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桔梗花  作者:连城三纪彦

小说《残燃》的最后一章,大概就是以《复苏》五十六首为蓝本,忠实描写下来的。当然,有若干是出自想象,不过两人的殉情之旅,大约应当是如此。在小舟里,朱子剪发、死的化妆、用花绑手等,都是苑田的和歌里出现的场面。

把一握握黑楚剪断

求肖似那幻影中人

生命亦千丝万缕

梦里伊人

但愿化身为彼女

一死赴黄泉沾红粉

点御降唇吾措轻类

耿咏吾歌

权充黄泉路上一灯

那淡紫钧花钓颜色

紧紧系住卿手吾手

那暖暖的手

《残灯》这个书名,也是从《复苏》里的第一首和歌:“与卿抵此异乡车站;残灯孤凄备觉苍凉;重叠双影忽被砍断;梵钟之声”套来的,那是描述黎明时分,两人来到千代浦车站的情形的诗。

桂木文绪的家人提了抗议,就是刚好我写完最后一章的时候。

我好希望见见桂木家的人,可是他们把我当成了和苑田一样的恶棍,让我吃了闭门羹。

迫不得已,只好决定暂不发表最后一章,以俟来日。

这一番“腰斩”,就某种意义而言,对我倒是方便的,因为由于时间上的关系,我还未到过两处殉情现场,即京都和千代浦去看看。除了这以外,我还觉得好像苑田一生事迹里,我还有遗漏的地方,我宁愿靠这双腿亲自去跑跑,调查一番。

苑田与乃师秋峰的关系即是其中之一。

在杂志上开始连载以前,我曾到五反田地方的秋峰住家去过一次,秋峰严词斥责苑田的话,好久好久还清晰地留在耳朵里。

“关于那个家伙的事,我一句也不想谈,也请以后别再让我听到那个恶棍的名字。他殉情的事,我连一丁点也不同情。”

秋峰只说了这些,就让那活似猛禽的尖细下巴颤抖着,再也不肯开口了。

苑田是因为未能满足这位师父仅讲究技巧的世界才离开师门的,可是看来秋峰的震怒,好像不仅如此而已。是否另有隐情呢?调查结果,明白了苑田离开师门和秋峰休妻,时间上竟然吻合。据说这位琴江,与秋峰的年龄相差二十岁,离异后不久就投靠娘家亲戚的一所庙,出家了。

在异性关系方面,苑田传闻极多,与秋峰的年轻妻子之间说不定也有了什么瓜葛,因而触了师父的逆鳞也非不可能。我这么想着,许久以来就希望能见琴江一面,却一直未得机会。

《残灯》停载的五月初,我前往镰仓的一座小庙月照寺,造访琴江。

“苑田先生的事,我实在无可奉告……”

琴江说着静静地垂下头。

阳光澄清得绿叶都似乎变成透明的季节,她披着一身染上了绿意的僧衣。在这当儿,我觉得她的脸陡地发白了。

“秋峰先生把苑田说得不太好听。”

“那只是他嫉妒苑田先生的才华罢了。因为苑田的确是位天才。”

断绝了世俗尘垢,浑身上下都白的当中,那黑大的眸子格外惹人注目。只因有了这双黑眸子,因而这位年轻的尼姑身上,似乎还遗留着若干女人的成分。

我未能问出什么就告辞出来。我还是觉得苑田与琴江之间曾经有过不可为世间所知的关系。琴江虽然是那种洗尽铅华、远离世俗的打扮,但却分明是美人胎子。苑田会对这样的美袖手旁观,恐怕是不可想象的。

不久,当我正想到千代浦去的时候,杂志社里的人员赤松来访。

“连载中断,真是遗憾之至。最近我们发现了这个东西,特地带来了。”

是一本老旧的笔记簿。据云是大正初年的东西,是苑田还在秋峰门下的时候。

笔记本封底内页,有墨笔涂鸦般的粗糙的男子面孔画像,题款是自画像,该是苑田本身信笔画上去的吧。也许是由于年深日久的关系也说不定,但苑田未免把自己画得太暗淡阴惨了。

“老师,苑田是不是很喜欢梵·高?”

“梵·高?是那个荷兰的画家吗?”

“是的,老师,你看这画像里不是少了一只耳朵吗?好像是学着梵·高的样子,画了个没有耳朵的自画像……”

“倒不无可能。”

我的眼光移到自画像旁边的文字上。模糊了,却还可以看出如下几个字:

我是柏木

是随便涂上去的吧,字迹潦草,却含着一抹自嘲味。柏木是苑田以前爱读的《源氏物语》里的人物。我一时猜不出含义,兴趣转到里头也像是涂鸦的近三十首和歌上面去,都是我不曾见过的作品。入秋峰门下不久的时候写的吧,稚拙的诗风,令人想象不出吟咏花鸟风月名重一时的苑田,早年竟也有这种东西。其中一首特别吸引我。

世路多歧一来一去

去了又来来了又去

流水终究无法反扰

水返脚

我觉得抢眼的是“水返脚”这个词。

水返脚——

赤松走后,我找出两年前有关苑田之死的剪报,报道上也有“水返脚”这个词。

我在《残灯》里虽然没有提到,不过苑田和依田朱子殉情的地点,是千代浦地方人称“水返脚”的河流。

水乡的周边是平地,一般情形,河流在此会是湖面,水不再流动,只有下雨时才会流动。加上支流与较宽广的本流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因而水流会形成奇异的环流,例如船从某一个地点驶出任其漂流,最后还会回到原地。

苑田和朱子划出小舟的,正好是“水返脚”的起点,在暗夜里漂流几个小时后,回到原来的地方,于是被那个农人发现了。

人们以为那是偶然的巧合。《复苏》里有一句话:“初来之乡”,因而苑田被认定对这种河流一无所知,偶然地泛舟其上,结果捡回了一条命。

然而,根据赤松所带来的笔记本,早在十年以前,苑田好像就知道有这条河流了。

“水返脚”这个名称,也可以看做是苑田的创造,我总觉得苑田在很年轻时,不仅知道这河流的存在,连它特殊的构造也都知之甚稔。年轻时,他醉心于芭蕉和西序,有一段期间到处流浪。是不是那个时候来过水乡呢?那么苑田的泛舟环流,不是巧合,而是有意的安排?

在这样的想法下,重看剪报,于是以前忽视的一个事实有了某种含意。

那是有关依田朱子的死。

朱子的直接死因,不是由于和苑田一起吃下的毒药,而是因为割腕。报上说的是:朱子吃下药未死,恢复了意识,误以为一旁昏睡的苑田已死,于是拼命地割断了手腕——这无非都是想象。——只因苑田被发现时,正处于昏迷状态,因而朱子便被认为是自己割了腕。

但是,如果这是苑田有意的安排,那么朱子之死,是不是也可能是苑田的安排呢?

我这么想,并没有任何明确的根据。这只是十年前的“水返脚”一词所触发的联想——而且这也是我第一次对苑田的死感到疑惑。

苑田和朱子殉情的同一个晚上,桂木文绪也在东京自杀了,结果是只有苑田一个人未死,三天后才又自杀身亡——这所谓的菖蒲殉情案的幕后,原来还隐藏着《复苏》五十六首里未曾出现的另一个故事与事件。我想,我是非到千代浦跑一趟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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