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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的肋骨LA COSTOLA DI DANTE页边和听写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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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玛丽亚·科尔蒂[玛丽亚·科尔蒂(Maria Corti,1915—2002),意大利作家、文学评论家。]一本精彩文论的推动下,我重读了但丁。这是继我高中接触但丁之后,我又一次拿起他的著作。让人注目的是,科尔蒂在1966年的一篇文章中,用讽刺语气提到了蒙塔莱(Eugenio Montale)对但丁的见解力,说他“虽然很有想法,但很外行。这在我们的作家中很流行,要么很空洞,要么天马行空,总是习惯于快速翻阅一两篇文章,就在自己的文化荒地上进行开垦,马上动笔写些东西”。我赞同她说的每个字。但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班门弄斧,验证五十五年前,科尔蒂对我们这些沉迷于写作冲动的人所说的话? 我想说,这是出于爱。确切地说,那是我小时候第一次读但丁还有他的朋友们的诗歌时,固定在我脑子里的爱:爱与恐惧、颤抖,甚至是痛苦和恐怖相连。这让十六岁的我很受启发,觉得爱就是受罪,是冒险。这并不是因为死亡总是会冷不丁出现,而是因为爱的本质,它有一种能量,会让生命的精神充满力量,也会带来屈辱,让人昏聩。与此同时,我内心深深刻下了这种印象:没有爱,无论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上,任何人,包括我们,都不可能获得救赎,因此挺身而出、冒风险是无法避免的。我写下这些文字,就是先要在自己面前承认,我以前和现在都很爱但丁,却被他的文字散发的力量搞得筋疲力尽。仅仅想弄清这种爱的源头就很艰难,而且我也做不到科尔蒂提倡的细读,这让我很担忧。因此我决定抓住从高中到大学期间(我当时一心想写作)从但丁那里学到的几样东西,经历无数误解和调整,这些东西根植在我脑子里,就像是自己的东西。 五十年前我开始研读但丁,他受普罗旺斯、西西里和托斯卡纳的诗歌成就推动,开始创作,他打造了一种新风格,无意中代表了城邦统治阶层对高雅文学的追求。他全身心投入学习,并成为真正意义上充满智慧的诗人和哲学家,将基督置于人类历史的中心。最后,他以亚里士多德的理性主义为基础,建造了《神曲》的宏伟框架,只是最后一章略带了一丝神秘主义色彩。 我当时很勤奋地记下了这些论述,如果有必要,我依然会在调整之后使用这些表述。但如果要说出在我十几岁时真正影响到我的东西(与其说是作为女学生的我,不如说是一个青涩读者、有志于成为作家的女孩),我想从一个发现开始讲起,也就是但丁一直执着于讲述写作行为。他通过文字和比喻不断展示写作的力量、写作无法表达的东西、成功的偶然性,还有写作的失败。 但丁对于写作失败的展示让我感到不安。在我看来,但丁即使在强调自己成功的同时,也无法摆脱一种想法,也就是把体验通过文字保存下来,会让人产生极大的失望。这里我就不赘述我在笔记本里找来的众多引文。我只是想说,在高中第一次读到但丁时,我就为博纳仲塔[博纳仲塔(Bonagiunta Orbicciani,约1220—1290),托斯卡纳诗派的代表诗人。在《神曲》中他告诉但丁,但丁已经和其他诗人一起创造了“清新体”(Il dolce stil novo)。]感到痛苦。但丁在《炼狱》第二十四章中,通过博纳仲塔之口说出的那些话,让我很感动。 “噢,兄弟,现在我明白了问题的症结。”他说, “那束缚着书记官、圭托内和我的手脚, 让我们无法抵及我在此处 聆听的清新体!我清楚看出, 你们的笔如何紧跟爱神的口述, 而我们没有做到; 谁要想更上一层楼, 就不会太顾及什么风格差异。” 我因为那句“现在我明白了”而痛苦。