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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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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在贝尔格莱德长途汽车站,一个像是工作人员的家伙拦住我。 我把车票递给他。 “不,我要的是站台票。” “站台也要票?” 他用一种平和但不带感情的眼神扫了我一眼,随即无力地挥了挥手,指向售票窗口。于是,我又去那里花钱买了一张所谓的“站台票”。 这是我头一次遇到进站乘车还要购买站台票的情况。看来车站在财务上有些拮据,需要依靠额外的费用来维持运转。不过,一个汽车站究竟是如何维持日常运作的? 车站的长椅上,坐着一个满脸胡茬的老人。他从塑料袋里拿出面包,慢慢地掰成小块,撒在自己的脚边。一群饥饿的鸽子咕咕地围过来,争夺那些面包屑。老人一边喂鸽子,一边露出满足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老人站起身,将塑料袋扔进垃圾桶,上了我坐的大巴,然后坐到了司机的座位上。他发动汽车,疲惫地转动方向盘,我们就这样离开了贝尔格莱德,奔向南部边陲新帕扎尔。 大巴驶出市区,沿着萨瓦河东岸行驶,随即进入了凄凉的城市边缘地带,主要由低矮的建筑组成,屋顶都是灰色的铁皮瓦楞。眼前的环境透露出的不是敌意,而是一种让人心生寒意的冷漠。之后,我们离开萨瓦河的冲积平原,再度进入山区,恍若又回到波黑的群山之间。 午后,我们到达新帕扎尔——与科索沃接壤的边境城市。从帕扎尔的名字(意为“巴扎”)即可看出,这是一座波什尼亚克族的城市。土耳其旅行家埃夫利亚·切莱比在《旅行之书》中写到,17世纪时,新帕扎尔是奥斯曼帝国的重镇,是前往杜布罗夫尼克、萨拉热窝、布达佩斯、萨洛尼卡、君士坦丁堡等地的交通枢纽。 昔日的繁华早已消逝,新帕扎尔变成了一座落魄的巴尔干边城。在过去的五百年中,这里的经济与科索沃及北马其顿紧密相连。然而,随着南斯拉夫的解体以及科索沃战争,这些地区的经济联系突然被强行划定的边界切断。即便按照巴尔干的标准,官方失业率也达到了极其严重的水平。 我要去买第二天前往科索沃的车票,可是车站里没有售票处,遇到的人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拖着行李,走出车站。街上十分混乱,一路上都有人好奇地盯着我——有一种二十年前走在滇藏交界处小县城的感觉。 路边停着几辆破旧的出租车。我与穿着旧皮衣的司机一番询问,最后总算在对面的巷子里,找到一家代卖车票的旅行社。 屋里烧着炉子,飘着淡淡的香水味。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惊人貌美的波什尼亚克族少妇,戴着头巾,化着浓淡适宜的妆容。我一时间感到惊讶:在这么窘迫的地方,怎么会有这样端庄的女性? 我付了钱,买了一张前往科索沃北部城市米特罗维察的车票。她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张纸,用于写下目的地和时间。 街上的积雪刚刚融化,一片泥泞的黑色。刚放学的学生如开闸的洪水,涌向学校附近的小商店。 我经过一排肉店、茶馆、餐厅和杂货铺,跨过一条急速奔流的小河,找到当晚投宿的旅馆。等我烧水泡茶,稍事休息后再度回到街上,暮色已经悄然降临。我看到,足有上万只乌鸦在头顶盘旋,随后如纷纷洒落的灰烬,停歇在小城各处的树梢与屋顶上。 我随便找了一家餐馆,简单地解决了晚餐,饭后又走进附近的一家小酒馆。瘦弱的女老板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独自抽着烟,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老电影。桌布很干净,但布满破洞。冰柜里只有本地产的瓶装啤酒。我点了一瓶,发现价格仅比超市高出六角——酒馆微薄的利润可见一斑。 新帕扎尔似乎没有夜生活可言。喝完两瓶啤酒,街上已是一片漆黑,天狼星在冷风中闪烁。 回到旅馆,我躺在床上,翻阅荷兰作家黑特·马柯的《欧洲之梦:21世纪的旅程》。这是一本我刚到欧洲时,在巴黎的莎士比亚书店购得的书。 