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姨太与狗叔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据说祖父挺新派,儿子都送出去之外,他也不喜欢娶姨太太之类的事。但像旧时代他那种身份的人一样,他也有一位姨太太,我们称她为“老姨太”。老姨太是丫头出身,进门时祖父已有儿子了,所以并不是因子嗣的问题,没准又是什么人送的。进门时要搜身,还体检,所有衣服都换掉。姨太太也是要看出身的,丫鬟出身,就更被人轻视。

老姨太生了两男两女,要是祖父男孩少,她自然会受重视些,前面若是没有男孩,地位当然就更不同,但那时杨家人丁兴旺,你想想,祖父有八个儿子。父亲是长子,祖父死后,老姨太和其子女自然就由父亲养着。父亲去世后,财产是由七叔管着的,老姨太他们就由七叔照应,住还是和我们这一房在一起。他们在花园街大宅子里有一个单独的小院,有门通到后门街上,可以不通过大门进出。我对那里印象很淡,好像只是过年时去给老姨太拜过年。平时不大去,娘似乎不愿有来往。到后来干脆禁止他家男孩到我们前院来。这跟他们害怕狗叔惹出事来有很大关系。

狗叔大排行十八,就是说,我祖父兄弟几个的儿子顺着排在一起,狗叔最小,排在第十八位,是我的十八叔,因为属狗,就被叫成“狗叔”。虽然长一辈,他其实比我哥只大一岁,是可以玩到一起的。都到好大了,姑妈跟我说,别“狗叔,狗叔”的了,多难听,叫“老叔”,无奈喊惯了,到现在我也改不了口。

狗叔没有同龄人玩,一个人闷得很,又不像我哥有一堆人围着,要什么有什么。八叔的儿子四哥,七叔的儿子五哥,还有纮武,都会来找我哥玩,不会到老姨太院里去找他。看着这边热闹,他当然很想到前院里来。因为我哥,这边玩的名堂也多,他要打篮球,就给买了篮球架;要放电影,就买放映机;要唱戏,就买唱戏的一套……但是我哥他们和狗叔玩不到一起,他们都是上了名校的,狗叔没念什么书,共同语言不多,他们嫌他粗野、流里流气也说不定,不然我哥后来也不会在回忆录里说害怕他,称他是“小霸王”。也许他们之间有过冲突吧,我不清楚。我知道的是有一次打篮球,潘爷拦着不让狗叔一起玩,狗叔挥拳作势,说要绑我哥的票。

也就是说说狠话,吓唬吓唬,泄泄愤。不想这话传到娘耳朵里,她马上紧张了,担心真的出事,居然雇了个保镖,整天跟着,这边出了家门,那边离了校门,我哥走到哪儿保镖跟到哪儿,寸步不离,我哥看电影,保镖也跟着看。我哥那边一放学,就看保镖在门口站着,他的同学都笑话他,他觉得太丢脸了。好在时间不长,没什么事,也就罢了。

和狗叔有关的另一桩事一度是家里的“丑闻”。他因为在家里闷得慌,常到二姨太那里串门。二姨太没心眼,没等级观念,和下人可以打成一片的,对他也没那种歧视,所以他喜欢往她屋里跑,二姨太待他也挺热情。有一天他在二姨太屋里,冬天,生着取暖的炉子,二姨太在给他织毛衣,他在旁边跟她说话,织毛衣要数针子,得专心啊,就没怎么搭理他。他不知怎的就气起来,过去劈手把织着的毛衣夺过来,往火炉上就这么一扔。二姨太屋里有个赵妈,在旁边伺候着的,连忙过来抢救毛衣,狗叔不让,一拳打过去,赵妈就倒下了,鼻子还有什么地方出血了。

二姨太住两间房,就在北屋二楼,和我们在一起的,平时门都不关,只有门帘子是放下的。我在家里无聊,常东看西看的,这天撩了门帘往里看,恰好看到这一幕,现在想起来还跟看电影似的。赵妈流了很多血,地下都是,我吓坏了,赶紧跑开。赵妈躺在地上不起来,嘴里直嚷,狗少爷打人了,狗少爷打人了!把血弄得满脸都是。后来还是叫了其他用人来,把她架到后院去了。后院是用人住的地方。

