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昆明了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总共大概坐了四天的火车,我们终于到了昆明。我还记得,那是个雨天。一到昆明,我们就被接到了南屏大旅社,老板是刘太太,她是一位军长的遗孀,很能干,开了这家饭店,经营得很不错。她非常爱国,对流亡学生特别好,看待我们就像看待自己的孩子,住那儿的头一天是不收钱的。

也不知怎么回事,她对我不是一般的亲近。她的大女儿后来嫁了梅贻琦的儿子,小女儿因小时患脑膜炎留下后遗症,成了聋哑人。她希望我多陪陪她的小女儿,和她一起念书。我并不是她小女儿的伴读,但有段时间的确花了不少时间陪她,跟她说话,她也特别愿意跟我在一起。

后来我有了孩子,刘太太还提出让我搬到她的别墅去,跟她们一起住,孩子嘛她可以为我请个保姆帮着带。一九三八年九二八大轰炸以后,昆明好像也不大安全了,她想让小女儿到法国去留学,跟我商量:你不是喜欢画画吗?你可以到巴黎去学画呀,一起去,费用我来出。说实话,我当时是有点动心的。这时与大李先生已断了联系,学画是个诱惑,又想就此从与赵瑞蕻的关系中解脱出来。我问陈蕴珍该不该去,陈蕴珍听了大叫,不行不行!成天陪一个哑巴,算怎么回事?时间长了,你都不会说话了!绝对不能去!我还问了巴金,他也说,不要去。后来也就算了。

这是后话了。住旅馆不是长久之计,只能是个过渡,过些时候,我们七八个流亡学生在蒲草田合租了房子,大多数是男生,女生就我和苏兆兰,苏兆兰是结过婚的,我们喊她“兆姐”。没多久她丈夫也到了昆明,她就不大在那儿住了。我一个人住一间房。房东杨太太对我特别好,晚上她们打麻将吃夜宵,也常会送上一份到我屋里来,别人没有,都羡慕得很,我堂弟纮武看到,那个馋啊。

蒲草田的房子是老式的,有点像四合院,不过是两层的楼,云南风格的,有好多雕饰,我印象里绿色特别多。我住在楼上,最不习惯的是上厕所。起头都要跑下楼去,楼下才有茅坑。不是蹲式的厕所(那种在中西时就习惯了),是农村那样的茅坑,简直不知怎么办是好。后来杨太太知道了,让人送了马桶到我房间里,但解大手还得下楼。茅坑不光是怎么蹲的问题,味道还特别大,有人就教我,点根香烟,赶赶臭气,有一阵我会抽烟,就是这么会的。

我们自己做饭,一起动手,热闹得很。淘米我就是在那儿学的。在天津家里有那么多用人,当然没做过饭,中西女校的家政课上倒是教过一些,烹饪有“中”的有“西”的,“西”的有做奶油蛋糕,做饼干,做巧克力,“中”的学包饺子,做馒头。做西式糕点是燕京毕业的老师教的,现买来一个烤箱,在那儿烘。包饺子做饭这些是个师范毕业的老师教的,我们都不大起劲,想这些还用学吗?以后自然而然就会了。

可是真的没有淘过米。云南人淘米和我们那边也不一样——用一种筲箕,不是有把手的那种淘米箩。我们总要淘上很长时间,又是漂又是拣稗子的,从天津过来,我们总觉得是到了乡下了,什么都脏。有个男生教我怎么淘,有次在水里淘着他就抓住我的手,我一下就抽回去。(也不知他是闹着玩还是怎的,但我从小受的教育就是“男女授受不亲”式的。)

其实也只做过有数的几次饭,多数时候都在外面吃,米线、饵块……和天津比起来,便宜不是一点点。昆明人只吃两顿饭,我们跟着也吃两顿,很容易就对付了。

早饭免了,他们头一顿差不多要到中午。云南抽鸦片的人多(大多是男的,男的不大干活,女的什么事都干),抽鸦片的人起得晚。在街上走,从外面就能看到有人在屋里躺着抽,不避人的。即使没看见我也知道,因为空气里有鸦片烟的气味,那是我在天津的家里很熟悉的。鸦片烟的味道不难闻,倒是香的。

在天津家里什么也不用管的,生活上的事一概不懂。到昆明后我买过两罐云南火腿寄回去,是想告诉母亲,我在这边过得挺好,什么吃的都有,让她放心,其实平时那是吃不着的。没想到寄东西要加税的,云南这边要上税,到了天津还得上税。(包裹走的就是我的来路,等于出国绕了一圈才到我母亲手中。)上的税加起来比买东西贵多了。母亲写信给我:“胖:你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孩子。”(在家里母亲喊我“小胖”。)母亲自己学认字,那时已经可以经常写信了,信里写了好多想我的话。前面说过的,母亲对我一直很严厉,信里的话倒挺煽情,当我的面再不会说的。

上一章:闷罐车上 下一章:愉快的日子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