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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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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在事业巅峰的年轻首席芭蕾舞者遭遇意外,断送艺术生涯,惨遭丈夫抛弃,在之后的人生岁月中一次又一次地处在与爱情刽子手共舞的危险之中。亚隆如何帮助这位风韵犹存的老太太抵抗生而为人的限制? 我感到很困惑。50年的咨询经历,我以为自己已将人生百态尽收眼底,但我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像这样的新来访者,一迈进我的办公室,就向人展示她韶华时的照片。当这个来访者,娜塔莎,一个70多岁的胖胖的俄罗斯妇女,紧紧地盯着我时,我正仔细端详着她的照片。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这一刻,我如坐针毡。照片中,一个美丽的芭蕾舞演员摆出特别的姿势,用一个脚趾仪态万方地保持着平衡,双手十分优雅地向上伸展着。我把目光转回到娜塔莎身上,她虽然不再苗条,但仍以舞蹈家的优雅姿态滑步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她一定感觉到了,我努力地在她身上寻找年轻舞者的身影。她抬起下巴,稍微转过头来,为我展现出一个清晰的轮廓。也许,因为太多的俄罗斯严冬和太多的酒精,娜塔莎的面部轮廓已经变得粗糙。虽然不及以前那么漂亮,但她仍然颇有吸引力。我再次看向娜塔莎年轻时的照片——一个优雅的化身,令人惊叹。 “我不可爱吗?”她腼腆地问,我点点头,她继续说,“我曾是斯卡拉的首席芭蕾舞演员。” “你总是用过去式来审视自己吗?” 她将自己拉回到当下。“真是傲慢无礼的问题,亚隆博士。很明显,你已经上过所有治疗师都会上的必修课——不良礼仪课程。尽管如此,”她停顿下来,思量了一会儿,“也许确实如此。也许你是对的。但奇特之处在于,在芭蕾舞演员娜塔莎的个案中,我本人在三四十年前就结束了舞蹈生涯,而且,自从停止跳舞后,我就更快乐了,快乐得多。” “你40年前就不跳舞了?但是今天在这里,你进入我的办公室,给我看你年轻时跳舞的照片。你肯定觉得我对今天的娜塔莎不感兴趣吧?” 她眨了几次眼睛,然后环顾四周,打量着我办公室的装潢。“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关于你的梦,”她说,“如果我闭上眼睛,我仍然可以看到它。在梦里,我来见你,进入了一个房间。但它不像这个办公室,也许那是你的家。那里有很多人,可能是你的妻子和其他家人。我背着一个大帆布袋,里面装满了步枪和清洁设备,是给他们带的。我看到你在一个角落里被人包围着,我从你的叔本华小说[《叔本华的治疗》,2021年由机械工业出版社出版。——编者注]封面上的照片知道那就是你。我无法接近你,甚至无法吸引你的目光。梦境还有更多,但我就记得这些。” “啊,你觉得你的梦和你给我的这张照片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步枪意味着阴茎。我是在长期的精神分析中知道的。我的分析师告诉我,我把阴茎作为武器。当我和我的男朋友谢尔盖——剧院的首席舞者,后来成为我的丈夫——发生争执时,我会出去,喝得酩酊大醉,随便找一个男人,就为伤害谢尔盖。这会让我感觉好一点儿,这法子总管用。但是有效时间很短。非常短。” “那梦和照片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同样的问题?你坚持要问?也许你在暗示我用这张年轻时的照片来引起你对我的兴趣?这不仅是一种侮辱,而且没有任何意义。” 她拿着照片隆重登场,定是满怀深意,这一点我毫无疑问,但我暂时将这个部分放在一边,直截了当进入正题。“现在,让我们思考一下你联系我的原因。你的电子邮件写明,你将在旧金山短暂停留,十万火急,你我今天和明天必须见面,因为你觉得自己‘在生活之中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来的路’。