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过去的罪行

一把扭曲的匕首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奥尔登夫人不会见你们!”

格里布小屋应门的是一位矮小而凶悍的女士。听口音应该是东欧人。她皮肤黝黑,头发扎在脑后,目光锐利;穿着一件宽松长袍,胸前别着一只表,看起来像个护士,但她却自称私人护理。霍桑跟她说了我们的身份和拜访的目的后,她不为所动。

“奥尔登夫人正在休息。”

“我们不会占用她太长时间。这件事很重要,关乎她的丈夫,菲利普·奥尔登少校。”

“她不想谈他的事。”

格里布小屋和旁边的两座房子之前都是救济院,它们并排坐落在高街路边。房子的一切都是半份大小的尺寸,就像剧院的布景似的。屋顶倾斜不平,墙壁偶有隆起。如果再缩小一点,就可以放到旅游商店里出售,一个完美再现威尔特郡小屋的复刻品。

护理员正要把那扇全橡木的屋门关上,就在那时,她身后出现了一道人影,正是罗斯玛丽·奥尔登,她倚着拐杖支撑着自己。“是谁,塔拉?”她问。

“他们想聊聊奥尔登少校的事。”护理员回答道。

“想聊什么?”

霍桑显然想要亲自解释,但塔拉坚定地挡在他和门厅之间,“他们正在问。”

“问什么?”

“我跟他们说了,让他们离开。”

“不,让他们进来。”

护理员犹豫了一下。她本想违抗,但老太太声音中的坚定让她改变了主意。我也听到了——这种坚定在她对我们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显得有些奇怪。塔拉不情愿地让开路,我们走了进去,穿过一条比欢迎光临的门垫还窄的过道,来到了一个相当舒适但有些过于温馨的客厅。

罗斯玛丽·奥尔登已经坐进一把高背椅,正小心翼翼地把拐杖靠在扶手上。她周围堆满了杂物,仿佛两三个房子的东西都被倾倒进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屋里到处摆着装饰品:壁炉架上、窗台上,还有一些专门用来展示陈列的临时茶几上。这些装饰品大多与狩猎有关,我想起莫克翰庄园的看守约翰·兰普里曾经描述过这位少校在世时一直强力支持当地的狩猎活动。好吧,这些都是证明:壁炉上方的银制酒杯、穿着鲜红夹克的陶瓷狐狸、钉在墙上的马鞭以及刺绣着猎犬图案的靠垫。还有几张菲利普·奥尔登骑马的照片,照片上他的身边围绕着其他的狩猎爱好者。

罗斯玛丽的生活——或者说余生——交织其中。她喜欢书籍;不是现代的平装书,而是皮革装订的精装本,可能是她的家族世代传承下来的。她收集小小的银盒、水晶罐、陶瓷动物饰品和玻璃芭蕾舞者摆件。她旁边的桌上摆着一碗风信子,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这是最不适宜养的花,它们令人作呕的气味弥漫在高温的空气中。

至于罗斯玛丽本人,她应该年过七十,但看起来还要再老十岁。在流逝的岁月中,她的身材变得更加矮小,臂膀和肩膀变得紧绷,颈部的肌腱也突出了。她身体不好,几乎无法行走,一年前的中风导致她的半边脸僵硬,那边的眼睛肿胀得像一颗大理石。她穿着一件漂亮的碎花连衣裙,裙摆垂至脚踝,戴着夹式耳环和珍珠项链。她的头发梳理过,还化着精致的妆容。我猜这些都是塔拉做的。她可能正准备外出——也许是去喝茶或打桥牌——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这里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她过着一种虚幻的生活。

“你可以走了,塔拉。”

“您确定吗,奥尔登夫人?”

“天哪,姑娘,我可以照顾自己!”

“我已经把您的晚餐放进烤箱了。”

“我知道。我知道。谢谢你,塔拉。”这不是表达感激,而是在打发她走。

塔拉很不开心,但知道不该争论。她从椅子上拿起棉袄,走出前门离开了。直到门“砰”地关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奥尔登夫人转向我们,用那只凸出的眼睛审视着我俩。

“我想要一杯威士忌,”她说,“在那个角落有一瓶达尔维尼威士忌。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想要少来点儿,加一点点水。”

她的饮料推车上挤满了不同的瓶子。我找到威士忌,往一个厚重的矮杯里倒了一些,又从水壶往里加了水,然后端到她面前。

“塔拉不喜欢我喝酒。医生说这会害死我,但他是个蠢货。我已经七十八岁了,看看我!我正在慢慢死去。你们觉得这有什么区别?”她颤颤巍巍地将杯子送到嘴边,吃力地咽下口中的液体,“你们想和我谈谈菲利普?”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为什么?我听见你告诉塔拉你是个侦探。你看起来不像侦探,更像殡仪馆的人。你们在调查我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奇怪,但霍桑没有眨眼。

“不是,我们正在调查一起伦敦的凶杀案。我们相信可能与这里发生的事有关。”

“谁死了?”

