开始给他换裤子。这些事过去都是我妈妈和我爸爸做的,有一套固定的流程,先抬哪里,再放哪里,这样一提一拽,裤子就褪下来,温水毛巾要提前准备好,我还忘了,临时找不到热水,就用凉水代替,幸好屋里不冷。手忙脚乱地折腾半天,把脏的衣服折起来塞进床下的一只塑料筐里,周一上班的护工会拿去洗。

习惯就像一间牢房,拿钥匙的人都不在了,我逃不出去。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给方好打电话,她没接。第二天晚上,我去机场接她,她把行李箱交给我提着,算是原谅了。我和她,就算生气吵架,也坚持不了多久,她总会原谅我——即便是她自己出了错,也能原谅我。

春天过去,夏天也过去了,我哥哥马上要过三十四岁生日。过去,有个他活不过三十五岁的说法,某个专家下的断言,这个数字在亲戚朋友那里口耳相传,说得多了,仿佛成了真理。当然,这些闲话都得背着我妈妈。

如今,他面色红润,除了体重持续上升,其他方面毫无异状。“特别能吃。”有一次照顾哥哥的护工跟我说,半开玩笑半看热闹的语气,“吃起来跟个好人一样。”她弯下腰,跟我哥哥说:“你少吃点,我们快搬不动你啦。”

他发出“啊啊”的声音,护工笑呵呵地走开了。这次我来得早,他刚刚吃过午饭,我推着他去街上转了转。他东张西望,在外面他一般不出声,为了掩盖自己不会说话,我猜。有时候,我也相信他是聪明的,什么都懂,我妈妈一直这么说,只是无法表达而已。他被他的身体困住了,一定有一个我不了解的哥哥藏在那双眼睛后头,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待他好的、待他坏的,他一清二楚。

我们路过一家面包房,我把他留在店门口,走进去买了一块奶油蛋糕。他不应该太胖,而甜食又是他的最爱。如果我妈妈还在,一定会限制他,就像她不让我冬天吃雪糕。“都是为了你们好”,她说。当然,重点关照的还是我哥哥,她不让他吃甜食,医生建议我妈妈尽量控制他的体重。

回到托养所,我用勺子把蛋糕喂给他吃,他吃得很快,几口就少了一半,再几口就没了。我把空纸盒给他看,承诺下次来还带他去买。他牢牢记住那家店。后来每次我推他出去晒太阳,走到那附近,他就发出声音提醒我。那家的巧克力蛋糕很不错,还有一种五颜六色的圆形小点心,味道甜得齁人,方好告诉我,名叫“马卡龙”,配着咖啡,能够中和它的甜腻。

对我哥哥的胃口来说,马卡龙太小、太精巧、太不够解馋了,我没给他买过。九月阳光晴朗,他坐在店门外等我,来往行人小心翼翼地绕过他,有人好奇地朝他多看两眼。他整个人挤在硬邦邦的轮椅里,脸周围荡漾着一圈柔软的肥肉,头颈的轮廓模模糊糊,五官像肉海里的小岛,各自孤悬。我不知道我妈妈如何透过层层血肉看见他的智慧,我只看见渴望,他对甜食的嗜好永远无法满足。如果不停地给,他可能会一直吃下去。这次我买的是蓝莓芝士。

十一长假,我和方好一起回长沙,拜见她的父母。他们对我挺满意,知道我父母双亡之后,她妈妈对我更热情了,大概觉得没妈的孩子比较可怜。我们到的那天,她做了一大桌子菜,我跟方好的爸爸喝了几杯。方好带我看她的房间,满墙的粉色壁纸,床上堆着毛绒公仔,床头柜上的胖企鹅闹钟,她从小学用到高中。她给我看相册,一页一页翻,有她小时候穿着纱裙的艺术照,眉毛中间点着一块红;他们全家在泰山顶上合影留念;她穿着肥大的校服,把三好学生奖状举到胸前;她过生日鼓起腮帮吹蜡烛……晚上,她妈妈客气地将我引到书房,那里有张单人床,也充当临时的客房。躺在床上,夜深了,方好发微信说:“好想你啊。”