请你谈谈这个部分。你邮件里强调这是一个生死议题。” “是的,是的,就是这种感觉。我难以清晰地描述,不过我正在经历严重的事情。我和我的丈夫帕维尔一起来加利福尼亚州,我们做了每次到访都必做之事:他会见了一些重要客户;我们一起见了我们的俄罗斯朋友,开车去了纳帕谷,又去看了旧金山的歌剧,在高级餐厅用餐。但不知何故,这次却不同以往。怎么说呢?俄语的说法是ostrannaya。意思是‘我不是真的在这儿’。所发生的一切都没有沉淀下来。我周围就像布满绝缘体;我觉得并非我在这里,不是‘我’在经历这一切。我很焦虑,非常心烦意乱。而且睡不踏实。我希望我能用英语更好地表达。我曾经在美国生活了四年,上过很多课程,但感觉我的英语仍然相当差劲。” “到目前为止,你的英语表达非常好,你在描述你的感觉方面做得异常出色。告诉我,你是如何解释这一切的?你认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很迷惑。我说过自己很久以前就感到有需要,所以进行了为期四年的精神分析,当时我正处于可怕的危机旋涡之中。但即便是在那些日子里,我也没有现在的这种感觉。而且从那时起,我的生活一直不错。我已经痊愈很多年了。” “让我们试着追溯一下,这种‘不在自己生活中’的状态,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多久以前?” “我说不上来。感觉奇奇怪怪,模模糊糊的,很难确定地描述清楚。我知道我们已经在加利福尼亚州待了大约三天了。” “你给我的电子邮件是一周前写的,那是在你来加利福尼亚州之前。那时候你们在哪里?” “我们在纽约待了一个星期,然后在华盛顿待了几天,然后飞到这里。” “在纽约或华盛顿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发生吗?” “没有啊。只是普通的时差问题。帕维尔要参加几个商务会议,而我独自一人去探索。通常情况下,我喜欢探索城市。” “那这一次呢?告诉我他工作时你到底做了什么。” “在纽约,我步行。我……用英语怎么说呢?……看人群?看人来人往?” “是的,看人来人往。” “所以我先看了人来人往,接着我逛街购物,花了几天时间参观大都会博物馆。哦,是的,我能确定,我在纽约感觉很不错。因为我记得,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帕维尔和我坐船游览了埃利斯岛和自由女神像,我记得我们都很惬意。所以应该是在纽约之行以后,我才开始状态变差的。” “试着回忆一下去华盛顿的旅行。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我惯常做的事情,遵循着一贯的模式。我每天都参观史密森尼博物馆:航空航天博物馆、自然历史博物馆、美国历史博物馆,还有,哦,是的,是的!当我参观国家美术馆时,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情。” “发生了什么呢?试着描述一下吧。” “当我看到外面有一条巨大的横幅,宣布举办芭蕾舞历史展览时,我非常兴奋。” “嗯,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一看到那条横幅,就冲进了画廊,非常兴奋,我推推搡搡地走到了队伍的前面。我在寻找什么。我相信我在寻找谢尔盖。” “谢尔盖?你是说你的第一任丈夫?” “是的,我的第一任丈夫。除非我向你描绘一些我的生活片段,否则这部分对你来说不会有真正的意义。我可以介绍一下我的一些高光时刻吗?为了这个演讲,我都排练了好几天了。” 我担心她一进入登台状态,她的演讲可能会耗尽我们所有的时间,于是回答说:“可以,简单的总结会有帮助。” “首先,你必须知道我非常缺乏母爱,‘缺乏母爱’的感觉是我一生中精神分析的重点。我出生在敖德萨,父母在我出生前就分开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也从来没有提到过他。我母亲几乎不谈任何事情。可怜的女人,她总是生病,在我十岁前,她因癌症离世。我记得在我的十岁生日聚会上……” “娜塔莎,抱歉打断你,但我有个难题。