看到十点,关灯睡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 开往科索沃的巴士十分破旧,车上也只有寥寥数人。天空布满沉重的云层,预示着即将来临的大雪。巴士驶出新帕扎尔,穿行在起伏的山峦间,远山淡蓝色的轮廓在天际线处若隐若现。 路上几乎看不到车辆,却不时遇到路障。越过干枯的矮树丛,是一片崎岖不平的荒野。偶尔可以看到一座简陋的术屋,屋顶由红色瓦片覆盖。门外的水槽与煤气罐,是这座房子可能有人居住的唯一迹象。 到达科索沃边境,持枪的士兵上车检查。我是唯一使用护照的外国人,但并没有人在我的护照上盖章。在边检亭的墙上,我注意到一张已经褪色的海报,上面用英文写着“严禁索贿”。我心头不由升起一股即将进入未知之境的兴奋。 科索沃的面积与天津市大致相当,人口接近两百万,其中阿尔巴尼亚穆斯林占九成以上。但在科索沃北部,与塞尔维亚接壤的地区,几乎是清一色的塞族东正教人口。他们拒绝承认科索沃独立,依旧保持对塞尔维亚的忠诚。这种族裔对立情绪,在我即将抵达的米特罗维察达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在那里,伊巴尔河穿城而过,将米特罗维察一分为二,北岸是塞族区,南岸是阿尔巴尼亚族区。两族隔河对峙,冲突时有发生。 在连接两岸的桥上,至今驻守着荷枪实弹的联合国维和部队。前往斯雷布雷尼察的路上,我和阿德南在咖啡馆中看到科索沃的新闻,正是因为米特罗维察的紧张局势又一次升级。 快到米特罗维察时,大雪从天而降。雪花飘落在荒原上,白茫茫的一片。我坐在车里,望着外面的漫天飞雪,只见半透明的雪泥已经在路边堆积,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结了冰,橄榄色的河水端急地流过岸边光秃的树林。 巴士在米特罗维察的北岸停下。街上到处悬挂着塞尔维亚国旗,墙上画满了民族主义的涂鸦,空气中有一种军事前线的紧张气息。 结果,我订的旅馆在伊巴尔河另一侧的阿尔巴尼亚族区,北岸的出租车不能开过去。因此,我只能拖着行李,冒雪穿过整个塞族区。 除了国旗和涂鸦,这一侧的商店依旧使用塞尔维亚货币。街上的汽车仍有很多挂着塞尔维亚车牌。长期以来,塞尔维亚政府不允许悬挂科索沃车牌的车辆人境,因为这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承认了后者的主权。可是,就在不久前,科索沃政府也下令禁止挂着塞尔维亚车牌的车辆进入,同时要求科索沃当地的塞族居民将塞尔维亚车牌更换为科索沃车牌,否则将无法继续在科索沃行驶。 这一法令在米特罗维察引发了激烈的抗议,甚至导致街头封锁和暴力冲突。在国际社会的压力下,科索沃政府暂时降低了执法力度,但塞尔维亚总统还是命令军队前往边境。 我发现,在米特罗维察的塞族区,即便是那些更换了车牌的塞族居民,也会用白色胶带遮住科索沃的标志,以此表达抗议。我来时乘坐的那辆巴士也不例外。 --------------- 刺骨的寒风犹如利刃扑面扑来。雪越下越大,暗自色的雪花在天地间编织成一张迷蒙的幕布。一时间,我竟难以分辨,这漫天飞雪究竟是从天而降,还是从地面钻出来的。 我经过一座环岛,中央耸立着一座巨型雕像。那是塞尔维亚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拉扎尔王子。1389年6月28日,他领导塞族人抵抗奥斯曼土耳其人的进攻,最终在科索沃平原功亏一篑。 雕像身姿挺拔,穿着中世纪战袍,头戴显赫的王冠。拉扎尔的左手放在佩剑之上,右手指向南方——那正是科索沃平原,亦即“黑鸟之地”的方向——在塞尔维亚的民族主义叙事中,那片土地被视为精神摇篮。 雕像的细节精致,表面呈现古铜色调,与基座的石头质感形成对比。整个雕像传达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与坚定,仿佛在无声地宣示:“我所指之处,便是我们的家园,绝不可以放弃。” 顺着雕像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条大道直通那座横跨伊巴尔河的大桥。道路两旁的建筑物上全都飘着塞尔维亚国旗,荷枪实弹的维和部队士兵正在大雪中缓步巡逻。那座桥也由他们驻守,立着路障,只允许行人通行。正是在那座桥上,塞族和阿尔巴尼亚族多次爆发冲突,有时甚至会触发整个科索沃的致命骚乱。 由于近期局势紧张,桥上居然聚集了三拨记者,正在大雪中进行现场报道。