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萩情死迷案

一朵桔梗花  作者:连城三纪彦

这片名叫蒲之原的蒲苇林密密丛丛,一眼望不到边,一直伸延到远方的天际。洁白的苇花像大海上的波涛随风翻滚,像在西边夕阳的余晖下披着一身灿烂的彩霞。浓云慢慢地往远方飘去,渐渐涂上了厚重的黑色。

暮色已经深起来了。广袤的蒲之原正在一点点地融入大地的黑暗中,只有不时吹过的阵阵狂风像一条流过的小河,把苇花按得此起彼伏,犹如在黑暗里飘过一条白色的带子。

苇叶在风中不停地刮擦,汇成一片巨大的声响。伴随着苇海里翻滚着的白色的浪。

那年我刚八岁。随着天色转暗,恐惧让我害怕得大声哭起来。

这天下午,家里让我到山那边的邻村办点事,返回时因为贪玩迷失了方向,走到这里来了。那是在刚翻过山梁时,正好飞来一只红色的蜻蜓,总在我身边飞来飞去。追着追着,我慢慢偏离了大路。直到看不见蜻蜓,才发现已经身处这片苇林里。我的腿又酸又乏,脚步也渐渐沉重起来。但最让我害怕的是,这片浓密的苇林就像一头巨大的怪兽,随时可能把幼小的我吞进肚里。

一望无际的蒲之原从妙武岳的山腰一直铺伸到山麓,平日里就连大人误入林里也可能找不到路。常听父母说起,村里有人在蒲之原里见过散落的死人尸骨。而此刻随风掠过拍打着我的苇花更像一个个骷髅向我逼近,仿佛要压垮我稚嫩的身体。连苇叶的嚓嚓声也越来越像鬼魅的哀号。我越发地哭得凶了。呆呆地站在草丛边的小路上,不知哭了多久。

猛然,泪眼中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亮影。仔细一看,像是有人提着灯笼正在慢慢向我走来。刚才我光顾着哭,竟然一点儿也没发现。我开始高兴起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亮影像一团鬼火在苇丛中若隐若现。慢慢地,火光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终于看清了火光后面的人影,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子乍一看像是学生,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另一个是穿着白色和服的女子。在这荒无人迹的野地里突然冒出两个人,猛一看真不知道是人还是鬼。

看见两人走近,我竟然没有感到一丝高兴,反而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把妖怪看成了人。我重又害怕起来,想哭也哭不出声。

“你迷路了吧。”女人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边,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那个男人说。说完,她又抓起男子手中的灯笼抬高了些,照了照我的脸。

接着,她弯腰凑近我的头,仔细地打量着我说:“如果想回村去,顺着我们来的方向一直走就是。”女人的声音柔柔的,听起来很和善。一边说着,她一边有意无意地拉起和服上的裘皮围脖,挡了挡自己的脸,还特意伸出纤细的手指捏住围脖的下摆,把自己的头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弯弯的细眉和那双好看的眼睛。我静静地注视着她。在灯笼亮光的映照下,我只记住了她紫色衣领下隐隐露出的一点皮肤是那样细腻。我敢说,从没见过村里哪个女人像她这么白。看起来,女人的岁数该和我母亲差不多。

女人收起目光,伸手想接过男子手里的灯笼递给我。但我觉得似乎男子并不愿意,提着灯笼的手不由自主地往回缩,像是担心自己没了灯照明。

“终归我们的路是黑暗的。没有灯又怎么样。”女人的脸并未冲着我们,小声地说。

然后她又轻轻问了句:“你多大了?”边问边把灯笼塞到我手里。

“八岁。”

“噢。”女人的眼神更加柔和起来,若有所思地露出眷念的神色,像是忽然想起了谁。

“赶紧回去吧。家里人找不着你,该着急了。”

说完,女人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这种花你认识吗?”她问道。

这时我才注意到,女人捏紧披肩的手里还拿着细细的一枝花。她把花换到另一只手上,伸到我提着的灯笼前。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这是一种叫萩草的植物开的花。每年这个季节,我家院外的荒墙上,总是满满地开着一片这样的花。