我说:“我也想你。”第二天,她带我去市中心逛街吃饭,看了场电影,总算找回了约会的感觉。这次她跟我的想法不约而同:还是赶快回北京吧。临行前,她父母一再地说,要我们春节一起回来过年。

在回程的飞机上,我问她,有没有提到我哥哥的事情?她说还没有,忘了,下次再说吧。我看,下次她也不见得说。方好习惯了跟父母报喜不报忧,她父母看见女儿非常高兴,高兴中还夹杂着一丝情怯。看得出来,方好在家说一不二,撒个娇或者发顿脾气,就能得到一切。

我觉得这种事没什么好隐瞒的,她也同意,觉得应该找个不那么正式的机会,随口拉家常的时候说出来就好了,不要显得很在意,毕竟哥哥不会跟我们一起生活,说到这儿她又确认了一遍:“你说对吧?他不会跟我们一起住。”

“不会。”

然后我们就换了话题。方好对现在的工作又不满意,她说她不喜欢受雇于人,看别人的脸色。她毕业四年,平均半年就换一次工作,她说,想自己创业,开甜品店,手工烘焙。我觉得这个概念放到小城市可能还行,在北京就显得太普通了。

“概念普通,我不普通呀。”她说,“我认识美食杂志的编辑,认识好几个专业摄影师,宣传也没问题。”都是她在工作中遇到的人,她觉得都是资源,都用得上。

我觉得她过分乐观,她觉得我想太多,什么都想好了再去做,那可来不及。在家里,她有整架的烘焙书,说将来可以拿到店里做一面书墙,一面是书,另一面落地玻璃窗,放很多绿叶植物,多肉也行,不开花,只看叶子,清爽……她琢磨着这些场景,这些在网上或者时尚杂志上得来的灵感,停留在一间小店的表面,好像创业计划就是一个装修计划,核心的商业问题丝毫没触及。除了她能做出不错的饼干和蛋糕之外,没有别的准备了。

关于开店的问题,我们来来回回地讨论,连餐垫的色调都要争论几句,她喜欢浅淡的米色,显得干净柔和,我觉得深蓝更好。好些个晚上,我们徘徊在各种网红店铺的图片里,被形容词构成的滚滚洪流冲得晕头转向,最后她定了调,要“美式乡村”和“清新简约”,混合起来,我有点想象不出来,听起来倒是很有格调。

下一步就是凑钱。我和她都有些积蓄,够付大半年的房租,地点也看好了,不算热闹街区,在一个小区里,门口对着一排银杏树。原本是一家文具店,开不下去了,带着租约转让,方好当机立断,就是这里,一到手就立刻开动。等店铺装修得差不多,到了秋天,银杏叶子黄了,金灿灿地映在窗前,她说:“我一来就看中了这些树,夏天是绿荫,秋天更美,没错吧?”

“没错。”

准备开业之前,她辞了职,鼓动我也辞掉工作,一起干。我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最好不要两个人都扑在一件事上面,万一不成,还有条退路。她劝我不成,也就算了,一个人守着一间安静的小小的蛋糕店,更符合她一开始的想象。我们花了不少钱在装修上,最后超支的部分全靠信用卡,里外都是她喜欢的色调,原木色的墙面和桌椅,墙壁做成假的红砖墙,“像不像在电影里?”她说,“适合当拍照的背景。”她打算找她认识的摄影师来帮忙拍照,问了几个人,都说没时间,最后我们自己借了个单反,拍了几十张,存在电脑里。那些照片到现在还存着。

每天早上,她都要做一批新鲜的面包。凌晨她就起床,收拾一番去上班。我还在梦里,就听见她关门离开的响动。周末我跟她一起去,看着她忙忙碌碌,我能帮上的实在有限,只能在她的指挥下做一些零活,或者打扫卫生。店里一尘不染,大部分时候,一个客人也没有。

