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剑拔弩张

一把扭曲的匕首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我对卡拉·格伦肖探长了如指掌。当霍桑调查汉普斯特德的离婚律师理查德·普莱斯谋杀案时,她是主要负责警官。那个案件中,霍桑比她更早地揭开了真相,让她很不高兴。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我无意中给她提供了失实信息,导致她逮捕了错误的嫌疑人。这件事让霍桑笑了她很久,甚至暗示她可能会因此失业。显然,那并没有发生。此刻,她就在这里,等着进入我的公寓,她那个同样不怎么友好的助手德里克·米尔斯探员站在她旁边,两个人像发现新鲜腐肉的鬣狗一样凝视着我。虽然我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事,但我知道我有麻烦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一脸无辜地问。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最好进去谈。”

“我必须让你们进来吗?”

卡拉和她的助手会心一笑。“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也可以带你上车去警察局聊。”她说。

可能只是危言耸听,但我并不想争论。我一直对权威人物有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可以追溯到我的学生时代,不知怎的,卡拉特别像那些我八岁时害怕的数学、法语和历史老师。她身材壮实,给人一种压迫感,肌肉发达的手臂和宽阔的肩膀看起来会让她在混战中无往不利。她戴着一副厚重的塑料眼镜,似乎已经陷入了鼻梁。实际上,她的整张脸都有一种柔软的质感,仿佛是用橡皮泥捏出来的。眼睛像是最后一刻赶工装上去的,小小的,充满敌意。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头乌黑的头发,看起来不像真的。发丝犹如小窗帘一样垂在两侧,把她的脸露了出来。她穿着一套裁剪很好的暗橄榄色西装和一件高领毛衣,没有佩戴任何首饰。

她用手肘推开我,走进门厅,米尔斯紧跟其后。米尔斯比卡拉矮小轻盈,可以藏在她的影子里。他头发稀疏,看起来从不打理。他穿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件皮夹克,只是上面的食物污渍更多了。他走进来时,快速地瞥了我一眼,似乎在对我宣示他对我、对我家和对整个社区的蔑视。

“在几层?”卡拉问。

“我住顶层。”我说。

她看了看楼梯,问:“有电梯吗?”

“电梯恐怕坏了。”这句话是假的。只是电梯太小太慢了,我无法想象自己和他们两个人困在里面的情形。

我们走上楼,进入主客厅。主客厅的一侧是休息区域,中间摆了一张餐桌,后面是厨房。这座公寓一百年前曾是一个肉类仓库,现在依然保留着高屋顶、裸砖墙、大空间的工业风。卡拉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她的到来让我有种莫名被侵犯的感觉,因为她并不是受邀而来,而是自己闯进了我的家。

“要坐吗?”我指向桌边。我想这种正式的交谈,坐在沙发里显得不太合适。我也没有给她倒咖啡或沏茶。虽然我对于她为什么过来一无所知,但我希望他俩尽快离开。

他们坐到桌子旁边。“地方不错。”卡拉说。

“谢谢。”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我站在三角钢琴旁边——这是我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每天都会弹上一会儿,随即我意识到卡拉在等着我加入他们。我走过去,坐到桌子的一端,尽可能地和他们拉开距离。“所以……?”我问道。

“我想知道你昨晚在哪里?”

这是我永远不会在电视剧本中使用的台词,太老土了,但这确实就是她的开场白。

“在床上睡觉。”我说。

“我指在那之前。”

“在剧院。”

米尔斯在他的笔记本上匆匆记下了我的回答,不知怎么他察觉到自己似乎得到了什么线索,开口道:“那是你的戏剧首演夜吧。”

“既然你知道,何必还要问我?”

他没有理会我的话,“杂耍剧院上演的《心理游戏》。”他继续说着。他扭了一下胡子,但上唇似乎没有动,这真是个巧妙的技能。“评价并不太好。”他接着说道,“《卫报》说它矫揉造作。”

“我不看评论。”我嘟囔道。

“《每日邮报》的评论家说这是他看过的最糟糕的戏剧。《泰晤士报》模棱两可,《视相》则说‘愚蠢到极致是有趣’。”他悲伤地看着我,“都差不多。”他重复道。

我感到熟悉的干呕感在胃里翻涌。“你们特意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报纸怎么评价我的戏,真是很体贴。”我说,“但不觉得这是在浪费警方的时间吗?”

