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口结舌

有人跳舞  作者:辽京

傍晚,擎天柱死了,他的朋友们围在他身边。他艰难地说完几句话,胸前的灯就暗下来,变成两块死灰色的玻璃。只有等着电视台重播,他才能活过来。琳琳站在邻居家的窗外,看到这一幕,忍住泪水不让自己哭出来。隔壁是琳琳奶奶的家,电视里正在踢足球。

奶奶在厨房炒菜,油锅滋啦作响,厨房和客厅卧室之间隔着一条露天的过道,这条过道连接了十来户人家,西边的尽头有一棵粗大的槐树,是琳琳爷爷种下的槐树,那棵树长了三十多年,爷爷已经去世七年。因为是这一排的最后一户,槐树下天然是自家的小院。琳琳搬起一个圆形粉色的塑料板凳,坐在树底下怔怔地发呆,鼻子酸堵。擎天柱。

奶奶用炒菜的铁铲刮擦锅底,一道菜完成的信号。琳琳站起来,去厨房门口等着,第一道热菜端了出来,蒜薹炒肉,是琳琳最爱吃的。她小心地端着热盘子,走到挂着帘子的门前——那门帘还是奶奶自己卷的。有段时间,整个大院都流行手工卷门帘,用曲别针、胶水和裁成小块的彩色挂历纸,卷成小而硬的纺锤形,首尾相连,几十年后琳琳还记得那个数字,一百八十,一百八十个曲别针的长度,刚好从门框垂到地面,每次有人出入,挑起来,它们就摇荡着发出清脆的响声。夏天,大门敞开,帘子放下来,内外影影绰绰。

此刻,门帘里头,解说员又一次兴奋地叫嚷,和着观众席上卷起的海啸般的轰鸣,他的声音又尖又快,像一支利箭,穿过五颜六色的门帘和树影斑驳的小院,刺进琳琳的耳朵。

“二比一!”解说员高喊着,夹杂着兴奋和紧张过后的释然,接着又回归正常的语气,和身边的同事谈论起这场比赛的精彩之处,总结球员的表现。琳琳拨开门帘,钻进屋里,把那盘菜小心地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球踢完了,该轮到她了。要看看还有什么好节目。

电视里闪现广告画面。室内残留着淡淡的烟味,玻璃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有几截烟头,长条形的皮革沙发上,侧躺着一个人,脸朝着茶几,鼻息均匀,睡着了。

琳琳拿起包了一层透明塑料的遥控器,前前后后地调台。擎天柱死了,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集。她按下柔软的按键,体会到一种控制感,画面随着手指的动作不断变换,一下子欢快活泼,一下子沉郁悲凉,一下子庄严肃穆,一下子又娓娓道来,大部分节目都没什么意思,枯燥无聊。琳琳觉得,擎天柱死后,生活顿时空虚了一大块,少了盼头。厨房那边,再次传来刮锅底的声响,第二个炒菜也出锅了。

琳琳的爸爸睡得很熟。昨天晚上他去邻居家喝了不少酒,深夜才回来。琳琳听见他拉开防震棚的门,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他们管与厨房相接的那间小屋叫“防震棚”,78年之后建起来的新房子。长大后的琳琳曾经仔细观察过这间小屋,发现它从结构和材料上都对应不上“防震”二字,但是叫法依然延续下来。

直到菜都摆上茶几,奶奶才对琳琳说:“去叫你爸爸。”琳琳走过去,轻轻地推他。闭着的眼睛下面有明显的浮肿,嘴巴微张,琳琳叫了几声,他猛地张开双眼。

“该吃饭了。”琳琳说完,就去里屋的碗柜里拿碗筷。里屋里放着一张双人床,琳琳跟着奶奶睡在这儿,家里的水龙头装在靠窗的角落,紧挨着洗衣机和老式的日立冰箱。碗柜上挂着琳琳爷爷的黑白照片,寸头,面容严肃,几个儿女的长相都能在他脸上寻出痕迹,特别是那种不容分说的严厉目光,如出一辙。

到晚上,躺下了,琳琳爸爸还在看电视,光在门缝里闪烁。琳琳对奶奶抱怨说:“我爸要看球赛,跟我抢电视,结果他睡着了,根本就没看。今天是最后一集。”

“他昨天喝多了。”奶奶说。

琳琳翻身对着墙。奶奶也躺下了,悄声问:“你妈跟你爸还打架吗?”