到了下午,我去看我哥哥,有时候带上一些面包或者饼干。方好的手艺确实不错,材料也很讲究,当天卖不掉的都要扔掉,每天都扔一大半。后来她渐渐减少了产量,不再执意要把玻璃柜填满。我们俩互相安慰,这是暂时的,人气要慢慢地攒起来。

我哥哥喜欢她做的巧克力曲奇,能一口气吃掉几十块,然后不停地喝水,我告诉他这是我女朋友做的,好吃吧?他咧嘴笑着,不知道听懂了没。冬天快到了,我给他买了一件长棉服,可以当毯子盖在腿上,来暖气之前,房间里总是很冷。他不想看电视了,我就站起来推着他在活动室里转了两圈,停在窗前,窗外灰蒙蒙的,玻璃上印着细小的污点——我在方好的店里总要擦玻璃,两扇落地大窗,擦得明净透亮。

我跟他说,我女朋友自己开店,我也投了钱,估计快赔光了。这些话不能跟方好说,她觉得我太丧气,而我哥哥永远不会说别人错了,他只会听,然后接受一切。我推着他离开窗边,回房间去,搬动他的时候,觉得他又胖了。体重的增长像洪水在蓄积,堤坝有撑不住的时候。近来他总是气喘吁吁。

我继续给他带甜食,吃到就开心,人活得这么简单,实在值得羡慕。有时候我也想,妈妈会怎么做、爸爸会怎么做,但是他们都死了,死人做不了主。我尽力使他舒服快乐,作为弟弟,已经够好的了。临走时,我遇见值班的工作人员,我追过的那个姑娘,跟她聊了几句。她告诉我,我哥哥的体重已经超过一百九十斤。

“现在要两个人才能抬得动他。”她说。

“我一个人就行,关键是如何发力,回头我教教你们。”

“像他这种情况,超重不是好兆头。我只是提醒你,少给他吃甜食。”

我回到家,方好罕见地早归,横躺在沙发上发呆,双手枕在脑后,空调吹出暖洋洋的风。我问她怎么了,她翻身坐起,说:“我不想干了。”

凡是能卖的东西,都尽快折价出手。素净的原木桌椅,四套一共卖了八百块;几十盆多肉植物拿回家,摆满整个客厅,后来一盆盆地接连枯萎,客厅阴暗,照不到阳光;洗碗机被旁边的一家拉面馆要去了,人家只肯出五百;碗碟杯盘一类,统统打包带回家,这些东西够我俩用一辈子,上面还印着店名的英文缩写;还有一台全自动咖啡机,里面残留的咖啡豆散发出油脂腐败的味道,这台机器倒是很好出手;至于别的零碎摆设,有的送人,有的只好丢掉,几只花艺铁桶、八音盒摆件,一些旧杂志和书,几只放在桌子中央装饰的玻璃花瓶,瓶口上系着几圈粗糙的麻绳……几个月前,方好还很得意她的设计,现在,拆起来像战败逃亡,一溃千里,专拣些细软收拾,大件的只能放弃,什么都比不上房租昂贵,越早脱手越好。最后,甜品店关掉了,家里多了满地的花盆、一辈子用不完的带logo的餐具以及一辈子也忘不掉的教训。方好说,下次她一定能成功。

方好找到一份新工作,重新开始朝九晚五。创业失败,就像从一场梦里醒来,醒来才觉得那梦做得离谱。小区里白天没什么客流,晚上,下班回家,谁会跑过来吃甜点呢?她说她受够了一天天地在店里等着,像个望归的怨妇似的,等着有人进门。偶尔进来一位,转一圈,看看价格,大概是嫌贵,又走了。她不想降价,都是心血,凭什么降价处理?宁肯扔掉。归根到底,她开店不是为生活所迫,而是一种执念,被网上的漂亮图文弄得眼花缭乱之后偶然产生的一个念头,被攫住了,以为这一闪念就能实现,好像被什么东西附了体似的。过后想想,庆幸自己明白得早,转眼又后悔自己放弃得太快,实际上当时我们已经没有钱了。

方好说,早晚还是要自己干,这次不行,下次再试。她这个人,输了也不放在心上,无非损失一点钱和时间。“我们都还年轻,这不算什么。”她说。我喜欢她的勇气,混合着一些天真的稚气,像个无忧无虑、摔倒了自己爬起来的小孩子。春节放假,我们又去一趟她父母家,除夕夜,吃过晚饭,她爸爸把我叫到书房,谈了很久,也谈得很顺利。第二天,方好问我:“我爸跟你说什么?”