“哈丽特·斯罗索比的评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米尔斯还在继续,“简直把它批得体无完肤。我想她的评论会在《星期日泰晤士报》上进行身后出版。也许会把它镶在一个黑色边框里,可能是个不错的尝试,你觉得呢,长官?”

最后这句话是对格伦肖说的,她缓慢地点了点头。

“有点像……最后的落幕。”米尔斯补充道。

“你在说什么?”我截过话头,“哈丽特·斯罗索比……?”我欲言又止,不是因为震惊,而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在剧院见过她吗?”卡拉问,她并没有理会我的问题。

“嗯,见了一下。”

“你看她的评论了吗?”

“看了,我们都看了。在斯凯的手机上看的。”

“就是斯凯·帕尔默。”

“她扮演过普林普顿护士。”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扮演过”这样的表述,也许因为我知道我的戏剧也就此落幕了。

“你们在剧院后台还办了一个派对,对吗?你还记得你是什么时间离开的吗?”

我突然怒火中烧:“听着,如果你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不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哈丽特·斯罗索比是被谋杀了吗?”

卡拉看起来有点吃惊。“安东尼,你是怎么想到的?”

“你说她写了最后一篇评论,还说了身后出版。”

“她可能是心脏病发作,也可能是被车撞了。”

“那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的观点说服了卡拉,她让米尔斯告诉了我实情。“哈丽特·斯罗索比今天上午十点左右被人刺死家中。你能告诉我们那个时间你在哪里吗?”

“我在睡觉。”

“还在睡觉?”米尔斯听起来并不相信我的话。

“我睡得很晚,起床也晚。”

“你的妻子能证实吗?”

我一时间感到非常混乱,脑海中同时闪过各种想法。“不能,”我承认道,“她去上班了。”

“她什么时候去上班的?”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在睡觉。”

米尔斯逐字逐句地记录下我的回答,还在某处着重做了标注,而且标注了两次。他的意思很清楚,他对我的话有所怀疑。

卡拉接过话题,问:“你是不是有一把装饰匕首?”

“没有。”我说。我被她问得措手不及,而她则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已经暴露了。她等着我继续说下去,我意识到了自己犯的错误。“其实,我是有一把类似匕首的东西。”我说,“阿赫梅特昨晚送我的。”

“你是说《心理游戏》的制片人阿赫梅特·尤尔达库尔?”

“对。那是首演礼物。他给每个人都送了一把。”我瞪大了眼睛,“你是说哈丽特就是被其中的一把匕首刺死的?”

我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正是卡拉的技巧。她想让我明白是她在掌控局面。“你能描述一下那把匕首吗?”她语气温和地问。

“所有匕首都是一样的。银色的,大约这么长……”我用两根手指示意了一下,“刀刃上有几个字,‘这是一把匕首吗……’”

“我还以为那是很明显的特征呢。”米尔斯说。

“这句话出自《麦克白》,”我解释道,“‘这是一把我眼前所见的匕首吗?’阿赫梅特在约克郡的一个城堡里制作了这出戏,剩下了这些匕首道具。”

“我猜你的那把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征吧?”卡拉问。她的话听起来通情达理,但其实是在提醒我她已经设下了一个陷阱,而我正被轻轻地引导进去。

“没有,”我说,“我刚才解释过了,这些刀具都是一样的。”然后我想起了一件事,“实际上,有一点不同。我的匕首在刀柄上有一种装饰,是一个圆章。它是松的。”

卡拉挑了挑眉毛,仿佛在说这正是她期盼的。“那你的匕首在哪里?”她问。

我早就明白了她的意图。从她提到匕首的那刻起,我就一直在想我把那该死的东西放在哪儿了。我记得我是在后台门那儿打开的包裹,还和斯凯·帕尔默一起讨论它来着。进入休息室时,我肯定还带着。但之后的记忆就有点模糊了。我在正式的首演派对上和之后的那场,都喝了很多酒。随后,那篇评论把整个晚上都炸得七零八碎。我只想回家。但我确信我把它带回来了。当走上河岸街,穿过克莱肯威尔,那个短暂的距离里,我记得手里还拿着那把匕首。进门之后我把它放在哪儿了呢?我试着重现当时的动作。因为不想吵醒吉尔,所以我用了楼下的浴室,把衣服放在了钢琴上。

