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桔梗花  作者:连城三纪彦

云遮住了月,夜色显得更浓了以后,便知水流比想象中更快速。一直都觉得细微的水声,也在周遭一齐涌现。

这一带,刚好是无数沙洲把河流割裂成一条条细流,蛛网般密布的地点,流速也各个不同。滑过岸边的,打旋的、注入深潭的、拂过芦苇的,种种不同的水声,就像是串串铃铛在比赛音色般地,在黑暗里合奏。

天空也有流动的东西。

云被自己所遮住的月的逆光染成了不同的浓淡,仿佛散布的墨色纸片,飘浮在空中的气流里。

星被风吹刮着,落到地平线附近,再也没法和人家的灯光区别。那淡淡的光屑有如流逝的萤火。就像这萤火的似有若无,他与朱子的两个生命也燃烧不尽,天与地合二为一,在无限宽阔的漆黑世界里悬宕着。

“这么漆黑一团,教人觉得好像已经死了。”

朱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苑田伸过手,把朱子的肩膀拥进自己的斗篷里。两人背向水流,并肩坐在小舟上。

“怕了?”

“不……可是,还是想多活一会儿。”

从旅店借来的灯笼光下,朱子仰起了面孔,看着苑田笑了笑。那笑容,明朗得不像是就要赴死的人,根本就是泛一叶扁舟游玩的。

“咱们一块死吧。”

几天前,正在朱子所上班的酒家“玻璃”闲谈的时候,苑田突然止住笑声,喃喃地说。

“好哇!”

朱子在苑田的杯子里斟上啤酒,装出和刚才一样的笑脸。

“讲正经的。”

“嗯,我也正经八百呢。”

口吻还是开玩笑的。

“你在笑嘛!”

“您也笑着。”

这种玩笑,真不晓得什么时候,居然变成正经的。那一晚,根本就不是为了说这样的话才去会朱子的。一如往常,在流行歌与酒臭的一隅胡闹的当儿,本来是想说一句“今晚也来一下吧”一类话的,却不料冲口而出了一句“一块死吧”。

有一首流行歌是这样的:“忘了歌的金丝雀……”和桂木闹出了殉情未遂事件后,已经过了整整一年。《情歌》之后,作品连一首也没有。有人评论:在《情歌》里,歌人把生命燃尽了;也有人说是江郎才尽。的确,躯体仍在,生命已丧在桂川,作为歌人的生命也以《情歌》告终。

一年来只有酒与女人,形同废人,觉得歌唱实在是无聊透顶的事。

“一块死吧”,这一句不经意的话,也许就是忘了歌的一只鸟,最后想起来似的吐露出来的,像是叹息的鸣叫声吧。

“什么时候?”

忽然发觉到双方正在含怒似的互盯着,也互相探索着对方暗郁的眼睛。

“越快越好。就这两三天吧。”

“哪里?”

“哪里都可以。”

“是啊。人死了,哪里都一样。不过,如果是桂川,我可不喜欢呢。”

朱子把眼睛撇开这么说。

“为什么说了那样的话呢?”

昨晚,在旅店的房间里,听着绵绵不断的雨声问朱子。是火车站前一家旅店,一个似乎连榻榻米上都染上苑田影子的房间。

“怎样的话?”

“你说如果是桂川,就不喜欢。”

“啊,那个,也没什么。我是说,如果我和您又到桂川去死了,不是文绪小姐便是我,两人中有一个人未免太可怜了。我猜,您还是不能忘记文绪小姐是不是?”

“嗯。”

“我算是替身了?”

“嗯。”

“怎么说得这么清清楚楚的。我不是扔弃一切,要和您一块死的吗?就骗骗我,说您喜欢我,也不算太过分吧。”

“你也不是爱上我,才跟着我来的吧。”

朱子划了一根火柴,手却在空中停住,衔着香烟,默默地看着火在指头上燃尽了。

“老师……”

她低下头说。

“老师,您真认为那样吗?”