“有时候打,有时候不打。”

“你妈脾气也不好。”

琳琳“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奶奶睡着了。平常她不会这么早睡,有两集电视剧是天天不落的,今天破了例。这是在暑假里,屋后是菜地,每家每户都分到一小块,蝈蝈有节奏地唱着,这声音在夏夜里本来是催人入眠的,今天琳琳却睡不着。她用指甲去抠墙上的绿漆,绿色涂到比床高一点的位置就停止了——那个时代的装饰风格,墙漆只涂一半。上个学期,琳琳的新家装修好了,两屋一厅,琳琳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卫生间的瓷砖依然只贴一半高。

“搬了新家,你爸你妈还打架吗?”奶奶问。琳琳说:“比以前少点。”八岁,她已经懂得含糊其词,不太明白搬家和吵架之间有什么关联。

抠墙会上瘾。灰屑在黑暗中纷纷飘落,像下着一场微缩的雪。奶奶去世的那天,从火葬场回来——按照儿女们的主张,去世当天就匆匆火化了,琳琳坐在这张床上,看见当年小孩的手指抠出的小洞,圆圆的,白白的,内里还很光滑均匀。

与变形金刚有关的愤愤不平,很快就过去了。无论什么样的矛盾,比这激烈一万倍的冲突与争吵,不需要解释与道歉,最后总能平息,泪水被抹去或者风干,皮肤上的瘀青褪去,不留下任何痕迹。琳琳一边抠着墙,一边蒙眬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琳琳把院子里的落叶扫干净,扫帚靠在砖墙上,吃一块桃酥当早饭。桃酥是爸爸昨天买来的,还买了熏鸡和酱牛肉。防震棚的门紧紧关着,不到十点他不会起床。奶奶站在槐树底下,跟邻居聊着天,嚼别的邻居的舌根。这是老工厂的家属院,大家都互相熟识,各种家庭琐事像嚼不烂的口香糖一样说起来没完。琳琳知道,大家都是当面一套话,背后一套话。不过,嚼所有人的舌根,也就等于完全没嚼。

扫完院子,扫帚靠在砖墙上。琳琳进屋打开电视,一放假她就变成电视动物,从早看到晚,只要没有别人回来就行。无论是她爸爸,或者二叔,进了门就会拿起遥控器,接管电视机的使用权,不会跟琳琳打个招呼。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或者不自然,电视总得开着,总得有人看,总得换台。傍晚,琳琳气呼呼地挑开门帘,来到院子里,听见邻居家的电视声音。那家的孙子叫李子齐,跟她同岁,她就站在人家的窗前,悄悄地,隔着玻璃,看见擎天柱之死。

她不能进去,是因为人家正在吃晚饭。一家人四五口,坐在电视机前,陪着李子齐看动画片。这个情景让琳琳有点羡慕,当时她并没意识到这种感觉就叫羡慕,从这种微末小事开始,她一点点地学会羡慕别人,一点点地建立观察的习惯、比较的习惯,这个我也有,那个我没有。渐渐地,没有的越来越多。

奶奶对现状很满意,她是从吃不饱的年代过来的人。现在,她有退休金,有医保,几个孩子都上班挣工资,以为晚年无忧。眼下,她要去大院外面看看卖菜的今天有什么菜,卖肉的来了没有。琳琳没跟着去,她想趁着爸爸起床之前,抱紧电视多看一会儿。

爸爸起来了,对着槐树下的月季花刷牙,漱口水吐在花根子底下。家里的每个人都这么干,那几棵月季生机勃勃,丝毫不受影响,夏天开得茂盛。后来,二叔把奶奶的那块菜地改成停车场,水泥富余了些,就把那一畦种花的土地也抹上水泥,花根子都埋在下头。奶奶坐在院子里瞧着,当时她已经不能走路,一句话也没说。

琳琳回来,咕哝了一句:“月季花多好,为什么填平了?”

奶奶说:“你二叔弄的水泥,富余了,没地方使。”

琳琳没再说什么,把买来的东西拿进厨房。她开的车也停在新修的停车场上。

所有频道转了一圈,回到最初,一个年轻的台湾歌手在台上又唱又跳,五六年后琳琳疯狂地、后知后觉地迷上他,现在她还觉得这歌舞太吵闹了,毫无意思,一门心思想找动画片,《西游记》也行,总比没得看要强。

防震棚的门被推开了,哐啷啷啷啷啷,多年后犹有余音。有些东西回荡着,徘徊着,就是不走。琳琳发现,记忆中某个时刻会被拉长,绵延到无限,某个时刻又会塌缩成黑洞,像墙上那个用指甲挖出来的圆坑,永远填不回来。

接着,门帘被挑开了,爸爸走进来,遥控器不在茶几上,不在沙发上。不在电视柜上。

“遥控器呢?”在琳琳手里,握着,放在双腿上。

“给我。”爸爸说,探身过来取,来不及等琳琳递给他,就拿过去了。这动作像是硬抢,这态度又像是理所应当。

“我在看呢。”

“《西游记》,看多少遍了。”一边说,一边调台,爸爸的头发支棱着,光着上半身,穿着短裤和拖鞋。

“我想看!”琳琳毫无道理地叫起来,“你给我换回来!”