“问我们有什么打算,有没有计划买房子?”

她挎着我的胳膊,马路对面的红灯还有五十秒。我们打算去看个热闹的贺岁片。长沙的冬天特别冷,寒气像蛇一样往所有温暖的缝隙里钻,方好把手伸进我的外衣口袋里,让我握住。节前去看过我哥哥了,一切如常,我告诉他春节我不在北京,让他好好听人家的话。

绿灯亮了,我们跟着人流一起向前走,电影院就在对面的商场里。她说:“你哥哥的事,你提了没?”

“还没。”我说,“你说,他们会介意吗?”

“无所谓。反正我不介意。”

我们走进商场的一楼,先买了两杯热咖啡,然后乘扶梯上楼。电影开场还要等一会儿,我们坐在某一层的休息区里,慢慢地喝着,橱窗里的模特已经换上了春装。她被一条裙子吸引了,去店里试穿。咖啡在杯子里慢慢变凉。我忽然感到一种自由,已经存在很久但我并没意识到的自由,从模糊的轮廓里渐渐浮现:我哥哥早已不重要了。他不能再吸引父母的目光,也不能再占据任何人的生活。即便所有亲戚都对我说,以后你父母不在了,你要继续管啊,我妈妈也没说过这种话,没有从我这里套取任何承诺,尤其是当我很小的时候,大义凛然地说一句“好!”其实再容易不过,就像每个小孩子都说将来要当科学家一样。

她没有这样要求我,我爸爸也没有。他们只会用日复一日的活着告诉我,让我明白日子应该这样过,谁也不能放弃谁。那些早就流逝的时间和人影、发生过的事情,并不能一笔勾销。多年后,在一个平静到近乎幸福的时刻,我想到的是我哥哥。


我带着方好去我父母的家,先坐地铁,再搭公交车,晃荡一个多小时之后,她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刘冬,你真的是北京人吗?”

我搂着她的肩,窗外的景色越来越不像方好熟悉的那个北京。马路两边种满杨树,公共汽车就在绿荫中行驶。从我记事起,这些树就是这么粗、这么茂密,好像停止了生长,也许因为那时候小,看什么都觉得高大。我坐在我爸的自行车后座上,车把上挂着几袋子东西,有中药、西药、从医院买的护理垫,有时候,也给我买一根冰棍或者几包饼干。

到站了,我们下车,在公交车站找到一辆拉客的电动车,这才是最后一程。途中经过公共汽车总站,偌大的场地里停着各个路线的大巴。从前,进城的公交车只有一条线,要带哥哥去大医院看病,搬着轮椅排队,上车下车,大费周章,现在开通的线路多了,车上就没那么挤。我妈妈去世前不久,曾经计划买辆二手的小汽车,为了带我哥哥上医院方便,她不在了,买车的事就不再提。

这些细节其实早就湮没无迹,但是一回到这里,带着灰尘味道的空气和风、路边的树、灰红陈旧的楼房,好像又返回了那些千篇一律的日子。那家兰州拉面馆还在老地方,招牌换成簇新的蓝字白底,原来一条街的招牌都被统一成这个样式,齐整得近乎呆板。我跟方好说,晚上我带你吃这家的拉面,不知道老板还记得我吗?有些地方已经变了样,平房都被推倒,原地长出一大片新建的楼房,比我们家的老房子高得多、密得多,大城市蔓延的触手也渐渐伸到这里来了。自从那年把我哥哥送进托养所,把家门一锁,我就没再回来过。

当然我也变了,我长得更高,显得更成熟,身边还多了一个年轻好看的姑娘。她轻快地跳下车,让我拉着她的手。小区里外停满了汽车,一个熟人迎面走来,手里拖着一个买菜的小推车。他先认出我来。