我不禁想起墙边的萩花来。它们通常三五枝紧挨着,带着几片小而圆的叶子开在一起。枝头沾附着几滴晶莹的露珠,开得怯生生的,像是羞于见人的村姑。

女人把手里的花轻轻一摇,枝头上的几片花瓣纷纷落下,飘过女人的衣领和胸前,无声地掉在路上。

“要是找不准方向,你就寻着我留的花瓣走吧。”女人留下这句话立起身来。其间男子只是默默地听着我们的话,一言不发。压低的学生帽挡住了他半张脸,使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和表情,下垂的帽檐像一张古怪的面具,挡在我和他的面前。同样,火光虽然照着女人,我只看见了她白色的肌肤和那张裹得紧紧的脸。

他们重又聚拢,无声地离开了。

昏暗中两个黑黝黝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夜幕里。只剩下有节奏的脚步声传来,像是在印证着他们的从容和镇定。

天已经快要完全黑了。月亮还没升起,不久前刚被晚霞染红过的云已经笼罩在黑暗里。更远处,也许是月亮快要升起的缘故,天边现出一点亮色。透过这点亮光,我依稀能辨认出两个身影,在蒲苇的波涛中缓缓前行。

男子的外套偶尔被风吹开,拍打在路边的蒲苇上,苇花烟似的散开,罩住了女人白色的隐约的身影。

夜风中苇叶摇摆得更欢,嘈杂的嚓嚓声反而衬托出两个身影是那么安静。

我注视着他们,仿佛在目送两个幽灵远去,一时竟忘了害怕。直到他们消失在黑暗的苇林中,我才提起灯笼没命地往回跑去。

大约过了半小时,我来到一处岔路口。这里分出两条路分别通往两边。我像刚才一样俯身寻找女人散落的花瓣,但总也没有踪影。无奈只好顺着其中一条道碰碰运气。刚走不远,路又被淹没在苇林中,我马上返回到岔路口再次细心寻找,总算在苇丛底下发现一根光秃的萩花枝,我兴冲冲地顺着它指的方向跑起来。这时,灯光中我几乎撞在一个人的怀里。看来那人是村子方向来的,突然的照面把我们都吓得不轻。来人四十五六岁,看来因为从村里摸黑跑来,他大口地喘着气。

“看见两个人从这儿过去吗?”他问。

我微微点了下头,用手指了指来的方向。来人连句客气话也没说,慌慌张张地顺着我指的方向追下去。看来他想追赶过去的两个男女。

来人不像是当地的,穿着一身这一带少见的西装。也许是我手里的灯笼光线往上照的缘故,这人的面容看起来狰狞可怖,鹰钩鼻子格外显眼。我害怕鹰钩鼻会转身来抓我,竟然吓得一溜烟向村子没命地跑去。

因为我只看着脚下的亮光跑,不知什么时候跑出的苇林,也不清楚究竟跑了多远。等我发现时,已经到了村口的土坡下。见到村里的灯光,我才放下心来,瘫软着坐在地上。回身望去,蒲之原已经落在很远的身后,完全看不见了。刚才顺着跑来的路也已消失在黑暗中,不见了踪影。但当我回想起一路上星星点点散落的萩花,眼前就像浮现出一条清清楚楚的白色幻影般的路。

途中我几次快要迷路的时候,正是靠着路边那些微微反射着亮光的萩花给我指出回村的正确道路。对于我来说,它甚至比灯笼更重要。

那两个人到底是谁?我无法抑制心中的好奇。看他们的口音和穿着,显然是别处的人。也许是傍晚乘车刚到村头的火车站,又连夜绕过村子走过这座土坡,赶往哪儿去的吧?

但我清楚,他们一定在有意避开人,只想悄悄地路过这里。就连我这个素未谋面的孩子,他们也不想让我认出,只想沿着我跑回的路,一直向蒲之原走去。他们一边走,一边把经过村子时采来的萩花撒在路上。

可是,他们要到哪儿去?摸黑进了茂密的蒲之原,他们又能去哪里?