那句话饱含忧伤,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就好像在说:好了,现在我终于意识到有一道障碍需要突破。但丁,你发现了这一点,通过自己的努力克服了困难,然而书记官、圭托内和我都没有做到。 为什么一个人成功,而其他人失败了?因为缺乏灵感?因为情感愚钝?缺乏头脑和理解力?就像大家所说,对自己的时代缺乏了解?不是这些原因。我觉得惊讶的是,博纳仲塔认为这是速度的问题。我承认,读到这几句诗时,我想到了小学的听写,我很担心跟不上(这种情况经常发生)老师在讲台上大声朗读的文章,我会迷失方向。公证人拉蒂尼[公证人(Notaro),指《神曲》中提到的Brunetto Latini(1220—1294),意大利哲学家、学者、政治家,对意大利诗歌和但丁有重要影响。]、圭托内[圭托尼(Guittone d’Arezzo,1235—1294),托斯卡纳诗人,也是托斯卡纳学派的创始人,创立了意大利十四行诗的规则。]和博纳仲塔的问题症结也在这里。在我看来,博纳仲塔本人的错误不是没有侧耳倾听爱神的启发和口述,而是因为跟不上,就好像在从声音到文字转变的过程中,他很缓慢,让人焦心。 不得不说,对于一个渴望写作的读者来说,这种印象依然很强烈。同时在这些年里,对于但丁的神秘主义解读(马里奥·卡塞拉[马里奥·卡塞拉(Mario Casella,1886—1956),意大利语文学家。]、玛丽亚·科尔蒂、达维德·科伦坡[达维德·科伦坡(Davide Colombo),意大利米兰大学文学教授。]),让我产生了这样一种观念,就是爱神带来灵感,并对他“内心诉说”,让他的笔能记下来,表达出来,这一方面表达了他的创作关系,另一方面也解释了他的创作中遇到的困难。作为诗人但丁,他设定了这样一个情节,展示出成功和失败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温柔的话语从内心涌现出来,从内心活动变成外部的文字,这需要一个高效而有能力的抄写员。如果这个过渡没有快速完成(博纳仲塔承认:你们的笔/如何紧跟爱神的口述/而我们没有做到),失败是必然的。《神曲》中的人物但丁能突破瓶颈(古列尔莫·戈尔尼),因此他能写得很快,紧跟爱神的口述,但博纳仲塔就没有突破瓶颈、摆脱束缚,因为他太慢了。 这种束缚的本质是什么?让抄写员无法快速用文字记下爱神的指示。我觉得但丁也暗含了自己,他提到了“风格”(stile)这个词:有一种古老的风格,按照这种风格,写作的手是训练出来的,书记官、圭托内和博纳仲塔,还有我——但丁——都受过这种风格的训练;但我现在摆脱了这种风格的束缚,因为它对我来说已经不够了。爱神的口述需要另一种风格,是训练之外的东西。这种写作就是打开束缚,忘记之前受到的训练,就好像(正如他在《新生》里写的,也是我在笔记本上抄录的)“那些文字几乎是自己倾泻出来的”。 我把那些相去甚远的段落放在一起。那个“几乎”(quasi come)在我看来很重要。也就是说:抄写员要学习,要达到那种熟练程度,语言在成为文字的过程中,就好像是从内部倾泻出来,从内心自动落到纸面上。要想推陈出新,树立新风格(stil nuovo),就应该对旧风格的边界进行探索,突破它,这样就能获取完整无缺的写作,不会漏掉爱神的任何口述。博纳仲塔(我想)本来想写得更好,但他没有学会,没有掌握紧跟爱神口述的必要技能。但丁全然不同,他可能要比过去和未来的任何作家更能认识到,也更害怕写作的局限性。他一直在与之做斗争,他认为这是人的一部分,因为人生很有限也很短暂。他对于新风格的痴迷,很快在他的作品中体现出来了,这源于他对写作会限制写作的意识:每个词都有它的传统,每一次言说都会酝酿第二次言说;契马布埃[契马布埃(Cimabue,约1240—1302),文艺复兴初期佛罗伦萨画家。]的内部出现了乔托[乔托(Giotto,约1267—1337),被认为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开创者。]。需要不断学习,独立学习或属于某个流派,总是基于其他人的写作,你的笔越是受到训练,像运动员一样,就能越来越快,能够捕捉爱神的声音,抓住传统写作没注意到的东西,就会写出前无古人的作品。总之,那是个不会存在很久的牢笼,但有必要存在。 