但我去过顶楼的书房,尽管只是短暂地待了一会儿!我想起来了。我当时想要查看电子邮件,看看我的朋友是否对这出戏说了什么好话。我肯定把那把匕首放在了电脑旁边的桌子上。一定是这样。

“在楼上。”我说。

“你能为我们取来吗?”

“当然。等我一分钟。”

我不愿意把他们单独留下,因为不希望他们翻看我的东西。但是我必须结束这一切,所以我跑上公寓顶楼的书房,径直走向电脑。然而,匕首当然不在那里。

自从我五十岁以来,这样的情况就层出不穷。每天都有个把小时花在寻找眼镜、钱包、手机、信件、购物清单上。我讨厌变老的感觉,每次我走进一个房间拿东西时,还没开始找,就忘记了要找什么,每每这时我就觉得自己老了。此外,还有伪造的记忆。我肯定把笔放在口袋里了,我确信把手表放在浴室里了,而事实并非如此,它们都不在那里。现在也是这样。我迅速找了一遍我的书房,但我知道不会找到那把匕首。很可能我根本就没有把它带回家。

我回到楼下。

“不在那里。”我试图表现出轻松的样子,“我一定是把它留在剧院了。”

“我们已经去过剧院了,”卡拉说道,声音中充满胜利在望的得意之情,“那里没有。”

“那么,我也不知道把它放哪儿了。”我嘴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努力压抑着内心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在演戏,我所说和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我甚至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想要坦白“是我杀了她!”,尽管我并没有。

“也许我们可以帮你。”卡拉说。她冲米尔斯点了点头。

“我们在被害人住所找到了一把装饰匕首,”米尔斯一字一句地说道,自如地用着那些警察非常喜欢的生硬措辞,“我们可以确认匕首的刀柄上有一个银色圆章的装饰,而且圆章是松的。”

“哦,那些匕首都是廉价货,”我大声说,“它们全都不怎么样!”

卡拉摇了摇头,“我们已经和其他收到礼物的人聊过了。导演伊万·劳埃德、演员斯凯·帕尔默、乔丹·威廉姆斯和提里安·柯克。他们的匕首都在,我们也检查过,都没有任何松动的部分。我们还联系了阿赫梅特·尤尔达库尔,他向我们保证,在伦敦首演时只送出了五把匕首。”

“杀害哈丽特·斯罗索比的凶器就是你的匕首。”米尔斯说。

“不,那不可能。”

“那它在哪儿?”

“我跟你说了,昨晚我很累,而且太晚了。我一定是忘了带它,把它留在剧院了。”

“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卡拉·格伦肖厉声说,“你告诉我们它在楼上。”

“我以为它在楼上。”

“你对我们撒谎了。”

“太荒谬了。请你们离开我的公寓。我不会在没有律师的情况下和你们说话。”

“现在说这个太晚了,安东尼。”卡拉很满意自己的表现。有可能她真的相信是我杀了哈丽特·斯罗索比,但这并不是关键所在。凶手是谁根本无关紧要。这只是对我的报复,因为我给她灌输了那个失实的故事,导致了她的耻辱。

她把接下来的荣誉发言留给了米尔斯。

“安东尼·霍洛维茨,”他说,“我现在以涉嫌在西九区帕尔格罗夫花园二十七号杀害哈丽特·斯罗索比的罪名逮捕你。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说的话……”

你肯定知道这些台词。我在大量书籍和警察剧中都写过这样的句子。但当他宣读正式的官方警告时,我整个人都呆滞了。我看到他的嘴在动,但我什么都听不到。我被逮捕了!不!那简直疯了。

是什么在我脑中回响,在我颅内旋转?谁能救我?我现在需要见到的人是谁?

霍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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