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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七个嫌疑人一把扭曲的匕首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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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重返杂耍剧院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就在两天前,我紧张到了几乎干呕的地步,但现在我清楚地意识到我过分夸大了事情的重要性。比起二十年监禁,《心理游戏》的成败实在无足轻重。虽然我知道自己与哈丽特·斯罗索比的死毫无瓜葛,但对我不利的证据正集腋成裘,还有两个处心积虑的警察向错误的定罪强行推进。奥利维亚为什么对我如此恶毒?她明明知道我没有威胁她的母亲。更糟糕的是,霍桑为什么那么轻易相信她?他的不信任和指控本身一样令我沮丧,尽管他曾设法拖延住警方的调查——在凯文的帮助下,但迄今为止他所做的仅此而已。他难道就不能多顾及我一点吗?我们不应该是朋友吗? 同时,我也明白时间在一点点流逝。霍桑说我们有四十八个小时来解决这件案子,而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我好不容易挤进车站,排在前面的女人因为寻找地铁卡让我也无法前行,只好等待下一趟列车。发车牌上显示车还需要七分钟才会到达。我终于上了车,却又停在红灯前面,也不知道何时才会继续行驶……所有的这些对我的神经系统造成了严重干扰。我是那种对着高速公路上的平均测速摄像头都会惊慌的人。此刻,格伦肖和米尔斯在我身后的快车道上穷追不舍,闪着警灯,大喊着“谋杀”,让我心生恐惧。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事。 但当我们从查令十字地铁站爬上街道,霍桑却表现得不紧不慢。我看着他拿出了香烟,心里很清楚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喝咖啡吗?”他问。 “不太想喝。”我看了看手表,说,“舞台剧一个小时之后就要开始了。” “我已经看过那部剧了。” “霍桑,我不是提议去看剧。我的意思是……”我突然反应过来他刚才的话,“你看过了?什么时候?” “我去看了周三的下午场。你从拘留所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你觉得怎么样?”过去的两天发生了这么多事,难道这是我该问的问题吗?但已经脱口而出,收不回来了。而且这个问题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我觉得很好。很诙谐。威廉也挺喜欢的。” “你带你儿子去看的?” 霍桑点点头。“学校那天因为教职员工培训提前放学了,他们下午没课。” “他不会觉得太暴力了吗?” “你应该看看他们学校里什么样!”我还没来得及阻止,霍桑已经点着了一支烟,“他有些地方没看懂,我也是,但这给我们制造了剧后讨论的话题。” 霍桑的话让我内心生出一股不寻常的暖流,我开始对自己刚刚的想法感到有点内疚。“你应该让我给你买票。”我说,“我能买到半价票。” “没关系,托尼。本来就是买一赠一。” 剧院就在我们面前。主入口外的人行道上空无一人。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我想我们是来见演员的吧。”我说,“他们一个小时后就要上台了。” “时间还充裕,老兄。好在这个剧组人不多!” 我们从剧院侧面绕到伦利庭院街,这是一条伦敦擅长打造的那种古老的、被人遗忘的小巷。巷子一侧的墙顶上装着剃刀铁丝网,另一侧有一扇双开门,那是剧院的紧急出口。霍桑想都没想就去试了试,发现门是牢牢锁住的,这让他似乎有点高兴。然后我们爬上一小段水泥台阶,来到了梅登巷上的剧院后台门口。 我记得在首演派对之后来过这里,当时我还希望这出戏能大获成功。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而且像是别人的生活。 剧院后面感觉比前面更加荒凉,但是,基思一如既往,仍然坐在办公桌前,周围摆放着大号按键的老式电话和四个屏幕。我之前将他描述为代理后台门经理,但其实他来剧院只有很短的时间,也不知道是临时工还是长期雇员。