相信我,我对你所说的一切都很感兴趣,但同时,我必须在这里当计时员,因为我们只有两次咨询,而且,为了你,我想有效地利用我们的时间。” “你说得很对。当我在台上时,我忘记了时间。我现在要赶时间,我向你保证直奔主题,决不绕道。总之,我母亲去世后,她的双胞胎妹妹奥尔加姨妈把我带到了圣彼得堡,把我养大。奥尔加姨妈是个善良的人,她总是对我很好,但她必须养活自己——她还没有结婚,她工作很努力,很少有时间陪我。她是出色的小提琴手,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随交响乐团到处演出。她知道我是一个很好的舞者,在我来到这里一年后,她为我安排了面试,因为我表现优异,她把我送到瓦加诺娃芭蕾舞学院,我在那里度过了八年。我成了一名优秀的舞者。18岁时,我收到了基洛夫剧院的歌剧和芭蕾舞剧院的邀请,在那里我跳了几年。也是在那里,我遇到了谢尔盖——我们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舞蹈家、花花公子,一个自傲自负的人,也是我生命中的终极挚爱。” “你用的是现在式?他还是你生命中的终极挚爱?” 她对我的打断有点儿恼火,尖锐地说道:“请让我继续。你让我赶时间,我也在赶时间,但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来讲述这一段。谢尔盖和我结婚了。而且,当他接受了意大利斯卡拉剧院的邀请时,他和我离开了家乡。现在我必须讨论一下谢尔盖,他在我的生活中起到了主导作用。我们结婚后不到一年,我就被疼痛折磨得崩溃了。医生告诉我,我得了痛风。告诉我,你能想象对一个芭蕾舞演员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具有灾难性的疾病吗?不,没有!痛风迫使我30岁之前就结束了我的职业生涯。然后,我的爱人谢尔盖做了什么呢?他立即离开了我,去找另一个舞者。我又做了什么?我变得非常疯狂,我差点儿用酒精杀死了自己,也差点儿用一个破酒瓶杀死了他,我在他的脸上划下了疤痕,以此让他记住我。我的姨妈奥尔加不得不来把我从米兰精神病院带走,并把我带回了俄罗斯,就在那时我开始了拯救我生命的精神分析。我姨妈找到了全俄罗斯唯一的精神分析学家,他那时地下执业。我的大部分分析都是关于谢尔盖的:关于克服他给我带来的痛苦,关于永远戒酒,关于结束我那些浅薄的、接连不断的风流韵事。也许还有关于学习如何去爱——爱自己和爱别人。 “当我的状况有所改善之后,我上了大学。在学习音乐时,我很快发现,我有拉大提琴的天赋——这令我惊讶不已。我的天赋虽然不足以表演,但足以教学。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是一名大提琴老师。我的丈夫帕维尔是我的第一批学生之一。他是我见过的最差的大提琴手,却是个很好的人,而且后来我发现,他还是个非常聪明和成功的商人。我们相爱了,结婚了,一起过着漫长而美好的生活。” “非常简洁,并且出奇地清晰,娜塔莎。谢谢你。” “正如我所说,我已经在心里预演了多次。你明白为什么我不希望有任何打断吗?” “是的,我明白。所以现在让我们回到华盛顿的国家美术馆。顺便说一下,如果有什么话你不明白,请打断我,直说即可。” “到目前为止,我什么都明白。我的词汇量很好,我读了很多美国小说以保持我的英语水平。现在我读的是《雨王汉德森》(Henderson the Rain King)。” “你的品味很好。那是我最喜欢的书之一,而贝娄是我们伟大的作家之一,尽管他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们回到展览上。听你讲述之后,我可以理解,展览有多么地让你心潮起伏。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你是去找谢尔盖的,那位你说‘是你一生挚爱’的人?” “是的,我现在非常确定,谢尔盖是我所寻找的目标——我进入展览厅时的秘密目标。我的意思是,即使对我自己而言,当时也隐晦不明。我生命中的爱不一定浮现于我的意识部分。你,一个著名的精神学专家,应该明白这一点。” “哎哟!真是罪过!”我发现她的轻声调侃相当有魅力,而且很有活力。 “我原谅你——就这一次。现在说说展览。他们展示了很多早期俄罗斯大剧院和基洛夫剧院的海报,其中一张挂在入口处,是一张谢尔盖在《天鹅湖》中像天使一样在空中飞行的惊人照片。