他问我在哪里上班,我跟他解释了一下我的工作,又问我结婚没有,眼睛往方好身上看,最后问:“你哥哥还在福利院?”他们总以为是福利院,我跟很多人解释过了,那叫残疾人托养所。福利院不收他这么大的孤儿。

我含糊地应答,然后拉着方好往里走。从前的自行车棚拆掉了,全改成停车场,院里显得很拥挤。我家在靠近大门的第一栋楼,从卧室的窗户可以望见大街,这么久没回来,一走进熟悉的楼道,就觉得也不过是昨天刚刚离开。方好上楼的时候,差点被一户人家门口堆的纸箱绊倒。楼梯显得特别短,几步就跨上一层,我掏出钥匙,这钥匙一直挂在随身的钥匙扣上,跟我自己的住处和办公室的抽屉钥匙拴在一起。

门打开,屋里静悄悄的,一切原封未动,仿佛被凝固在一块透明的琥珀里,我们走进来,是打破了它。我走之前,用几块旧床单把桌椅、沙发、电视机、我妈妈的电脑、冰箱和洗衣机都盖了起来。如今花花绿绿的织物上积满灰尘。

按照说好的计划,我们先动手打扫,把所有的床单都揭下来,拿到阳台抖落灰尘,然后折起来放在一边,打算丢掉,露出来的家具电器,还有那排开裂变色的人造革沙发,统统用抹布擦干净。水龙头流了很久的黄水,终于变得清亮。方好说:“这房子能卖多少钱?”

“不知道。”

如果买家是这附近的人,知根知底,肯定会大砍价。这是死过人的屋子,邻居们都知道。就在方好现在站的位置,马桶旁边,生了锈的花洒和洗手盆中间,我爸爸就倒在那里,死于突发的心脏病。这件事的详情,我一直没有告诉方好。

在卫生间接了一盆清水,端到客厅,四只手都伸进去洗抹布,然后把房子的所有表面和边角都擦抹干净。我爬上窗台去擦玻璃,她也要来,像小时候在班级里做值日似的,一个擦外面,一个擦里面,她叫我小心着别摔下去。我们用掉很多从衣柜顶上拿下来的旧报纸。我爸爸喜欢把看过的报纸都留起来,可以卖废品。

最后一步是拖地,墩布在水桶里浸湿,再拧干。我家铺的还是很久之前流行的地板革,方好都不认得,问我地上铺的是什么东西。我说,这是三十年前的装修,当时算很高级,大部分人家还是水泥地呢。我妈妈辞职之前,也有一份不错的工作。

地板革的菱形花纹已经模糊不清,陈旧的污渍怎么用力也擦不掉,有些地方磨损得起皮,长年被我哥哥的轮椅轧着。我妈妈死后,我爸爸就不怎么在意家里的卫生问题,他觉得没必要花那么多工夫打扫卫生,“又没有客人”,他说。同时,给我哥哥洗脸、洗澡和换衣服的次数也减少了。

在我妈妈去世之前,我们家是一台平稳运转的机器,她把别人都安排妥当,自己承担了最关键、最繁重的环节,即使被压得喘不过气,还尽力保持着表面的整洁有序,看起来一切还顾得过来,还没失控。在这个到处是熟人的地方,她活在亲友的七嘴八舌里,像一块挺立在急流中的顽石,到最后她也没输,只是死了。

我爸爸和我绝不会承认,我妈妈去世之后,我跟他都松了一口气,是麻木和悲痛过后的轻松。我爸爸用他的方式继续照顾我哥哥。这个家的模样渐渐变了,那种尽力维持的整齐和秩序、一丝不苟的日程、我哥哥的科学食谱、按时进行的按摩、雷打不动的下楼晒太阳,以及铁律一般的睡觉和起床时间,全都变得可有可无。这层由我妈妈的意志构成的坚硬外壳,车祸的一瞬间就破碎了。