他才三十多岁,我遇到的大多数后台门经理都比他年长得多,而且都是剧院的支柱人物。基思比较随性,正伸直双腿坐着,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和运动鞋。每每经过他身边,他似乎都在卷烟,尽管我从未见过他抽烟。 “晚上好啊,基思。”我说。 “哎呀,嗨,安东尼!你怎么样?”他有一个优点,就是他总是很开心。不管是差评、观众寥寥,还是发生了谋杀……他都轻松自若。 “我还好,谢谢,基思。”他从没告诉过我他的姓氏,“我们的剧怎么样?” 他挠了挠脖子上的红疹,“有些评论对我们打击挺大的。”他承认道,“评论家们都是浑蛋,但我们的观众还是不错的。对于工作日来说,票房还算可以。” 那天是周四。 “周末会有所起色的。”他继续说,“观众的好口碑会口口相传,等着吧。” 我们说话间,霍桑一直在盯着屏幕。虽然只有四个,但它们从六个不同的角度展现了剧院里的状况,模糊的黑白图像随着摄像机的切换不断变换。我看到大厅的主入口处,有几个早到的观众已经开始入场。在屏幕上还有:后台入口和梅登巷的一段路,通往化妆间的楼梯、整条伦利庭院街一直延展到河岸街;以及剧院内的画面——观众席里一排排空荡荡的座位无望地等待着观众,舞台上有一个工作人员在扫地。“这些屏幕只是实时显示,还是也能录制?”霍桑问。 “这位是丹尼尔·霍桑。”我解释道,“是一名侦探。他正在调查哈丽特·斯罗索比的谋杀案。” “哦,对。”基思的表情垮了下来,“跟你说实话,我真是够了。昨天一整天警察进进出出,问了一堆愚蠢的问题。问我看到哈丽特·斯罗索比来了吗?我当然看到了!”他指了指显示着前门入口的屏幕,“那就是我在这里的目的!他们一直在纠缠那些该死的匕首。又不是我买的!我只是帮着发了一下。他们居然把休息室的门关起来了。为什么要这样呢?她又不是在那儿死的!他们也没告诉我能不能打开它……” “你看到她来了。”霍桑重复了一遍基思刚刚的话。 “对呀。” “你怎么知道那个是她?” “做这份工作,你就会认识所有评论家。”基思狐疑地盯着霍桑,似乎对进一步询问感到不满,“来这里之前我在利克剧院工作过,洗衣房里有她的照片。”他傻笑了下:“还带着希特勒胡子。” “你在杂耍剧院工作多久了?” “两个月。” “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还行。我以前做酒店行业。在阿文茅斯的百捷大酒店当过酒保,在布里斯托尔万豪酒店当过夜班经理。比起那些,这份工作有趣多了。今天早上艾米莉·布朗特还来了!” “她买了票?”我问道。 “没有。她找错地方了,她本来要去奥德维奇剧院。” 霍桑打断了我们的对话,问:“所以,那些屏幕能录制吗?” “你开玩笑吧!”基思不屑地摇摇头,“这些设备都是垃圾,好多年前的老玩意儿。就是让我盯着一切看,如果有什么可疑的事,我就会给舞台经理普冉奈打电话。前提是电话能用的话,毕竟一半的时间线路都是断的!” “你周二晚上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事了吗?” “我已经跟警察说过了,就是那个胖胖的警察和她邋遢的助手。那天是首演,大家都有点紧张,后台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有送花的、有送香槟的。天气不太好,所以没有人逗留。那天当然是满座。前面一堆人走来走去……” “演出结束后呢?”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霍桑先生。你不应该认为这里的人跟那件事有关。我的意思是,她是一位评论家。虽然她不喜欢这部戏,但绝对没有演员会希望她被害。” “作者也是。”我补充道。 霍桑没有理会我俩,继续说:“你整晚都在这里。” “没错,是的。我都是最后一个走。我要确保一切安全,锁好门,在午夜之前回家。除非是莎士比亚的剧,那一般都要到后半夜。”他叹了口气,“剧是在九点四十五分结束的,之后有一个派对,演员们又回来在楼下喝了会儿酒,所以我几乎到了一点才离开。” “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吗?” “我们有一本登记簿。”他指着我们身后的桌子,“每个人在进入和离开时都必须签字。我们管理非常严格。” 霍桑把登记簿转过来,往回翻了几页。果然,每个在休息室里待过的人都在登记簿上留下了访问记录。 ![]() 上面记录的时间跟我知道的情况基本相符。我到了剧院往楼下走的时候,伊万和提里安已经在休息室里喝酒了。我碰见了乔丹,那时候他在楼上的化妆间。斯凯比我早到了片刻,她在门口抖雨伞的时候被我碰见了。 