这张照片有些模糊,但我肯定那是谢尔盖,尽管没有给出他的名字。我在整个展览中找了几个小时,但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一次也没有。你相信吗?谢尔盖曾经是像神一样的存在,但现在他的名字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我想起了……” “什么?你想起什么?” “你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失去自我。那时就发生了。我记得我走出那个展览的时候,就好像处于一种恍惚状态,从那以后我再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你是否记得在博物馆里也在寻找自己?寻找图片或哪里提到你的名字?” “我不太记得那一天了。所以我必须重建它。这个词对吗?” “我明白。你必须重构它。” “是的,我必须重构这次参观。我想,我对谢尔盖不在其中感到非常震惊,我对自己说,‘如果他不在那里,我怎么可能被包括在内’,但也许我确实曾以一种胆怯的方式寻找自己。有一些未注明日期的斯卡拉舞剧《吉赛尔》的照片——有两季我都是扮演米莎——我确实记得我极为仔细地端详一张照片,我的鼻子无意间碰到了它,警卫跑过来,对我怒目而视,指着地板上的一条虚线,告诉我不要越过它。” “这似乎是一件很人性化的事情,你在那些历史照片中寻找自己。” “但我有什么权利去寻找自己?我再说一遍——我还是不认为你已经明白了。你没有在听。你没有理解谢尔盖是个神,他在云中翱翔于我们众人之上,而我们所有人,所有其他的舞者,都如孩童一样在雄伟壮阔的飞艇上仰视凝望着他。” “我很疑惑。让我总结一下迄今为止我所知道的谢尔盖。他是一个伟大的舞者,而你们两个人在俄罗斯表演。然后,当他到意大利跳舞时,你选择和他一起去,然后嫁给他。然后当你得了痛风后,他迅速抛弃了你,和另一个女人好上了,这时你变得非常不安,用一个破瓶子打了他。到目前为止对吗?” 娜塔莎点了点头:“对。” “在你和你姨妈离开意大利后,你和谢尔盖还有什么联系?”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再也没见过他。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一个字也没有。” “但你一直在思念他?” “是的,起初,当我听到有人提到他的名字时,我就会对他念念不忘,不得不以头撞物,把他从我的大脑中敲出来。最终,我把他从我的记忆中抹去。我把他删掉了。” “他对你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所以你把他从你的记忆中删除了。但上周你走进国家美术馆的展览,把他当作‘是你一生挚爱’,寻找他,然后对他被忽视和遗忘感到愤怒。你看到我的不解了吧。” “是的,是的,我理解你。前后矛盾巨大,我同意你的说法。去看那个美术馆的展览,就像在我的脑海中进行一次挖掘。就像我盲目地击中了一个巨大的能量脉络,现在能量已经喷涌而出了。我说话的方式很笨拙。你明白我吗?” 当我点头时,娜塔莎继续说:“谢尔盖比我大4岁,所以他现在大约是73岁。就是说,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是这个岁数。然而,我无法想象一个73岁的谢尔盖。这是不可能的。相信我,如果你认识他,你会明白的。在我的脑海中,我只看到海报上那个年轻漂亮的舞者在空中永远地滑翔着。我有他的消息吗?没有,自从很久以前我划了他的脸之后,他便音信皆无!我可以找到答案。我也许可以在互联网上搜到他,也许可以在脸书上发现他的踪迹,但我不敢去搜索。” “你害怕什么?” “什么都害怕。害怕他已经死了,或者他仍然美丽并且想要我。我们会发电子邮件,我心中的痛苦将无法忍受,我将再次坠入爱河。我会离开帕维尔,去找谢尔盖,不管他在哪里。” “你说得好像你和谢尔盖的生活只是时空冻结,存放于宇宙中的某处。