“出去!”爸爸的声调高起来,“出去待着!”喊完这一句,嘴唇继续滚动着,琳琳猜那是脏话。

琳琳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忽然又转过身,拿起刚放在茶几上的遥控器,死命按了几下,爸爸走过来,劈手夺去。挨没挨打,她不记得了,大人的影子罩过头顶,又缩回去,爸爸再次稳稳地坐回沙发上,电视遥控器握在他手里。琳琳转身,用力地挑开门帘,挂历纸卷成的几千个小纺锤砸在木门上,发出巨响。琳琳走出院子,下台阶。奶奶在院子里择韭菜,一根一根抽出来,去掉根部的浮土,掐掉尖上的黄叶,她戴着老花镜,也许没戴,记不清了。槐树叶零零星星地掉落,奶奶说:“过来跟我择韭菜。”

琳琳脸上有泪,想说什么,舌头却是僵的,转不起来,说不出话,憋了几秒钟,随后那句话就被吞下去,舌头放松下来。她搬过板凳,坐下,这一坐就是二十年滑过去了。她抱怨一句月季花的事,就把买来的蔬菜、肉和水果拿进厨房,她爸爸依旧横躺在沙发上,奶奶坐在旁边的一只旧木椅上,靠着暖气,烘着僵直的腿,一动不动,仿佛一座石像。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伦敦奥运会的篮球比赛回放。

“让我奶奶看会儿吧。”琳琳说。

“我不看。现在的电视没什么好看的。”奶奶说。爸爸只扭头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琳琳每周都回来看望他们。父亲失业多年,奶奶有退休金,需要人照顾,母子俩就凑在一起住。去年,她父母刚办完离婚手续,爸爸就搬过来。原来的保姆在这里干了两年,早就想走,琳琳苦留不住,工资涨过两次,再高她也给不起了。为难之际,爸爸搬回来住,就把保姆的工资付给他,他推辞一次,就收下了。

这笔钱,说是给爸爸的赡养费也好,替奶奶出的保姆工资也好,反正两个人一起花。起初琳琳觉得这个安排很好,各得其所,反正房子判给妈妈,他正没地方住。对奶奶呢,亲儿子来照顾,再怎么样也强过外人。琳琳跟奶奶这么说,奶奶也点头同意,她对原来的保姆并不满意,嫌做饭不好吃,面食都不会做。

“你爸做饭比她强。”奶奶说,“他也没地方去。唉,真是,你们家的房子还是你爸单位分的呢,让你妈占了去。”

这里头的事,琳琳不想跟奶奶多说。这些年她爸爸每况愈下,他这个年龄的人,没工作往往是时代的原因,光荣下岗,偏他不是,他自己提的离职,单位的同事当时苦劝不住,不让他走,他不听,非要辞职下海。谁知那不是海,是没放水的游泳池,磕得头破血流。赔了几次之后,妈妈不肯再拿钱给他,说我们娘儿俩还要过日子,再逼问,就吵起来、打起来了。

跟他商量着一起做石油生意的,是几个东北人。东北虎,琳琳经常听见爸爸提到这个外号,妈妈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反正到最后也是没钱。没钱给他,存款都是定期的,拿不出来,两个人吵架都是为了钱,一个想要,一个死守,有一次爸爸说,哪儿有男人出去创业,一点钱也不花的?琳琳不说话,在家她总是沉默,父母都想不到琳琳长大之后居然去做记者,这孩子说话还闹结巴呢。

在父母和亲戚中间,结巴不是需要关注的病症,而是一道景观。琳琳记得,总有人说起这件事,惟妙惟肖地模仿她,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当时只觉得是自己的错、自己的丑,被人捏住了,只能怪自己。

长大后,琳琳上网搜索过这种阶段性的、童年期的口吃,有时候很久不发作,有时候一天发生好几次,前一句话还很流利,后一句话就噎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好像点了暂停键,周围的一切还在清晰地流动,电视声、脚步声、油锅下菜的爆响、树上的蝉鸣、门帘的搅动,只有她身上的时间不再流动,卡在那个说不出来的字眼上,心里扑腾扑腾的,像有只不驯服的鸟在挣扎着撞笼子,突然间,鸟儿冲了出来,接下来的一串像连珠炮密集地发射,既畅快,又挫败,一句话说完,背上毛毛的一层凉汗。跟她聊天的人,转眼就在饭桌上议论,琳琳这个结巴呀……