其中一名记者显然来自科索沃电视台,因为她的话筒上带着一丝戏谑感——印着科索沃电视台的缩写“KTV”。 我走上大桥,伫立片刻,望着雪花缓缓落在桥面与栏杆上,也悄然融入河水中。伊巴尔河浑然无事地流淌,两岸的景色有着近乎一致的荒凉。 河流原本无意划界,但人类的冲突把河流变成了难以愈合的伤口。 --------------- 我在阿尔巴尼亚族经营的小旅馆住下来。房间很冷,没有暖气。我打开空调,脱下靴子,和衣躺在床上,用帽子轻轻盖住眼睛。 睡了不到一个小时,醒来后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走进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脸,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我重新穿戴整齐,再次走上街头。 和黑山一样,科索沃没有自己的货币,同样使用欧元。我检查了几台自动取款机,但都取不了款。 我突然想到,科索沃虽在2008年单方面宣布独立,获得了美国和欧盟的承认,但包括塞尔维亚、俄罗斯和中国在内的国家,至今仍认为它是塞尔维亚的一部分。既然中国尚未承认科索沃,那么这里的取款机应该也不会有银联系统。 我的钱包里还剩两百美元,只好去银行兑换成欧元。可是,银行职员告诉我,要想在这里换汇,必须先开设账户,而开户的前提条件是拥有当地的居住证。 我问他该怎么办。 他让我去黑市换钱。 “黑市?” “对,就在大清真寺附近。你到了那里,肯定能找到换钱的人。” 被银行的工作人员打发到黑市换钱,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我走出银行,往大清真寺的方向走。随着祷告时间的临近,人群正在清真寺的门口聚集。这是科索沃地区最大的一座清真寺,在科索沃战争中被毁,后来在土耳其的资助下重建。 清真寺外就是黑市,三五成群地站着一些形迹可疑的人。纷飞的大雪没有让这里的商业活动停歇——它的齿轮仍在缓慢运转。只是那些人的面孔因为雪花而蒙上了条条暗影,就像是一些出没在黑白电影中的角色。 我站在一个卖走私香烟的摊贩旁边,环视四周,寻找可以换钱的地方。一个身形瘦削的皮衣男子凑了过来,身上有一股混合了烟草和陈年皮革的味道。 “你要什么?”他问。那口气就像他拥有整个世界。 “你有什么?” “什么都有。” “能换钱吗?” “多少?” 我从口袋里取出两张百元大钞。他扫了一眼,从皮衣里掏出一叠欧元,舔了舔于指,数出一些纸币。 我们在大雪中交换手中的钞票。我再次确认了一下数额。 “你喜欢科索沃吗?”他突然问我。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敷衍道:“喜欢,阿尔巴尼亚人非常友好。” 他点点头,伸出手,我们像刚做成一笔大生意似的,用力地握了握。 我又在黑市里逛了会儿,然后沿着马路向前走。相比北岸的塞族区,阿族一侧的市容更加混乱:坑洼不平的道路上蒙着污泥,汽车吐出一串黑烟,歪歪扭扭的小商店挤在路边,墙上贴满褪色的旧海报。 我细看那些海报,发现它们和糊糊粘在一起,已经变成干硬的纸板。估计要清理掉那层东西,得把整片墙皮一起刮下来。旁边的电线杆快倒了,电线耷拉下来,一位面带微笑的小贩就坐在那根致命的电线下面,叫卖着堆积如山的菠菜。 这里没有暖气,冬天就靠烧柴取暖。街边停着装满木柴的小推车,空气中飘着柴火的味道。这里与其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更像一个集镇。难以想象如今的欧洲大陆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存在。 我在街上遇到一群刚放学的小学生,像叽叽喳喳的小鸡,把我团团围住。他们很少见到外国人,出于好奇,也出于顽皮,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向我提问。 “你叫什么名字?” “你从哪里来?” “你多大了?” 每次有人问了句什么,其他人就会起哄大笑。 这时,一个孩子突然问我:“阿尔巴尼亚族和塞族,谁更强大?”这一次没人起哄了,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我身上,等待回答。 面对这样敏感的问题,应当谨慎,最好强调一下爱与和平的重要性。不过,在这样嘈杂的街头,说教似乎不合时宜,况且他们也期待更直截了当的答案。