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桔梗花  作者:连城三纪彦

当我终于得知节所说的事情真相,是在过了三年之后。

明治四十五年,经姑夫的介绍,我进了一家银行。正巧这年的夏天明治天皇驾崩,新天皇即位后改号大正元年。

明治天皇的大葬定在九月十三日。当天夜里,乃木希典大将夫妇自杀,追随天皇而去。

对于乃木希典的自杀,官方公布的殉死遗书是他留下的一句诗:

明君哀逝兮神明不返,吾心相随兮无枉此生。

然而我发现,乃木大将的遗书与三年前田桐节在信中叙述的丈夫去世前留下的诗,颇有几分相似之处。那是在大葬过后一个星期。

即,上阙中的“明君哀逝”与“菊花凋落”,同为事件的动机或起因,而下阙的“吾心相随”或“洒血饮恨”,都是指遗言者本人希望的了却此生的行动目的。从中可以看出,重太郎留下的诗也可以这样理解:菊花凋落是不是暗指某位大人物的辞世,而洒血饮恨则可以解读为自己想以身殉葬。

两者之间仅仅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另有什么奥妙?我想,不可能再有另外的解释。尽管乃木希典和田桐重太郎的身份地位存在巨大差别,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是军人。乃木将军既然以终生奉伺天皇为荣,那么田桐重太郎又何尝不是?不仅如此,重太郎因身体残疾无法建功立业,他的执著愚蠢的忠诚可能更甚于他人。

我至今不能忘记的是——对于军人来说,菊花即代表着皇室。那么田桐重太郎诗中提到的“菊花凋落”是否也是指明治天皇之死呢?

当然,事实上明治天皇三年前并未死去,但是,完全可能伪造出明治天皇已死的假消息来。至少,要想让田桐重太郎这种久病卧床,与外界隔绝的人相信明治天皇已死,并非什么太难的事情。田桐重太郎唯一与外界的联系仅仅是靠田桐节的嘴而已。

假设借由田桐节之口让田桐重太郎相信历史提早了三年,即明治天皇三年以前就已驾崩,就有可能让重太郎这位壮志未酬的军人,为了表示自己的愚忠和勇气,为这场根本不存在的大葬去殉死。

这么一来,我以前心里所有的疑惑都可以完全得到解释。我在一夜里把三年前的日记全都重新读了一遍。

那天夜里田桐重太郎死亡的时间确实是七点过后。我七点左右在田桐重太郎的门窗上目击到的穿军装的人影确实是田桐重太郎本人。如果他为天皇而殉死,死前把军装作为正装也很自然。田桐确实是这种人。

而我看到田桐的尸体时,他身上只穿着睡衣,而且显得皱巴巴的,这大概是田桐节在丈夫死后又给换上的。节是做裁缝活的,因而完全可以在丈夫的军装上做些手脚。她可以先把军装的缝线拆掉,在他死后就可以将军装一片片地拆卸下来,然后再给他换上用流在外面的血浸染过的睡衣。先从到家里来的那位军人那里借来一身军装,再将丈夫沾血的军装缝在这件干净的军装里面。在我和村田警官面前,节抱着的军装实际上就是这两件缝在一起的。

不过,对于节来说,最重要的是怎样给重太郎精心布置一个假象,让他相信明治天皇已经提早去世了。为此,节精心安排了几场好戏,以配合光凭自己一张嘴说的不足。为了达到这个企图,她提前布下了几颗棋子。

首先,事件发生前,恰巧伊藤博文遇刺身亡。各家报纸对此事多有相关报道。于是节可以把国民服丧期间的活动和渲染悲痛气氛的描写,改头换面读给重太郎听,先让他产生天皇已经垂危的假象,事后又把刊登这些内容的报纸点火烧掉。因此,她在丈夫死后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消灭证据,把这些都办妥后才能跑到门口叫人,然后再假装偶然遇见我,让我去报警。

那位军人也在这场戏中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为了满足节传宗接代的愿望两人良宵共度后,显然那位军人在情感上已经倾向了节,愿意为她杀害丈夫助一臂之力。六点半左右躲在门口的孩子听到的对话就是他在演戏。小孩听到的,说谁去世了要举办葬礼等话题,都说的是明治天皇。为了让丈夫相信,他们还特地到门口去说。另外,这名军人还每天到节的家里来,反反复复地把外面如何准备大葬的假消息说给死者听。

而节送给孩子们玩的转铃也是她刻意安排的,目的是让铃声传进重太郎的耳朵,好编造一个因天皇去世而分发报纸号外的假象。每逢有重大事件发生,这种分发报纸号外的铃声在街巷间此起彼伏,在心理上极易烘托出一种紧张的氛围。

从节的嘴里听到天皇驾崩的消息后,重太郎可能就已有了殉死的打算。这些年让他压抑已久的一个军人的屈辱感;孩提时就铭刻在心的父兄及族人杀身成仁的武士精神;甘为天皇洒血献身实践“忠”字之道的信念;对维新后的新秩序感到的失望和沮丧——当然这些都是节长年累月时刻向他灌输的——你若想保持一个军人的尊严,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节的言语无异于在丈夫暗淡沉沦的死水中又投进一块石头,在这股黑色的水花中隐约地传来了远方的铃声的召唤。

重太郎正为自己是否要去殉死而前思后想,犹豫不决时,第二天一早就看见这几天妻子特地摆在枕边的那朵白菊花,一夜之间纷纷凋落——阳光中花瓣在闪烁着夺目的白光。没有风,而花却像人的生命逝去一样凋零。那白色的生命纷纷落在地上,对刚刚迷迷糊糊醒来的重太郎来说,又是一种极强的心理暗示。这些洁白的花瓣,化作激烈的视觉冲击向他压来,直击重太郎的心灵深处。

重太郎在不可思议的菊花之死中,立即联想起曾一度好言抚慰过自己的天皇。一种强烈的冲动立即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天子希望自己死去。那首哀叹自己走到生命尽头的诗脱口而出——愿随明君之后,洒血酬志的豪情油然而生。

天快亮之前,节偷偷地将手伸向丈夫枕边的菊花。

我在大正元年九月二十日的日记中把想象到的情节写了下来。事件至此已经完全水落石出。

透过窗子照进的曙光,白色的菊花正在燃烧完它最后的生命。节悲哀不已:这白墙边的路太长了。节在每天途经的武家大院的长长石墙边找到了自己的一生。

武士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时代翻过了新的一页,然而自己却仍然要继承着武士的血统,在这条白墙边的路上继续走下去。维新扑灭了节的武士复兴的梦想,但节心中的武士血脉并没有灭绝,这就是节能够走下去的唯一的路。

节的手指碰到菊花的一刹那,她清楚地意识到了指间父亲流淌在自己身上的血。父亲是个真正的武士,正是父亲遗留下的血让她决不能轻饶了萨摩人。

(也许此刻正是为我父亲洗雪鸟羽之败而蒙受的耻辱。真正的贼寇正打着维新的大旗,把武士们的历史打得粉碎。这是以神的名义盗称的虚伪之花。为这朵花而死去,在这朵花下流尽的父亲母亲的鲜血,今天要以丈夫的血来偿还。)

那个瞬间,节的手似乎化作一把利刃。


(林新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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