父亲去世后,家里没了男的,我哥还小,娘性子特别弱,没人镇得住了。狗叔打了赵妈,事情还能怎么着?赵妈就闹起来,每天搬一把椅子坐在后院,高声叫骂,哭一阵,骂一阵,小叔子勾搭嫂子什么什么的,前院都听得见。当然,她就是骂给主人听的。过去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骂这些,是最让人出丑,最被人议论的。拿她也没办法,其他人劝也没用,她反倒越骂越来劲。后来还是谈了条件,给她些钱,打发走了。

狗叔和二姨太之间根本没那种事,只是他十八九岁,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二姨太年纪也不大,对他又不错,有点模糊的好感,也是自然的。但是不管有没有不正常的关系,赵妈这么一闹,名声总是不大好。避嫌也罢,讨厌他也罢,总之是不许他到前院来了。

虽然大宅子里上上下下都说狗叔的不是,我对他倒没什么成见,他对我也挺好,我们挺亲的。他后来自己去考试,做了《庸报》的摄影记者。

中旅剧团在天津演出时,他去报道,和演员陶金也成了好朋友,他们之间还通过信。抗战时他到了西安,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听说他被抓,坐了牢,可能是思想“左”倾,不然怎么国民党抓他?后来不知怎的又被放出来。最戏剧性的是,快解放那阵,他的相机被一个熟人骗走了。那是他的吃饭家伙,很好的相机,自然急得不得了。听说那人到了香港,他就追了过去,追回来没有不知道,他原来到香港只是为了追回相机,没打算久留的,不想后来就一直待在香港,在那边生活了。他靠自己打拼,还是干摄影这一行吧,在香港站住了脚,娶妻生子,和天津的联系完全断了。他在天津是有家小的,家里包办的那种婚姻。

晚年他到加拿大跟子女过了,和亲戚间又有了联系。他跟杨敏如通电话,听说我骨折了,哭起来。我姐转告我,感到很奇怪,说他怎么还哭起来?我说你跟他疏远,我和他关系可是很好的。再后来我们也联系上了,通电话说起旧事,他忘不了当年每月一次到我七叔那儿去拿钱(老姨太家我们长房养着,每月给生活费),七叔脸色很难看,总是说现在挣钱也不容易,教训一通。他为了拿到钱,每次都硬着头皮站那儿挨训。

狗叔有个哥哥,我们叫他“瑗叔”。瑗叔比狗叔大不少,早就结婚生子了,儿子叫小牛。瑗叔长得很体面,书却没念好,跟些狐朋狗友,花天酒地的,但他太太(我们叫她瑗婶)人却很好,长得也好看。可惜年纪不大就得病死了。是肺病——杨家人夭折多半都是肺结核。后来瑗叔续娶的是小姨子,起初还好,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对小牛就不好了。夫妻关系也成问题。解放后她跟她生的子女在江苏昆山过,不管瑗叔了,瑗叔只好到东北跟小牛过,小牛夫妇讨厌他无所事事,结果把他送进了养老院——只能说是孤寡老人待的那种,条件很差,与现在的养老院不是一回事,不虐待就算不错了,根本谈不上“养”。

瑗叔待得受不了了,大概是六四年或六五年吧,他去上海投奔自己的亲妹妹,我的姑姑杨丽川。没想到在火车上被偷,钱和衣物全没了,只有我的地址。他就在南京下了火车来找我。那时我已搬到鼓楼二号新村,有天正在厨房里忙饭,厨房有门通到外面的,就听到有人喊我。他穿得破破烂烂,我几乎认不出来,几十年没见,当年风流倜傥的,现在是地道的糟老头子了,而且一副落魄的样子。我该让他赶紧洗个澡的,赵瑞蕻拉着脸,不吱声。我西红柿冬瓜地下了一大碗面,真是一大碗,他吃了还不够。赵瑞蕻的脸色更难看了。我只好给了他十元钱,让他买去上海的火车票。

过了段时间赵瑞蕻去上海,到我姑姑那儿去,又遇到瑗叔,他有点变样,因姑姑给他买了一身新衣。赵瑞蕻不跟他说话,他也不理赵瑞蕻。赵回来问我,上次来的那个要饭花子似的人是什么人?我一直没跟他说是怎么一层关系,因为太复杂了,他没有我的大家族生活经历,说了他也闹不清,我也懒得说。

瑗叔在上海没待多久,还是回到了东北。回去之后给我来过一张明信片,上面居然写着求求邮差大人,一定把信送到我手里。当然是说他情况很糟糕,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据说他最后就是在养老院冻饿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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