破壳而出的是一种崭新的、柔软而随意的日子。我终于不用再背着妈妈偷偷吃雪糕,有想看的节目,电视开到十一点也可以,我爸爸甚至撺掇我尝尝他的白酒,我妈妈死后,他每顿都喝点白酒,在过去是不可能的。天气晴朗的日子,我爸爸带着我哥哥下楼,从上午一直坐到太阳落山,两个人都吃买来的面包点心充饥,我哥哥对甜食的无限欲望,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跟来往的邻居聊聊天,拉人下几盘象棋,我哥哥在旁边愣愣地看着他们,像一个小孩盯着熊熊的篝火,眼中含着赞叹。

“你看得懂吗?”邻居开玩笑,对我哥哥说。

“全懂!”我爸爸说,和下棋的对手一起哈哈大笑,笑够了,又小声地说:“他懂个屁啊。”怕我妈妈会听见似的。

这些情景发生在夕阳下。我爸爸的脸也是浅金色的,眼角的皱纹像无数条溪流,曲折地流进眼眶。我帮着他把轮椅抬上楼。他一个人干这活儿越来越吃力,我哥哥的发育没受影响,青春期过了,他又长了不少。随着身体变得庞大沉重,他小时候那股惹人怜爱的气质也消失了,见到他,惋惜叹气的人越来越少,外人同情的对象变成了我爸爸和我。

“你爸岁数大了,将来还得靠你啊。”有一次,我推着我哥哥在楼下晒太阳,路过的邻居说,“刘冬最懂事了。”

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像他说的那么懂事,因为人懂事之后应该变得更善良、更宽容,而不是像我这样满肚子疑惑不解,而我妈妈和我爸爸一点也没有教我明白的意思,我找不到机会去问:“你们生我就是为了我哥哥,对吧?将来我该怎么办呢?”

他们不肯给我指条明路,我们就这样静默着把日子过下去。直至我进城上大学,我爸爸的生活还跟从前一样,每个周末我都回家,给他帮帮忙。那次我也跟平常一样,下了公交车,走路回家,路上还买了几个豆沙馅饼。夕阳黄澄澄的,我走进楼道,上楼梯,掏钥匙,开门。我哥哥瘫坐在轮椅上,正对着房门,眼睛盯着我。或者说他一直盯着这扇门。

屋里像有什么东西腐坏了,肯定是坏了。我先走向厨房,我哥哥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水池里有一堆泡着没洗的碗,灶台边摆着两盘剩菜,上面长出森森的白毛。那气味并不是这些东西散出来的。

我觉出不对劲,走出厨房。家里就这么大地方,厨房和卫生间相邻,一眼就看到一双蜷曲的腿。当时是夏天,他光着上半身,脸朝下趴在地上,双臂贴在身体两侧,手心朝上,背上一丛丛青黑的纹路。

我报了警,叫了救护车,其实用不到了,楼上楼下的邻居也来了,背着手站在门外,警察不让他们靠近。我给我哥哥喝了点水,吃了豆沙饼,他饿坏了,然后把他推进卧室,关好门。法医检查后,说两天左右,我想起那些菜上的白毛,觉得肯定不止两天,然而争论这个没有意义,我也是猜的。死因是心脏病,可能是早上要刷牙洗脸,或者要打水给我哥哥擦洗,片刻间突然发病。我哥哥坐在客厅,都看在眼里。不该喝那么多白酒。

他不会说话,无法描述我爸爸临终前的情形,这使得我与他之间多了一道隔阂,多了唯一一件他知道而我永远无法知道的事情。我妈妈认为他什么都懂,而我爸爸说他“懂个屁”,也许他们都对。

最后,殡仪馆的人来了,见到这种情形,都不愿意碰,让家属自己搬。我好说歹说,费了不少口舌,只有一个人答应帮忙。我找来一条床单,裹起来抬着一头,他帮忙抬另一头,下楼来到灵车跟前。围观的邻居们看在眼里,没人说话,窃窃私语都是无声的,我只听见自己在喘着粗气。

