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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另一把刀一把扭曲的匕首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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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跟你谈?我已经和警察聊过了,没有其他要说的。” 斯凯·帕尔默吸了一口电子烟,烟尾随即亮起愠怒的红光。从我把她介绍给霍桑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闷闷不乐,好像谋杀案的调查不过是给她繁忙的日程增加了不便。她扔下电子烟,拿起梳子梳拢头发。她的发色已经从粉色变回了原本的浅金色。 “马上就要上台了,”她继续说道,“我还在化妆。在开演之前,我不太愿意和人交谈。那会扰乱我的思绪。我得酝酿角色。” 从第一次见到斯凯开始,我就觉得她令人捉摸不透:她既年轻又自信,既害羞又傲慢,像一个混合体。此刻她装扮成普林普顿护士的模样坐在那里,变得更加深奥。她的戏服设计成漫画人物的样子,衣服有意紧裹胸部和臀部,黑色紧身裤上还有一个破洞……一位评论家甚至提到了这点。在衬衫下面,藏着一个装满假血的塑料袋——肯辛顿瘀血[影视剧作中的假血也被称为“肯辛顿瘀血”(Kensington gore)。],第一幕末尾,她被解剖刀刺伤时会爆裂开来,这一切都很像洛基恐怖秀的表现手法。在舞台上她演绎得非常完美。然而,在化妆间里,这样的形象却令人不安。她被困在两个人物之间,我不确定谁是谁。 我不断提醒自己,斯凯还很年轻,不到二十五岁。她总是身着紧身裤和皮毛围巾,一双及膝靴,戴着一副露指手套,慢悠悠地走进排练场;估计是从一位富有的阿姨那里继承了不少古董珠宝,每天她都戴着不同的款式。她似乎在模仿《卡巴莱》[卡巴莱(Cabaret),一种歌厅式音乐剧,通过歌曲与观众分享故事或感受,演绎方式简单及直接,不需要精心制作的布景、服装或特技效果,纯粹以歌曲最纯净的一面与观众作交流,可以说是一种音乐上的情感交谈和亲切感觉的接触。]中的莎莉·鲍尔斯。很有可能这就是她对自己的定位,肤浅地活在生活的表面,受人瞩目。霍桑不解地看着她,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斯凯的玫瑰金手机响了。她连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就接起了电话。 “嗯……嗯……不,我现在不方便和你说话。我马上要上场了,而且还有人在我这里。不……” 虽然她没再说话,但一直听着,翘起小指的手紧握着手机。 在等她打电话的期间,我观察了一圈化妆间的环境,思考着霍桑对这一切会有何看法。我莫名觉得弄清楚斯凯·帕尔默的身家背景以及她过去十年的经历对霍桑来说应该是小事一桩,毕竟四周散落着各种线索。 房间里的所有台面上都挤满了东西。她收到的鲜花多到可以开一家花店——或者殡仪馆也行。硬塞进花瓶里的大束玫瑰已经快要枯萎。大部分的祝福卡片都是昂贵的手工制作品,而不是批发款。我已经见过她的古驰雨伞和卡地亚手表,但她的奢侈品可不止这些。水晶瓶的香水、瓷罐的护手霜、福特南·梅森的饼干、精美罐装的散茶、酒心巧克力以及香皂都是大牌货。还有香氛扩散器,那些奇怪的木棍从油罐里探出来,扩散着在我看来几乎没有味道的香气。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三瓶香槟和一瓶金酒,还有十几个似乎没洗的玻璃杯。 这一切跟我之前了解的斯凯相去甚远。她曾演过三年《东区人》(East Enders),在剧里扮演一个酒吧女招待,排练那部戏的时候她总是带着河口英语的口音。尽管刚才在打发我们,但在我看来,她却显得更像切尔滕纳姆女子学院的学生。我自认为自己很了解目前为止遇到的每一个人——提里安、乔丹、亚瑟和奥利维亚·斯罗索比。但斯凯却另当别论,她是一个谜团中的谜团。 《心理游戏》的剧组成员,请注意,剧目将在十五分钟后开场。