大家读完那篇评论后,基本就结束了。提里安第一个离开,接着是斯凯。我是第三个走出门的人,我记得看了一下手表,然后在登记簿上写下了时间。原来乔丹离开一会儿之后,阿赫梅特和莫琳也走了,他俩是最后离开的。我不禁在想后面的那几分钟里,他们在做什么。 “你看着他们每个人离开的吗?” “没错。” “你和他们说话了吗?” “看完那篇评论之后,没人有心情说话。提里安简单提了几句。他要搭末班车回布莱克希思,必须得在十分钟之内赶到查令十字车站。” “他没开摩托车吗?”我问。 “你们喝了那么多,他要是还骑那辆炫酷的摩托车就是疯了。我把空酒瓶都收了!斯凯打了一辆出租车,劳埃德先生叫了一辆优步。”基思皱了皱眉头,“我不记得有没有见到你了,安东尼。也许你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溜走了!”他说这话的语气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我也没看到乔丹,但我锁门前确认了一下你俩都在登记簿上签过字。我和尤尔达库尔先生聊了几分钟,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看上去很不开心。” “看登记簿上的记录,他是和他的助手莫琳·贝茨一起走的。”霍桑说。 “对,他俩一起。莫琳扶着他的胳膊。他看上去不太舒服。” 就因为一篇差评?这不是有点过度反应吗? “我们能进休息室看看吗?”霍桑问。 基思思考了一下,“你们随意吧。”他说,“对我来说无所谓。警察没再跟我说什么,我们也不能永远锁着它。反正那里也没发生什么事——而且,所有人离开之后我还清理了一下,所以就算有什么线索或者你们想找的东西,恐怕也被我弄没了。” “你说你弄没了,是什么意思?” “他们搞了个蛋糕,我把吃剩下的放进了冰箱,应该还在那里。我飞快地洗了碗。还有刚才说的,我把空酒瓶都收了。剩了一些气泡酒,我放在边上了,还扔了几个威士忌和伏特加的空瓶……应该差不多就是这样。” “你看到一把装饰刀了吗?一把匕首?” “你是指制片人发的那个吗?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把……我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刀寄过来的时候我收的货。有五把,就堆在办公室里……是什么首演礼物。关于你的问题,是的,我看到了。有一把落在休息室里,不知道谁把它插在蛋糕里了。” 那是乔丹·威廉姆斯的刀。斯凯念完评论后,他把刀插进了蛋糕里。那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幕。 “你怎么处理的那把刀?”霍桑问。 “我洗了一下,然后留在水槽里了。” “房间里还有别的匕首吗?” “可能有。我没太仔细看。”基思皱了皱眉。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碎玻璃!”他惊呼道,“我也清理了。” “什么碎玻璃?” “我应该早点说,你刚才还问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但我并没有亲眼看见,我就是听到了声音。”他停顿了一下,“当时是十二点二十分,我正打算下楼告诉大家该走了。午夜之后他们不应该再待在这里,我们在这一点上达成过共识,而且我留那么晚也没有额外的报酬。反正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了玻璃破裂的声音——在那扇门的另一边。” 他指着通向后台走廊的推拉门。 “你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吗?”霍桑问。 “嗯,真是挺奇怪的。结果是一个灯泡爆炸了。我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发生的,因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找来了簸箕和扫帚。你看……!”他伸出手,向我们展示了一下手指上的伤口。“我捡拾碎玻璃的时候把手指弄伤了。提里安过来跟我聊评论的事,告诉我派对结束时,我正在找创可贴。也许这个灯泡是个不祥之兆!” “这儿的电器经常出问题吗?爆炸之类的?” “呃,我来这里的时间不长,所以说不好。但是这个剧院的不少设备都很旧了。也许是闹鬼了?不知道。” 基思把休息室的钥匙递给我们——那是一把老式的、类似监狱用的钥匙,放在一个木头块上。然后我们走过推拉门。