“……”

“真冷。不是因为一个人没办法死,太寂寞死不了,所以我才跟过来的吗?我是桂川那位小姐的替身,这一点我从被您邀过去的第一个晚上就知道了。也晓得您是在我身上找寻着那个女人的影子。但是,这样也好,我还是愿意和您一块死,所以才跟着来的。老师,您知道吗?我一直在等着您告诉我,一块去死吧。”

她衔着那支没点上火的纸烟,颤抖着喉咙哭起来。把手伸过去,她就撒娇般地摇晃着头发,把苑田拉倒在一直铺在那儿的薄被上。

朱子比文绪年长五岁,为了卧病的丈夫,已经在酒家上班了好几年,被红灯染透了的肌肤早已熟透了,有时却还会像这样子,装出文绪身上所拥有的童女之态。文绪在深闺里,被棉花层层裹住般地长大,却又含着一种莫名的坚强,和苑田相处时,也从无盲目追随的样子,保持着对等的地位,而朝秦暮楚的朱子,反倒是死缠住男人的模样。

文绪与朱子都很白皙。不过在文绪,是能把男人污秽的手反弹回去的洁白;朱子的却是四时都在等着男子的手来染色般的,或者为了渗出男人的水滴而存在般的,濡湿的白。文绪是教人不故意去弄污的白,朱子则是教人想去弄污的白。

苑田对这个被自己荒废的颜色染污、默默地跟随他的死亡之旅而来的一个女人忽地感到哀怜。如果是染上了别的男子的颜色,那么她会有不同的生活方式的。

“我也不光是想文绪的事情罢了。”

苑田远远地听着把头埋在自己怀里的朱子的哭声,凝望着罩在灯影下天花板上的薄暗这么说。

这当儿,苑田想起的不是文绪,而是半个月前最后一次去探望的妻子阿峰。

妻子在疗养所的一室里,瘦得骨头好像都可以看到了,而且仿佛已经穿上了尸衣,被裹在白色的尸臭当中。那天,妻子当着苑田的面前咯了血。从苍白的嘴唇流溢出来的血,红艳得和那半风化了的生命,看来多么不相称。

妻子永不肯原谅苑田的放荡个性,连每月仅一次的探望,她都侧过脸,默默地看着苑田所无法看见的死亡之影。然而,只因憎恨来得强烈,执著也跟着强烈吧。苑田不由得想:是三年间在病床上强忍过来,却无法形之于口的东西,就用那种鲜红的血倾吐出来的吧。而他自己的血,还来得更暗更冷呢!

浑浊的夕阳,把病房染成糜烂的颜色。苑田向固执地缄默着的妻子道了别,站起了身子。就在这时,妻子的手突然伸向苑田。回头一看,她还是照样把空虚的目光从苑田身上移开,只让手拼命地抓向苑田的脚。够不到苑田的脚,却抓住了在夕阳里落在榻榻米上的苑田的影子。在夕阳里仍显得苍白的指甲,恰如死的挣扎般地抓着榻榻米。

苑田这时连想也想不到自己不久就会步上死亡之旅。然而,他的妻子似乎本能地感觉到他半个月后的变故,连她自己都想象不到地,竟然伸手要抓住即将一去不复返的丈夫的性命——分明已经是病重力竭,命在旦夕,却依然有那样的力气集中在指头上。她这一番最后的力气,尽管未能抓住苑田的躯体,却毫无疑问地攫住了影子。他也觉得,就在这病房里,自己的影子已经落在卧病八年的妻子手上了。苑田从未爱过妻子,妻子所给他的也不是爱,不过苑田倒觉得,把自己的影子交到妻子手上,使他放心了。

“在想太太的事吗?”

朱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苑田的胸怀,那么随便地匍匐在棉被上吸着烟。

“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好也在想着老公的事——真奇怪,五年来都巴望着他早一点死,这一刻,倒希望他多活几天了。从来也没想到我会先走的。”

“好长的岁月,是不是?”