我一边呆呆地想着,一边顺手捡起几片无意间掉落在膝上的萩花的花瓣。小小的花瓣静静地躺在我的掌中,在我的鼻息下像是在尽情地炫耀它的洁白。

透过花的白色,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位白皙的女人,正幽幽地对我说:“终归我们的路是黑暗的。”

我就那么出神地想着,很久很久。那个女人白色的背影总在我眼前晃动,伴着那点点的白花,而后又蓦然离去,消失在黑暗里。

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那些白色的花瓣像是那两人告别人生之际,通过我这个偶然碰见的孩童,留给人世的最后的纪念。那时的我无法理解其中的隐喻,只牢牢记住了那些白色的萩花和它异样的美。

就这样,我呆呆地注视着手里的几瓣花浮想了许久,竟忘了早点动身回家。

明治四十年代的一天,这桩发生在妙武岳山麓的自杀,一直被人称为“夕萩情死事件”遗留在后人的记忆中。自杀的女人叫但马夕,男子叫御萩慎之介,“夕萩情死事件”就是从双方的名字中各取一字而得名。

也不知最初谁给起的名,总之“夕”是太阳落山,“萩”是花的名字。和我在孩童时偶然碰见的这件事的氛围竟然这么巧合。

直到今天,我还时常在脑里清楚地浮现起蒲之原中的那条小路、那在夜色中撒落的洁白的萩花、纷纷扬扬烟一样飘舞的苇花雨、以及那两个神秘的男女远去的背影。

每当回想起这些,我心里总是伴随着深深的悔意。

之所以懊悔,是我不该回家的当晚把刚才碰见的一切瞒着家人。

究其原因,主要是怕大人怪我贪玩迷路跑进了蒲之原。为了不挨骂,我进村前早早地扔掉了女人给我的灯笼,然后又胡编了一通玩累了躺在河滩睡着了的谎话。

我们家是靠租种地主几亩薄田过日子的佃户。其实当晚十点钟我刚到家不久,老爷家就来了客,从客人口中,老爷知道了两个东京来的男女要在这里自杀的消息。老爷当时大吃一惊,马上挨家挨户地叫起佃户家的男人,让大家分头去寻找。父亲也提着个灯笼加入了找人的行列。只有我紧紧地拉着母亲的手,不安地靠在门边望着远处的灯笼匆匆来去。如果当时我告诉大家沿着女人撒的萩花去找,也许还来得及挽回这两条生命,但我害怕因谎话被揭穿而挨骂,以至跟谁也没说。

第二天一早,有人发现了两人向蒲之原深处走去的痕迹。然而茫茫的苇海里要找到两个人实在太难,大人们只好作罢。

两天后的黄昏,有人从蒲之原深处找到了那两人的尸体。我是躲在神社巨大的石牌楼后面看见的。我害怕地望着人们抬着两张门板,在血红的夕阳映照下慢慢走过的情景。门板上虽然覆盖着白布,但从旁边垂下的黑色衣角和隐隐可见的白色和服,我还是清楚地知道,上面躺着的就是那两个人的尸体。我想,担架上无力地垂落的,那双发黑变色的手,不就是当晚把灯笼塞给我的那个女人的细嫩、白皙的手吗?

从此,这件事成了我幼小心灵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成了我心中一份永远的痛。我常常悔恨地想起,要是那晚我把一切告诉大家,也许这个悲剧就不会发生,他们就死不了。在我迷路时他们给我指路,还把救命的灯笼给了我,他们是我的恩人。而我却为了自己的私念,用谎言扼杀了恩人的生命,想起来实在无地自容。这份悔恨,一直像刀一样刻在我的心头。

随着岁月的流逝,埋在我深处的负罪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压得我心里越发沉重。

不止一次,那片蒲之原中的荒野清楚地浮现在我的睡梦中,还能清楚地看见两个人的背影慢慢地向苇林深处走去。

黑暗中萩花在我梦中慢慢凋散。

萩花是那样白,因承载着我深重的罪责而纷纷飘落。

渐渐长大后,我心里想解开疑团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他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去死?我真想把这一切弄个明白。我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问父母,村里的大人对这件事也总是闭口不谈。我只是从邻人们闪烁其词的只言片语里寻到了少许端倪,知道那位死去的女人就是地主家的小姐。我猜想,村里的人为避免刺激老爷,才尽量不去提起此事的吧。过了好多年,我甚至连那两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另外,我也很想知道蒲之原里跟在后面的男子的下落。他一定不是本地的。村里人开始分散寻找,是在我跑回家之后。他到底是谁?前面的两个人死后抬回村里了,可那后面的人又去哪儿了呢?