“一位名叫哈丽特·斯罗索比的女士。”

“我记得她。她一段时间之前来过这里。她写了一本关于学校那件事的书,不过我从来没读过。”

“似乎她写的很多东西都不是真实的。”

“当然不是。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笑了一下,但只有半边的嘴角动了动,“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因为你想知道真相?”

“我已经知道真相了,奥尔登夫人,你也知道。我只是想听听……”他瞥了一眼菲利普狩猎的照片,“当事人口中的故事。”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至少,她的一只眼睛盯着他,另一只眼睛则注视着不远处的某个地方。“你的话听起来很无礼,这位先生……”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霍桑。”

“霍桑!你怎么可能了解我?你才刚进来!”

霍桑没有回答。

奥尔登夫人拿起杯子,把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递给我,说:“再来一杯。”

“你确定吗?”

我没有说出口,但我一定表现出了这个想法,因为她瞪了我一眼。“你认为我会怎么样?”她厉声说道,“喝醉了在桌上跳舞?如果愿意,你也可以喝一杯。也许这会让你不那么假正经。”

从她说话的语气,那个当年在莫克翰希思小学走廊上巡视的副校长夫人可见一斑。我完全能想象出那时的她是什么样子。把衬衫塞进裤子里!小点声。走廊里不准跑步!当我上预备小学时,学校里也有一位这样的女舍监,我们都害怕她。

我走到推车旁,倒了第二杯酒,但比第一杯少一些。如果她在还没说出霍桑想知道的事之前就昏厥过去,霍桑肯定会不高兴。我把杯子递给她,她又喝了一口。这真是一场相当出色的表演,尤其考虑到现在才下午四点——但我怀疑对她来说时间没有意义。房间里没有时钟,可能是有意为之。

“我并不怕你,霍桑先生。”虽然她没有口齿不清,但显然酒精对她的发言还是产生了影响,帮她摆脱了拘束,让她变得大胆起来。“那两个男孩罪有应得。他们偷溜进菲利普的书房,把那个半身像放在门顶。当他进去时,半身像砸在他的头上,砸碎了颅骨。他陷入昏迷,第二天就去世了。”过了片刻,她才稍许恢复,“我一直告诉他把那个蠢东西扔掉。他对西塞罗没有兴趣,但觉得那会给孩子们留下印象。”

“你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奥尔登夫人?”

“他过得很不容易。”她使劲摇晃着杯中的威士忌,有种一饮而尽的冲动,“他退伍后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自己。他非常怀念战友之情。他想回到威尔特郡,因为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他在科尔舍姆长大。他的父母在那儿有庄园,但在我认识他之前,他们的钱就败光了。我们俩都一贫如洗。虽然他有退伍军人的抚恤金,但那根本不够用。我们甚至没有自己的房子。”

“你有这个房子啊,而且还免租金。”

她犹豫了一下。“是的。学校一直对我很好。”

“你的丈夫为什么会当老师?”

“他需要工作,我们也需要住处。是我建议他去做老师的。显然,如果菲利普能在一所私立寄宿学校找到工作,学校就会给我们提供住宿,一举两得。他曾申请过这个地区的几所预科学校,但都没被接受。所以他参加了一项教师培训课程,在特罗布里奇那个糟糕的地方待了几年!最后来了莫克翰希思小学。一开始我们租了一间房子,他晋升到副校长后,学校把格里布小屋分配给了我们。从那时起,我就一直住在这里。”

“他在莫克翰希思过得愉快吗?”

“愉快。他很快就适应了。实际上,他在村里成了名人。他喜欢钓鱼。”

“还有狩猎。”霍桑说的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指责。

“嗯,周围到处都是证据。是的,狩猎是他的至爱,尽管他几乎负担不起。也许你会感到惊讶,其实不是每个狩猎的人都是有钱人。菲利普会和埃文河谷狩猎队一起骑行,他有时租一匹马,但猎犬队长很喜欢他,经常把自己的栗色马匹借给他。菲利普结交了很多照顾他的朋友,狩猎圈的人总是很慷慨……有点像军队。”她指着一张银相框里有点失焦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孩一只手放在一匹马的身上。“那是十二岁时的菲利普。他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在科尔舍姆狩猎。他有很多回忆。他总是滔滔不绝地谈论那时候的事!”她叹了口气,继续说,“他最快乐的经历就是在寒冷的早晨和朋友们出门,一起驰骋在乡间小道上,疾驰穿越乡间,跨过篱笆和小溪。虽然每次都冒着颈椎骨折的风险,但只有那时,他才真正地活着。那是他期盼的生活。”

“所以他不太喜欢斯蒂芬·朗赫斯特吧。”

罗斯玛丽·奥尔登愣了一下。“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他的父母与工党政府关系密切,而工党政府想要取缔狩猎。”

“那不是孩子的错。”

“也许你的丈夫不是那么想的。”

“菲利普确实不喜欢那对夫妇。没人喜欢他们!”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很快又恢复了淡定。“那时发生了很多不愉快的事。”她继续说道,“报纸和电视上都有很多议论。我们村里甚至出现了破坏分子,骑着摩托车四处骚扰猎犬。还有人破坏公物……到处涂鸦……还伤了一匹马。而禁猎呼声最高的声音就来自我们的新居民,朗赫斯特夫妇。他们来到这个社区,却对我们的生活方式一无所知。他俩就是巢穴中的毒蛇——菲利普一直这么称呼他们。”

“那你住在这里肯定不太舒服吧。”霍桑说,“刚才你说学校对你很好,让你住在这里。但你肯定知道是特雷弗和安娜贝尔·朗赫斯特付了钱。”

“我不知道。”

“你可不是撒谎的高手,奥尔登夫人。”

“你竟敢这样说我!”