“是啊,不过也只是长罢了……”

翻转身子,沿朱子的视线看过去,房间一角搁着已经有裂缝的粗糙花器,插着两枝菖蒲花,是白与紫的。笔直的茎充满生命感,剑一般地竖在那里,却有一枝的花完全腐烂了,白色的一枝,花瓣也枯萎了。鲜明的季节,仅留存在茎与叶上。

“各个不同的颜色又各个死去……”

朱子独语般喃喃地说看,把纸烟的烟吹向花。听来,这话好像在说着这时候的两人,也好像说着她自己和丢在东京的丈夫。

进了同一床棉被后,只让肩和肩相贴着躺下来,也没交谈多少句话,光是看着半凋的,雨声那么无情地打在已经不能再称为花的两个涸竭的生命。

傍晚时分,雨忽然停了,他们像被澄清的晚风引诱了一般地出了旅店。朱子从东京穿来有不倒翁图案,好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的伧俗的和服,在街尾看到一家小面店,她说想吃,多么好吃似的连吃了三碗。为了找一个恰当的自杀地点,在河风吹拂的土堤上行,有时拉开嗓门唱唱流行歌,有时那么有趣似的碰碰苑田,跑来跑去嬉戏着笑个没完。那还是真正快乐般的朗笑呢!

发现到缆在土堤上的一叶小舟,坐上去了。她还向苑田泼了水笑弯了腰。

不必摇桨,顺流而下。过了多少时候了呢?月影已斜,该已是深更时分了。

当月再度隐到云后时,小舟摆了一下停住了。河水在此流入一片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中,好像是那比人还高的草把小舟缠住了。

“老师……”

静了有好一阵子的朱子,低声叫。

“老师。月亮再次露出脸来,就可以了。请您忘了文绪小姐。”

低细,却是清清楚楚的话语。

“嗯。”

朱子把侧脸靠在苑田胸口。像在听苑田的心脏跳动声,一动也不动。不必朱子来提醒,苑田在上了小舟以后,一次也没想到文绪。那几乎使他觉得麻烦。但觉累得连口袋里的药都没有力气吃下去。他觉得就这样漂流下去,最后到达的地方就是死。

月意外地早就露脸,月光把灯笼的火光驱走,包裹住苍茫夜色。朱子停止了呼吸般地静默着,这时抬起了头。

“忘了吗?”

苑田点点头。

“那就……可以了吧。”

朱子离开苑田,双手绕到脑后,取下梳子,把束在一起的发解下。发切过灯笼光,倏地垂落胸前。白白的脸,被那有光泽的黑发包围住。

也不晓得在哪个时候藏在身上的,朱子把一把剃刀取出来,一手紧紧握住一大把发丝,毫不犹豫地下了剃刀。寒光一闪,刷的一声,发丝脱离了朱子的生命,留在手上。以为是要给谁留下来的,却一无留恋地掷在水面上,划下了好几道影子,云絮一般地在风里扩散开来,落在映着灯光的水面上,然后很快地就被黑暗吞噬掉了。朱子好像在祷告一般,静静地凝视着它。她似乎是在刚刚还系在自己生命中的一绺绺发丝里看到自己二十五年来并不算幸福,却仍然有着无限依恋的大半辈子。

苑田想:朱子八成是在想着卧病的丈夫吧。正像他自己把最后的影子留给妻那样,朱子也想把一束发丝留给丈夫吧。

朱子反反复复地做了同一个动作,把所有的头发剪齐在肩膀上,然后头部一甩,转向了苑田。

苑田几乎叫出来。一直没觉察出来的,原来朱子这么把头发剪短了以后,竟和留短发的文绪酷似。

“老师,我只在报上看到过文绪小姐的相片……您看,这样可以吧?”

苑田被吸引过去似的点点头。在淡淡的月光下,细微的轮廓消失了,因而眼前仿佛是文绪的幻影泛现在那里。

朱子从袖口掏出了红粉,伸向苑田。

我指头上的胭脂配以一点热血卿含之在红唇中静静地逝矣

朱子吟咏了桂川情歌里最著名的一首。一年前,桂川的春之夜,苑田吃下了药后,用自己的手指来为文绪的脸抹上了最后的红粉。朱子在要求他为她做同样的事,原来,朱子是要当文绪的替身赴死的。不,她是想完全成为苑田所爱的文绪赴死的。

朱子将红粉交到苑田手上就合上眼,把唇儿凑过来。苑田仿佛被朱子这一番最后的情意吸引住了,在小指上沾了红粉,压在朱子的唇上。朱子轻闭的眼睑溢出了一滴清泪,但面容却是平静的。

——这女人真跟着我来到这个地方了。

苑田心里突生感触。已经遗忘了将近一年的感情,蓦地从胸中喷涌而出,流泻到指尖上。沾上了红粉的小指颤抖起来,禁不住把朱子拥进怀里。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朱子太可怜呢?抑或是无意间想紧紧抱住文绪的幻影,那么没命地抚摸朱子的头发。在那无限的柔软里,苑田一任迸涌的泪水洒落下去。朱子成了一具布偶般,听任苑田摆布。