如此,在我看来,《神曲》是个非凡的陷阱,是用了很长时间仔细准备的。我现在依然觉得,在但丁之后的七百多年里,没有任何作家能够把对自身所处时代活生生的、深刻的分析,对于过去文本的记忆,装入这个笼子里。这里挤满了各种生活,从整体和个体角度都有细致的构思,既有个人的激情,又有细致入微的地方性、普遍性。有人很慷慨,好心提出普鲁斯特也做到了,我也想说服自己,但没法做到。 在我看来,从我很多年前第一次读但丁起,我对这个神奇的陷阱就有强烈的认同感。在我这个渴望写作的读者的基本书单上,但丁的天分最令人惊异。方便起见,我想停留在他与博纳仲塔的相遇上。读到这里时我很振奋:那一句“我是其中之一”(i’mi son un),对自己作品的骄傲跃然纸上。但两行诗句之后我就开始难受,为博纳仲塔感到痛苦,他很诚实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但丁就是但丁,有着他的傲慢,作为一种风格的开创者,他感到无限骄傲,但同时他也是被超越的博纳仲塔。他对于城邦的描述是通过博纳仲塔的记忆来呈现的。但丁把博纳仲塔的失败呈现出来,他自己也同样焦灼,因为人生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做得更好。 但丁进入他人内心的能力,常常让我很惊异。尽管是以自传体的“我”为轴心,有其固有的局限性。他充满表现力的语言、简洁又惊人的表达,经常寥寥数语就可以把一个人物的行为、一个充满情感又夹带一丝怨恨的姿态落在纸面,我觉得这就是“感同身受”产生的效果。但丁的描述绝不仅仅是描述,而是一次自我“移植”,是心快速跳跃(只有几秒),从内部跳向外部。有些对话,尤其是当对话很密集时,半行诗一句话,那都是充满矛盾的角色之间狂热的交锋。在理解的支撑下,从自我中出来,沉浸其中变得疯狂(这正是沉浸式捕捉),但丁对任何东西,有生命的、没生命的、错误的、恐惧的,都充满理解。 也许“感同身受”产生的力量,在《神曲》中过于明显(几乎是一种不可抑制、想要拉近距离的需要),不仅仅会被作为诗人和讲述者的但丁看到,也会被读者但丁观察到。在上学时,他那些比喻的感染力让我很震撼。后来我有了其他学习的机会,我领会到,那些意象通常都来自对不同性质的作品的阅读,虽然这个过程从来都不是一种重写、致敬或忠诚的翻译。但丁在阅读异教的诗句,或者《圣经》、哲学、科学,或者神秘主义的文字时,他都能进入到别人文本的最深处,获取意义和美感的秘密,找到自己的表达。 有时候这些操作奏效了,会让人记忆深刻,有时好像要失败,就好像原来的文本没对他口述清楚,他没有马上注意到该注意的地方,或者说漏掉了什么东西。但当但丁进入一个文本,带着战利品回归自我,我觉得,他的语言释放的能量绝对毋庸置疑,虽然和格言警句相比,有些句子听起来杂乱无章、很隐晦,有时甚至很糟糕。 我必须说,那些显得杂乱的诗句更吸引我。我怀疑,那种凌乱和糟糕的感觉,在但丁身上证明了一种提高筹码的倾向。在《地狱篇》《炼狱篇》《天堂篇》中,我都看到了一种突破自己想象和能力的尝试。有时我会想:即使是那些最深刻、犀利的注释也跟不上他。我深思熟虑,告诉自己:他不仅把自己,也把我们的美感抛在脑后。我们在阅读和写作上过于慎重,很怯懦,但他全然不是这样,他发现可以通过否定诗的方式写诗。 为了表达那种“感同身受”的冲击,他留给了我们一些词语(在《天堂篇》第九章里,他推测天堂在寂静中交流的幸福,就是混入或和神秘的光交融的幸福):“成为他”(inluiarsi),“成为你”(intuarsi),“成为我”(inmiarsi)。这些动词都过于大胆,没能流传下来,我们更能接受一个我一直都在用的词——“感同身受”。虽然如此,但我在他使用的词语里看到了任何一个想写小说的人最大的愿望:梦想挣脱自己,毫无障碍地成为其他人,就是你我交融,是语言和文字的流淌,感觉不到差异的障碍。 然而让我惊异的是,但丁从来都没有造出“成为她”(inleiarsi)这样的词。虽然女性对他有强烈的吸引力,他具有女性的敏锐(有意思的是,庞德认为但丁的诗句是女性的,重音总是在倒数第一个音节上,这个发现很重要)。他非常大胆,把自己比作异常敏感的女祭司西比拉(Sibilla),从出生时起就能接收到一些难以察觉的信号,也非常脆弱(克劳迪奥·琼塔[克劳迪奥·琼塔(Claudio Giunta),特伦托大学意大利文学教授。])