搞清事情的大致经过,那已经是十年后大正末年的事情。那年我得到了地主的鼎力资助,考上了东京的大学。直到我去了东京,才知道在家乡人们讳莫如深的这宗“夕萩情死事件”,早已在东京传得沸沸扬扬。岂止东京,也许在全国的各个地方,人们对这起自杀事件都在津津乐道。

男女一起殉死,大多是因为在现实中相爱的恋人无法结合,失望之余把梦想托付给来生而引起的。感情受阻的两个人往往把死作为最后的解脱,在死亡中获得心灵的慰藉。

但马夕和御萩慎之介的故事也不外如此。已为人妇的夕爱上了穷书生御萩慎之介,但命运偏偏不能把他们结合在一起。因此才下定到蒲之原共同殉死以待来生的决心。

夕死时三十四岁,慎之介比她小八岁,死时年仅二十六岁。

这对本该以姐弟相称的人是怎样走到一起的,又为什么要决定结束两条年轻的生命?此事听说御萩慎之介留下的日记有着详细的记述。

“夕萩情死事件”之所以出名,原因之一是因为这本日记的传世。俩人死后不久,这本日记被就发现了。其中详细地记述了一个青年从萌生爱慕之情不能自拔,到焦虑自责,以致在痛苦和矛盾中挣扎绝望的全过程。

日记流传开来以后,其中记述的对真诚爱情的向往和凄美动人的感情打动了无数人的心。尤其使得多少读过日记的闺中佳人和哀怨少妇为之柔肠寸断,芳心欲绝。

事件引起关注的另一个原因是,但马夕的丈夫当时身居高位。其夫但马宪文是九州南部——摩藩武士的后裔,明治中期起就一直官运亨通。但马夕殉情而死时他是政府大臣,在朝中炙手可热。

事件之所以在坊间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不但由于当事人是高官的妻子,还因为事件发生后的十多年间,但马宪文一直位高权重。直到我来东京念书的前一年,才听说他刚刚因患痢疾而病死。可以说,正因为但马宪文的妻子和别的男子殉情自杀,事件才在全国引起如此的关注。

“夕萩情死事件”发生的明治末年,正是社会变革最急剧的年代,这段历史在社会主义思想史上被称为“最深重的苦难期”。明治中期经历了日俄、日清两场大规模战争后,社会主义思想学说开始在日本传播。而后在政府的严厉思想镇压下转入地下,在民众中逐渐获得广泛的认同,成了更多青年知识分子推崇的学说。为了防止社会主义思潮的蔓延,一举消灭这股新崛起的力量,当时日本当局精心策划了一个史上被称为“逆党案”的阴谋。

其年的十月十日,政府对社会主义者的政治结社“人心社”采取了大规模逮捕行动,一举将人心社数十名重要骨干投进监狱,并迅速把其中的二十余名首要分子判处了死刑。

所谓的罪状,是人心社企图对政府高官和皇室成员进行暗杀。据说四天前,即十月六日,人心社已经实施了第一步行动,把政府的内大臣高见桂太郎刺杀在自己的家里。确实,当天夜里高见内大臣被发现死在自己家的茶室里。当局一口咬定,高见内大臣就是人心社刺杀的。

所谓“逆党案”真相至今仍然扑朔迷离,成了明治年间最大的历史悬案。诚然,人心社内部的确有人曾提出过诸如采取暗杀行动等过激的主张;据人心社的说法,那只是极少数人的想法,从未有过具体的暗杀计划,因而和高见内大臣的死毫无关系。上述辩护在法庭上显得那么无力。而政府公诉方提供的证人、证词却几乎完全被法官采信。随即,当局在当年年底就对人心社主要分子迅速执行了死刑。有幸免于一死的,也几乎毫无例外被处以终身苦役等重刑。

然而,当时私下里已经流传着不少不同于政府的说法。不少人传闻,其实高见内大臣本来就不是他杀,而是自杀而已。法庭上人心社党人的辩护其实完全符合事实。只不过政府为了要强化对反政府思潮的镇压,利用偶然同时发生的高见内大臣之死大做文章,硬给他们安上谋杀的莫须有的罪名,制造了这起冤狱。

