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和笔

LA PENA E LA PENNA

页边和听写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今天晚上,我将和大家谈谈我对写作的狂热,以及我最熟悉的两种写作方式:一种循规蹈矩,另一种汹涌澎湃。在今天讲座的开始,请允许我从一个小女孩学习写字开始谈起。

最近,一个我很关心的孩子(在此,我们姑且这样称呼她为塞西莉亚)想给我展示她自己名字写得有多好。我给了她一支笔,还有一张打印纸。她命令我说:“你看着我。”她全神贯注,非常吃力,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用印刷体写下了她的名字“塞西莉亚”(Cecilia)。她眉头紧锁,目光专注,如临大敌。我很高兴,也有些不安,有几次我忍不住想:我得帮帮她,引导她的手,我不想让她犯错。但她独立写完了自己的名字,根本就没考虑要从页首开始写,她一会儿上,一会儿下,辅音和元音字母大小都很随意,字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中等,字母之间还有很大空隙。写完之后她转向我,几乎是叫喊着说:“看到了吗?”她迫切需要我的表扬。

当然,我热情地表扬了她,但我感到一丝不安。我刚才为什么担心她写错?我为什么想去引导她的手?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当然,几十年前我应该也用同样的方式在纸上写过字,也可能写得很不规整,但同样专注,带着忧虑,迫切需要别人的赞美。但说实话,我对那段记忆毫无印象,我对写字的最初记忆始于小学的笔记本。这些笔记本有黑色的横线(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用来划定不同的区域。像下图这样:

页边和听写

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格子的大小会发生变化。如果你控制自己的手,学会把那些小而圆的字母,还有上下翻飞的字母排成一排,你就能进入下一年级,页面上的横线也逐年变少,到五年级时会变成一行。像下面这样:

页边和听写

你长大了——六岁开始上学,现在你已经十岁了。你长大了,写字时,一行行字母会整齐地在页面上奔跑。

跑向哪里呢?好吧,白纸上不仅有黑色的横线,还有两条红色的竖线,一条在左边,一条在右边,写字就是在这两条线之间移动。这些线(对此我记忆深刻),曾经折磨着我。黑色的横线和红色的竖线出现在那里,是为了表明:如果你写的字没在这些线之间,就会受到惩罚。写字时,我很容易分心,虽然我几乎总能紧贴着左侧边缘写,但往往会越过右侧边缘,要么是为了写完一个词,要么是很难将字母分开,为了不越过竖线,新起一行。那些边界让我感受深刻,我经常因此受到惩罚。即使是现在,我写字时仍能感到红色竖线的威胁,尽管这些年来,我用的纸上已经没有那些红线了。

我想说明什么呢?我如今觉得,当年我的笔迹就像塞西莉亚写的字,都融入之后的笔迹,成为笔记本的一部分。我不记得当时的字体,但它应该就在那里,经过不断训练,处于线条和页边线之内。也许第一次写字,就像开启最初的模式,到现在,每当幽暗的东西浮现在纸上或电脑屏幕上,成为一连串文字符号,那些不可见的东西突然变得清晰可见,我依然有一种虚荣的感觉。那些字母临时组合在一起,肯定很不精确,而它们出现在我眼前,很接近我脑子里最初涌动的东西,但一经导出,就脱离我而存在。对我来说,这个过程总是有一种天真、不可抗拒的魔力。如果要用文字符号呈现那种能量,那应该像塞西莉亚写她的名字一样,用一种无序的方式,期望有人看着她写,并从那些字母中看到她的努力,热情地赞美她。

从青少年时期起,我在狂热的写作中,可能一直受到那些红线的威胁,我渴望打破那些线,但同时感到畏惧。现在我的书写特别工整,包括用电脑打字,写完几行后,我会进行设定,让那些文字工整对齐。通常来说,我觉得我对写作的感觉——包括需要面对的困难,和完美停留在界限之内给我带来的满足感有关,但在循规蹈矩的同时,我也感觉到一种失去、浪费。

我从一个小女孩尝试写下自己的名字开始谈起,说到这和写作的关系。但接下来,我要请诸位进入到泽诺·柯西尼的字里行间,他是伊塔洛·斯韦沃(Italo Svevo)的伟大作品《泽诺的意识》的主人公。在这本书中,斯韦沃也描述了泽诺费力的写作,在我看来,泽诺的努力和塞西莉亚很类似。我们看下面这一段:

吃过午饭,我舒舒服服躺在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铅笔和纸。我脑子彻底放松了下来,额头很平展。我觉得,思绪像从我身上分离出去了,我可以看着它在上升、下降……不过这是它唯一的活动。为了提醒它:它是思绪,它的任务是表达自己,我拿起了铅笔,这时我的眉头皱起来了,每个词都由好几个字母组成。当下很霸道地涌起,让过去变得模糊。

写作的人从自己如何艰难开始写作写起,这比较常见。我觉得从古到今,很多作家都提到过这一点。我们想象,通过写下来的文字,我们把充满幻影的“内心世界”拉扯出来,“内部”当然难以捕捉,在谈到文学时需要更加关注。我也深受诱惑,痴迷于收集相关的例子。从小到大,斯韦沃的这一段文字一直很吸引我。我不断写作,虽然我觉得写作很难、结果常常让人失望,读到斯韦沃的这段文字时,我确信泽诺遇到的问题和我很类似,但他懂得更多。

就像你们刚才听到的那样,斯韦沃强调说,一切都源于一支笔和一张纸。他揭示了一种让人惊异的分离:写作的人的“自我”和他的思绪分开了,在分开的同时,他能看到自己的思绪。那不是一个具体、固定的意象,他的“思绪—幻象”处于动态,它会升起、落下,在消失之前,它要揭示自己,准确的动词就是这个——“揭示”(manifestarsi),这个动作意味深长,让人想到它是用手完成的。那些浮现在我眼前、不断变化的东西,是活生生的,应该“用拿着笔的手捕获”,变成写在一张纸上的文字。这看起来很容易操作,泽诺的额头开始很平展,但现在皱了起来,对他来说这很艰难。为什么呢?斯韦沃提出了一个很吸引我的看法。这种艰难源于当下——当下的所有事,包括正在一个字一个字写作的我,也没法让“思绪—幻象”停留,清晰地呈现出来。当下首先涌现出来,过去总是趋于模糊。

读了这短短的几行文字,我把讽刺过滤掉,强行让自己接受它们。我想象一种对抗时间的奔跑,在与时间的赛跑中,写作的人总是会落在后面。实际上,那些字母迅速排列在一起,它们强行出现,宣告自身的权利。幻象转瞬即逝,写作总是不太精确,让人遗憾。写作需要太多时间来呈现脑波的活动,“好几个字母”太慢了,它们费力地呈现过去,而它们也正在成为过去,很多东西都会遗漏。在重读自己写的东西时,我感觉有一种声音从头脑里冒出来,会传递比文字承载的更多的东西。

小时候,我不记得我有没有想过:我头脑里有一个外人的声音。没有,我从来没有这种病态的感觉。但当我写作时,事情越来越复杂,我会读很多书,所有我喜欢的书,基本上都不是女性写的。我觉得,从纸上传来的是男人的声音,那种声音占据了我,我想尽一切办法来模仿它。我大约十三岁时,这是一段很清晰的记忆,我感觉自己写得好时,我觉得是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写、怎么做。有时是一个男性的声音,但他是隐形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年纪相仿,是个成年男子还是已经老了。更多时候,我必须承认,我想象自己虽然还是女性,却变成了男性。幸运的是,这种感觉在我青春期结束时就基本消失了。我说“基本”是因为:那个男性的声音离开了,但障碍留了下来。我觉得,正是我女性的头脑在抑制我、限制我,让我变得迟缓,就像一种先天不足。对我来说写作很艰难,再加上我是女孩,因此我不能像那些伟大作家一样写出了不起的作品。那些作品的品质,还有它们的力量点燃了我的野心,让我产生了一些我觉得自己无法实现的目标。

后来,可能是高中快要毕业时,我不太记得了,我偶然读到了加斯帕拉·斯坦帕[加斯帕拉·斯坦帕(Gaspara Stampa,1523—155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重要的女诗人。]的《诗集》(Rime),其中有一首十四行诗对我影响很大。现在我知道她采用的是一个传统的诗歌主题:在爱情面前,语言远远不够,无论是对凡人的爱,还是对上帝的爱。但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一点,让我入迷的是,她用一种不断循环的方式表达爱的痛苦,她的文字一直都带着这种无法避免的缺憾。她展示出诗歌和诗歌所描写的主题之间的不对等,那些点燃爱火、活生生的东西和“肉体凡胎、凡人的语言”之间的不对等。读到这些诗句时,我感觉那些话就像是对我说的,我将它们摘录如下:

假如像我这样卑劣、懦弱的女人

内心可以燃起这么崇高的火焰,

为什么我不能从这世间

汲取一点风格和灵感?