。更有说服力的是,他把自己想象成贝雅特丽齐,这是他创新中的创新。 在这里,我想做个小小的更正。我说过,我决定写这篇文章是出于对但丁的爱。事情的确如此,但因为我期望尽可能表达“真实的”东西(对于写作的人,真相总是居于首位,对于但丁来说也一样)。我想说得更准确一些,我对但丁的爱,和他最大胆的创造,也就是贝雅特丽齐密不可分。尤其是,如果忠于我在青少年时期的阅读记忆,我必须补充一点,正是因为她,我很快爱上了但丁。我对但丁充满感激,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担惊受怕、迷失在密林里的男性,会因为看到别人的痛苦而哭泣、晕厥。他被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佛罗伦萨女人拯救,在救赎之前,她有一段时间拒绝跟他打招呼。她后来去了另一个世界,又对但丁进行点化,让他摆脱了幼稚、疯狂的状态。 到现在我们还是很难明白,她到底做了什么。但丁研究者顾尔尼[顾尔尼(Guglielmo Gorni,1945—2010),意大利语文学家,但丁研究者。]强调了这一点,说贝雅特丽齐是“西方文学史上,唯一被赋予了那么多荣耀的女性角色”。为什么只有但丁把他的女人置于当时女性等级那么高的位子上?他用了什么手法让她身上这么高的荣耀看起来让人信服?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年。他把贝雅特丽齐提升到这么高的地位,我想,可能在他那个时代,这是完全不符合常规的,但实际上,但丁完全符合规范。例如,他排除了是女人首先开始说话——这种高级的行为,他认为,讲话的特权专属于亚当,他呼出了第一个词语是:Deus——上帝(在阅读《论俗语》时,我想象第一个女人,因为没有自己的语言,出于需要,她学会了蛇的语言,如果她想要获得造物的智慧,那是唯一可用的语言)。无论是在巴别塔之前还是之后,女性使用的语言都没有任何尊严,在《飨宴》中,女性的语言被拿来和儿童的语言相提并论。女性因美貌和沉默著称,但丁《诗集》里年轻的贝雅特丽齐,还有《新生》中一半以上的诗歌都毫无例外。 但丁对日常生活中的她的描述是:她穿着色彩得体的衣服,很保守,和但丁的先人卡恰圭达(Cacciaguida)口中那些放荡的佛罗伦萨女人全然不同。但她异常美丽,在按照男性欲望设定的等级中,她占有重要的位置。在但丁的梦中,她赤身裸体,一言不发,身上覆盖着一层透明的红纱。那种用轻纱笼罩的赤裸,是纯洁的象征,这没有任何说服力。她顾盼生辉,嘴上带着轻笑。如果一切正常的话,他们无法开启一段对话,她出于拯救目的,没跟但丁打招呼,只能让这个男人张口结舌、浑身颤抖。总之,年轻的诗人但丁受到普罗旺斯诗歌中女性形象的束缚,这种形象影响了当时意大利的西西里诗派和托斯卡纳诗派,被圭尼泽利[圭尼泽利(Guido Guinizelli,约1230—1276),清新体派诗人。]重塑,卡瓦尔康蒂[卡瓦尔康蒂(Guido Cavalcanti,约1258—1300),托斯卡纳诗派诗人。]又为之增添了让人不安的特点。 但在这个年轻女人死去之前,有些事情开始发生变化。在《新生》中,我觉得贝雅特丽齐不跟他打招呼的有些时刻很美。我高兴地看到贝雅特丽齐和几位活泼的女伴在一起,戏弄他,让他呆若木鸡,仿佛失去了意识。他靠在一堵彩色的墙壁上,就好像只是一件物品,是画中的人物,虚构中的虚构。《新生》第十九章的转折也让人记忆深刻,当但丁经过一条河边的路,河水很清亮,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诉说愿望”(tanta volontade di dire),一种强烈的推动让他改变了语气。他抹去了文学服务于爱情的常规,取而代之的是对尊贵女性的无上赞美。 所有的课本都会节选这一段,我也记住了它的重要性:那是一段漫长的学习时光的起始,以及随之而来的自我转变。但最终留在我脑子里的一直是那句“强烈的诉说愿望”,后面就冒出来那句诗(我的舌头好像自己在说):女人,你们拥有爱的智慧。