她在各个网络链接之间跳来跳去,自己诊断自己,口吃、家庭问题、压抑、失调,这个毛病早已好了,但是琳琳很想知道病因。直到现在还有人议论,琳琳小时候是个结巴,没想到她能当记者。琳琳就低头吃菜。

她把买来的菜、肉放进厨房,另有一只厚纸袋,装着一件羽绒马甲,奶奶让买的。来暖气之前,屋里冷,她穿长袖毛衣很困难,伸胳膊吃力,马甲穿脱方便;靴子上次买的不合适,这次琳琳拿走去换,带拉链、带扣的都不行,只要一脚蹬。还有,家里没牛奶了,琳琳立刻到院里的小卖部去买。初冬的冷风吹得硬邦邦,琳琳把双手插进羽绒服的口袋里。奶奶死活不肯穿羽绒服,因为拉链也嫌麻烦,眼花看不清,两边对不上,还是系扣的棉衣好,要扣子又圆又大的那种。

琳琳想到一个问题,盘旋着没问出口,不是因为结巴,“这些小事,为什么不叫我爸帮忙?”

她提着一箱牛奶走回家,跟遇见的街坊邻居打招呼,笑眯眯的,好像一切都是老样子,但是她清楚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在悄悄地改变,话语、神情、一句话也不说的死寂,冰冷的好像从不开火的厨房,冰箱里的冻肉塞得满满当当。听奶奶说,你爸要做肉,就炖一大锅,上顿吃,下顿吃,吃一个礼拜。

有一次跟琳琳说,别买青菜了,青菜都放烂了扔掉,白花钱。

琳琳就买胡萝卜、土豆和大白菜这些存得住的蔬菜。除了加班,她每个星期都来,开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后备厢里放着食品和日常用品,有时候是洗发液,有时候是夏天用的蚊香和驱蚊水,奶奶让她买的。她知道院里的小商店有这些东西卖,而爸爸就待在家里。

牛奶放在沙发旁边的地面上,奶奶整天坐在一只旧单人沙发上,伸手就够得着,还有保质期很长的小面包或者饼干,早上奶奶就吃这些当早饭,很多年来的习惯,一天喝一盒牛奶。奶奶说,牛奶早就喝完了。上周琳琳加班没赶回来。

快十一点了,爸爸终于起了床。失业以来,他天天睡到快中午。琳琳在厨房做午饭,把电饭锅的盖子拿下来清洗,灶台先擦一遍,再淘米煮饭,她打算做三道菜。拿出酱油的时候,发现不对,只有黑沉沉的老抽,又去买了生抽。吃饭的时候奶奶说,我还纳闷炒出来的菜怎么老是煳苦煳苦的。

“老抽不能炒菜用。”琳琳说,“放一点菜就黑了。”

爸爸吃着饭,照例有一瓶二锅头在桌上,琳琳照例劝他少喝点,他也照例不听。奶奶正在看一出河北梆子,秦香莲一身孝衣,正凄凄惨惨,忽然画面一转,跳到一个围棋节目,有名的九段国手在讲解一场比赛,琳琳说:“啊,我奶奶没看完呢。”

爸爸没说话,奶奶说:“我不看了。”

琳琳觉得,得找个时间跟爸爸谈谈,让他知道他在这里是有工作的,照顾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很多事情、很多细节要注意。她把这些话在心里组织起来,排列组合,一会儿把指责放在最前面,一会儿又打算以温情动人。与小时候相比,她变得更会说话了,各色人等都能应付,会没话找话,假装谈得很热络,也会适时地截住对方的滔滔不绝,把话题引向她需要的方向。十几年来,她没有再犯过结巴。

饭吃完了,这局棋还没完。奶奶拄着助行器站起来,挪到里屋去睡午觉。琳琳替她关上门,对爸爸说:“让你来这儿是干什么的?要不你还是走吧,我们请保姆。”

完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没打算争吵,但是情绪和话语就这么自然地、不由她掌控地冒了出来。假如心里有一把小火炖着恨意,是不可能散出甜香的。

爸爸还是看着电视里的棋盘,像没听见她说话。琳琳稳住自己,想了想,这沉默特别漫长,像犯结巴时,舌头僵住了,那个字就吐不出来,是熄了火的火车头,带着后面那一串车厢停在荒凉的夜半郊野。过去说不出的现在还是说不出。

缺少对话的习惯,她想,为什么她同陌生人可以相谈甚欢,面对自己的爸爸却结结巴巴呢。一结巴,就想掩饰,一掩饰,就忘了原本要说的话。后来,她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也不必再说。