一旦你重温它,每一件过往——相互的爱、飞扬的激情,甚至是充满青春活力的美——都会回到从前,全无二致。” “太对了。” “而事实是,现实生活中,谢尔盖要么已经死了,要么看起来像一个73岁的皱巴巴的老人,很可能是白发苍苍或完全秃顶,可能有些驼背,可能对你们在一起的时间有完全不同的感受,也许每次他在镜子里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脸时,都不会对你有什么好印象。”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但此时此刻,我不会听你说什么。一个字都不听。” 时间到了,当她走向门口时,她注意到桌上有她的照片,并开始回来拿它。我把它拿起来,递给她。她一边把照片放回她的钱包,一边说:“明天见,但不要再提这张照片了。删掉它!” “我今晚飞往敖德萨,”她在我们开始第二天的工作时说,“因为你,我睡得很不舒服,所以我并不很遗憾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关于谢尔盖的话很残酷,你知道。非常残酷。请回答这个问题。你对你的所有病人都这样说话吗?” “可以换个角度,把我的话当作赞美——我对你身上所见之力量的赞美之语。” 她带着略显疑惑的表情,抿了抿嘴唇,开始想回应,但随后忍住了,没有开口,转而长时间地看了看我。她长呼了一口气,靠在椅子上。然后她才开口道:“好吧,我听你说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洗耳恭听,随时等待。” “请先说说昨晚让你睡不着的思绪吧。” “我只睡了一小会儿,因为大部分时间我都被一个梦境困扰着,这个梦境不断地出现一个又一个版本。我和一些人一起访问索马里,突然间我找不到其他人了,只剩自己。我意识到我可能是在地球上最危险的地方,我感到很恐慌。然后,在一个版本中,我走在一个荒芜的街区,敲门,发现它们都被拴住了,周围没有人。在另外一个版本中,我进入一个荒废的房子,躲在壁橱里,因为我听到外面响亮的脚步声在靠近。或者,在又一个版本中,我用手机给我的代表团打电话,但我不知道我的位置,所以我不能告诉他们我在哪里。我建议他们带着灯笼,挥舞着灯笼,这样我就能从窗口看到他们。但后来我意识到我在一个巨大的城市里,这是一个不会带来任何希望的建议。” “就这样过了一整夜,我在恐怖中,等待着一些恐怖的人找到并带走我。”她把手放在胸前,“直到现在我的心还在怦怦跳,我只不过是向你讲述这个梦而已。” “一个持续整夜的噩梦。多么可怕啊!你对这个梦有什么预感?想一想,想到什么就告诉我。” “我前几天在报纸上读到了一些关于暴行和杀戮的内容,但我不让自己读太多。读完这样的东西后,我总是有一个糟糕的夜晚。如果我在电视上看到杀戮,我就会把它关掉,我也数不清多少次我出于同样的原因,在电影放映中提前离场了。” “继续说。告诉我你记得的那个梦的全部内容。” “就这些了。我在某个地方,一次又一次地,我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 “想想那句话,‘我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请做自由联想,我的意思是,你试着让你的思想自由运行,就像从远处观察它一样,描述所有出现的想法,就像你在看一个屏幕一样。” 娜塔莎呼了一口气,闪过一丝气愤的神色,然后把头靠在椅背上,低声说:“我的生命有危险,我的生命有危险。”然后渐渐沉默下来。 一两分钟后,我催促她:“请再大点儿声。” “我知道你想听什么。” “而且你不想对我说。” 她点了点头。 “试着想象一下,”我继续说,“你今天在这里继续保持沉默,直到我们的时间结束。想象一下你要离开我的办公室。那时你会有什么感觉?” “好吧!我会说的!我的生命当然有危险!我已经69岁了。我还剩多少生命?我的生活,我真正的生活,都在逝去。我真正的生活!” “你真正的生活?你是说在舞台上,和谢尔盖跳舞?” “你跳过舞吗?” “只有踢踏舞。我曾经模仿过弗雷德·阿斯泰尔(Fred Astaire)的所有舞步,有时在家里,有时在外面的大街上。”娜塔莎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她吃惊地盯着我。 “我是在开玩笑。我是世界上最差的舞者之一,但我是一个狂热的观察者,我能想象你在那些鼓掌的众多观众面前表演是多么光荣的事。” “作为一个精神病学家,你相当俏皮,你知道的。