“跟我们说实话吧。朗赫斯特夫妇买下了这座房子,并为你设立了专门的信托基金。你当然都知道。”

她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我没有别的去处。”

霍桑等待她平静下来。当再次开口时,他表现得更加通情达理起来。“奥尔登夫人,你难道不想倾诉一下吗?”他问,“这不是你让我们进来的原因吗?你已经坐在这里思考了十七年。但过去的罪行就是这样,永远不会放过你。你在这里谈论死亡,并担心有人会来调查你。”

她伸手递过酒杯,“再来一杯!”

“我觉得你已经喝得够多了。”霍桑伸手接过杯子,“我跟你说说我的看法吧。首先,我认为奥尔登少校弄错了,我指那件图书馆书籍的事……撕掉书页之类的。斯蒂芬·朗赫斯特不会做那种事。关于这一点,我们了解他,他很喜欢书。如果他和韦恩想伤害你的丈夫,那一定不是因为他不让他们去巴斯,而是因为他在他们并没有做的事上冤枉了他们。”

“胡说八道。你怎么可能知道?而且,那只是一件小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件导致了你丈夫死亡的小事。你是在否认吗?”

“我什么也没说!”

“那让我来说。因为我还知道另一件事。韦恩在两个孩子中年龄大一点,还住在政府救助房里,因此大家都认为他是那个煽动做坏事的人,他是领袖;但事实正好相反——韦恩是无辜的,斯蒂芬才是主使。”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现在还有什么意义?”

“因为韦恩被关了十年,而斯蒂芬只关了五年。”霍桑停顿了一下,盯着她的眼睛。他向她倾了倾身子,继续说道:“奥尔登夫人,你是否在法庭上做过证?”

罗斯玛丽·奥尔登屏住呼吸,妆容下面的脸像一张羊皮纸一样惨白。最后她开了口:“我作了陈述。是的。”

“虚假陈述。因为朗赫斯特家的律师找过你,对吧?他们告诉你要说韦恩是始作俑者,而斯蒂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这就是给你的回报——这座小房子,一个安身之所。你支持了他们的故事版本,而这座房子就是对你的酬谢。”

“不是!”罗斯玛丽·奥尔登笔直地坐在椅子上,就像被电击了一样。“你们滚!”她的声音颤抖着,在喉咙里打结。

“等你说了我想知道的事之后,我会离开的。”

“塔拉……!”

“塔拉不在这里。你把她打发走了。”

霍桑气势汹汹。他并不在意审问对象已经年过七旬并且疾病缠身。我非常担心罗斯玛丽可能会心脏病发作或再次中风。那样的话卡拉·格伦肖会幸灾乐祸——在我进入房间五分钟后,又发生了一起命案。

“是谁毁坏了图书馆的书?”霍桑问。

“我不知道。”

“反正不是斯蒂芬和韦恩!”

“我不知道是谁!”她喘息着说,“菲利普也不知道……”

终于,她承认了。

“菲利普知道不是他们,”她继续说,“他告诉过我!他找不到真正的罪魁祸首,所以拿他们开刀。”

“其他的事呢?”

“我不知道你指什么……”

“律师的事。”

她点了点头。她此刻只想让霍桑赶紧离开。“宣判之前,一个律师来找过我。那是个把头发向后梳得油亮、虚情假意的年轻人,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只说他是代表那家人来的,如果我同意帮助他们,也许他可以帮助我。我做证说斯蒂芬是个好孩子,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另一个男孩影响了他。我没有撒谎。这不是我的谎言。我所做的只是支持他们所谓的真相。”

“做伪证。”

“你可以这么说,但我能怎么办?我走投无路了,我不得不搬走。我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也没有去处。菲利普已经死了,没人管我。”

一滴眼泪从那只健康的眼睛里流了出来。霍桑站起身。“我们现在可以让你一个人清净地待着了,奥尔登夫人。你做了件正确的事,就是告诉了我们真相。”

“我会被逐出格里布小屋吗?”

“不会的。你可以留在这里。我们来的目的并不是这个。”

他向门口走去,但她叫住了他。

“霍桑先生,你能帮我做件事吗?如果你将来找到那两个男孩,能告诉他们我知道错了,我非常抱歉吗?他们两个都不该进监狱。那只是一个恶作剧。你能告诉他们我有多懊悔吗?”

霍桑停下了脚步。“亲爱的,我不得不说,现在为时已晚。”

他离开了房间。我带着一丝歉意向她耸耸肩,然后跟着霍桑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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