现在,聂卫平很少出来做节目了,也许是因为琳琳从来不开电视。清理爸爸的遗物时,她从防震棚的床底下翻出一箱子围棋杂志,多年的积攒,有一期封面是常昊,当时还是少年呢。她拿出几本,和别的几样遗物都放进一只尼龙袋。家里的衣柜里有一只牛皮纸盒,放着奶奶的一点遗物。现在,她需要摆上第二只纸盒,里面就装这些东西,除了杂志,还有一个核桃手串、一只假得不能再假的蓝宝石戒指。关于那戒指,她记得清楚,是一个朋友拿给他抵债的,据说欠了一万多块,还不起,爸爸带着两个朋友上门去找他,听说还动了手,最后要来这只戒指。他喜滋滋地拿给妈妈看,妈妈说是假货,也就骗骗你,便丢在一边。两人为此大吵一架,没多久就办好了离婚手续。

琳琳结婚的时候,爸爸非要把这戒指给她,说很值钱,商场里卖三万多。琳琳坚辞不受,说已经有戒指了。父女之间推来推去,奶奶坐在一旁笑着看。过后,她悄悄对琳琳说:“你爸想给你点东西,你应该拿着。”

“我知道,我不缺。”奶奶又笑,那两年,她的表情减少,笑容却比从前更多,一笑,额头上的皱纹就浅了,皮肤薄而光滑,反射着微微的光。琳琳说:“他在家,有事就找他,缺东西了让他买,缺钱了跟我说。什么都指望我回来再办,我工作忙起来怎么办?”

“唉,你爸身体也不好,你看他这些年……”

还有一件极其微小的事,琳琳说不出口。它就是生活中的一道细小褶皱,伸手抚也抚不平,不理会也没关系——遥控器,他总是拿着电视遥控器,从早到晚,看什么电视永远由他决定。

随着膝关节炎的加重,奶奶的世界缩回这两间小屋,院子都不去了。从前她还看书,现在戴着老花镜也看不清了,电视里播什么她就看什么,爸爸看什么她就跟着看什么,体育节目她一点不懂。

有一次,琳琳回来,发现电视坏了,屏幕闪着雪花,人影模模糊糊的,立刻开车去附近的县城里,买了新电视,下午就装好了,借机跟爸爸说:“别老占着电视,让我奶奶看看,她一天也没别的事做。”

“她什么也瞧不懂!”爸爸说,当着奶奶和装电视的师傅,琳琳觉得脸上像挨了一耳光。

奶奶还是笑:“那些体育节目,我是看不懂。”

很久以后,琳琳有次听姑姑说:“那两年,你奶奶很怕你爸爸呢。”

“怕什么?”

“就这么说吧,”姑姑说,“你爸爸没打过你奶奶,没有明着骂过你奶奶。”

琳琳骤然嗅到一丝冷气。“当时,还是应该请保姆。你爸走之后,存折里有多少钱?你给他的钱都去哪儿了?”

琳琳摇头,随后说:“当初,让我爸回去照顾奶奶,你们都同意的呀。”

“你出的主意嘛。”姑姑笑道,“你出的这个好主意。你爸没地方住,你奶奶没人照顾,这不两全其美?”

琳琳竟无话可说。回想起来,并不是她要求爸爸去照顾奶奶,而是离婚后,他就搬去了奶奶家,没多久,保姆就提出要走,琳琳怀疑有别的原因。后来才知道,他回来之后,奶奶让保姆睡在外屋的沙发上,把防震棚给了爸爸。人家不愿意常年睡沙发,抱怨几句,奶奶就跟保姆吵起来了。

“有什么办法,她的亲儿子,她就受着呗。”姑姑说。因为奶奶偏心儿子,她经常说着说着就愤愤不平起来,即便人都死了这么些年。

琳琳猛地意识到,这个故事绝不应该从孙女的视角来讲,她把它变成了一个令人愤怒的不孝子的故事,而这个家庭的图景,从奶奶的视角望去,也许有着迥异的面貌。

奶奶曾经对琳琳说:“我跟你爸也说了,将来我死了,他就接着住这屋子。这是公房,不用交回厂里。”

琳琳不想听见“死”字,要去哄她,奶奶却少见地不开玩笑,当一件正经事说。这个家里很少进行有用而认真的谈话,有什么事一两句话就含混带过去了,聊天说的全是别人家的八卦,眼前的问题一个字不提。

“先让他好好照顾您。”琳琳说,“他还拿工资呢。”

“他身体也不好。”

琳琳发现,她理想的母慈子孝的图景总也实现不了,就像爸爸当年说要下海做生意,那些豪言壮语也实现不了一样。他的计划总是在变,餐馆、超市、游艺厅、麻将室,琳琳想象不出爸爸当个小老板的样子。那些想法停留在口头上、酒桌上、电话里,斗志满满、得意扬扬,好像宏图伟业没开始就已经完成。前些年,他对奶奶说的那些话、吹的牛皮,琳琳听见都替他脸红,好像羞耻心全部遗传给女儿,自己一点没留。

有一次,妈妈对他说:“你不如去找个看大门的工作,一个月也有一千多块钱。”他大怒不止,在家摔了两个玻璃杯,出门扬长而去,随后赌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回来。然后,海鲜超市又变成游艺厅,说来说去,还是要钱。

奶奶问琳琳:“听说你爸要创业,你妈不肯给他钱?他们俩还打架吗?”