因此,如果我要思考《新生》第十九章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转变,我会很难用这些话来回答:历史上的贝雅特丽齐,从一个有血有肉的“你”,变成但丁诗歌中一种极纯的材料。我马上想到的却是,他对诗歌受众的定义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女人,你们拥有爱的智慧。女人,也就是说,你们不是“单纯的女性”,你们有能力懂得爱。 我感觉,在那段著名的诗句中,所有女性都有被提到,不是因为女人会被爱情奴役,甚至不是因为她们拥有高贵的心灵。但丁重新塑造的词语是“智慧”(intelletto),这个词具有很复杂的典故,后面形容词所有格的地方,紧跟了另一个词——爱(Amore),这个词也有同样复杂的典故。但丁迈出了惊人的一步,在文本分析中,只有避免把“纯粹的女性”和象征形象对立起来,才能看到他的创举。夏娃的女儿们,总体来说仍然是“粗俗的群体”,但她们中间的“高贵的女性”已经从大众中脱离出来,她们已经和那些讨厌、邪恶的女人,比如《炼狱》第十章中大卫的妻子米甲区别开来。她们以智慧著称,可能属于《飨宴》中勾勒的社会阶层:是那些没能获取知识的人,并不是他们自身的原因,或者说因为懒惰和肤浅,而是因为他们“忙于照顾家庭,或负责社会事务”。对于这个精英阶层,敏感、富有文化的诗人,用爱神口述的语言对他们说话。因为他知道那种语言,会被那些女人领会,当然了,她们的语言只能是女性的语言,因此本质上没法使用,她们无法言说,只能接受称赞。然而,她们被认为可以领会一些复杂的赞美之词,诗人通过一个最能代表她们的人来赞美她们:不是高贵的,而是最高贵的贝雅特丽齐。《新生》的年轻作者把性吸引力、美色等级放置在一边,他基于自身的理解力,创建了一个新的女性等级。抹掉了性欲目的,一个高贵的女性群体凸显出来,通过她们的美德感染着男人同样高贵的心。但丁划出这个群体的女性,可以给她们阅读、展示作品,说出艰涩的思想,并且知道她们会理解。 如果他只停留在这里,在我看来,他已经在时代的局限下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壮举,就是从男性的角度赞颂女性的潜能。然而正如我们所知,他没有停留在这一步,至少在高中和大学期间,我是这样认为的。 也许他意识到,女人的世界不仅仅是他眼前看到的那个世界:被家务压垮的母亲、被丈夫看管的女人、暴露在各种暴力下的贫穷少女、行为放荡的妇女,或者像弗朗西斯卡那样的贵族女性,沉迷于阅读骑士传奇小说,任凭自己的生活被席卷。也许在《新生》的最后几行,他已经意识到有些女人可以有更复杂的生活,这些女性形象是全新的,也充满风险。比这些女性更新的形象,但丁赋予了她们爱的智慧。这时他合上了自己的小册子,决定再也不写贝雅特丽齐了,除非他找到了进一步打破老框架的力量,“来讲述她,并说出那些从来没人说过的话”。 他真的做到了。他用了几年时间努力学习,加上顽强地四处飘荡。当贝雅特丽齐在《神曲》中再次出现时,她不仅是个拥有爱的智慧的女人,也不仅是个高贵的女人。但丁灵光一现,让她发生了彻底改变,正如比安卡·加拉韦利[比安卡·加拉韦利(Bianca Garavelli,1958—2021),意大利作家和文学评论家。]在对《神曲》的评论中指出的,但丁让她从沉默中走出来。我不知道这一点在其他地方是否被更多提及,至少对我来说,这是个非常重要的事实,但丁值得拥有一个纪念碑,因为他让这位佛罗伦萨女孩拥有语言的天赋。 贝雅特丽齐现在说话了,她说的不是那种微不足道的女性语言,也不是简单的几句问候。贝雅特丽齐像男人一样说话,也许比男人更好。例如,她像但丁一样,在《地狱篇》第二章中,通过维吉尔之口说:“爱打动了我,让我开口说话。”而在《炼狱篇》第三十章中,她的语言发生了质变,让人目瞪口呆。总之,为了说出那些从来没人说过的话,但丁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他已经“关掉了”(spento)亚当最初完美无缺的语言。他开始支持这种观点:男人女人说话是一种自然行为(《天堂篇》,第二十六章)。他赋予了邻家女孩——贝雅特丽齐·波蒂纳里(Bice Portinari)无上的荣耀,她死后完全脱离了“单纯的女性”,不仅获得了天堂的位置,还获得了非凡的知识和口才。 