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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草洋果子店的午后 作者:小川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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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见他,是在某场慈善音乐会的聚会上。当时有一支儿童合唱队正在演唱加演的曲目——勃拉姆斯的《小睡魔》。 “我再为您端一杯香槟吧?” 他拿走了我手中的空玻璃杯,望着我。 那身白西装似乎是借来的,他穿得有些不自在。纤瘦的身形还留有几分少年的气息。 “真动听啊。” 对方在问要不要来杯香槟,我却蹦出这么一句毫无关联的话,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你也应该在合唱队唱歌。” “谢谢您,不过我已经变声了,所以就离开合唱队了。”他礼貌地回答。 他的声音审慎、得体,蕴含着坚强的意志力。我确信这是我过去从未听到过的一类声音。 “那真是可惜。看你的年纪,跟藏青色贝雷帽还很搭呢。” 他有些羞怯地埋下头。 “你还在坚持学音乐吗?” “是的,我想考音乐大学。” “学声乐专业?” “不,学作曲。” “为什么?你的声音明明这么好。” “我还是第一次得到您这样的夸奖。” 表演结束后,合唱队的孩子们走下台,消失在了帷幕背后。孩子们都是一副郑重神情,动作有礼有节。只有一个孩子因在意快要滑落的贝雷帽,一直偷偷扭着肩膀。 “那么,您还需要香槟吗?” 他依然低着头,视线落在空杯子上。 那只握着玻璃杯的手显得很老练。他的手柔软而宽大,处处透着旺盛的力量。 “能帮我再拿一杯吗?”我说。 其实我已经不想喝香槟了,只是想让他再回来找我,才这么说的。 慈善音乐会的主办者是当地的银行家。他之前曾买过我的好几幅画。在银行家的帮助下,我为聚会上遇到的那位男孩安排了奖学金。 为了攒学费,他一直在拼命打工。很多工作甚至和音乐毫无关系,比如美容院的发型模特、物流公司的快递员、制药公司的试管清洗工等。 说得明白一些,我们之间是有契约的。但他似乎对此没什么意识。他只是乖乖地遵照我的要求,完成分配给他的“作业”而已。当然,他也从不忘记对我的感谢。 我这边支付了报考音乐大学前的必修课程的费用,相应地,他得停下一切打工活动。每两周的星期六晚上,他要在我家和我一起吃晚饭,汇报他的学业进展。这就是我提出的条件。 有时,我会担心自己的要求是否太过傲慢。但我并没有犹疑的时间,转眼之间,不单是手,他身体的任何部分都会长大,而我也会很快会变成喝不了香槟的老人。 我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来访时的样子。那是一个秋风萧瑟的寒夜。 “您家真气派。” 他环视一圈后说。听语气那并不是场面话,而是发自内心的赞叹。他穿着灯芯绒裤子,上边套着一件看上去很暖和的粗呢大衣。 “来,随意坐吧。” 我还不太习惯在只有我们两人的空间里听到他的声音。在嘈杂的聚会上听到的声音,现在确凿地出现在这里——想到此,比起安心,我更觉得迷茫。 他在沙发角落坐了下来。双手交握在膝头,露出无防备的微笑。他望着我,好像在询问接下来他该做什么。 按照契约,我们一起吃了晚饭。菜品有鸡尾酒虾和肉蓉。我请经常上门的保姆比平时多待了一会儿,准备了这些饭菜。 他吃了只虾,切开肉蓉,又喝了水。在此期间,他把课程的进展细致地报告给我。看来那个银行家严肃地传达了我的要求。 因为拿到了奖学金,他又报了声乐课程。教他钢琴的老师也换成了在大学里有门路的人。搞音乐看似用不到什么门路,但现实并非如此。