琳琳摇头说不知道,装傻装习惯了,好像一切都无所谓,爱怎么闹怎么闹去。奶奶说:“唉,我还能活几年呢?”

之后,她又活了好几年,最后两年多跟爸爸生活在一起,她叹的气更深、更长了。琳琳想过在奶奶睡觉的那间屋子里想办法拉线过来,墙上再装一个电视,奶奶也同意了。爸爸在一旁听见,说:“再装个电视,你奶奶就连里屋都不出来了,人一点儿运动没有,那可不成。”

琳琳没理他,坚持要买,过两天奶奶打电话给她,让她别买了,又是那句话:“别瞎花钱了,我还能活几天呢?”

琳琳又打电话给爸爸,他含糊地说:“你奶奶自个儿不想要了。”

当然可以不理他们,直接安装就行,可是她没这么干。很多次,她坚持一下,就有另一个较好的结果,最后都退缩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琳琳想,算了吧。

唯一的电视遥控器永远拿在爸爸手里,声音和画面填满他的眼睛、耳朵以至整个大脑,仿佛遥控器成了他的身体器官,手边常摆着一小杯白酒,有菜要喝酒,没菜也要喝。

奶奶就枯坐一旁,没事可做,过了一天又一天。自从那次电视没买成,琳琳莫名觉得灰心,想说的话,时常到嘴边又咽下去,好像不合时宜。琳琳的叔叔姑姑们都认为这安排挺合理,两个人各取所需,亲母子住在一起,再合适不过了。琳琳有次跟二叔打电话抱怨,说爸爸太懒了,奶奶有事总叫不动他,二叔说了一句至理名言:记住,永远不要说老人身边照顾的人不好。

放下电话,琳琳想,没人想给自己添麻烦,甚至连她自己也觉得这样凑合下去也行,不就是不能看喜欢的电视节目,怎样呢?一周的剩饭也吃不死人。隐隐约约地,她觉得这些细小的问题昭示着某种可怕的将来,以小见大,可想而知。除了担心,她更害怕那些未知的影子。有时候,正端着碗吃饭,米粒咀嚼出甜味,就突然想起一些曾经发现却又忽略的细节。

琳琳每次回去,都帮奶奶洗澡,用一条搓澡巾擦遍她的全身。奶奶扶着卫生间的水池,或者坐在马桶上,湿淋淋的,水汽蒸腾。奶奶低着头,琳琳从她的脖子开始向下,到背,到腰,然后回到肩头,再顺着胳膊向下,胳膊上有一块青,琳琳问:“哪儿磕的?”

“那天夜里,从床上掉下来,在地上躺了半宿。”

“怎么不叫我爸!”

“他睡在外头,听不见啊。”

“那就让他在这屋里睡,放一张行军床,夜里有事好叫他起来。”

“算啦。”奶奶说,“他身体也不好。”

奶奶去世后,琳琳觉得她睡了半辈子的那间屋里余音绕梁,好像五十多年说过的话都在里面挤压着、堆叠着、吵闹着,最后化为一片无声的混沌,言语腐败成泥。琳琳坐在床沿,望着空空的枕头,枕巾倒是一块清洁干爽的毛巾,像是新换的,揭开枕巾,底下的白底绣花的枕套一片漆黑,很久没洗过了。奶奶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琳琳忍不住哭起来。

奶奶去世那天,爸爸发短信给她,说你奶奶咽气了。当时她正在开例会,手机调成静音,偏偏那天领导的废话特别多,东拉西扯,她习惯性地走神,望着会议室窗外两棵光秃秃的大杨树。一夜北风过后,早晨的天空是少见的碧蓝清透,阳光暗淡,带来一层轻薄的温暖,杨树枝上跳着几只麻雀。同事们忽然哄笑起来,琳琳没听清领导说了什么,他讲的笑话一向很拙劣。

散会之后——琳琳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所有细节,散会之后,她捧着保温杯去茶水间接热水,翻翻手机,在两三条广告信息之后,看见爸爸发的短信,竟然就这样通知了她。