还有点儿性感。” “这对你来说怎么样?” “恰到好处。” “很好。那就给我讲讲那时的真实生活吧。” “那时生活是如此令人振奋:人群、摄影师、天籁般的音乐、服装,还有谢尔盖——相信我,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之一——还有酒精和舞蹈的沉醉,是的,还有狂野的性。这之后发生的每一件事都相形见绌,苍白无色。”娜塔莎说话时一直坐在椅子边上,现在她重新放松下来,向后靠去。 “你现在的想法是什么?” “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最近我一直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我现在生活的每一天,即使是非常好的一天,也同样是悲伤的一天,因为它使我离我的真实生活越来越远。这不是很奇怪吗?” “就像我刚才说的。就好像现实生活仍然悬浮于空中的状态。如果我们有合适的交通工具,我们可以去那里,你可以带我参观,指出所有熟悉的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娜塔莎点头时,我继续说:“某种程度上讲,这个想法是理解你博物馆之行的关键。你不仅仅是在寻找谢尔盖;你是在寻找你失去的生活,尽管你头脑中的成人部分知道,一切都是短暂的,过去只存在于头脑中,你早期的世界现在只是一个记忆,一个储存在你大脑某个地方的电子或化学信号。” “娜塔莎,”我继续说,“我理解你在生活中的处境。我比你大很多,我也在处理同样的问题。对我来说,关于死亡,最黑暗的事情之一是,当我死后,我的整个世界——也就是我的记忆世界,那个由我所认识的每个人组成的丰富世界,那个似乎扎根于花岗岩的坚固世界——将和我一起消失了。噗!就像这样。过去几周,我一直在清理成箱的旧文件和照片,我看着它们,也许是我童年街区的某条街道的照片,或者是一些还在世的人已经不认识了的某个朋友或亲戚的照片,然后我把它们扔掉,每次我这样做,我都看到我以前的真实世界的碎片在剥落,我的内心忍不住会颤抖。” 娜塔莎深吸了一口气,用柔和的声音说:“我理解你说的一切。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当你分享自己的世界时,对于我,这些话意味深长。我知道你说的是事实,但我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我告诉你,现在,在这个非常时刻,我感觉到谢尔盖在我的脑海中震动。我知道他挣扎着要留在那里,留在我的记忆中,永远地跳舞。” “我还想说一些关于谢尔盖的事情,”我告诉她,“我认识很多人,他们参加高中同学聚会,立即坠入爱河,有时是与一个旧男友,但更多是与一个他们并不熟悉的人。许多人因此步入了晚年婚姻,有些是成功的,但有些是灾难性的。我相信他们中的许多人是通过想象而爱上的,也就是说,他们爱的是年轻时的快乐,爱的是他们早期的学生时代,爱的是他们对激动人心的生活的梦幻般的期待,这些场景在他们面前神奇而不可思议地延伸着。但这并不是爱上了某个人,而是让那个人成为他们年轻时所有快乐的象征。我想说的是,谢尔盖是那段神奇的青春时光的一部分,因为他当时在那里,所以你给他注入了爱,也就是说,你把爱注入到他身上。” 娜塔莎仍然沉默不语。几分钟后,我问道:“在这沉默的过程中,你的脑海中掠过什么?” “我在想你的书名《爱情刽子手》(Love's Executioner)。” “而你觉得我在和你一起做爱情的刽子手?” “你不能否认这点?” “请记住,你告诉我你爱上了帕维尔,并和他过上了美妙的生活,当你这样说的时候,我对你和他除了感到高兴之外,什么感觉也没有。所以我盯上的不是爱情。我的猎物是爱情的幻影。” 沉默。 “请大点儿声。” “我听到了这样一个柔和的声音,一声耳语,内在的声音。” “它说什么?” “它说,‘该死的,我不会放弃谢尔盖的’。” “这需要时间,你必须按照自己的节奏去做。让我问你一个不同的问题。我想知道,自从我们开始咨询后,你是否经历了任何变化?” “变化?你是什么意思?” “昨天你描述了那种可怕的头晕目眩的感觉,觉得自己置身于生活之外,没有亲历任何事情,没有存在感。现在这种症状有什么不同吗?在我看来,你在我们的咨询中非常投入。” “我不能否认,你是对的。我不可能比现在更‘临在’。