处理完后事,我向学校请了两周假,找到这家有福利性质的托养所。送他过去的那天,办完手续,我和他说,等我毕了业,安顿下来,就接你回家。好几年过去,这个话可能他也忘了。那天我回到家,第一次一个人在家里过夜。那一夜梦境纷乱,我爸爸和我妈妈的模样不断地在黑暗中浮现,第二天我就把屋里彻底清扫一遍,东西都用布盖好,然后锁门离开,那年我上大三。

我和方好花了半天时间,把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打开两瓶自己带来的矿泉水喝着。她拿着水瓶在屋里转来转去,说:“这房子卖了,首付肯定够,我爸妈那边再出一点。”

我决定不告诉她,这房子有点忌讳,能出手就不错了。我们谈论着关于结婚的一些琐碎事情,婚纱、旅行、看好的新房打算怎么收拾,只等这个房子出手,那边就签合同。忽然她想起一件事,问我:“这房子有没有你哥哥一半?”

“应该有。”我说,“遗产我代他保管。”

“其实,钱对他也没有什么用处。”隔了一会儿,方好说,“以后我们对哥哥好点,经常去看看他。”钱对我们是很有用的,上次开店,把工作几年的积蓄都折腾空了。结婚成家,处处需要钱。

中介公司的人按着约定的时间来,房子全权委托给他们出售,他们用专业的眼光四处察看,说了一个估计的数字,跟我的预期差不多,离开的时候把钥匙带走了。他们走后,方好说:“你再看看,还有什么有意义的东西,这次一起拿走。”

我说没有。

“像日记本啊,相册一类的也没有?你小时候的照片呢?我想看看。”

“都没有。”我简短地说。有也不想拿。

她握住我的手,身子靠过来,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她的长发又滑又凉。房间里越来越暗,没有买电,不能开灯,再过一会儿就要黑透了,我和她被笼罩在将及未及的夜晚中,靠着一点马路上的灯光辨认物品的轮廓,街上汽车来往的噪声低低地传来。

她安静地抱着我,我猜不出她在想什么,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样。有时候,我和她之间存在着一些似懂非懂,一些似是而非。她想安慰我,以为我舍不得自己的老家,就热心地谈起新家,我们未来的生活,阳光、草地、绿萌、欢快奔跑的孩子,而我哥哥远远地,用那双混浊的眼睛看着我们,就像看着我爸爸死在面前一样。全世界落进他的眼睛,如同落进黑洞,瞬间归于沉寂。他什么也不会说。

那承诺不算承诺,我想,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我没撒谎,当时我真的那么想。我妈妈的意志随火化,随风散了,我有了我自己的生活,不再觉得愧疚,不再介意一个完不成的诺言——它像根风筝线似的牵住我。这一天是星期六,我没有去看我哥哥,晚上带方好去吃了那家开了好多年的兰州拉面,味道不如过去的好,老板早就换人了。

婚后,我们过得不错。新房子地段虽偏,面积很宽敞。搬到新家之后,我去看我哥哥,需要穿越大半个北京城,坐地铁也要快两个小时。方好偶尔跟我一起来,大部分时候她不来,我哥哥没什么可看的,我要帮他擦洗身体或者换衣服,她帮不上忙。

我哥哥的体重缓慢而持续地增长,没办法阻挡。他的胃口很好,吃不饱就会不满地大叫,影响别人,托养所的工作人员一般都会满足他的需求。有几次,我告诉他,你太胖了,少吃点,他只是笑。不过,我哪一次也没有忘记给他带甜食,有些是方好亲手做的。

“哥哥喜欢哪样?”