立刻打电话,座机没人接,又打爸爸的手机、姑姑的手机,打了一圈,最后二叔接了,说他正要去买寿衣,开着车呢,不方便说话。琳琳又给爸爸打,这次他接听了,说话的速度非常快,平常他说话不是这么快的,甚至因为喝酒,总是有点大舌头。那天他说话说得非常多,每一句都流利清楚、明白晓畅,不像平常的他。

“早上我起来,”他开始了,“看看表,六点十分。你奶奶那屋没动静,我就上厨房,把昨天剩的小米粥坐在火上,再煮俩鸡蛋。早上老太太要喝牛奶,我拿那个小奶锅,还是琳琳小时候喝奶,用的那个长把儿小奶锅,也给她热一碗。”

撒谎,琳琳想。纸盒装的牛奶,奶奶喜欢用吸管喝。虽然年纪大了,她并不爱喝热牛奶。继续听他说。

“牛奶热完了,吃的都摆上桌,叫老太太起床。门外叫两声,没答应,我就推门进去,一看床上没人,在地上躺着。被子在身上裹着,脸就朝下。又叫两声,还不答应。我一摸,已经没气了。”

“没叫大夫吗?”

“叫了。卫生室的刘大夫来了。”琳琳知道那位退休的刘大夫,在厂里的卫生室干了一辈子。琳琳小时候,打疫苗都是找他。

“他都多大岁数了?”

“多大岁数也是大夫。”爸爸有些不耐烦,“刘大夫来了,说人不行了,我就找居委会开了死亡证明。”

“奶奶还在地上?”

“我跟刘大夫一起搭上床的,他还帮我把防震棚的门板卸下来。”

琳琳才知道过世的人要躺在门板上,等殡仪馆的车来。她开车赶回家,闯了所有红灯,和买寿衣的二叔同时进门,见到奶奶,一起帮奶奶换了寿衣。

又看见胳膊上的瘀青。

琳琳说:“这不是她第一次摔下来了。你们看这块青。”她指给二叔和爸爸看,告诉他们洗澡时的发现。

“嘿,她老想自杀!”爸爸说。

琳琳震惊地看着爸爸,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寿衣换好了,是奶奶最不喜欢的大红色,琳琳低声说:“她喜欢蓝色,硫酸铜的那种蓝。”死者的两个儿子已经出去了,外面来了人,是听见消息的街坊邻居。

琳琳坐在沙发上,那块走形的旧门板搭在沙发和茶几之间,奶奶的头朝着门口,一块黄布覆着脸。揭开布,皱缩的皮肤依然柔软,甚至有几分温暖,这是余温吗?她摸着奶奶的脸。爸爸说,她想自杀。

原来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明白。

接下来,琳琳做出了这辈子最叛逆的事,她拿出手机,拨120,接线员再三确认情况,“是说人已经死了吗?”

“他们说是死了。我觉得人还有温度。”

挂断电话之后,她看见院子里抽着烟聊天的几个人,阳光透过树枝落在他们的头、脸颊、肩膀,光影驳乱散碎。消息送出去,一会儿就会源源不断地有人来,到时候,琳琳想着,我要当着这些街坊邻居的面,把话问清楚。

然而,殡仪馆的车先到了,比急救车来得快。琳琳看着他们把奶奶装进纸棺,门板被立起来靠在外墙上。那纸棺一头大一头小,窄得不像能睡下一个人,可她不仅睡下了,身子两边还堆了许多红黄色的碎纸条,黄绸布衬着一张一动不动的睡脸。琳琳又打电话给急救中心,车已经派出来了,转到司机的手机,告诉他,人马上要送到火葬场去。司机在那头,像没听懂:“火葬场?”

“对,火葬场。”

“你让我开着急救车去火葬场,是这个意思吗?”

“是,”琳琳说,“麻烦您快点来。”她有预感,任何仪式和流程都不会有的,他们只想快点了结此事。

对方挂断了电话,琳琳跟着上了灵车。两个姑姑只到了一个,另一个直接去火葬场跟大家会合。这辆车后面的座椅都拆掉了,装了两排长凳,琳琳和她二叔对坐着,小姑姑和二婶也坐在琳琳的对面。琳琳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来扫去,试图看出一点端倪,关于奶奶,关于自杀。

其实他们也是什么都明白的,琳琳想。“永远不要说老人身边的人不好。”二叔耐心地开导琳琳,“再不好,也是亲儿子嘛。”

纸棺就放在两条凳子的中间,随着汽车行驶,微微地摇晃。

车厢里一片沉寂。谁也不看琳琳的眼睛,琳琳再一次说:“这寿衣颜色不好,我奶奶喜欢蓝色。”可是,她想说的并不是这句。

“寿衣都是这个色。”二叔说,“这套两千多呢。”