如果爱神用了全新、不同寻常的方式,

点燃我,让我上升到我无法掌控之处,

违规的爱神,为什么不能让我的笔

找到表达爱的痛苦的字词?

唉,若是我天资不够

那也应有奇迹出现

可以打破、穿越,最后抵达。

现在的状况,我说不出,

我只感到心中

新语言留下烙印。

后来,我比较系统地学习了加斯帕拉·斯坦帕的作品。但我想告诉大家,那时就是第一句中的“卑劣、懦弱的女人”一下子打动了我。斯坦帕告诉我,如果我——像我这样没有任何价值、卑微的女人,内心都可以燃起那么崇高的爱火,为什么我不能有一些灵感、优美的语言来描述那种爱火,展示给世界?如果爱神点燃了一种非同寻常、全新的火焰,让我飞得很高,到了一个我之前无法抵达的地方,为什么他不能打破常规,让我手中的笔(penna)能表达我内心爱的痛苦(pena)?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如果爱神觉得我天分不够,他也可以创造奇迹,打破那些束缚着我们的各种限制。我没法用语言来表述发生的事,但我可以证明,我内心有一种新语言留下了烙印。

那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卑劣、怯懦的女人。就像我所说的那样,我很害怕正是作为女人的本性,阻止了我用笔靠近想要表达的痛苦。真的需要一个奇迹。我想,一个迫切需要讲述的女人,通过写作把她想要表达的展示给世界,为什么她要打破那些边界,那些束缚着她的、天生的东西?

后来时间过去了,我读了其他东西,我觉得很明显,加斯帕拉·斯坦帕完成了一个全新的创举。她不仅运用了男性诗歌写作的一个传统主题——爱的痛苦无边无际,而我们的表达能力很有限,而且在这个主题之上,她加入了出人预料的元素:在“凡人的语言”中,女性的身体勇敢探索,在“肉体凡胎”之内,她利用自己的笔和痛苦,缝制了一件语言的外衣。在笔和痛苦之间,无论是男是女,这种连接很坚实,本身已经形成了一种不对应。斯坦帕告诉我们,在男性传统的书写中,女性的笔是一种意外状况,没有预设,因此她们必须非常勇敢(五个世纪之前和现在情况也差不多),用力打破“常用的技法”,给自己打造一种“风格和灵感”。

我记得在大约二十岁时,我有一种清晰的感觉,那是一种恶性循环:假如我觉得自己写得好,我就要像男人那样写作,严格处于男性写作传统之内;但作为女人,如果无法努力打破我从男性文学传统中学到的东西,就无法像女人那样写作。

从那时候开始,有几十年的时间,我写了很多东西,但一直都处于那个死循环。基于一种我紧迫需要讲述的东西,一种绝对属于我的东西,我会坚持写下去,持续写几天、几个星期,有时甚至是几个月。尽管刚开始的冲击力消失了,但我还会坚持写下去,每一行都改了又改。但这时我的指南针失去了指针,我写的每个字都很迟疑,因为我不知道要向哪个方向去。我告诉你们一件听起来很矛盾的事:写完一个故事,我很高兴,我感觉小说写得很完美,但我会觉得那不是我写的,不是从内心激发出来的。我做好了一切准备,这个故事受到了召唤,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我觉得自己潜伏在语言中间,但另一个循规蹈矩的我——她找到了一条便捷的道路,只是为了在最后说:你们看,我写的句子多棒,多么好的意象,现在故事写完了,你们表扬我吧。

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明确地想到,我有两种写作方式,一种在我上学时已经展露出来了,确保我能获得老师的表扬:好棒,你会成为一个作家的;另一种会时不时露出头来,然后消失,让我很不满意。这种不满,随着时间的流逝呈现出不同的形式,但从根本上来说,它(不满)依然在那里。