他还有了教授乐理的家教。那老师作风怪异,一只手里永远拿着瓶酒精消毒液,开始上课前一定要为桌椅消毒。他现在每周会去听一次专业音乐会,还买了五本之前买不起的参考书。这些书既有趣也有用,稍后他会把收据拿给我…… “收据就算了。”我说。 “是吗……” 或许是一口气讲了太多,他气喘吁吁的。他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随后吃下了最后一块肉蓉。 我对他口中的课业并没有什么兴趣。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他的声音,是他的声音只为我而发出来的事实。 吃完晚饭,我们去起居室喝茶。需要报告的一切都已报告完毕后,他就没有话了。他小心地来回搅拌茶水,桌上的曲奇只吃了一块,一和我对上视线,他就浅浅一笑。我知道,他在努力不让我以为他很无聊。 我已经和充斥在这宽敞家中的安静相处了多年,也差不多觉得厌烦了。可不知为何,仅因为他在身边,这种安静的意义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听着外面萧索的风声,我思索着。就连沉默不语的时候,他的声音仍能将我俘获。 “您房间里有架钢琴呢。” 他指了指房间的角落。我有种错觉,以为钢琴响了起来。那是紧绷着的完满琴弦突然被弹响的声音。余音不绝于耳。 “那是以前我女儿用的旧钢琴。因为你来了,时隔三十年,我又给它调了音。” “您有女儿吗?” “嗯。她十九岁那年生病去世了。” “抱歉,是我多嘴了……” 他将手中的茶杯放回杯托上。 “别在意。我周围的人都已经去世了。我的那些回忆,都是死者的故事了。” 他透着茶色的卷发在额头洒下阴影,轮廓深邃,鼻梁挺直,那双聪慧的眼睛从未流露过木然,始终敏锐地观察着什么。他的嘴唇看上去水润而柔软,令人忍不住去触碰。 “您不再画画了吗?”他问。 “画不出来了。”我望着他的侧脸答道,“我的手已经成这样了,没法随意活动了。” 虽然涂着指甲油,戴着往昔恋人送的宝石戒指,但仍藏不住我手上的道道皱纹。这双手孱弱、丑陋,伸向他的时候,它们还在怯怯地颤抖。我的手和他的手,真看不出是同一类东西。 他握住我的手,带着悲悯抚摸着它。仿佛坚信这样做能让它恢复到过去的模样一般,久久抚摸着。 “弹首曲子吧。” 我将手轻轻放到膝盖上。他抬起键盘盖,合页发出吱嘎声。 “弹一首李斯特的《叹息》吧。”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跃动开来。 我那头戴耀目王冠的王子,每两周都会在星期六傍晚五点准时到来,比日历和时钟都要准。 要如何共度这段时光?我们并没有固定的规划。课业的汇报怎样都好。我们会随心所欲,去做对彼此最重要的事。 晚餐前,我们大多会散个步。有时是去公园,如果膝盖不痛,就爬上后山去看日落。遇上下雨天,我们就玩卡牌占卜的游戏,或翻看画集,或拿出老相册,给他讲些过去的回忆。 散步时,他像是个成熟的绅士,扶住我没有拄着拐杖的胳膊,环住我的肩膀。 “再贴近我一些吧。” 他在我耳边呢喃。简单的一句话,却能令我幸福。 与之相对,玩卡牌占卜时的他又回归了无邪的少年模样。为了不打扰到认真解读数字和图案含义的我,他压低气息等待着,同时又难掩兴奋,忍不住要偷瞄几眼卡片。 “能占卜恋爱吗?” “当然。” 他将女友的出生日期写在纸上。 多么年轻的数字。只是一串数字,就让我憋闷起来。 晚饭后,我们不会说太多话,只是静静待着。有时,我写着信,他在我身旁听唱片;有时,我们一边吃些点心,一边看悬疑片的录像带。 不过我最爱的事,是请王子为我读书。 “太阳一落山,很容易就会累到眼睛……” 我明白他是不会拒绝我的请求的,但还是会找些蹩脚的借口。 我先让他坐在我左手边的沙发上,因为我左边耳朵的听力比较好些。我将书递给他,随后陷进柔软的靠垫。他将书签摆在桌上,从上一次结束的地方开始读起。 