这就到了最让我振奋的地方,贝雅特丽齐在地狱的边境(Limbo)、伊甸园,还有天界之间,毫无疑问成了权威,她把女性和男性的技艺混合在一起。她有情人、母亲的语气,但让人惊异的是,也有“海军上将”的气势。在死后的日子里,她具有很高的地位,这让她可以给讲述者——一个男性的我,“幻象”的主角做出表率,她和圣奥古斯丁、博爱修斯[博爱修斯(Severino Boezio,约480—524),也译作波伊提乌,6世纪早期哲学家,也是经院哲学第一位哲学家。]没什么不同。她作为天堂中的女性,权威很大,可以授权让叙述者“我”进行一场持续了六十四章的漫长旅行,这些诗句的作者就是——但丁。 而这只是个开始,紧接着,正是因为她的地位,贝雅特丽齐作为已经过世、进入到一个更好世界的女人,也就是说,她不再被那个长着明眸的少女的美丽肉身所束缚,而是成为完全成熟的人,可以无情指责她的男人。她对但丁的训斥具有报复的所有特征。她仿佛在说:看看我,这就是掌权的我,你没看到我的蜕变,你还停留在以前那个我的阶段。这个错误让但丁流下了悔恨的眼泪,因为他仍然保持着他塑造的、永远是孩童的那个贵族女性形象。他没有及时领会这一形象的解体,而是继续让她停留在“小女孩”(pargolette)的形象。这些小女孩自然不能有强烈的自我意识,还有对爱神的感知,她们顶多能默默领会男性语言对她们的赞美。但是现在,一个不再受人世生活束缚的女人,我们可以看到意识、知识和言语如何“装点美化”(abbellarsi)她自身。 但丁从什么地方获取创作元素,来塑造最终的贝雅特丽齐呢?20世纪最后三十年的学术研究(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也了解到了这一点),用丰富的例子展示出:在中世纪,女性的角色要比男性求爱时承认的更多样、更广泛,存在一些有文化的女性,她们冒着风险,阅读和评论《圣经》。而事实上,如果我们耐心去列举在《飨宴》中诗人兼哲学家提出的那些复杂的哲学问题,会觉得很惊异。他很公平地认为,有些人,尤其是没有闲暇、有很多事务的女性,会创作出饱含学识的诗歌,会对其他人的诗歌做出深刻的评论——但丁赋予了贝雅特丽齐这些能力。我和当时的想法一样。现在我想把但丁和13世纪德国神学家埃克哈特大师(Meister Eckhart)放在一起,因为在上个世纪末的学术浪潮中,路易莎·穆拉罗[路易莎·穆拉罗(Luisa Muraro,1940—),意大利哲学家,代表作有《象征的母亲》等。]在她的《女性之神》(Il Dio delle donne)一书中将他们放在一起。就像埃克哈特大师在他的著作中吸收了中世纪修女的经验一样,但丁看到那些女学者——给《圣经》做注的女人,重新打造了贝雅特丽齐的诗歌形象。这并非为了证实贝雅特丽齐(仅仅)是神学的象征,这些老生常谈。贝雅特丽齐不(仅仅)是个象征,但丁在文字中把她想象成一个具有上帝的智慧、掌握了抽象语言的女人,把她打造成(我很乐意这么想)马格德堡的玛蒂尔达(Matilda di Magdeburgo)、宾根的希尔德加德(Ildegarda di Bingen)、诺威奇的朱莉安娜(Guliana di Norwich)、玛格丽特·波莱特(Margherita Porete),或福里尼奥的安吉拉(Angela di Foligno),她们都是神学家。他赋予了一个女性形象科学、神学和神秘的知识,这也是他的知识学问,是他通过学习获取的,是从他的一根肋骨中得到的。但要做到这一点,我们说,在“成为她”的过程中,会促使但丁用他带着神秘主义倾向的理性主义、有幻想色彩的现实主义,想象女性生活的其他可能,因此我们应该对他心存感激。贝雅特丽齐这个纪念碑一样的形象,让但丁的贡献比其他很多世纪的人更大。如果但丁——贝雅特丽齐在《炼狱篇》第三十章,说出的第一句话的第一个词——听起来像亚当口中的“上帝”,那是第一个用泥土做成的人从他的创造者那里得到了语言这个“礼物”。亚当第一次虔诚地对他表示感谢,我们也只能接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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