关于此事,著名历史学家西村宽在其专著《明治时代的黑幕》一书中,就曾对“夕萩情死事件”和“逆党案”背后的关联做了详细研究。他在书中写道:

在审判“逆党案”时,但马宪文就曾强硬地主张,人心社成员应当全部判处死刑。在当时那种无政府思潮泛滥的背景下,政府必然会采取残酷的镇压。但无论如何,政府的强硬做法超出了常规,显得太不讲理。人心社党人的遭遇和最终的判决背后,但马宪文的态度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因此我认为,其妻和书生御萩慎之介一起殉情自杀一事,对“逆党案”事件的结果有着很大的影响。

就“夕萩情死事件”来说,事件不外乎两个男女无法在现实中结合,为了爱而双双选择了死。但值得我们思考的是,两人相互产生感情的过程中,御萩慎之介只有短短几个月参加过人心社的活动。御萩是个感情丰富的男人,赞同自由主义思想,在人的平等和尊重生命等问题上,与人心社党人的政治主张多有吻合之处。但是他并不赞同人心社的一些过激观点,因此在与人心社党人短暂接触后,也即是在殉情事件发生的几个月前,就已经分道扬镳。我认为,此时御萩慎之介已经和但马夕产生了爱情,并为此相约殉死。也就是说,御萩慎之介在政治和爱情之间最后选择了后者。

根据御萩慎之介留下的日记分析,但马宪文最早知道御萩接受过社会主义思想,是在其和人心党完全断绝关系后的十月五日。对社会主义思想恨之入骨的但马宪文,在得知此事后十分震怒,认为自己的门人和人心社来往,无疑是对自己最大的背叛。不仅如此,御萩慎之介在事情败露后急忙和但马夕商定自杀,并在第二天双双出走殉情。这时,但马宪文才发现御萩慎之介竟然和自己的妻子有一年多的私情。也就是说,但马宪文连续发现了御萩对自己的不可饶恕的双重背叛。即作为门人和人心社来往,同时作为男人跟自己的妻子有染。不难想象,得知真相后的但马宪文是怎样恼羞成怒。

我认为,但马宪文借助恰巧同时发生的高见内大臣自杀事件歪曲事实,不惜给这些社会主义分子强加上谋杀的罪名判处死刑,背后能明显地感觉到他个人对御萩慎之介强烈的憎恨。他在二十多名被告的身上仿佛都能看到御萩慎之介的影子。因此他把对死去的御萩的满腔仇恨,全都发泄在了数十名人心社党人身上,把这些人当成了御萩的替罪羊。

总之,虽然我的看法较为极端,但我始终认为,对“夕萩殉情事件”的理解不能单单停留在男女私情的美丽故事上,应该从历史的高度探讨其对镇压“逆党案”的影响。

这本书是在我刚到东京不久时出版的,出版后立即遭到当局的查禁。但据我了解,身边的不少人也都同意书中的观点。

我大学同学中有个叫半田弥二郎的。他告诉我,他手中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高见内大臣肯定属于自杀,因而他完全赞同西村宽书中的观点。

我到东京后之所以对“夕萩情死事件”涉及得这么深,多半是因为认识了这位半田君,听他告诉我对这件事的分析,相信了他说的此事对处理“逆党案”的影响。

然而,事件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对普通人来讲,也许他们并不在乎事件和政治之间的关联,他们之所以津津乐道,主要是由于御萩慎之介留下的那本读来令人欷歔的日记,为了爱情而宁肯舍弃生命,总让人不免感慨和同情。

在我遥远的记忆里,只留下但马夕和御萩慎之介那安详地离开的无声背影。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御萩早就预料到他和但马夕的爱要以死作为结束。日记中对两人的爱情记述,读来就像他们向蒲之原走去的静静的脚步声。不知何时起,人们把这本日记称做“夕萩日记”流传开来。

“夕萩日记”一直写到他们离京殉情前一天的十月五日。日记的最后,御萩引用了《万叶集》中一首对他们的爱情故事起过小小作用的短诗作为绝笔。

“独眠萩花下,忆君夕阳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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