谢谢。 听起来是舞台经理普冉奈。他空洞的声音从对讲系统传来,我第一次注意到房间角落高处的扬声器。斯凯也听到了。“我得挂了!再见!”她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在一边,然后转向我们,“不好意思,我得开始准备了。” “得了吧,亲爱的。我看过这部剧,剧本上的前十五页都没有你的戏份。”霍桑生气时,经常会说一些连我都不会用的字眼。也许他是有意为之,以表明他的满不在乎。“我们需要问你一些关于哈丽特·斯罗索比的问题。”他补充道。 “我说过了,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对她一无所知。” “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 “为什么问我这个?你在指控我吗?是的,我知道她住在哪里。我们都知道。”她直直地看着我,“排练的第一周,你给我看了那篇杂志上的文章。” “什么?” 我再次感到地面在我脚下裂开。还会有多少种方式来指向我是这起案件的罪犯呢? “《房屋与花园》。你在排练的第一周给我看过,里面有一张她家的照片,还说了她住在运河旁边……离隧道很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嚷道,“我从来没有看过那本杂志,我也不知道她的地址……” “你在说我撒谎吗?” 我转向霍桑求助。他看了我一眼,带着一丝悲伤地摇了摇头,但他的注意力仍然在斯凯身上。“没有人在指控你。”他说。他等了一会儿,直到她冷静下来。“说说首演之后,你们在休息室的派对上发生了什么吧。” “你是指……那个派对?” “我在说那篇评论。” 这句话让她大惊失色。“是的。我多希望我当时没有提它。但提里安抢走了我的手机,我根本来不及阻止。然后他拿给大家看。我根本不知道那篇评论会那么残忍。”她申辩道。 “它确实给那个晚上带来了不少麻烦。”霍桑表示赞同。 “但这跟哈丽特被杀无关!”斯凯望着霍桑,“你真的认为她被杀是因为她不喜欢这部剧?这太荒唐了。我不会对此负责。如果房间里真有人疯狂到去杀她,也会等到周末她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之后,这样大家才会认为跟她写的东西没关系。” 霍桑没有就此放弃:“说不好,斯凯。那是漫长的一天。酩酊烂醉,又是深更半夜。也许你无意间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你也看到发生的事了。” 斯凯的手机传来了讯息的声音。她扫了一眼屏幕,我能看出她想拿起手机回复,但还是把手机屏幕扣到了桌面上。 “你是在说乔丹吗?”她问,“也许你应该找他谈谈,而不是找我。他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和提里安打过架。他和他妻子……他总是在电话里对她大吼大叫。还有他在排练中对我做的事!你听说过吗?应该让你看看那些伤痕。”她揉着胳膊,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但匕首那件事他只是犯蠢。”她继续说道,“他不会杀人的。他没那个胆子。我其实挺喜欢他的。当他不讲述无聊的舞台技巧或吹嘘自己的事业——比如《美国恐怖故事》之类的时候,还是挺好的。他还给我买过花。那天晚上他也不是唯一心烦的人。哈丽特还批评了伊万,他也很生气。” “在我看来他并没有那么生气。”我发表意见道。刚才杂志的那段话让我耿耿于怀。我回想着在达尔斯顿的彩排和在杂耍剧院的技术演练,完全没有印象给她看过任何东西。“他还开了个玩笑,看起来对评论一点也不在意。” “你不了解他。”斯凯说,“他从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切都藏在心里。他和乔丹完全相反。” “你对伊万·劳埃德了解多少?”霍桑截过话头。 “这是我第二次跟他合作。他人还可以。我在约克郡和他一起演过《麦克白》。” “你扮演什么角色?” “剧组只有六个人。我扮演麦克白夫人、麦克杜夫夫人、弗兰斯、门房以及三位女巫。” “那段经历愉快吗?” “不怎么愉快。一直在下雨,根本没人来看戏。” 