他竟然认出了哈丽特·斯罗索比这点让我觉得很奇怪。他只在另一个剧院见过她的照片,而且还是被涂改了的。想必在那个模糊的黑白电视屏幕上,从人群中找出她并不容易。 我把我的想法跟霍桑说了一番。 “她外貌独特,”他说,“你也认出她了啊。” “我在老维克剧院见过她。”我为自己辩解道。 到了楼梯后,我环顾了下四周,看到后台区域上下两层的灯都亮着。“你觉得是有人故意打碎了灯泡吗?”我问。 “有可能。” “也许是要掩盖什么,”我说出自己的意见,“有些东西他们不想让基思看得太清楚。” “也有可能。” 霍桑没有再说话。我们继续往楼下走,路过了一间间化妆间,又重返到后台门经理办公室正楼下的休息室门前。霍桑打开门,我们走了进去。 我不知道他想找什么,但房间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温暖而隐秘,是躲避刁钻观众和糟糕评价的避风港。首演当晚,外面很黑,还下着雨。而现在是傍晚时分,天气也不错——但这些因素并不会造就什么云泥之别。窗户上的玻璃是磨砂的,就算能够看到外面,小巷也是庇荫的,没有太多光线能透进来。我感觉我还能闻到酒精的味道,但可能是地毯残留的气味。我下意识地扫视着各个台面,希望能看到我的那把匕首,毕竟有可能我把它忘在这里了。当然,它不在。上一次见到它,是在卡拉·格伦肖的证据袋里。 其实一直以来,一切都不言而喻,但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的处境:有人拿走了我的匕首。而且是处心积虑,特意使用了毛巾或塑料袋确保不留下自己的指纹。换句话说:在哈丽特·斯罗索比被杀之前,有人已经决定陷害我。有人恨我,而这个人只会在那七个人当中。 当晚和我一起在休息室里的有六个人:伊万、提里安、乔丹、斯凯、阿赫梅特和莫琳。第七个是基思,虽然我想不出代理后台门经理有什么伤害哈丽特·斯罗索比的理由,但他是最后一个进入休息室的人,能够轻而易举地拿到我的匕首,所以将他列入嫌疑人名单合情合理。想到他们其中一个人从一开始就在撒谎,对我微笑、逗我开心,却一直在谋划着把我送进监狱,我就很难受。好在,这个困境中还有一线希望。七个嫌疑人!事情变得容易起来。我相信在早餐前,霍桑会解决整件事。 霍桑走向垃圾桶,从里面拿出两个空瓶:斯凯带的伏特加和提里安带的威士忌。他看了一眼瓶子,刚准备扔回去的时候,注意到了另外一样东西。他俯身掏出一个褶皱的香烟盒。我看到了香烟的品牌——L&M——白色字母斜印在鲜红的背景上,立刻认出了它们。“那是阿赫梅特的。”我说。 霍桑打开烟盒,“这里面还剩三支。” 我仔细看了一下。确实如此。里面还有三支烟。压皱盒子的时候,把它们也弄碎了。“他为什么要留三支?” “你怎么知道是他?”霍桑问道。 “那绝对是他抽的牌子。派对后他还在抽烟。”我试图找出答案,“也许他决定戒烟了。” “那个时候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有点奇怪,老兄。”他把烟盒和破碎的香烟放进口袋。 “听着,霍桑……”我兴奋地想和他分享我刚刚想到的事,“有人把我的刀从这个房间拿走了。肯定是这样的。上面只有我的指纹。这意味着有人故意要陷害我!” “你这么想?”他听起来很吃惊。 “要不然,我的头发怎么会出现在哈丽特的尸体上?肯定也是凶手干的。” “你记得有人从你后脑勺拔过头发吗?” “没印象!”他是在故意挖苦我吗?“但我跟你说过,我从来没有靠近过她。所以可以推断肯定是有人放在那儿的。” 霍桑思考了一下我说的话:“那么问题是,谁会对你恨之入骨?” “我不知道……” “他们可能都对你有些不满。毕竟,是你写了这部剧。” “他们都很喜欢那部剧,”我说,“所以他们才同意出演。没有人会把差评怪到我头上。” “哈丽特·斯罗索比会——……但显然他的才华远不足在西区的舞台上为成年人提供一个旷心怡神的夜晚。他需要为这样的结果承担主要责任。这是她的原话。也许演员里也有人同意这个观点。” 霍桑居然把整个该死的评论记下来了,还是逐字逐句? “我不知道她被杀的原因是什么,”我说,“但再清楚不过,不管是谁干的,都想让我背黑锅。” “绝对可能。” 然而,他表达的方式让这句话听起来不太可能。 我听到楼上传来“砰”的一声门响,接着传出来一个含糊不清的低沉声音——是乔丹·威廉姆斯。他在后台门处签完到,正在走向他的化妆间,一边走一边进行着某种声音练习。 霍桑抬起头。“七个嫌疑人,”他说,“看起来第一个就在隔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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