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宿舍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跑警报还在继续。不像九二八大轰炸时的惊慌,后来我们渐渐地都习以为常了。警报经常响,分三级,但是往往预防警报响一阵,后面就是解除警报了。升级为紧急警报的时候并不多。事实上空袭的规模也并不很大,多数时候是三架飞机,最多的一次是六架。警报响起了,我们就一起出城,带上书——多数是我们的油印讲义——不慌不忙的。巴金先生那时在广西,信里说敌机来袭好比“强迫我们游山”,我们也是,等于游山玩水。天气好的时候,尤其像郊游。

联大开学后,我从青云街搬到了联大宿舍。联大的女生最初是住在农校外面的一座西式的小楼里,房子不错,看上去比青云街条件好不少,只是人多,楼下的大间里要住十几人,睡双层木床,可以自己添置油灯,晚上一盏盏油灯亮起来,开始我还觉得挺有诗意的。谁料一下就被臭虫给搅了。

想不到木床的缝里躲着那么多臭虫!有天夜里,一个四川女生忽然大声尖叫起来,我们不知出了什么事,赶忙爬起来点上油灯。她大哭大叫,说是有臭虫爬进她耳朵里去了。我们中间有个似乎有点经验的,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把虫子引了出来。大哭的那个是个富家小姐,仍是惊魂未定,哭着喊想妈妈,大家都是离乡背井来念书的,被她这一哭勾起心事,全体想家,大半夜的,宿舍里哭成一片。

第二天夜里又有谁被臭虫咬了,我们十几个人都爬起来捉臭虫,一共捉了四十多只,称得上战果辉煌。但臭虫是捉不尽的,还是我们那位燕京毕业的舍监有魄力,她把我们一股脑儿搬到农校的上课的教室里住了三天,所有的木床都用烧开的水浇烫,这样宿舍的臭虫事件才算告一段落。

还有其他的“水土不服”。我们发现昆明也不是传说中的那样“四季如春”,冬天还是要冷的。北方冷得多,但冬天是取暖的,我们这些北方来的,在家时都习惯了大火炉、暖气汀,这边没有取暖一说,到晚上冷得很,又不像白天有上课的忙碌,种种活动的兴奋,于是就想家了,尤其是快到过年的时候,一个个躲在棉被里流泪。这时候念的都是家里的好处了:在家里过年多好,有那么多好吃的;一个星期还能看一次电影……我离开天津时称得上“义无反顾”,这时候也加入了想家的队伍。

但这也只是一时,多愁善感的年纪,忧愁也可以转化成诗意,也可以是美丽的。甚至昆明美丽的月色也像是来陪衬我们的乡愁的。我的上铺是我上中西时低我一级的金丽珠(丹尼的妹妹),我们之间有说不完的话题,包括爱情。有月亮的晚上,我们喜欢从宿舍里搬两把椅子到农校空旷的大操场上,坐那儿傻看月亮和各种形状白色的云飘过去。月亮下面什么都显得美,要是我们在月亮旁边发现了星星更是感到欣喜,提醒对方快看。星星伴着月亮对我们有特殊的含义,月亮代表着爱的人,星星是我们的自况,我们都希望自己是颗星,依傍心中的月亮,虽然月亮朦朦胧胧,在虚无缥缈之间。看着想着,忽然间眼眶就开始湿漉漉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揪心的感觉。

金丽珠那时跟我好得不得了,在联大我们是上下铺,总是在一起。我们有很多悄悄话:她喜欢赵先生,是她的表兄,说起来她都是称“二哥”,就是赵晚屏。赵已经结婚了,太太是柳无垢,柳亚子的女儿,柳无忌的妹妹,长得不好看,夫妻关系不好。听说是柳主动的,有次喝醉了酒发生了关系,就结婚了。金喜欢“二哥”,我喜欢大李先生,都是老师辈,比我们大好多,我们莫名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就互相诉说。“二哥”对她特别好,她生病时照顾她,无微不至,但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的,绝对没有动手动脚的事。他是想过离婚的,但怎么可能呢?

说“同病相怜”,是因为我很想念大李先生。

我一直不承认对李尧林的感情是love。我崇拜他,都把他当太阳了,怎么说得上恋爱?父亲很早就去世,等于一直没父亲。我最崇拜的是我哥,比对上帝还崇拜,可他去留学了,按心理学的说法,我大概也要找什么人来填补吧?我给巴金写信,就有这方面的原因。巴金给李尧林写信,也是托他把我当小妹妹照顾。但在昆明,我老是在想念他。

女生在一起,最容易形成现在叫“闺密”的那种关系。宿舍里还有一个福建籍的女生,叫陈樨,和我也走得很近,再加上王树藏(那时已和萧乾结婚,要上联大社会学系),我们三人会一起谈心。我说大李先生,王树藏说萧乾,陈樨说她堂哥,各自有各自想念的人。有天晚饭后,王树藏在屋里写信,我和陈樨洗了头发,坐在操场边,一边梳理湿湿的头发一边说话。陈樨和她的堂哥青梅竹马,特别要好,他们相爱了,这却是世俗社会绝不允许的。她说这些,忽然问我: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静如?我没有她这样的烦恼,我只是日夜等待着大李先生有一天突然出现。到老了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叫着我名字她轻声叹息,我流泪了,梳子梳着额前的刘海,也不知梳下的是水滴还是泪滴,我说,我不知道,我好想家!我想回去!

陈樨当然并不是真以为我能给她出什么主意,我的话听上去也不像对她的回答,我们说出来的,就是那时的心情。我们各自掏出小手绢擦擦眼泪,叹口气搬椅子回宿舍。王树藏还在写她的情书,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写。陈樨又在写信给她堂哥,我没什么情书可写,大李先生在沦陷区,音信不通,我只能写给巴金先生,诉说我的怀乡病,抱怨这里生活太苦,吃也吃不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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