起风了,扁舟又开始在河上滑动起来,水声成了此行的伴乐。这么小小的一叶小舟上,两个生命的余烬仿佛互相护着一般重叠在一起,被荡下去。

“灯笼的火快熄了呢。”

也不晓得漂流了多久,朱子这么说着,离开苑田怀里,把手上的灯笼移到水面上。

“老师,你看。”

在变弱了的小小火光下,细细的波纹好像是拖曳在地的一层层丧服衣裾,爬过水面,再过去却出现了一簇菖蒲花。暗夜在那一小方地方被染成白和紫两色。夜风吹得叶儿轻晃细摇。在这当中,只有花的颜色静止着。那颜色虽然浓艳欲滴,而显然季节已过,令人感觉到一抹残花凋零的寂寞。

“客栈里的花,一定枯了吧。”

朱子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苑田摇摇桨,把小舟划过去,取过了朱子的剃刀,刈下了一枝。

用花把两人的手绑在一块。花茎被强加折扭,几乎断了,但是苑田的生命的残片通过花茎,流进朱子手腕上色彩鲜明的花朵上。

苑田用另一只手,取出了胸怀里的药包。

“像睡着一般,可以死得很舒服。”

苑田只说了这些。

四下还是只有水声。两人的面容都静穆得像是生命已随夜风与河水,流向两人再也碰触不到的远方去了。只是朱子在吃药的时候,记挂着她的袜子。

“不喜欢让袜子脏着死掉。”

她一再审视是不是沾上了舟底的泥污。

各人吃下了自己的一包。

风变强了。两人互相替对方遮挡风一般地,依偎着肩膀。朱子面不改色,无心地看守着河流把一扇扇漆暗的门扉关上。苑田什么也没想,连死都浑然忘却了。

然后,灯笼好像忽然熄了,苑田的身子也在暗里瘫倒下去。

“老师……老师……”

苑田听到了朱子的呼叫声。它成了一年前,同样的在黑暗里响过来的文绪的嗓音。

“老师……老师……”

幻影似的声音渐飘渐远,被黑暗与忽然变大的水声吞噬了。

第二天早上,苑田在和朱子过夜的旅店房间里恢复了意识。

是黎明前,一个农夫发现了躺在舟底的他。那时,朱子已死,苑田游丝般的气息却未断。被送到旅店急救后,便复苏过来了。听到朱子割断了手腕时,他大吃一惊。管区警官说,朱子原也是没有死,但她恢复意识时,误以为正在昏迷的苑田已死,这才割了手腕。苑田并不觉得朱子有多么可怜,倒记挂着她的袜子是否干净。他醒过来后,马上便又开始想到死了。

接受警员的讯问时,无意间一看,不禁叫了一声。

菖蒲花还在开着。

昨天傍晚出去时,明明已经枯萎了,不料竟然又绽开了。是旅店的人换了吗?可是,另一枝白色的确实枯萎了。而且两枝花的位置和昨天完全一样。

这不是和我的生命一样吗?朱子断气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回来。

初夏早晨的白日阳光照耀下,在枯萎的花陪衬下,它粲然地歌唱着紫色的新生命。

在一朵花里复活过来的,是苑田作为一名歌人的生命。

后来才听旅店主人说,菖蒲花有不少是一枝茎上有两个花蕾的,第一朵枯萎后,第二朵便接着绽放,可是苑田总觉得,它和他完全一样地复活了,实在是一桩奇迹,一年来不再记起的和歌,便又一次浮上来了。

一连三天,苑田着了魔似的吟咏。

三天后,他完成了五十六首和歌,就像等待着那朵花的枯死般,用花器的残片割断了喉咙。

忘记了歌唱的金丝雀,在复活的三天里,让作为一个歌人的最后火焰凄绝地燃烧了起来,然后死去。

题名《复苏》的苑田岳叶最后歌集,以下到千代浦站开头,并以旅店一室里的恢复意识为结束。

明日将再凋谢的花

这朝露的生命啊

那怕瞬息也好让伊

迎向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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