于是,为了尽快脱身,我就说:“阿尔巴尼亚族更强大。” 霎时间,孩子们欢呼起来,接着开始齐声高喊:“阿尔巴尼亚族!阿尔巴尼亚族!科索沃!科索沃!”我从人群中匆忙挤过,没想到自己会在无意中点燃民族情绪的小火苗。 在丽贝卡·韦斯特笔下,米特罗维察原本是一片繁荣与和谐之地。她在《黑羊与灰鹰》中写道,这里的塞尔维亚族与阿尔巴尼亚族相处愉快,巴尔干乃至欧洲其他地方的人都会慕名来到米特罗维察,希望在这里找到工作。 米特罗维察有巴尔干地区最大的矿山,盛产铅、锌、银等矿产。丽贝卡·韦斯特说,米特罗维察就像20世纪初时的美国,是一片充满希望的乐土:“人们的眼中洋溢着满足,欣喜于自己来到了富庶之地。不管天气如何,这里总有充足的食物、温暖且价格低廉的衣物、舒适的鞋袜、能提供庇护的房屋,甚至有在波兰或葡萄牙等地难以想象的奢侈品,如收音机、冰箱和汽车。” 到了铁托时代,米特罗维察的矿山依旧是南斯拉夫的支柱企业,雇佣了高达二十万工人。而今天,这个数字降到了区区几百人。 和这座城市一样,矿山在科索沃战争后也遭受了分裂的命运:北部只雇佣科索沃的塞族工人,由贝尔格莱德管理;南部只雇佣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族工人,由科索沃当局运营。长期的所有权争议,导致矿山多数设施陷入废弃或半停滞状态,只能勉强维持运作。我在报纸上看到,工人们正因恶劣的工作条件和拖欠工资而举行罢工。 米特罗维察的境遇更像是整个科索沃悲剧的缩影。如果说在丽贝卡·韦斯特的时代,这里比波兰和葡萄牙还发达,那么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呢?这正是我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想要探寻的。 --------------- 在科索沃,每个人都藏着一个战争的故事。 翌日早晨,在前往首府普里什蒂纳的破旧小巴上,我认识了利里顿。他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主动和我打了个招呼,疲惫的瘦脸上带着阿尔巴尼亚人独有的社交性微笑。 小巴的座椅布满污渍,马路两侧是刚开始融化的脏雪。透过茶色的车窗,可以看到灰扑扑的街道飞驰而过。 我和利里顿聊了起来。我没话找话,问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利里顿说,在阿尔巴尼亚语里,“利里顿”是“自由”的意思——只有1991年或1992年出生的科索沃男孩才会叫这个名字。 他进一步解释说,1990年代初,塞尔维亚剥夺了科索沃的自治权,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族愤然抗议。当时,很多父母都会给孩子起名“自由——利里顿”。 “我们班上就有好几个利里顿。”利里顿说。 “那你是不是科索沃最著名的利里顿?” “不是我。”利里顿笑起来,“有一个足球运动员也叫利里顿。他在马来西亚踢球,后来成了马来西亚公民。” 这似乎有点像叫“建国”或“建军”的孩子,最后离开中国,移民国外了,我心中暗想。 利里顿来自一个大家庭,有两个姐姐、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出乎我的意料,他高中就辍学了,当时连一句英语都不会说。他在社会上游荡了几年,组建过一个乐队,最终还是接受现实,在普里什蒂纳的一家房产公司找了份工作。利里顿的客户主要是那些驻扎在科索沃的北约外交人员。在和这群人打交道的过程中,他以惊人的速度掌握了英语。他对普里什蒂纳的房源了如指掌,总能为那些挑剔的外国客户找到还算291满意的住所。 “我还帮他们找大麻和女人。”利里顿不无炫耀地说,“因为科索沃的条件太差,大部分住在这里的外国人都不会携带家眷。” 我无从判断此话的真假,但从利里顿的言外之意中可以看出,他好像也愿意为我效芳,顺便赚点小钱。 不过,在科索沃这样的地方,我实在没有此等闲情。我表示了尴尬,利里顿也心领神会,眨了眨眼睛:“我明白你的意思。” 利里顿的举手投足,让我想到穆斯林传统社会中的学徒。他们缺少正规教育,却能凭借天资和聪慧,迅速掌握所需技能。利里顿告诉我,房产公司的黑山老板对他颇为器重。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老板飞去泰国度假,利里顿就成了公司的负责人。 “老板想带我一起去普吉岛,他承担机票和酒店费用,但不另付我工资。”利里顿说。 “那你为什么没去呢?” “唉,”利里顿叹了口气,“我虽然很想去泰国,但还是更想赚钱。况且我也知道老板让我陪他去的目的——他想让我免费帮他打理一切,陪他喝酒,帮他找女人。” 我问老板给他开多少工资。 “每月七百五十欧。”利里顿说,“这在科索沃算是很高的工资了。” 或许是金钱带来的安全感,让利里顿想到应该找个女孩结婚。他订过二次婚,后来分手了。于是,他退掉了之前的公寓,目前与人合租。 我问起他在科索沃战争期间的经历。利里顿说,战争爆发那年,他八岁。父亲带着一家人逃到科索沃西部的山区。动身前,他亲眼看到表妹被塞尔维亚士兵射死在街上。 “每一个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人都至少有一名亲属死于战争。” 战争结束后,利里顿一家回到米特罗维察,父亲在街上开了一家音像店。生活并不宽裕,几乎入不敷出。不过,正是在那时,利里顿爱上了音乐,店里滞销的磁带成了他成长的养分。他告诉我,他最喜欢涅槃乐队和枪花乐队。受到这些乐队的影响,他辍了学,留起了长发,还和几个同样无所事事的朋友成立了一支乐队。他写过歌,录过小样,甚至还自己出过几张专辑,但音乐事业最终无疾而终。 “太难了,”他说,“这里是科索沃。”仿佛这就足以解释一切。 “可是,我的朋友,别忘了杜阿·利帕也是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族。”我说。 “是啊,哥们儿,”利里顿大笑起来,“她的确是阿尔巴尼亚族,但她是在伦敦长大的!” 小巴最终将我们丢到普里什蒂纳的市区,外面只是另一个稍大一些的集镇。 “能离开的人都走了。”利里顿说,“留下来的都是没办法的人。” 临别前,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我告诉利里顿,我很想听听他的歌。 “好的,哥们儿,我会发给你的。”说完,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眨了眨眼,“你在普里什蒂纳要是想要大麻和女人,给我打电话——利里顿能搞定一切。” “你是说,自由能搞定一切?” “没错,哈哈,自由万岁!” 我们握了握手,在路边告别。我看着他熟练地拦下一辆当地人的小巴,消失在乱糟糟的街头。 --------------- 我没想到利里顿真的会把他的歌发给我。那天晚上,我将手机连接到蓝牙音箱上,听利里顿发来的三首歌。我最喜欢的一首叫《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 我们静坐,默默地编织生活的故事, 在我心中,生命是一首诗,涌动着泪水与喜悦的旋律。 多少次,在无声的独白中,我悄然落泪。 我跪倒在悲伤之地,泪流成河。 你说过无数遍,不愿岁月留痕。 太阳不曾为自己落泪,只是夜夜怀念黎明的吻。 你知道它的价值,你理解它的含义。 当你离开又归来,就算关上的门,也会为你再度打开。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即使身处黑暗的深渊,即使他们抛弃了你, 对我来说,你永远是无价之宝。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人生如洪炉,我们相互试炼。 就算每走一步,都仿佛回到起点。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我将追随雪花,破冰而行。 即使命运让我坠入深渊,即使世界转身离去。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无论前路多么曲折,就像通往深渊的洞穴, 我们将手牵着手,穿过寂静的深夜。 即便以上只是我借助翻译软件稍加润色后的译文,歌词的内容依旧令我动容。 后来,一位科索沃的朋友告诉我,歌词在阿尔巴尼亚语中的表述非常独特。歌曲将爱与承诺、苦难与希望巧妙地交织在一起,而雪花与深渊、黎明与黑夜等意象接踵而至,强烈地撞击着听者的心弦。 我没想到,在科索沃这样逼仄的环境里,利里顿在他的生活中注入了如此的坚韧与柔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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