什么书都无所谓,历史小说、科幻小说,甚至药品的说明书都可以。我想要的是他的声音,和内容无关。 我品味着那种温度、味道,那吸附到鼓膜的感触。他的朗读并不带什么感情,反倒一直是没什么起伏的平淡,有时还会结巴。不过这并不会消磨我的感受。他停顿时从唇间漏出的气息爱抚着我的头发。 “小山的山坡是一处果园,种了少量的桃子、葡萄和枇杷,剩下种的几乎都是奇异果……尤其是奇异果,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条。在强风吹拂的月夜,那些奇异果树就如同成群的暗绿色蝙蝠,摇撼着整座小山……” 这本书叫什么?我甚至连书名都忘了。这是我丈夫书房里的一本书。 他在读“奇异果”这个词时,嘴唇的形状温柔极了。看上去就像要触到我的嘴唇一般。 “我有些迷茫,不知该从哪里下刀。胡萝卜身上还残留着阳光的温度。我用水清洗掉上面的泥土,胡萝卜皮显现出鲜红色。先在五根手指的根部落刀吧,这样比较合适。一根接着一根,胡萝卜手指滚过案板。那一晚,我吃的是加了小拇指和食指的土豆泥沙拉。” 王子从不会焦躁,一字一句都读得很认真。那声音就像是从胸口深处某个潮湿的洞穴里发出的,绵密、顺从,语尾略微颤动。无论外面降下大雨,还是响起惊雷,只有他的声音如天籁萦绕在空中,仿佛伸手就能掬到一捧。 “警方立刻搜索了那个邮局。那里面是堆积成山的奇异果。把所有奇异果搬出来后,只找到一只患了皮肤病的野猫的尸骸……当白骨被从菜园里挖出的时候,晚霞已染遍果园。” 他始终注视着手中的书,只要我没说停,他就会一直读下去。左手托着书脊,右手翻着书页,翻动书页时发出沙沙声,为朗读增添了别具魅力的节奏。 吊灯的光线打在他的脖颈上,将胎毛染成金色。和初见时相比,他的卷发长了一些,遮住了耳朵的一半。透过他毛衣的轮廓,能看出那片还没有多少肌肉的单薄胸膛。 我闭上眼。我知道,那声音的波浪正缓缓将我包裹。从脚尖到小腿,腰、乳房、腋下、锁骨、下颌、嘴唇、眼睑……绵密至无可想象的境地,仿佛永恒。 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空隙。他的舌头顺滑地爬行着,手指细致地动作着。卷发蹭得脸颊发痒,我简直要叫出声来。我拼命忍住,却感到他的气息呼在了我的侧腹。 不知何时,我的右手恢复了原样,皱纹消退,不再颤抖。为什么?他触碰的地方,都在一点点回到过去。这样一来,我终于可以拿起画笔,绘出油画,爱抚他的阴茎了。 “您丈夫是怎样的人?”他拿起壁炉台上的照片问道。 “我已经忘了。”我说。 “您骗我的吧?” “没有骗你。他已经去世四十年了,忘记也是正常的吧。四十年,你大概无法想象吧。” “您丈夫很英俊。” “你太会说话了,那张照片太旧了,已经看不清脸了。” “您也很美。” 他凝望着四十年前的我。 “他是我画作的买主,很有钱,年龄和我差距很大。我是个贫穷的美术生,瘦骨伶仃,手指总是沾满颜料,当时只有十九岁。”我将他刚刚夹了书签的书抱在胸口,“他想让我画植物,要我把庭院里长的植物逐一画下来。香豌豆、洋金花、九子羊、乌头……全都是些毒草。我把院子里所有毒草都画完后,我们就结婚了。” 他披上那件粗呢大衣,系上鞋带。 “多谢您款待。” 他道别时的话总是一样的,但很真挚。向我鞠躬致意后,他走到门前,再次转身对我挥手。拄着拐杖的我没法摇手道别,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快点回去。随后他便冲进黑暗中,去赶最后一班电车了。 只有一次,他想打破我们的约定。 “这周星期六,能允许我请个假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时更紧张。只要是和他的声音有关,再细微的变化我都能注意到。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不,不是的……只是想推迟一天,改成星期日可以吗?