琳琳不说话了。爸爸坐在前头副驾驶的位子上,手伸出去,向外撒白色纸钱。

过了半晌,车子拐了个弯,棺材稍微跟着滑动了一下,二婶低低地叫了一声,伸手去扶棺材的一角,带着哭音说:“妈,妈,没事,车拐弯呢,马上就到。”


琳琳又把他们挨个看了一遍,缓慢滞涩的目光,好像用的是奶奶的眼睛。她不敢出声了,怕一出声就是衰老嘶哑的嗓音。抛出去的白纸钱随风飘舞,像一群翩然的鸽子,从车窗外飞过。

到了地方,车停下来,殡仪馆有人来接。琳琳糊里糊涂地跟着下了车,下一个镜头就到了火葬场的等候区,中间剪去了多少画面浑然记不清了。关于那天的记忆是一段一段的,一些声音,几个画面,几张人脸。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人已经送去烧了,看见一个红灯亮起,迷迷糊糊地就要迎过去,被姑姑一把拉住,说:“不是你奶奶!”果然,另一群人走上前,抱遗像的女人被周围的人搀扶着,哀哀地哭不出声。黑相框里是个十几岁的男孩。

“黄泉路上无老少呀。”二叔说,他坐在椅子上,探身向前,点起一支烟。这儿不许抽烟。爸爸不见了。

琳琳茫然地站着,姑姑一直抽泣。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对方说了几句才想起来,是急救车。

奇怪,一到这里,她就不再怀疑奶奶还活着。在那间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里,琳琳不相信奶奶就这么死了,但是在这儿,她又不能想象奶奶只是睡得太沉。假如人真的还在,那么眼前这个场景,将有另一番解释,异常可怖的解释。

她不敢多想,接着电话走出去,急救车停在台阶前,医生下了车,问人在哪里。

又卡住了,遥远而熟悉的张口结舌又回来了,话到嘴边说不出,嘴唇颤动,对方盯着她,“在里面!”终于迸出来了。医生随身带着一只手提箱,随她走上火葬场的高台阶。爸爸去办火化的手续,琳琳和医生找到了奶奶,二叔和姑姑也围过来了,没人责怪她。

纸棺的纸盖子打开,拉下黄色口袋的拉链,露出来的脸静静地被鲜艳的纸条簇拥着,不打算化妆了,也不做任何仪式,琳琳猜爸爸一定选择了价格最低的流程和最便宜的骨灰盒。在这件事情上,孙女没有发言权,连掏出钱包的资格也没有。

医生打开随身的箱子,拿出设备,一头挂在自己的耳朵上,解开大红色的寿衣,露出惨白的胸脯,那胸脯曾为所有的孩子哺乳,琳琳小时候也曾扑向她的怀中,此刻他们正在围观,琳琳屏住呼吸。

几个红色的圆片贴了上去,连着线,调换位置再听、再测,两三分钟过后,医生收起设备,竖起箱子咔嚓咔嚓扣好,说:“心情可以理解,但是老人已经走了。”

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二叔送医生出去,付了急救车的费用。几只手伸过来拿起棺材盖,琳琳说,等等,等等,让我再看一眼,手又纷纷缩了回去。待她看完,盖子徐徐落下。这下是永别了,琳琳痛哭出声。从前她只是听说,现在她知道永别是怎么回事了。

好像是忍了许多年的泪水,从擎天柱死掉的那一刻起,终于流了出来。她不知道这个又长又短的故事还有没有另一种讲法,有没有人愿意讲给她听。家人之间照例是不说实话的,有时候,借酒蒙了脸,有人在饭桌上指桑骂槐。有一次姑姑跟琳琳说,半是责备,半是安慰,其实,家里的好多事你不知道呀。

叫救护车去火葬场,闹给谁看。

琳琳挑开门帘,帘子拍在打开的门上,哗啦啦啦地脆响,摇动不止,她穿过槐树的荫凉,像从前和以后的无数次那样,经过那丛开得正艳的月季花。关于死亡的描述她只在童话书里看过,坏人死了,魔鬼死了,巫婆死了,令人快慰的完满结局,她还没见过别样的死亡。那个傍晚,擎天柱之死让琳琳体会到另一种死亡。她站在邻居的窗外,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她很想知道那些遗言,那些说出来却没听见的话,一定是真心话。即使现在很容易就能找到那一集,看一千遍,也补不回那一天的遗憾,种下一粒结结巴巴的种子。后来,又一枚红灯亮起来,这次是了,她随着家人一道,朝终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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