“巧克力味儿的,还有豆沙馅。”于是她大做巧克力饼干和夹馅面包,还有相当专业的纸盒包装。她打算以后开个微店,不信这份手艺养不活自己。

“怎么样都比上班强。”她说,接着抱怨她的同事和老板,我也觉得她的性格适合做一些单纯的工作,不要跟太多人纠缠。我告诉她,你喜欢做什么都行,生意失败也没关系,我养得起家。她笑着,把淡蓝色的纸盒仔细扣好,装进一只牛皮纸袋,还是原来开店时的物料,这些东西用起来无穷无尽,没完没了的。

我们办婚礼的那天,也是星期六。方好问我,要不要把哥哥也接过来?我想想,算了,在这种场合下,他会抢了新人的风头,成为所有人的注意对象。方好想得很简单,“婚宴很热闹,还有很多好吃的,哥哥来了一定很高兴”。

“算了,算了。”

“我觉得这没什么丢人的。”她说,“我父母都不在意,他们觉得你很有担当。”

我不想再说这件事了,只说他身体状况不好,不适合出门折腾。这是真的,近来他常常憋气,喉咙里总是呼噜呼噜地含着痰。照顾他的人开始有怨言,实在太胖了。因为这,他出门晒太阳的机会也变少了,托养所的人力很紧张。

那天,宾客都散了,我和方好换了衣服,带着一大块婚礼蛋糕和一套新衣服去看我哥哥。迈进出租车的时候,她“啊”了一声,原来刚才卸妆的时候,忘记把梳得高高的头发也放下来,磕在车顶上,为这么件小事,我俩笑了半天。在后座上,她把藏在盘发里的发夹一个个摘掉,头发抖开了,披散在肩膀上。今天她非常美,她父母都哭了,我家里这边的长辈亲戚向我夸新娘子漂亮,没人提起我哥哥,默契得像是大家商量过了。只有方好没忘,她说:“蛋糕也带一块给他吧。”

他还是坐在轮椅上看电视,一集吵闹的家庭情感剧,我问他要不要换个频道,工作人员把他推过来放在这里,打开电视,就去忙别的,忘了帮他拿遥控器。我找到那个用塑料布包着的遥控器,递给他,频道转了一圈,仍旧没什么好看的,又回到那个电视剧。

方好喂他吃蛋糕,我坐在一边。方好告诉他,我们结婚了。她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免得他听不明白。他咽下一大口,接着又张嘴吃下一口。方好用湿巾抹去他嘴边的奶油。

“等吃完了一起收拾吧。”我说,“这样太麻烦了。”

“那他多难受,黏糊糊的。”她一边说,一边不厌其烦地又擦一遍。

他笑眯眯地看看我,又看看方好。电视剧的背景音十分嘈杂,几个人要打起来了。他动着嘴巴,发出短促的音:“妈,爸。”

方好以为他在说电视里的剧情,就说:“是啊,一个爸爸,两个妈妈,吵架呢。”

他又说:“妈,爸。”眼睛盯着方好。我本来在一边低头看手机,此刻抬起头来,方好惊讶地看着我。

“你说,他是怎么知道的?太神奇了。”

方好已经怀孕七周,除了我和她父母,这件事没人知道。她的语气像是猎奇般的讶异,好像小孩子随口猜中胎儿的男女,或者盲人用手指抚摸,就认出了一位故人。我哥哥当然不知道,他说的是另一回事,方好误会了,我懂。只有我们家人能懂。她的某个神态和动作,让他想起一些过去的情景,一些冲动的、孩子气的诺言,我妈妈、我爸爸,或许还有小时候的我。过年,十来岁的我被一大群亲戚围着,回答他们的问题:“将来我照顾我哥哥,跟我妈妈一样。”我妈妈当时并不在场。他们有的大笑,有的叹气。他在这里更好,我对所有人都这么说。科学的、合理的照顾,这才是他最需要的,而不是亲人无穷无尽的奉献。

然而有些东西还是永远失掉了。方好喂他吃完蛋糕,我带他回房去,把爸爸的旧衬衫从他身上剥下来,换上新衣服。我们去商场给他挑的,领口洁白规整,通身没有褶皱和污迹。方好特意带来一朵婚礼上装饰拱门的红玫瑰,她真细心,别在他胸前的口袋上,请托养所的工作人员帮我们拍张合影。这张照片后来洗了出来,收在一本厚厚的相册里。我们的家庭相册渐渐满了,无数个欢乐美好的时时刻刻,而我哥哥的照片只有那一张,也是最后的一张。他死于一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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