在那种精心算计、平静、顺从的写作里,我感觉束手束脚,很不自在,但说得更明确一点,这让我觉得自己会写作。加斯帕拉·斯坦帕更新了丘比特的利箭,让它变成了一把火绳枪,通过那种写作,我燃烧火药、制造火花。后来我意识到,我的子弹无法射得很远。这时我在寻找另一种写作方式,更肆无忌惮,但事情并不能让人满意,那种放得开的时候很少。按照我的经验,好像开始几行还可以,但不能持续太久,否则那种状况会很快消失。或者在写了一页又一页之后,那些文字依然具有爆发力,它们所向无敌,毫不疲惫,也不会停止,冲劲很强大,我甚至不会注意到标点符号,但忽然间,那种劲头会离我而去。我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写着一些节奏缓慢的文字,希望那都只是铺垫,期待那种难以抵御、不可抑止的时刻会到来。这时候,我是用脑子里的碎片进行写作的人,期待通过一个忽然的动作,会拥有所有可能,我整个身心充满了力量,我开始狂奔,用网子打捞我所需要的世界。那是非常美好的时刻。斯韦沃说,有些事要求被写出来,需要被写作的手捕获。我,就像加斯帕拉·斯坦帕说的,是一个“卑劣、怯懦的女人”,我内心有某种东西想打破常规,找到新的风格和灵感。但根据我的经验,那种东西转瞬即逝,很难捕获,很容易从手中逃脱。当然了,你可以召唤它,可以用一句很漂亮的话把它固定起来,它出现在某个瞬间,你在下一个瞬间开始写,要么时间衔接得特别好,你找到了一条让你喜悦的写作道路,要么你只能满足于和那些词语的死缠烂打,等待再次灵光一现的时刻,在那个时刻的你准备更充分、更专注。打算写一篇小说是一回事,执行计划、写出说得过去的小说是另一回事。写作全凭运气,和你召唤的那个世界一样不稳定。写作的灵感有时会爆发,有时会消失,那个世界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一群人,有时小声低吟,有时会高声呼喊。总之,它会警惕,会怀疑,会滚动、闪烁,会反思,就像马拉美的“骰子一掷”。

我读弗吉尼亚·伍尔夫(《一个作家的日记》)时记的笔记,我经常会拿出来看,就是要搞清楚那种对我来说难以捕捉的写作。我把这些话推荐给大家,因为时间有限,我只选很短但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两段。第一段是表面上看起来很稀松平常的对话,是伍尔夫和林顿·斯特拉齐的对话:

“您的新小说怎么样了?”

“噢,我把一只手伸到袋子里,抓住什么是什么。”(原文:Oh, I put in my hand and I rummage in the bran pie.)

“真神奇。结果总是不一样。”

“是的,我不是我自己,是二十个人的合体。”

就是这些元素:手、袋子、二十个人。你们看,这几句自嘲的话说明了两个问题:首先,写作全凭运气,随意性很大;其次,写作所捕获的不是仅限于个人的,而是深深根植于每天的日常生活中,是二十个人的东西。伍尔夫说出这个数字,就是想说:当我写作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当然了,这里我引用另一段话,伍尔夫说,她并不是弗吉尼亚:

人们相信,从粗糙的原材料里可以产生出文学,这是一种错觉。我们要脱离生活——的确如此,这就是为什么西德尼的闯入会让我很不适——置身事外:非常专注,集中在一个点上,脑子里有个固定的居所,并不需要考虑自己性格里那些散乱的碎片。西德尼闯进来了,而我是弗吉尼亚,我在写作时只是感觉的接收者。有时候,只有当我是个零散多变的普通人时,我很高兴自己是弗吉尼亚,现在……我只想成为感觉的源头。

我觉得,伍尔夫的想法很明确:写作就是盘踞在自己的头脑里,不让自己被庸常的生活分散注意力,因为那个伍尔夫要面对各种各样无数的琐事。至于我,小时候看到这里,那就好像在说:噢,是呀,我很乐意做弗吉尼亚,但真正写作的并不是弗吉尼亚,参与写作的是二十个人,所有超级敏感的人,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握笔的手上。那只手的任务就是伸到一个袋子里,抓上来一些文字、词语、句子。真正的写作,是在文学的积淀中翻找的过程,找到你需要的语言。没有弗吉尼亚,弗吉尼亚不过是不经提炼的、生活中的名字,是写作者的名字,她只是在顺从地写作。写作的人没有名字,是纯粹的敏感性,受到文字的滋养,在一种无法抑制的力量的推动下生产文字。