现在是上台演出的十分钟通知,距离开演还有十分钟。谢谢。 “还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霍桑变得温和起来……这往往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你具体是在哪里找到的那篇评论?” “在我的手机上。” “我不是指这个。”他哀怨地看着她,“我在网上搜了下,没有找到那篇评论。哪儿都找不到。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件事不合理,对吗?如果哈丽特·斯罗索比给《星期日泰晤士报》收费供稿,她为什么会把评论发布在社交媒体上呢?他们设置了收费墙,肯定不希望稿件外泄。你能读到她写的东西,唯一的可能就是你有权限访问她的电脑。”他停顿了一下:“或者你认识这样的人。” 一阵沉默。史无前例地,斯凯看起来有些脆弱。 “你错了。”她说,“有一个网站……” “什么网站?” “我没有仔细看。” 又一阵沉默。霍桑等待着,斯凯一言不发。 “我想你要明白,这是一起谋杀案。”他提醒她道。他和往常一样强调“谋杀”这个词,仿佛让他很享受。“你可以向我解释,也可以跟警察交代。这是你的选择。” “我不想和你说话。” 霍桑笑了。“那我们就换一条路。我会帮你联系卡拉·格伦肖探长。不过,对你来说可能不太有利。阻碍司法调查可不是什么好事。希望你已经找好了替补演员,毕竟可能会进监狱。” 他站起身,准备要离开。 “等等。”斯凯说。她在权衡。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别无他选。“是奥利维亚发给我的。”她说。 “哈丽特的女儿!”我嘟囔道。 “嗯。” 霍桑又坐了下来。“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你们认识吗?” 斯凯的肩膀耷拉下来:“我们见过几次。” “在哪儿?” “第一次是在巴比肯剧院,那是《红字》的演出。像往常一样,哈丽特硬闯入了首演派对。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她明明知道没人想让她去。奥利维亚也被拉去了。我能看出她很尴尬。我们聊了起来,一见如故。我们有很多共同之处。” “比如呢?” “呃,首先我们都受不了自己的母亲,我的母亲是继母。这是一个成为朋友的好起点。我们在脸书上保持联系。后来又约了几次酒。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甚至没让她给我发那篇评论,她只是觉得我会想看。” “她黑了她妈妈的电脑?”霍桑听起来很震惊,好像他完全忘了就在今早他还入侵过国家警务的计算机,而且使朗伯斯区的法医实验室彻底宕机。 “她没有。”斯凯抗议道,“她知道密码。她只是想让我知道她妈妈没有说我的坏话。顺便说一句,确实没有。她对我还算友善。我犯的错误是告诉了大家我有这把匕首。我太愚蠢了。当警察告诉我发生的事时,一开始我简直无法相信……哈丽特死了,还是被人谋杀。但我从没想过可能是我们这些人干的,尽管乔丹说过那样的话。这完全不可能。” 她的手机又响起了一声讯息的提示音,但我们并不知道试图联系斯凯的人是谁。 “警察去过你家吗?”霍桑问。 “嗯。” “你家在哪儿?” “维多利亚公园。” “周三上午你一直都在那儿吗?比如十点钟左右?” 她低下了头。“那是事发时间。”她轻声说道。当她再次和霍桑对视时,露出了挑衅的眼神。“那一整天我都在家。只有我自己。你为什么不去检查一下闭路电视摄像头呢?我住的街上,还有哈丽特住的运河附近,到处都是摄像头。我那天哪里也没去。” “你是一个人住吗?” “对。” “租的房子?” 斯凯犹豫了一下。她有点不知所措,但撒谎没有意义。“是我自己的房子。”她承认道。 “看来,演戏给你带来了不错的生活。”霍桑评论道。 “我爸爸帮我买的。” “那你爸爸是谁?” 她不想说,但别无选择。警察可能已经对她了如指掌,毕竟,她是一起谋杀案的嫌疑人……至少在我被逮捕之前是。我不知道霍桑是否已经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算知道,我也毫不意外。 