把我的脚放在沸腾的油中确实能有力地集中我的思想。” “你认为我很残忍?” “残忍?不完全是残忍,而是强硬,真正的强硬。” 我瞥了一眼时钟。只剩下几分钟了。如何最有效地利用它们? “我想知道,娜塔莎,你是否有问题想问我?” “嗯,这很不寻常。是的,我有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做的?你是如何面对80岁高龄,并感到终点逐渐临近的?” 当我思考我的回答时,她说:“不,我才是残忍的人。请原谅我,我不应该问这个问题。” “你的问题没有任何残忍之处。我喜欢你问这个问题。我正在努力搜集并拼凑一个诚实的答案。叔本华有一句话,把爱的激情比作耀眼的太阳。当它在晚年变暗时,我们突然意识到被太阳遮蔽或隐藏的奇妙的星空。所以对我来说,年轻时的激情(有时是暴虐的激情)的消失,使我更加欣赏星空灿烂和所有生命鲜活的奇迹,以及以前我视而不见的奇事。我已经步入了80岁这个阶段,我要告诉你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好和安宁。是的,我知道我的存在即将结束,虽然从一开始就有结束的可能。现在不同的是,我珍惜纯粹的意识的乐趣,我很幸运地可以与我的妻子——我几乎一生中都熟识的她,分享这些乐趣。” “谢谢你。我再次告诉你,你述说的亲身经历,对我来说非同小可。有趣的是,就在你说话的时候,本周早些时候我做的一个梦涌入我的脑海。我已经忘记了,但它刚刚回来了,而且现在非常清晰。我走在一条偏僻的路上,不知怎的,我知道最后一个走这条路的是我的狗,巴鲁。然后我看到路边的巴鲁,走到它身边,俯下身子,直视它的眼睛。我想,你和我都是活生生的灵魂,然后我又想,我也不比它好多少。” “那伴随着这个梦的感受呢?” “起初我很高兴能再次见到我的狗。你看,巴鲁在我们去美国的三个星期前就死了。它是我16年来的伙伴,我很难从悲伤中走出来。事实上,我喜欢我的美国之行,因为我认为这可能有助于我克服悲伤。你养过狗吗?如果没有,你就不会明白。” “不,虽然我是个爱猫人士,但我想我能体会你的痛苦之深。” 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好像她对我的回答很满意。“是的,很深。我丈夫说太深了。他认为我对巴鲁的感情太深了,它成了替代性的孩子。我想我没有告诉你,我没有孩子。” “所以,在梦中,你走在巴鲁几周前走过的路上,然后你深情地看着它的眼睛说,‘我们都是活生生的灵魂,我并不比你好’。你认为这个梦传达着什么?” “我知道你会怎么想。” “告诉我。” “那就是我知道我正像巴鲁一样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 “像所有活着的灵魂一样。” “是的,像所有活着的灵魂一样。” “而你,你怎么想?” “我认为这整个谈话对我来说使事情变得更糟。” “让你更不舒服了。” “再来几次这样的疗程,我就需要坐救护车回家了。” “你昨天描述的所有症状——脱离生活、被隔离、不在你的生活中——都是为了麻醉你自己,让你远离作为一个活着的灵魂所固有的痛苦。让我们来看看我们是如何开始的。你带着你的照片进入我的办公室……” “哦,不,不要再这样了!” “我知道你禁止我讨论这些,但我不能悉听尊便,因为这部分太重要了。请听我说说。你已经知道这一切了。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你不知道的事情。只是,抵御身外之思易,抵御内心之热望难。我相信,你也能得出同样的结论。这一切都关乎与巴鲁的同路之梦。我很惊讶,你的梦为我们的谜题提供了钥匙,就在我们准备停下来的时候,你的梦浮出水面,又把你带回来,而你一开始给我的照片是在暗示我应该同你走向何方。” “你说我知道这一切?过奖了,太高看我了。” “我不这么认为。我只是站在你的智慧之所。” 我们都看了看钟。我们已经超时好几分钟了。当娜塔莎站起来收拾东西时,她说:“如果我有更多问题,可以通过电子邮件或Skype联系你吗?” “当然可以。但请记得,我正走向衰老。所以不要等太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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