我被这段话迷住了,它表达了这样一个思想:有一个存在,独立于具体的人——户籍本上的弗吉尼亚,在写出那些文字时,她处于一种绝对的专注状态,与外界隔离。只是对于我来说,越来越难以践行这一点。我感觉,那些男女作家谈到这一点时经常会很不满。你们想一想,当我们说:故事是自然呈现的,人物也是自己成形的,语言自己浮现出来。就好像不是我们在写作,而是居住在我们身体内部的一个人在写,按照一条从古到今的传统脉络,那些人说出了:神的告解;圣灵的降临;狂喜;无意识的语言;我们如何被人与人的交集捕获、塑造,等等。我曾经有过这样的体验,有时我想厘清思绪,那些思绪并没有厘清,我还是回到了自己,回到了那两种写作,它们没有分离开来。第一种写作——循规蹈矩的写作,里面包含着第二种写作。如果把第一种写作去掉,那我什么都写不出来了。这是一种让我遵守界限的写作,从我上小学,开始在那两条红线内写字起就是这样。因为这个缘故,我是个很慎重、可能有些怯懦的人(我从来都不够勇敢,这让我恼火),我学到的规矩让我写出了那些处于界限之内的文字。但我每天都在进行演练,从日常生活中抽身而出,并不觉得很艰难。有时我想,假如是弗吉尼亚·伍尔夫,她也会带着同样的顺从姿态写作。

问题是另一种写作,那是伍尔夫为自己设定的,她把这种写作定义为各种感受的集合,就像第一种写作,这些感觉来源于大脑,那里只有神经元。我写作时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却没法指使它。头脑不知道怎么办才能彻底摆脱它,或者控制它的出现,也许是不愿意。就这样,我的笔胡乱写点东西(这也是我从伍尔夫那里学到的:scribbling),主要是遵守某种游戏规则,等待着真正的写作到来。

实际上,我的工作主要建立在耐心之上。我在讲述中等待,从一种根植于传统的写作中,有些东西忽然涌现出来,搅乱纸上的文字,那个卑劣怯懦的女人就是我,在寻找说出自己的话的方式。我很乐意运用古老的写作技巧,我的时间和生命都用在学习何时、用何种方式使用这些技巧上。我小时候就热衷于写那些爱与背叛、充满风险的调查、可怕的发现、走上歧途的青少年、经历波折又化险为夷的故事。我从做读者的青少年时期,理所当然过渡到了写作者漫长、充满挫败感的实习期。那些类型文学是安全区域,是坚实的平台,基于这些平台,我找到一个故事模糊的雏形,就心平气和开始训练,我很慎重,也充满乐趣。同时我一直在等待着:我脑子会发散开来,开始出错,有很多个界限之外的“我”紧密团结在一起,抓住我的手,通过写作拉扯着我,让我来到之前畏惧的、让我感到疼痛的、未知的地方,我可能会迷失的地方。在那个时刻,那些规则——我学到的、运用的规则会发生塌陷,袋子里的手不是拿出需要的东西,而是抓住什么是什么,而且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失衡。

这样真的能写出好书吗?不能,我觉得不能。就我的经验而言,这种写作到最后,尽管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力量在传递一些东西,但依然无法填补写作和痛苦之间的缝隙,留在纸上的依然会很少,比你感觉捕捉到的更少。也许就像所有事一样,你需要懂得如何获取、挽留、容纳,认识到它的优点和缺点,学会运用。我没有做到,我觉得我可能做不到。很长时间以来,我都觉得那是一种破坏的工具,像一把榔头,会拆除把我封闭起来的围墙,但它会带来毁坏,现在我认为这是个天真、先锋的想法。就像所有害羞、顺从的人一样,我有一种从未说出口、无法坦言的野心,我想从既定的写作模式中走出来,让它蔓延出来,摆脱任何形式。但后来那个阶段也逐渐过去了,甚至是萨缪尔·贝克特,了不起的贝克特,他也说过:我们唯一离不开的东西,无论是在文学还是其他东西中,就是形式。于是我决定采用坚实的传统结构,同时耐心地等待自己能够写出所知的真相,全身投入在失衡与变形中,为自己争取空间。对我来说,真正的写作就是这样,不是一个经过学习的优雅动作,而是一种本能的抽搐。

