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季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一九三七年,真正是“多事之秋”,就在那一年,我毕业了。毕业是件大事,中西的传统,总是很隆重的。

我们班是历届人数最多的,毕业的活动搞得特别热闹。中西没有校服,平时各穿各的,只有为了某个活动会去做统一的服装,白绸旗袍应该就是我们的校服吧。这次为毕业,我们做了班服,绿色的,象征春天的气息。选择了绿色和银白色作为班色,大家到天津的国货售品所去买一种上海生产的面料,绿色的带有很密的本色小方格的薄纱。穿这薄纱做的旗袍,下面是白皮鞋。毕业典礼上,我们就是穿这一身一个一个上台去,向校长、教务长鞠躬,恭恭敬敬双手从他们手中接过毕业文凭。文凭白底上烫着金字,卷成筒状用缎带系着,接过时我们又兴奋又激动。

典礼上全班人唱起了“班歌”。这好像也是中西的传统,每个班都有自己的班歌,一般是用现成的曲子填上新词。我姐她们班的班歌是我哥写的,我们班的班歌是我姐给写的,用的是Flotow的歌剧《玛尔塔》里的咏叹调“像一道光”。我姐姐喜欢古典文学,写得文绉绉的,我到现在一句都不会了。她还在的时候问过我,说你们班歌你还记得吗?我就说都忘了,只记得最后是“去矣去矣”,谁叫你写得那么文乎?

这是老年忆旧,当笑话说,当时可笑不出来,十年学校生活,就要结束了,激动啊,我们几乎每个人都是流着泪唱的。我后来参加婚礼,还有其他什么典礼,都没这么激动过。四四年我大学毕业,学校没有搞毕业典礼,而且我是借读,不算中央大学的。中国的学校不大重视这个,据说现在都有了,可没有那样的氛围。在电视上看到现在的中学高考誓师大会,敢死队似的,还有的毕业了一起把课本撕了,对母校没什么留恋,真是奇怪。

我想还是因为中西是教会学校,自然而然地就有庄重的气氛,那个时候我们是真有一种神圣感油然而生的。家长在下面也很感动,都为自己的孩子骄傲。我母亲是当大事的,准备了一个大大的花篮。我哥在英国,也订了花给我。那时我照的相片,放在前面的是母亲的花篮,捧在手上的就是我哥送的,另外颜伯母还送了一个花篮,人家都是一个花篮,我有两个,另外还有一束,心里说不出的得意。母亲很要面子,她送的那个花篮特别大,很显眼。有的同学也用来做道具,拍照留念,她就嘀咕:怎么把我们的拿去了?

中西还有个传统,每一届毕业班照例向学校赠送纪念品,费用由班上同学自由分摊,家境好的多出点。前面有一届送过一个落地的报时大钟,就放在教学楼的瓷砖过道上,我们从初中起在那楼里进进出出,每天都看见,每隔一刻钟、半小时、一小时就会长短不一响一阵,直到现在我都还能想起报时的低沉的声音。还有一届送的是几只亮闪闪的铜铃,每张饭桌的角上都装一只,要唱谢饭歌时老师就用筷子敲一敲,大家就静下来,加添饭菜或有事找服务员、老师时也敲一下,免得大喊大叫的了。我们都觉得这礼物送得很有趣。

我们班送什么呢?想到了送旗杆。好像是我提议的,想不起我们是否想到过送别的,反正一说旗杆,大家一致同意。原来的旗杆用了十几二十年了,已经破旧不堪,每次升旗时摇摇晃晃的。大礼堂建成以后,那旗杆就更显得不像样了。不过我们想到送旗杆不光是为这个,更多是因为当时高涨的爱国情绪。其实平时是不升旗的,重大节日时才升起来,仪式不见得有多庄严正式,我们也没多少特别的感觉。但是日本人侵略以后不一样了,我们特别想看到国旗飘扬起来。我们班是受一二·九运动影响最深的一个班,这在送给学校的礼物上也能看出来。

旗杆很快竖起来了,水泥的基座,比原来的旗杆高大,像模像样的。可惜上面没挂几天国旗。七七事变后,日本人占领了天津,虽然还没进租界,但中西在“中国地”,已在日本人控制范围内。这时国旗不让挂了,逼着挂日本旗,中西也被要求的,当然要抵制。美国教会为了保护校产,就挂起了美国国旗。我要离开天津去学校辞行的时候,旗杆上挂的就是美国国旗。

范教士很伤感,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每个学生来辞行的时候她都这么问,形势越来越糟,她说她要回美国了。她在中西的时间最长,真是看着我们长大的,虽然平时很严肃,对学校、对我们真是有感情的。(她很快就回美国了,回国之前,她到北平去看望中西的学生,中西很多学生后来念了燕京,我姐也是,范教士到那儿见到了许多她教过的学生。她特别带了蛋糕去,路上通过日本人的关卡,要检查,怀疑蛋糕里藏着发报机,就拿手指头捅,这样蛋糕还成个什么样子?范教士气得要命,和我姐她们说着,眼泪都出来了。)

我看范教士她们伤心的样子,心里也有点难过,但年轻,正要离开家去更大的天地,新鲜又好奇,而且我们都相信现在已经全民抗战了,很快就会赶走小日本的。我信心满满地对她说,等旗杆上升起国旗了,我就回来了。当时形势真的很紧张,七月初毕业,紧接着就来了七七事变。事变之后就挂上了美国国旗,因为学校不在租界,租界以外的地方,都很危险了。那时日本还没跟美国宣战,挂美国国旗是保护学校。别的学校,除了租界的,日本人都已派了教官去了,在“中国地”的,只有中西还没有日本人进来。后来一些学生就从别的学校转到中西来念书,躲开日本鬼子。我说那话不是针对美国,意思就是等到赶走日本鬼子再回来。

那时虽没对她说多长时间,我心里想的是一年,很多人都这么想的。没想到我再回到天津,已是十一年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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