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十日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一天以后,又上船往香港走,香港是这条航线的终点,从香港再往越南的海防,就要换法国轮船公司的船了。等那船船期,我在香港又停留了十天。

在香港,我住在卞白眉家,好像是在浅水湾那一带,山坡上挺大的一幢别墅,叫“湾景楼”。卞是我父亲指定的中国银行行长,接替他的位置。卞是扬州人,留美的,说英语有方言味,除了这一点,其他方面,洋派得厉害。——说起来也是沾亲带故的,我有个堂姐,七叔家的,叫杨漪如,就是卞家二少奶奶。

这次中国银行的许多人一起到香港,说是旅行,其实是从日占区撤出来,在香港已经成立的津港办事处,就是在预做准备。我们因为要到大后方读书,跟着一起走,好有人照应。到香港后,当时是天津副行长的束云章就对中国银行的子弟说,大后方的生活很艰苦,劝我们不一定要去,果然,大部分人就留下不走了。又有一次,卞白眉请坚持往大后方去的几个人吃饭,吃饭之前讲话,说了些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一类的话,还说我们可以到大后方去,要留在香港也可以。其他就记不得了,只记得我们肚子饿了,巴望他快快结束,他还是讲个没完。我根本没考虑留下,脑子里就想着和大李先生的约定——“昆明见!”

住在卞家没事干,我就一个人坐电车到处转悠。不会说广东话,没法问路,也没关系,反正会坐车就行。除了自己玩,我还和李抱忱约好了一起逛过大街。他是老师辈的,又和大李先生熟,他说过我一次——我们约了在车站见,一见到他,车还没停稳我就跳下来了,他就说我,还没到站车不会停的,跳下来弄不好就跌着。我说,李先生我看到你了呀。

我们在一起老是谈音乐,他就领着我买东西什么的。有一天在香港我真的是乱跑了,卞家白天通知我晚上有外国客人来,我堂姐也叮嘱我,要按时回来。意思是有客来,到时开饭是不能等的。我说我找同学玩去,不回来吃了。其实没这回事,我一个人逛去了。结果一逛逛到皇后大道,其实就是红灯区,有点乱,娱乐场所,我不懂红灯区这些,也不知道害怕,以为反正母亲给了我手表,到时候就往回走呗,又不是不认得路。

结果逛到很迟才回来,客人早散了,我也没想到打电话回来说一声。卞家的人很着急,听我说去了那里,板着脸说我:怎么去那样的地方?!出了事怎么向你家里交代?!我心里不服:我身上又没带什么钱,打我什么主意?其实他们是说我一个女孩子没人陪着到那种地方不安全。

喜欢到处乱逛,当然是因为对香港好奇,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同时多少也是觉得待在家里太拘束。卞家规矩大——洋派,加上殖民地的味道。他们家厨子都是外国人,吃过饭端着托盘到你跟前:“Coffee or tea?”。毕恭毕敬的。吃饭时静悄悄,没人说话。我是喜欢吃西餐的,可人紧绷着,实在是受罪。有次吃完了,在客厅里,堂姐说,你弹点什么听听吧,我手足无措,问弹什么呢?她说什么都行,我就弹了《蓝色多瑙河》。堂姐本意大概是想破破没话可说的尴尬,也是洋派的社交的一套吧,我反觉得像做戏似的。当然也因为原来对有钱的人就没好感。在天津时不知是在我们家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卞家少爷少奶奶在场,议论到日本人占了天津,情况不知会怎么恶化,那位少爷就表示没什么可怕的:“We are American!”。意思是日本人不敢动美国人的。我当时听了很反感,心想,你不做中国人了?!卞白眉说可以留在香港之类,我也是格格不入的:要抗日,还怕艰苦吗?

要来客人的那天晚上我就是借故躲出去的。其实不说话也没什么,只是我就是觉得别扭。同样是洋派,在颜家我自在得多,完全没这感觉。

那段时间卞白眉留学美国的女儿正好回到香港度假,老和她爸爸吵架。为了念研究生读什么专业,她爸爸想让她念的她不感兴趣。她有大哥二哥,念书都不怎么样,她的成绩很好,卞白眉总是想让她继承他吧。他们父女俩说英文,吵架时我就在旁边,挺窘的,就低了头喝咖啡。我在天津看电影,有中文字幕,听惯了英文原声,听他们一句一句的,简直就像电影里的对话,很久以后还记得。后来在重庆中央大学,陈嘉先生让我们练习用英文写小说,我就写了一篇,题目叫什么已经忘了,只记得是写一个女孩要离开家,要革命要自由。里面写的是我自己,开头女孩与家长争执,小说第一句就是:“You demand too much of me,I refuse.”。其实就是卞家父女吵架时的原话。写小说时我还不知道她自杀了,她有抑郁症,是在美国上吊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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