我引用贝克特是出于很明显的原因。那些投身于写作的人大多都会留下一些文字,说明那个躲在脑子角落的自我,在努力写出文字。我不怀疑,那些文字不仅仅是向写作的激情致敬,而且是一道门,或者一道打开的窗户,通过它,我们可以看到那些作品的意义、缺点和价值。现在就我而言,贝克特在《无法称呼的人》里,完美地呈现了这一方面。我要引用的这一段文字很长,请大家原谅,我本来想引用更多,甚至是整本书。我们看看下面这段:

……我由语言组成,我就是语言,也有别的语言,别的是什么啊,场所、空气、墙壁、地板、天花板、语言,宇宙都在这里,和我在一起,我就是空气、墙壁、活墙,塌陷,打开,来到源头,流动起来,我是飘絮,我是所有那些飘絮,它们相遇,聚集在一起,然后散开,无论去哪里,都能找到我,我沉溺于自己,走向自己,离开自己,都只有我自己,我的一部分,碎片,重新得到又失去,缺的那块,我是一些语言,我是所有语言,所有奇怪的语言,我是那些语言的尘埃,没有底部可以沉淀,没有天空可以散开,它们相遇,逃离,就是为了说,我是所有这一切,那些聚合的、分离的、无视的,正是这样,是的,还有其他东西,我也是所有其他东西,暗哑的东西,在一个坚硬、空洞、封闭、干燥、干脆、黑暗的地方,这个地方,所有一切都一动不动,不会为任何事说话,我在倾听、感受、寻找,就像一只生在牢笼的野兽,一只生于牢笼的野兽,一只生于牢笼的野兽,一只生于牢笼的野兽,一只生于牢笼的野兽,一只生于牢笼的野兽,生于牢笼死于牢笼,生于牢笼死于牢笼,生死都在牢笼,牢笼里的生死,在牢笼里生然后死,就像一只野兽,我说,我就在找像这样的野兽,我用我可怜的工具,对于同类只剩下害怕和愤怒,不是这样,怒火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害怕……

这种整齐而凌乱的喧闹声,都是一个由语言组成的“我”制造的。在这种喧闹声中,经过一段段历程,引向了一连串长长的、笼中的野兽影像,一切都源于恐惧。在这些句子里,我找到了共鸣。在读到这段之前,我脑子里有另一个意象,源于我的母亲:那是一个语言碎片的旋涡,它让我眩晕,也让我感到害怕,在我的想象中,那是一片被洪水吞没的土地留下的残骸。那些“碎片”(frantumaglia),我母亲带着恐惧跟我讲到她头脑里的东西时,也让我感到害怕,以至于很长时间我都更乐意接受牢笼的意象。牢笼有稳固的边界,这会让我感到安心,因为有周围有界限。我是个小心翼翼的人,到一个地方总是会关上身后的门,很长时间以来,我总是倾向于让自己像某个人,而不是感觉自己毫无特点。在一个牢笼之中,“碎片”的旋涡,最近几年又开始浮现出来,我觉得比之前更容易控制了。

我小学时候用过的笔记本,有黑色横线和两边红色的竖线,当然也是一种牢笼。但从那时开始,我开始写一些小故事,从那时开始,我倾向于把任何事情都变成干干净净的文字,一切都很和谐、井井有条,保证可以获得赞誉。但头脑里那些不和谐的喧闹留了下来,我自己清楚,我后来确信:我可以拿出来出版的书,文字都来自那些喧闹。也许,那是可以让我获救的东西——然而用不了多久,拯救就会成为迷失。在整洁的规范之下,有一种能量一直想要打乱这一切,带来混乱、失望、错误、失败,还有肮脏的东西。那种能量一会儿从这里冒出来,一会儿从那里冒出来。随着时间的流失,写作对我来说,就是给我“一直追求平衡和失去平衡”的状态赋予一种形式,就像把碎片规整起来,等着它们再次变得凌乱。就这样,当爱情小说最后变成了爱情褪去的小说,我觉得这才是好故事。当我知道,没人会发现凶手是谁,这样的侦探小说才开始吸引我。当我觉得没人会得到教育时,那些成长小说在我眼里才步入正轨。精彩的文字变得精彩,是因为失去了和谐的风格,开始具有丑的力量。那些人物呢?如果是光明磊落、言行一致,我觉得他们很虚假。当他们说一套做一套时,我会觉得他们很吸引人。“美即丑恶丑即美”,这是《麦克白》里神奇的讲述者——几个巫婆说的话,她们当时正在飞过肮脏的雾霾。关于这一点,我们下次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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