斯凯的父亲是英国最大的摇滚乐团之一的主唱。当她告诉我们这个信息时,我甚至都想出了他的名字。关于她的一切立刻有了合理的解释:奢侈品,二十几岁就拥有的房子以及她对戏剧模棱两可的态度。她不需要工作,很可能就是因为父亲的人脉在演艺圈玩玩票。不做这行的话,她可能要么做公关,要么在上流的梅菲尔艺术画廊找份差事。我还记得他离婚的事,当时在报纸上闹得沸沸扬扬。他抛弃了妻子,找了一个和他女儿年纪差不多的模特。 “他没来首演。”霍桑说。他很清楚这一点,因为如果斯凯的父亲来了剧院,基思肯定会告诉我们,而且狗仔队也会把入口挤得水泄不通。 “他甚至不知道首演的事。他在巡演。” 她挑衅地看着我们,但眼里噙满泪水。三言两语间,她就把我们需要知道的关于她和她父亲的一切都告诉了我们。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是五分钟提醒。距离开演还有五分钟。 “你们可以离开了吗?我真的需要准备一下。” 没有什么要谈的了,于是我们按照她说的离开了。当走出化妆间,我对斯凯感到一丝同情。我见过不少“星二代”,他们遇到的困境往往比得到的特权要多得多。 我们出来的时候走了通往伦利庭院街的剧院应急出口,出口的门是用推杆机制打开的,不会触发警报。我们到达时没有签到,所以没必要沿着后台门经理办公室的方向回去。一走出门,我就迫不及待地对霍桑说:“我得跟你解释一下那本杂志的事……” 霍桑摇摇头,说:“你应该早点跟我说,托尼。” “我完全忘了。肯定是在达尔斯顿排练期间的事,那时候我脑子里一堆事。估计是有人拿给我一本杂志,我就顺手递给了她,但我真的没有看里面的内容,我甚至连封面都没看。”我意识到自己的语无伦次,“卡拉告诉我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哈丽特住在哪里。”我苍白无力地总结道。 “我相信你,老兄。”霍桑思考了一下,“但在法庭上说服陪审团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但也许他们会对你心生怜悯。我的意思是,你给自己找到了这么多不利的证据。” 我们默默地走回河岸街,剧院门口空无一人。此时正好是七点半,第一幕应该已经开演。我往剧院里面瞥了一眼,看到售票处经理孤零零地坐着,看起来郁郁寡欢。 “霍桑……”我在化妆间的时候想到了一件事,现在必须得说出来,“斯凯·帕尔默参演过《麦克白》。” “我听到了。” “那你肯定想到了这意味着什么!她还有一把原版匕首。阿赫梅特在爱丁堡为剧组准备了很多。”我回想着她的话,“伊万·劳埃德是那部剧的导演,所以他应该也有两把。” “我也想到了,托尼。关键是,这对我们没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为什么没有?” “你们的制片人可能还有一打匕首,发给了朋友、赞助商、服装设计师、前台经理,等等——但你丢的是你的那把。而且杀害哈丽特·斯罗索比的匕首上有你的指纹。” 我一下子泄了气:“这倒是。” 霍桑看了眼手表,说:“阿赫梅特在办公室等我们呢。我跟他说了我们今晚会过去。” “不能等到明天吗?”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前一晚彻夜未眠,今天有半天还被关在监狱,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又马不停蹄地访谈了一个接一个《心理游戏》卡司中的嫌疑人。 “随便你,老兄。但时间不等人。DNA检测结果随时可能出来。如果你想回托普德尔街的话……” 拘留所、卡拉·格伦肖。我一刹那清醒过来:“不等了,我们走吧。” 我们走过剧院前面后继续前行。我脑中想象着提里安·柯克在舞台上描述法夸尔医生办公室的画面。那句关于书的台词的包袱还会响吗?我看见灯光下我的名字,又有一个字母哑火了。我已经从安东尼变成了安尼。再有一个短路,我就会彻底变成安了。按照那篇评论的说法,这或许是我应得的。 霍桑拦下一辆出租车,我们再次上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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