星期日我没有问题。是我任性了,实在抱歉……” “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您用不着担心。” “能不能告诉我原因?不然我放不下心来。” “真的很抱歉,您帮了我这么多,我却要打破约定……” “我不是在说这个,重要的是原因。”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犹豫地开口道: “星期六是我女友的生日。” 我回忆起那次卡牌占卜,也想起了卡片的数字和图案。 “不行。” 我原本没想这么说,可这两个字却自行脱口而出了。 “她的生日就在那一天,换成星期五或星期日就没有意义了。” “我的生日也是这周星期六。而且今年说不定就是我最后一次过生日了。” 我在撒谎。他应该也察觉到了。 “我不允许。请你像往常一样过来。” 我挂断了电话。 王子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束花。 “祝您生日快乐。” 那是本该送给他女友的花。我将它装饰在壁炉台上。落进花瓶时,没了依靠的花茎柔弱地摇动着,是一束可人的黄花。 花名叫什么?是我不认识的种类。很像过去为我丈夫画的毒草。 “我继续读下去吧。” 我没有要求,他却主动翻开了书。 那是我和他共度的最后一夜。 拐杖撞到石子上,我一个踉跄坐到地上,双手蹭破了皮。血渗了出来,火辣辣地疼着。 一只拖鞋滚落进草丛。裙角上翻,露出了内衣。不知从哪里跑来一条长斑的野狗,正用鼻子顶着那只拖鞋。 “去!” 我挥舞着拐杖,那野狗用浑浊的眼睛瞪着我,躲去远处。 我倚着一旁的榉树,费力站起身。那是一棵平凡而糙硬的树。到处都不见王子的手。 和平时一样,我从植物园后面的步道往上走,进入山里。途中累得想要折返,便按来时的路往回走,不知不觉间到了陌生的地方。一侧是蕨草繁密的大片湿地,一侧是昏暗的杂树林。暮色渐渐降临。 我循着大致的方向走着,没有地图和指示牌。偶尔有小鸟从密林中飞起。手掌的痛感一直没有消散。裙子上到处沾着树枝、枯叶和死虫的尸骸。 本来是往山下走,路却又开始上升了,而且坡度越来越陡。但我没有折返。停下更令我恐惧。 “再贴近我一些吧。” 我恐惧再听到那声音时,猛地回首,却发现没有任何人。 就算等到星期六,他也不会来了。他将奖学金寄还给我,附带一封信。 “在您的帮助下,我已成功申请音乐文化振兴财团的特优生待遇……我认为奖学金应交给那些真正需要它的人,请允许我将其返还……衷心感谢您先前的大力扶助。” 这是封客气、冷淡的信。 我登上山崖,拐杖在途中掉了。我踩在大树的根系之间,抓住树枝攀爬,手掌的血液已凝成块。 眼前的景色豁然开阔了。平缓的斜坡被某种四方形的东西所覆盖。这里没有生长一棵树,也几乎看不见地面,一切景色都被方形的箱子所支配着。 我伸手就近摸了摸,是一台冰箱。到处都是坏掉的冰箱,有的倒放着,有的破碎着堆叠在一起。白色、蓝色、黄绿色……门已脱落的、尺寸巨大的、可以手持的、被画上涂鸦的……任何样子的都有。 我在无数冰箱的缝隙间走着。这里没有一丝风,安静得叫耳朵生疼。所有冰箱都伤痕累累、毁坏不堪。 胸口憋闷起来,后背沁出了煎熬的汗水。被缠绕的电线绊了一跤后,我抱住了一台冰箱。那是台不锈钢外壳的双开门豪华冰箱,像是会出现在酒店厨房的那种。冰箱上到处沾附着鸟粪。 我打开冰箱门。夕阳洒了进去。有人蹲在里面。这人蜷着后背,双腿折起,头埋在双膝间,刚好被收纳在隔板和鸡蛋盒的空隙间。 “喂……” 我唤道,声音瞬时被摄入深处。 那是我的尸体。在如此逼仄、阴暗的地方,吞食毒草,不被谁人看护,我默默地死掉了。 我在冰箱前蹲下身,放声大哭。为死去的自己而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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